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馳

油膩大叔一般都很寂寞，何況還單身。

北國就是如此。

在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學(xué)當(dāng)個不上不下的教授，副的，一周就那么幾節(jié)課。業(yè)余以詩人自居，高產(chǎn)到每天可以寫好幾首，還不算給美女的即席賦詩。常有文藝徐娘相伴，觥籌交錯，詩詞歌賦，意興勃發(fā)，酩酊大醉。但都抵消不了瘋長的力比多。

力比多就像膨脹的氣體，在北國體內(nèi)跌跌撞撞尋找出口。但出口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于是北國也跟著氣體跌跌撞撞了。

越急迫越執(zhí)著，越執(zhí)著越跌跌撞撞。釋放成了唯一的念想。

好在單身，總有熱心人介紹對象。但介紹的都是介紹人眼中般配的，而非當(dāng)事人心目中般配的。北國自己經(jīng)常說，沒覺得自己五十開外了。有位女士求他辦事，摸準(zhǔn)了北國的心理，投其所好地說了一句“教授還是那個追風(fēng)少年”。北國美得不行不行的，嘴角抿得越發(fā)緊了。

看對象是一條尋求出口的途徑?？赡苁且咔楸锏?，形勢稍有好轉(zhuǎn)，就有好事者集中介紹了幾個。這幾個人不是教師就是醫(yī)生，但都長相平平，年近半百，頗為滄桑。這說明在介紹人眼里，北國知識層次較高，但肯定不是什么追風(fēng)少年了。

北國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叫小川，認識三十多年了。大凡特別相熟的人，往往都互為損友。這天早上，北國給小川發(fā)來微信，讓晚上參加個酒局，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老闞張羅的，并將把新認識的對象帶來見個面。這個老闞小川也認識，很健談，善說笑，人如其名，再加上有對新人的好奇，小川覺得這將是個令人愉悅的聚會。

北國不喜歡在正式場合吃飯。坐在水晶吊燈下用刀叉吃澳鮑，就像北國穿西服一樣，總是有點兒別扭。投其所好，老闞把聚會安排在了一家叫作三好班的燒烤店，位于北國經(jīng)常約酒的北崗橋。

北國自稱是在北崗橋長大的人。小川對北崗橋不熟，有一次去那一帶辦事兒是開車?yán)眹サ?。因為相信了北國土著的自稱，小川沒用導(dǎo)航。但實際情況卻是：北國先是把車指進了單行線，又領(lǐng)到了一條不足車寬的小巷，然后又不得不在禁止左轉(zhuǎn)彎的路口徘徊不前。最后解決問題的還是導(dǎo)航。北國的嘴依然一如既往地硬，我平時都是這么走的啊。小川明白了，不會開車的北國，他的地圖是用腳走出來的。

北國領(lǐng)著新認識的對象進入三好班的包間時，老闞小川等人已經(jīng)聊了一會兒了。北國先向新對象介紹了今天的東道主老闞，然后是小川。在座的還有衛(wèi)東，軍營出身，厚道淳樸。還有一位年輕時尚、職業(yè)氣質(zhì)顯著的女士叫Wendy。北國有個習(xí)慣，喝酒必須有女士，否則不愿參加，即使勉強參加了也索然無味。見有女士，便眼睛放光，馬上索要微信，整場聚會載歌載舞，臉色黑里透紅。Wendy是小川帶來的，但這次卻并非特意為滿足北國的喜好，畢竟有北國的新對象在場，不能把北國的人設(shè)弄得花花綠綠的。Wendy是一個國際名牌服裝的營銷員，小川對這個牌子一直情有獨鐘，因此跟Wendy很熟。在微信年代，小川甚至免卻了逛商店這個環(huán)節(jié)，想買什么樣的衣服時就告訴Wendy，Wendy發(fā)一系列照片供小川挑選，確定后微信轉(zhuǎn)賬即可。甚至當(dāng)小川需要向客戶或者朋友送禮時也會采取這種方式，方便得很。Wendy對小川周身的尺碼比他本人都了解，所以小川向別人介紹Wendy時會說，這是我的服裝顧問。有時候還會在尺碼、顧問的內(nèi)容等方面深入發(fā)揮一下，引起朋友曖昧的笑聲，算是活躍一下氣氛。今天Wendy來，正是因為她要把一套新買的西服送給小川，所以才約定了見面。兩人交接后寒暄幾句，見Wendy沒事兒，小川臨時起意，邀請Wendy來參加這個聚會，心想喝完酒還能替我開車。Wendy是離婚之人，生活寂寞無聊，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小川也向大家介紹了Wendy，用的頭銜還是服裝顧問，符合事實，但并不明確，有點兒曖昧，卻無傷大雅。看到Wendy，北國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并沒有像往常那樣馬上要微信。今天畢竟不同。

