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龍
《清代蘇州劇壇研究》一書作者裴雪萊在后記中有這樣的話:
隨著時間的浸染,我也逐漸喜愛蘇州黑瓦白墻、小橋流水的社會環(huán)境,逐漸熟悉父母親友們的布匹商貿(mào),明白了吳地儒商交融的社會氛圍確實有利于培養(yǎng)商宦文人等社會群體,也感受到了清幽庭院、亭臺水榭的環(huán)境利于閑暇清唱。
裴雪萊是河南固始后居吳江的,我是從晉北地區(qū)輾轉到到蘇州的,如果拋開自身研究專業(yè)的因素,挑選一件最能代表蘇州的文化符號,我和作者一樣,依然會選擇昆曲。昆曲與蘇州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生態(tài)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與蘇州的水鄉(xiāng)、園林以及種種構成了江南最美的遇見。
戲劇是具有地方性的,昆曲也不例外。戲劇是一種綜合性的藝術,舉凡音樂、繪畫、建筑無不包孕其中,圍繞著這種包容性,是蘇州地區(qū)獨特的水鄉(xiāng)文化將其勾連。戲劇是有性格的,任何一個劇種都與其生長的環(huán)境密不可分。與北方塞外茫茫的景象不同的是,蘇州地區(qū)是水的世界,西面為浩渺的太湖,京杭大運河穿行其中,城內分布著陽澄湖、澄湖、金雞湖、獨墅湖、同里湖、淀山湖等大小湖泊,居住于其境的蘇州兒女則是典型的“水”的性格,如樊增祥《彩云曲》有“姑蘇男子多美人,蘇州女子如瓊英。水上桃花知性格,湖中秋藕比聰明”。昆山腔又稱“水磨腔”,“流麗悠揚,出乎三腔之上”,“平上去入之婉協(xié),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其曲極盡婉約、細膩,正是江南水鄉(xiāng)文化的寫照。昆曲尚寫情,正是吳地水鄉(xiāng)生活的環(huán)境使得才子佳人的婉轉愛情故事更為流行,《西樓記》《西廂記》《牡丹亭》等才子佳人題材的昆曲傳奇深受吳地市民百姓喜愛,以寄托其情思、追求幸福生活。
然而,吳地人民亦有水的剛柔并濟的特點。雖然昆曲中男女愛情故事確實偏多,但在《浣紗記》《長生殿》《思凡下山》《斷橋水斗》等具有時代影響等劇作中,可以看到,昆曲亦將男女愛情故事貫穿于政治斗爭、國仇家恨、宗教和神話傳說中,正因如此,昆曲才具有封建核心文化所看重的教化和娛樂功能,又有著天然的反抗封建思想禁錮人心的積極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裴雪萊注意到了江南女性文人對于昆曲的促進作用,與古代女性在參與政治、文學受限制所不同的是,明清時期蘇州地區(qū)開明活躍,在家族教育和吳地濃厚的文化氛圍影響之下,女性文學異軍突起,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江南女性曲家葉小紈(1613-1657),其母沈宛君(宜修),清康熙時期蘇州張蘩(生卒年不詳),單就吳江沈氏家族,明清共出文學家145人,其中女性身份就有21人。女性文人積極參與戲劇文學創(chuàng)作,賦予昆曲獨特的“坤化”特色,因此昆曲無論從偏于才子佳人的“情愛”主題,還是流麗、婉約的音樂風格,均帶有女性的“陰柔風格”,這種風格的形成是在江南獨特的水鄉(xiāng)文化、男性的審美趣味以及女性積極參與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
江南獨特的水鄉(xiāng)文化孕育了蔚為大觀的昆劇曲目,尤其是清代前中期蘇州地區(qū)戲劇市場的繁榮發(fā)展,使得昆劇的表演藝術在這一時期充分發(fā)展,代表著當時戲曲藝術的最高水平。這與當時戲劇創(chuàng)作者廣泛的交往和不斷的創(chuàng)新加工是分不開的。在當今戲劇研究中,曲學研究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式微趨勢,成為戲劇研究所缺失的重要一環(huán)。因此,裴雪萊鉤沉清代前中期蘇州劇壇的曲學聲律,在“劇壇研究”這一領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最能體現(xiàn)蘇州劇壇獨特之處。明清時期曲家多文人身份而且呈現(xiàn)多樣化的趨勢,既有“官員型劇作家”,如蘇州吳縣袁于令,也有“世家子弟型劇作家”,如太倉王氏家族、吳江沈璟為表帶的“吳江派”和蘇州城內的“蘇州派”,再有“閨閣型女作家”,如上文所舉例。明清易代之際所經(jīng)歷社會變故的遺民文人群體,吳梅村、尤侗等文人也均在戲劇創(chuàng)作、戲劇理論建設方面有所開拓。
需要指出的是,清代前中期的蘇州曲學更為值得重視是聲律音韻方面的成就,其成就來源于文人群體廣泛的交往和“曲學自覺”,正如王文治《納書楹曲譜·序》謂:
吾友葉君懷庭究心宮譜者幾五十年,曲皆有譜,譜必有宮,而文義之淆訛,四聲之辨同淄澠,析極芒杪,蓋畢生之精力專工于斯,不少間斷,始成此書。
