張勇

每當(dāng)誦讀“世紀(jì)老人”冰心用溫馨的辭藻，短小的句式，所書寫出的優(yōu)美詩篇時，頓感恰如一泓緩緩流淌的小溪流過心田，從而流溢出一首首充溢人性摯愛的頌歌，她以恰似春風(fēng)化雨的溫情哺育伴隨著一代代兒童的成長。冰心，這位被千萬讀者們親切地稱之為“文學(xué)祖母”的現(xiàn)代作家，她恰如其分的文字表述和生活行徑中無時無刻不在肆意揮灑著“愛”的情感，她用“愛”的交響曲在戰(zhàn)火紛飛的現(xiàn)代中國溫暖了人心，鼓舞了斗志?？此坪唵蔚囊粋€“愛”字表達出來卻并非易事，冰心的重要價值就是用最合理的方式把“愛”說出了口。

壹

冰心所著作品中首先應(yīng)該閱讀的便是《繁星·春水》?！斗毙恰ご核肥潜脑?923年所創(chuàng)作的兩部姊妹篇的白話新詩集。《繁星》由164首小詩組成，《春水》由182首小詩組成。如果簡單從數(shù)字上看來，應(yīng)該是一部容量較大的作品集，但恰恰相反，《繁星·春水》疊加在一起共346首小詩卻僅只有萬字有余。不僅僅是字?jǐn)?shù)較少，而且語言與句式的表達也特別簡單，如：

春水·一二四

黃昏了——

湖波哥睡了——

走不盡的長廊呵！

全詩共15個字，甚至比古代五言絕句的字?jǐn)?shù)都少。另外，從這首詩所描摹的情景也較為單一，是寫了黃昏后在詩人長廊中行走的時刻，看到了平靜湖面后所生發(fā)出的無限感慨，這可能是我們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普通日常場景的描寫。如上述的小詩，在《繁星·春水》中隨處可見。很多讀者自然而然的便會生發(fā)疑惑：如果僅就這樣一首小詩來講，如此單純的詩作是不足以成為至問世以來傳頌閱讀的經(jīng)典。那么，我們應(yīng)該從哪個角度來閱讀《繁星·春水》呢，這兩部詩集的文學(xué)史價值和意義何在呢？

閱讀《繁星·春水》并不困難，可能也很難獲得閱讀的快感和愉悅，多會是如同白水過腸般的無味，這是因為如果僅僅只是單純的將它們作為一般性的文字瀏覽，就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將346首小詩作為一個整體來賞析的原則，進而也就無法體悟到冰心獨具個性化的“愛”的表達方式，不可避免地背離了《繁星·春水》作為經(jīng)典傳世的核心要義，索然無味之感必定會生成。

《繁星·春水》創(chuàng)作于1923年，這恰好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激烈的轉(zhuǎn)型之際，各種思潮、學(xué)說你方唱罷我登場，另外，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力軍，易于接受新鮮事物的青年人成為了歷史的主角，時年《繁星·春水》的作者謝婉瑩23歲，正值豆蔻年華，也具有納入“五四”青年共振序列的先天條件。然而，令人感到詫異的是《繁星·春水》中卻無任何有關(guān)未來社會變革的思索，也無對舊有文化體制的批判，甚至并無一個統(tǒng)一主題，它有的是對母親和親人的思念，如“母親呵！這零碎的篇兒，你能看一看么？這些字，在沒有我以前，已隱藏在你的心情里”（繁星·一二O）；有面對自然的感慨，如“只是一顆孤星罷了！在無邊的黑暗里，已寫盡了宇宙的寂寞”（春水·六五）；有對時光流逝的哀嘆，如“早晨的波浪，已經(jīng)過去了；晚來的潮水，又是一般的聲音”（繁星·七九）；還有對未解事物的憂愁，如“這問題很難回答呵，我的朋友！什么可以點綴了你的生活？”（繁星·八二）諸如此類的情感究竟寄寓了作者怎樣的情懷呢？