現(xiàn)在介紹對象，不像以前，由介紹人召集雙方當(dāng)事人及其親友團，喝茶吃糖，聊東扯西?，F(xiàn)在的通信工具高度發(fā)達，人又更加現(xiàn)實，因此簡單介紹一下條件后，把微信互相推薦一下就完事兒了，剩下的事情你們自己弄吧。聽北國和新對象，叫小李，簡單幾句對話后，小川明白了，他倆是第一次見面。小川想，北國這小子算盤打得真精，連第一次見面必須由男方花的茶、飯、咖啡錢都轉(zhuǎn)嫁給別人了。關(guān)鍵是北國干類似的事兒是習(xí)慣性的。因此，小川心里激發(fā)出了要調(diào)侃北國的念頭。小川不知道的是，老闞作為認識北國更早的高中同學(xué)，也看明白了北國的算盤，心里也在想著怎么讓北國難堪一下。

一開始大家還都循規(guī)蹈矩，小川和老闞一本正經(jīng)地介紹了北國一些或有或無的優(yōu)點。老闞說，北國這個人特別大氣，總是搶著買單。小川說北國特別靦腆保守，從來沒有緋聞。北國哼哈地聽著，臉一黑一紅，抬不起頭。在座的人除了小李和Wendy，都知道兩個人說的是反話，因此不時引起大笑。喝到酒興漸濃，小川和老闞開始了一唱一和不露聲色的調(diào)侃。

小川一本正經(jīng)地說：“北國作為知識分子，有點兒像陳景潤，生活能力差點兒，不太干凈利索。大學(xué)四年，我就沒看過他洗澡。小李，你要像由昆照顧陳景潤那樣照顧北國啊?！北眹钌畹攸c了幾下頭，心想小川就這句話還挺夠意思。這時候老闞接過話茬兒說：“小川你不對，我就看過北國洗澡。有一次我們同學(xué)在春節(jié)前聚會，在安波組織泡溫泉，大家都三下五除二地脫個精光，一起跳進了溫水池。只有北國以打電話或抽煙為由，拒不當(dāng)眾脫衣。好不容易從更衣室出來了，還貓著腰，用手擋著身子。溫水池的兩邊是熱水池和涼水池，北國先到熱水池，一邊捂著下邊，一邊伸出一只腳，試了下水溫，結(jié)果燙得直咧嘴。往涼水池走時路過我們，看都不看，匆匆地貓著腰跑了過去。說是涼水池，大概三十六七度。北國一咬牙，狠心坐了進去。大冬天啊，沒過一會兒，就看北國已經(jīng)哆嗦了。我好心地請他到溫水池來，他上牙打著下牙，強作歡顏地說，我我我怕怕怕熱?！?/p>

聽了老闞繪聲繪色的描述，大家哄堂大笑。都是成年人，當(dāng)然明白這番話暗指北國有生理問題。小川也不失時機地講了個故事，說：“有一次領(lǐng)北國去做足療，應(yīng)該換浴服。我早換完了，北國還衣冠楚楚的呢。我說你趕緊換呀，北國吭哧癟肚半天說，我今天早上一著急，忘穿褲衩了。我說，北國別扯了，光屁股穿牛仔褲，不早把你的勞什子磨破了？你就是自卑，怕看。”大家又是大笑。