蘇州鈕少雅“遍訪海內遺書……依宮定調,規(guī)律嚴明”,可見其于曲學研究用力之勤。清代曲家多為專業(yè)性職業(yè),因此相比明代曲家而言,更為注重與民間演唱和舞臺實踐相結合。因此,可以把昆劇在清代前中期的發(fā)展視為一種曲學交往的結果。其中,吳江曲學人才最為繁盛,據(jù)裴雪萊統(tǒng)計,僅蘇州地區(qū)參與吳江沈氏家族修譜的曲家95人中,吳江31人,其數(shù)量相當可觀。
清代前中期,曲師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蘇昆生、鈕匪石、徐昭麟、王壽熙等曲師是其中的代表。寓居蘇州的蘇昆生(祖籍河南固始)人稱“南曲天下第一”,既在虎丘曲會與吳中曲家有所切磋交流,也常出入于出入公卿府邸和青樓妓館,為名妓李香君拍《玉茗堂四夢》等曲。
正是在文人劇作家、曲師和社會各階層文人、藝人的廣泛交流中,明清時期的蘇州地區(qū)逐漸成為昆腔曲律中心,正如吳梅所言:
雖然詞家之盛,固不如前代,而協(xié)律定譜,實遠于朱明之上,且劇場舊格,亦有更易進善者,此則不可沒也。
清代昆曲曲學的發(fā)展,其中一項重要的成就曲譜的發(fā)展和完善,《南詞新譜》《北詞正譜》《寒山堂曲譜》《新編南詞定律》《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等曲譜的問世,體現(xiàn)在宮調曲牌、音律音韻以及板眼節(jié)奏等方面在于昆曲演唱實踐上的結合和推進,這是昆曲曲學史上的重要一環(huán)。值得肯定的是,隨著曲譜編纂的深入,曲學思想也在各家曲譜中有所體現(xiàn),如《寒山堂曲譜》對于“集曲正曲化”的闡述,《九宮大成總論》關于曲學核心概念的闡述,使得理論和實踐相結合,啟發(fā)了近代曲學的發(fā)展。
言昆曲為地方性劇種,是從地方文化的角度出發(fā)的。昆腔自元末明初孕育于蘇州昆山地區(qū),明嘉靖時期逐漸為文人雅士所青睞,逐漸從“南戲四大聲腔”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國性的劇種,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昆曲的包容性和適應性。從傳播學的角度講,蘇州劇壇與揚州、南京、北京、浙江、廣州等南北劇壇劇種的融合互補,才是昆劇保持藝術生命力旺盛的關鍵因素。
我的故里晉地也曾有晉昆戲班。劇作家孔尚任于康熙四十七年(1708)在平陽看到職業(yè)昆班演出后,曾賦《西昆詞》記其事,但沒有寫出班名。孔尚任認為班中藝人“扮作吳兒”不純正,足證這個昆班不是來自江蘇揚州的亢氏家班,而是平陽本地人組成的昆班。據(jù)乾隆十七年(1752)蒲縣柏山東岳廟碑文“必聘平郡蘇腔”之說,則平陽昆班稱盛于時。另外,同治六年(1867)前后,代州也有本地的老昆班在城內演出(有戲臺題壁可證)。后來昆曲衰落,山西的晉昆已無專業(yè)班社。
裴雪萊將昆劇的傳播被歸納為“政治導向型的北京、蘇州資源流動”“市場導向型的蘇州、揚州資源流動”“地利導向型的蘇州、南京兩地資源流動”“商貿(mào)導向型的蘇州、廣州兩地資源互動”,其中點出的重要一點正在于昆劇演藝人員隨著仕宦、商路、水路的遷移中所產(chǎn)生的劇種之間的融通互補之影響,因此可以歸納為商路、水路皆戲路,昆曲是一種流動的藝術。從聲腔問題上講,以吳方言和吳地文化為載體的昆曲,在經(jīng)歷地域和語言的流動過程中,必然要適應當?shù)厥袌鲂枨笠约氨镜赜^眾的審美需求,因此演化成為相對獨立的分支劇種,如永昆、北昆、湘昆等,形成各具特色的“地方新劇種”??傮w而言,昆曲在傳承發(fā)展中形成兩個明顯的特征:一是昆曲是以吳地文化起源,其審美趣味是明顯的水鄉(xiāng)文化,而從文化身份上講,又不能局限于吳地一地,更是吳地人民和全國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的一種獨特的戲劇藝術;二是,她代表了吳地人民,特別是文人群體的審美趣味,在曲學審美和戲劇表演形態(tài)上保持了藝術品格文化品格的一貫性和延續(xù)性,正因如此,昆劇在傳播過程中才能保持其自身品格,而且延綿不絕。
總體而言,《清代前中期蘇州劇壇研究》選取清代前中期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透析蘇州城鄉(xiāng)內外這樣的地域空間,從而立體還原了江南水鄉(xiāng)浸染中的戲劇世界,這個戲劇世界交織著政治的、經(jīng)濟的、民俗的,以及家族的諸多因素,共同織就出清代前中期蘇州劇壇豐富多彩的戲曲文化空間,相信隨著《清代前中期蘇州劇壇研究》的推出,會有更多的、無限的、待挖掘的戲劇文化寶藏和蘇州的時代記憶,也啟迪著“劇壇研究”的繼續(xù)開拓。
(作者系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戲曲史與戲曲文學、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