與魯迅，郭沫若等出身于封建意識較為濃厚的家庭，自小便感知到生活艱辛和社會變革的具有叛逆精神的“五四”作家都不太相同，冰心是在充滿溫情暖意、進步開放的家庭氛圍中長大的。他的父親謝葆璋是一位積極反抗?jié)M清政府的開明軍人，因此她幼小時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并沒有受到封建家長制度的桎梏，她的母親也出身于書香門第之家，也無任何陳舊觀念的束縛，反而鼓勵冰心追求知識與真理。在冰心的成長記憶里，充滿的是海邊陪伴父母散步的悠閑，跨上戰(zhàn)馬馳騁的颯爽，登上艦艇感受大海的震撼，聆聽故事傳奇后的遐思?？傊?，她享有了一個十幾歲兒童成長所理應(yīng)具有所有的快樂源泉和正常的情感呵護。

未經(jīng)風(fēng)雨洗禮的思想必定是碎片化的，生活中享有父慈母愛的冰心就像一只還未起飛的小鳥一樣，在溫暖的巢穴中對身邊一時一事的瞬間變化產(chǎn)生無限的遐思，《繁星·春水》里各式小詩就是她個人健康成長真實的寫照，你可以通過跳躍性場景的勾勒，感受多彩多姿的處于青春期女性纖細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斗毙恰ご核烦浞诛@示出一個涉世未深的閨中少女的情緒變遷，是對無邪之愛的最好歌頌與贊美，同時這還是一首私人化的青春序曲。無怪乎茅盾認(rèn)為：

在所有“五四”時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屬于她自己。她的作品中，不反映社會，卻反映了她自己，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沒有。

貳

我對冰心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能持續(xù)地，毫無倦意地表達出愛的濃度和深度。如果說《繁星·春水》表達了冰心少女般瞬間細膩情感的話，那么《寄小讀者》《再寄小讀者》《三寄小讀者》所組成的系列通訊散文，折射出她對少年兒童舐犢情深的關(guān)懷，這種持續(xù)性的愛既延續(xù)了她用愛去感受一切的情感夙愿，又將個人的愛意升華為人類無私寬廣的情懷，她把對兒童無私的愛從20世紀(jì)20年代延續(xù)到了80年代，這份跨越了半個多世紀(jì)的沉甸甸的愛意，充分表達出冰心對不同時代兒童愛的箴言，同時了開啟了中國兒童文學(xué)的先聲。

人類愛的基礎(chǔ)源于生命的健康成長，愛的表達就是傳遞出成長的快樂。冰心把全部的愛奉獻給了每一個處于成長期的天真爛漫兒童，特別是在不同歷史時期三次集中與小讀者的通訊對話，所形成的《寄小讀者》《再寄小讀者》《三寄小讀者》的美文佳句，道出了不同形式的愛，詮釋了人類愛的寬度、廣度和深度。

1923年冰心在《晨報》副刊開設(shè)了“兒童世界”專欄，以《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一文作為開篇，此后她又連續(xù)撰寫了29篇與小讀者的通訊散文，并在1926年由北新書局將以上篇目的通訊整理后以《寄小讀者》為名出版發(fā)行，以此也開啟了冰心長達60余年與兒童的不解之緣。寫作《寄小讀者》通訊時，冰心還是20出頭的青春少女，此時她才剛剛度過了漫長的兒童成長期，對比自己稍小幾歲的兒童所想所思有著感同身受的理解，如：

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測度的。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guān)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覀兇罂蓵衬懙恼?wù)勑π?，不必怕他們笑話?！业脑捦炅?，請小朋友拍手贊成。（《寄小讀者·通訊六》）

這些表述顯得那么親切，富有童稚感，這些清麗優(yōu)雅的語言表達出時代年輕女性對兒童的細膩之愛。

時隔30多年后，冰心重拾通訊散文的寫作形式，以《再寄小讀者》為題又一次與新中國的兒童傾訴談心。已近耳順之年的冰心，在歷經(jīng)了中國社會巨大變遷洗禮后，早已褪去了少女時期的青澀與懵懂，家國情懷的意識更加濃墨重彩，特別是1931年春天她的長子吳平的誕生，使她成為千百萬偉大母親序列中的一員，為她增添了“母親”這個嶄新的身份，在撫育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冰心切切實實地生發(fā)出父母對孩子寸草春暉般的關(guān)愛之情。作為母親，諄諄教導(dǎo)之愛便油然而生，如：