小川瞄了小李一眼，看她臉色沉重起來，知道玩笑開得差不多了。于是又扯了些別的閑話，過了一會兒，小李就告辭了。

小李一走，北國馬上活躍起來了。先是要了Wendy的微信，并立刻加上，然后問Wendy，你跟小川認識多久了？Wendy如實回答了她和小川的關(guān)系。北國不懷好意地說：“不可能，據(jù)我所知，小川看見漂亮女生就不放過。”Wendy意欲爭辯，小川打斷她說：“Wendy，我們回去就按北國教授的指示辦，別辜負了人家的美意啊?！盬endy漲紅了臉，狠狠地瞪了小川一眼。小川卻似笑非笑，若無其事。他明白，如果順著北國的話茬兒說下去，只能延長被他調(diào)侃的過程，增加被抓住把柄的概率，還不如一下子說到底，讓他再無調(diào)侃的樂趣。果然，北國干笑幾聲，便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小川想，Wendy還是圈外人，不能總這么不正經(jīng)，別讓人反感，于是換了畫風(fēng)，正色道，北國是我親同學(xué)，也是我的驕傲。我勉強混個學(xué)士，人家由學(xué)而碩，由碩而博，現(xiàn)在是大學(xué)教授。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家是著名詩人。說到這里，北國的嘴又習(xí)慣性地抿緊了。小川知道，這幾句話頗為入耳，足以抵消剛才的調(diào)侃。北國借勢開始大談特談詩歌和藝術(shù)，什么卡夫卡馬爾薩斯都上來了，把Wendy唬得瞪大了眼睛，面頰緋紅，滿是敬仰。小川心想，北國上次就是因為在小燒烤店白話卡夫卡，被幾個仇視酸腐文人的混混卡了一頓，打個烏眼青的，還不吸取教訓(xùn)。北國談興正濃時，突然收到了小李的一條微信，說：“北國教授，你有生理問題，對于我這個年近半百的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你不能隱瞞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沒想到她真能相信那段表演。北國半開玩笑地說，你們倆太壞了。

回去的路上，Wendy開著小川的車一路無語?？斓浇K點了，突然說：“北國教授那么高雅的人，你們不應(yīng)該欺負人家?！毙〈ú幌攵嘟忉?，只能說：“忍不住，習(xí)慣了?！毙〈m然認識Wendy很多年了，但并不很了解她，只是覺得人很實在?，F(xiàn)在知道了，Wendy人很善良，對高尚的東西和有文化的人充滿了敬仰，是個好女孩，可惜就是不太聰明。小川從來不相信有脫離了知識、見識和文化的聰明。Wendy一看就是沒怎么上過學(xué)讀過書的人，這樣的人一般分化為兩種極端，一種是仇視知識和知識分子，就像前段時間把北國打成獨眼龍的那幫人；另一種就是像Wendy這樣的，有對文化的渴望和對文化人的敬仰，雖然大部分時間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文化，什么樣的人算是真正的文化人。可惜了一個好丫頭，小川心想。

分手的時候，Wendy的手機提示來了微信。Wendy飛快地看了一眼，隨即臉上漾出兩團羞澀的紅暈，一下子宛如少女。小川瞬間明白了，發(fā)微信的一定是北國，而Wendy已經(jīng)懷春了。迫不及待地加微信，迫不及待地發(fā)微信，然后是一大堆自己寫的詩，是北國的老套路。

沒過幾天，Wendy給小川發(fā)個微信說：“川哥，這幾天和教授聊天，他說的很多東西我都不懂。你能不能給我開個書單，推薦一些適合我的書？”小川一看便知他倆這幾天沒少聊天。于是答復(fù)說，北國是教授，自己還寫詩搞評論，這方面他更權(quán)威，你可以向他請教一下。Wendy說：“我請教了，他讓我讀《瓦爾登湖》，可我看不懂啊?！盬endy到底是個老實人。小川心想，給一個高中是否畢業(yè)都尚未可知的人推薦這本書，不是炫耀，就是惡作劇，總之不太善良。于是，小川給她推薦了鐵凝、遲子建、嚴(yán)歌苓等女性作家的一些作品。Wendy很鄭重地表示了感謝。小川想，北國還是挺有魅力，居然把一個活了三十來年也沒好好讀過書的人影響成了文藝女青年。小川不知道的是，這幾天他倆天天聊到后半夜，云里霧里，把Wendy忽悠得不知所以，仿佛重新活了一次。Wendy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接觸的高端商務(wù)人士不少，但沒有人會以這樣的方式打開自己。那些別有所圖者，無非請吃飯請唱歌，送送禮物，對于這些物質(zhì)攻勢，Wendy見多不怪，該拒的拒，該收的收，應(yīng)付裕如。她的客戶和朋友沒有北國這樣的人，特別是對方不遺余力展示自己，而所展示的，恰恰是自己向往而又缺乏的東西。Wendy突然覺得她的天地開闊了。

衛(wèi)東曾經(jīng)在電視臺工作，現(xiàn)在自己開了間影視傳媒公司，其實基本是一個人摸爬滾打。北國恰巧在大學(xué)教影視傳播，于是也經(jīng)常參與一些衛(wèi)東的業(yè)務(wù)，主要負責(zé)寫寫解說詞，對外自稱公司的合伙人、藝術(shù)總監(jiān)。兩個人雖然個性稟賦大有不同，但這個傳媒公司將兩個人緊密地聯(lián)系了起來。一個有平臺，一個有資源；一個肯實干，一個能策劃，相得益彰，互為補充。這幾天正好有人介紹個小廣告片的業(yè)務(wù)，要去企業(yè)拍外景。北國給Wendy發(fā)微信，邀請她一起去。Wendy一聽拍片子，感到很新奇，很高大上，于是痛快地答應(yīng)了。這天早上，Wendy特意換上了她想象中的影視工作者的裝束，牛仔褲、帽衫、旅游鞋，還把長發(fā)扎成馬尾辮，顯得很干練精神，一下子回到了十八歲。Wendy開車準(zhǔn)時來到教授家樓下，發(fā)了微信：“教授，我已到樓下?！边^了半個小時還沒動靜，Wendy提醒道：“教授，再不下來就晚了。”Wendy除了再見的再寫成這個“再”，其余什么在再的都寫成這個“在”。又過十分鐘，北國才睡眼惺忪地走下樓來。北國是習(xí)慣性遲到，所以他以為別人都像他一樣會遲到，因此特意把接他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而他按正常時間行動。上車后，北國順嘴找了個理由，說，對不起，我媽剛才跟我視頻聊天，我也不好打斷老人啊。Wendy想，教授還是個孝子，不愧是為人師表的。

Wendy從小學(xué)習(xí)就不太好，但小腦發(fā)達，開車非常利落。北國有美女相伴，春風(fēng)得意，還解決了交通問題，北國很為自己的設(shè)計得意。隨著導(dǎo)航，Wendy很快就找到了這家企業(yè)。衛(wèi)東已經(jīng)帶著機器等了多時，見到他們，馬上向老板介紹了北國。正在猶豫如何介紹Wendy時，北國搶先一步，扭頭介紹Wendy說，這是我們公司的場記，同時向衛(wèi)東使了個眼色。衛(wèi)東是個老實人，一聽這么介紹嚇了一跳，但當(dāng)著外人也不好多說，咽口唾沫把疑問憋了回去。衛(wèi)東想，北國真能扯，還場記，一共就三分鐘的片子，三十來個鏡頭，還記什么記。

進入工作狀態(tài)，衛(wèi)東扛著機器拍外景去了。北國負責(zé)坐在老板的辦公室侃侃而談。Wendy自然也沒去場記，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聽他們聊天。北國穿了一身藍西服，泛著油光的那種。黑皮鞋，但穿了雙紅襪子，還印著個福字，估計是過年時老媽給買的。Wendy是做高檔服裝營銷的，對穿著比較敏感，一看教授這副打扮，不禁皺了下眉頭，但不是嘲笑，而是同情。心想，教授身邊也沒有人照顧，真可憐啊。

經(jīng)常有些邋遢猥瑣的男人娶到了干凈利索的好女人，這并不奇怪。因為女人的心里一般都蘊含著偉大的母性光輝，當(dāng)她們看到一個在生活上弱勢的男人時，往往會極大地?zé)òl(fā)出這種光輝，然后奮不顧身地實現(xiàn)母性理想，以為是圣母的獻身，充滿了悲天憫人的美感。Wendy大概就是這種人。

回來的路上，Wendy問了幾個關(guān)于做片子的問題，心想，以后再跟教授來拍片子，爭取更像個場記或者其他角色。今天教授突然這么介紹，讓自己很是激動了一下，但也著實嚇了一跳，生怕給教授丟臉。對于問題，北國沒有回答，心想你還當(dāng)真的了，但嘴上說，Wendy你是個有上進心的好孩子，過幾天給你拍個MV，你走一遍過程就知道了。這個建議一下子擊中了Wendy。接觸時尚的漂亮女人，最喜歡的就是留下倩影，雖然并不了解什么V不V的。

過了幾天的晚上，衛(wèi)東接到了北國急三火四的電話，告訴他務(wù)必幫忙拍個片子，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Wendy了。我是個男人，還能說話不算數(shù)嗎？北國看衛(wèi)東有些猶豫，沖著手機喊道。衛(wèi)東心想，人家企業(yè)的廣告片你不著急，攬個閑事兒還挺急。再說了，你說話算數(shù)過幾回呀？但心想是心想，忙還是得幫。第二天一早，衛(wèi)東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了約定的地點。

在這之前，北國已經(jīng)和Wendy定好了拍片。Wendy說，拍完我請你吃飯。北國說，簡單點兒，就在你家里吃。Wendy說那太不成敬意了，再說家里太亂。Wendy心里想的是在家做飯?zhí)闊僬f兩個人在女生家里喝酒，也不是那么回事兒啊。那個時候Wendy還不知道衛(wèi)東來拍，以為是教授親自操刀呢。她哪能想到，堂堂的影視傳媒教授只懂理論，不會操作機器。但北國堅持在家吃，還打著為Wendy省錢的旗號，占據(jù)了輿論高地。Wendy其實真不差錢，但實在說不過教授，只好同意。當(dāng)晚回家后，Wendy去超市買了羊肉片、茼蒿、凍豆腐、蝦等食材，還有啤酒。啤酒特意買的2.5度的，因為她聽說教授只喝低度啤酒，為此小川和老闞還嘲笑過他，所以Wendy印象深刻。