你們周圍的這些愛護你們的人，替你們預(yù)備下新的衣服或是鞋子，好玩的玩具，好吃的糖果；還帶你們?nèi)⒓訜狒[的集會，去看專為你們演的電影、木偶戲、戲劇，去逛公園、動物園，……小朋友，你們要怎樣做呢，就是要聽黨的話，聽老師、輔導(dǎo)員、父母的話，他們號召你們做的，是為了能使大家的生活更幸福更美好，使你們的心身鍛煉得更健壯。你們要好好地照他們的話去做，并且要做得很好，你們是我們的接班人，后人總比前人強，我相信你們在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事業(yè)上，一定會比我們做得更好。（《再寄小讀者·通訊十一》）

這些樸實真誠的文字，也許并不如《寄小讀者》中的話語流暢、美妙，但這卻是冰心所表達出的作為母親對孩子的天然之愛。

每次讀《三寄小讀者》時，都被這段話語所感動：

小朋友，關(guān)于時間的可貴，時光流逝之迅速，恐怕你們不像我們老年人體會得那樣深刻！我常想，我已是將八十歲的人了，就拿八十年整段的時間來算一算，就有二萬九千多個日夜（29，200日夜），就有70多萬個小時（700，800小時），就有25億多秒鐘（2，522，880，000秒鐘），在這80年之中，我浪費了多少的年、月、日、時、分、秒呵！我若是在學(xué)習(xí)和工作上努力地爭分奪秒的話，我該可以多做多少工作呵。一想起來，我是多么難過，多少后悔呵?。ā度男∽x者·通訊十一》）

這是已到耄耋之年的冰心老人對兒童的親切寄語，在如此高齡之際依然筆耕不輟，使她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寫作年齡最長的女作家，她用自己的行動為兒童詮釋了珍惜時間的真諦，她還把抽象的概念，換算為具體的數(shù)字使之成為兒童可以感知的事物，由此長者對兒童的慈祥之愛顯露無余。

叁

冰心突破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隱晦表達愛意的藩籬，她會用撲面而來的細膩關(guān)懷和一以貫之的溫情話語，消融人與人之間彼此的冷漠與隔閡，總之，她對愛的表達是大膽的，但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用文學(xué)抒情的方式大膽表達愛意的作家并不少見，冰心愛意表達的獨特性又在哪里呢？我認(rèn)為把愛的表述限定于理性的范疇，是冰心“愛是一切”人生哲學(xué)的美學(xué)特征，這既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內(nèi)涵的要求，又契合了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中國讀者的接受心理。冰心用理性的字句抒發(fā)對兒童，對人性等方面的愛的事例，在此就不再冗敘。甚至她理性愛意的表達在個人愛情方面也依然如此。愛情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更是人類的主要情緒構(gòu)成和表達對象。但冰心的文學(xué)作品中愛情主題并不多，《相思》便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首，詩中寫道：

躲開相思披上裘兒

走出燈明人靜的屋子

小徑里明月相窺

枯枝——

雪落在地上

又縱橫的寫遍了相思。

這首寫于1925年12月12日的小詩，是處于熱戀中的冰心對與自己身處兩地的戀人吳文藻所表達出的思念之情，雖為愛情詩，雖也表達無限的相思之苦，但詩中并沒有非理性的激動情緒句式，更沒有翻江倒海的字詞，詩人借助于對明靜雪夜的描寫，將對戀人無盡的思念之苦融化于理性的行為模式，“躲、披、走、寫”等中性詞的合理運用，降低了情緒渲染的可能性，而僅僅只是傳遞出一種真實的感情而已，冰心的《相思》寫的不是青年男女之間愛情不得的苦悶，也不是失去愛的過度哀傷，而是用輕淡的筆觸描摹出了熱戀中的情侶由思念，而觸發(fā)的由情移景，又由景生情的淡雅之苦，蘊含著理性愛戀的光輝。

冰心對待愛情之感何以如此呢？出生于20世紀(jì)前后，新舊中國轉(zhuǎn)換時期的知識分子，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著封建婚姻所帶來的切膚之痛。魯迅一生只能把朱安作為母親送給他的禮物，郭沫若也只能無奈地將張瓊?cè)A留置于家鄉(xiāng)煢煢獨立的老去，無論他們今后如何成為反抗封建的斗士，但是婚姻的不幸卻是他們一生難以撫平的傷痛。與他們同時代的冰心卻是幸運的，她非但沒有經(jīng)歷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抗?fàn)幣c掙扎，而且還篤定了“不嫁軍人，不嫁文學(xué)同行”的堅定婚戀信念。如同常人一樣，對于愛情冰心也有過青春的幻想，也有過等之不來的焦慮，如《玫瑰的蔭下》中所寫：

衣裳上，書頁上，

都閃爍著葉底細碎的朝陽。

我折下一朵來，等著

——等著，濃紅的花瓣，

正好襯她雪白的衣裳。

冰涼的石階上，坐著

——坐著，等她不來，

只聞見手里玫瑰的幽香。

“等著”“坐著”等動作既突出了冰心內(nèi)心理性堅守的態(tài)度和風(fēng)骨，又抒寫出愛情本應(yīng)有的情緒表現(xiàn)。但當(dāng)遇到她自己所愛的人生伴侶時，便勇敢表達出了的愛，用幸福的一生去詮釋了“愛”的真諦，這個人就是吳文藻。

冰心一生的伴侶吳文藻，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的社會學(xué)家，他們的相識、相知與相戀編織了一曲婉轉(zhuǎn)悠揚的戀歌。對于他們倆的初識，冰心回憶道：

我們就倚在船欄上看海閑談。我問他到美國想學(xué)什么？他說想學(xué)社會學(xué)。他也問我，我說我自然想學(xué)文學(xué)，想選修一些英國19世紀(jì)詩人的功課。他就列舉幾本著名的英美評論家評論拜倫和雪萊的書，問我看過沒有？我卻都沒有看過。他說：“你如果不趁在國外的時間，多看一些課外的書，那么這次到美國就算白來了！”他的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從來還沒有聽見過這樣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國前已經(jīng)開始寫作，詩集《繁星》和小說集《超人》都已經(jīng)出版。這次在船上，經(jīng)過介紹而認(rèn)識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氣地說：“久仰，久仰?！毕袼@樣首次見面，就肯這樣坦率地進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為我的第一個諍友、畏友！

沒有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邂逅，也沒有驚天動地的瘋狂追逐，就是在如此平淡閑適的交談氛圍中，兩個相愛的戀人彼此找尋到心靈的契合，也奠定了他們一生相守的機緣，那就是共同的愛好，相同的習(xí)性。

1929年6月15日，冰心和吳文藻在燕京大學(xué)臨湖軒舉行了婚禮。選擇燕京大學(xué)作為婚禮的舉辦地，一方面因冰心和吳文藻此時都在燕京大學(xué)教書，有紀(jì)念之意，另外一方面，我想恐怕也是他們希冀在燕京大學(xué)知識的殿堂內(nèi)，見證他們以書為媒的婚約吧！

冰心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非常有特色的女作家，她以《繁星·春水》等一系列耳熟能詳?shù)淖髌?，通過描寫愛、抒發(fā)愛、歌頌愛的方式扣動了一代代讀者的心弦，愛已經(jīng)成為了冰心作品的標(biāo)簽，她把各式各樣的愛，用得當(dāng)妥帖的方式傳遞出來，讓讀者深深地感受到人間自有溫情的存在，也使我們在懂得了在現(xiàn)代中國愛要這樣說出口。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郭沫若紀(jì)念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