Wendy拉著北國，與衛(wèi)東會合后才知道，是由衛(wèi)東拍攝。Wendy頓時覺得有點兒失望。她原來以為兩個人邊散步邊拍攝，是一場穿插了拍攝的游玩和閑聊，現(xiàn)在則變成了在兩個男人指手畫腳下完成任務(wù)。北國是個精明人，似乎看出來Wendy的疑惑了，于是解釋道，我一定要把你的小片拍成精品，起碼要兩個機位，而且需要補光，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北國一邊沖衛(wèi)東使眼色一邊說，哎，衛(wèi)東，那個佳能5D呢？給我。衛(wèi)東一時摸不著頭腦，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北國趁勢趕緊說，你看你，又忘了。Wendy啊，咱們可以以后找機會補些鏡頭，今天盡量拍。Wendy聽了，由不解變成了感動，沒想到教授給自己拍片這么認真。而衛(wèi)東則在心里罵道，你也沒告訴我把那個佳能也帶來呀，再說給你你會用咋的？衛(wèi)東想起來有一次拍片子，衛(wèi)東扛著機器，讓北國把固定機位的機器打開。北國過去忙活半天，終于打開了機器，但同時也弄亂了調(diào)好的光圈和焦距，拍出來的鏡頭根本用不了。

昨晚，Wendy準(zhǔn)備衣服直到凌晨一點，然后裝進一個大雙肩背包，早上還不忘把化妝包塞進去。人生第一次和前夫去外地旅游也沒有這么精心啊。想到這兒，Wendy的臉紅了一下。那個時候，Wendy還叫小霞，前夫是她家的鄰居，高中沒畢業(yè)就外出打工，從水案慢慢熬到了二灶，然后回家用一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就拐跑了高中即將畢業(yè)的小霞。為此，家里人幾乎與女兒斷絕了關(guān)系。但生米煮成了熟飯，加上小霞學(xué)習(xí)成績平平，確實看不到比去城里打工更好的出路，慢慢也就默認了現(xiàn)實。離家兩年后，小霞回老家辦了婚禮，算是給離家出走一個交代。這兩年，吸引小霞的，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對外面世界的向往。Wendy曾經(jīng)跟小川說過這種感覺，所以小川特意推薦了鐵凝的《哦，香雪》給Wendy看。Wendy看完哭得稀里嘩啦，那列綠皮火車和她當(dāng)年對走出家鄉(xiāng)的渴望太合拍了。只是，自己永遠也說不出來書里的感受。但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俯仰之間感受的，卻都是身邊人，他們像一堵墻，屏蔽了城市的新風(fēng)。剛到開發(fā)區(qū)，住進前夫出租屋的當(dāng)晚，前夫就將小霞變成了自己的女人，小霞事先說好而前夫鄭重承諾過的獨立被殘酷地剝奪了。小霞沒有戀愛，便進入了家庭生活。那些浪漫的幻想，星空、海岸、燭光、通宵電影，全都沒有了，這對于女人，特別是心懷浪漫的女人是非常殘酷的。前夫給她的人生設(shè)計是，在同一個飯店打工，一起上下班，晚上吃從飯店帶回來的飯菜，喝點兒小酒，然后進入夢鄉(xiāng)。小霞不高興，卻無計可施。前夫為了說服小霞，竟然絞盡腦汁想起來個詞兒：雙宿雙飛，但小霞怎么也沒琢磨出美感。

小霞做服務(wù)員雖然很不情愿，但憑著漂亮的容貌、隨和的性格、機靈的觀察和認真的態(tài)度，很受客人喜歡和老板重視。有的客人略帶調(diào)侃地直言，我就是奔著小霞來的。此時的小霞，把長發(fā)挽成發(fā)髻，光光溜溜，利利索索。工裝有兩套。一套是旗袍，小霞雖然穿起來凹凸有致，迷人性感，常令食客垂涎，但小霞卻不喜歡。因為老板總把旗袍做成大紅大綠的，會使小霞想起老家那些大嫂的穿著。另一套是西服套裙，有時面料會有變化，格的素的，灰的黑的，小霞都很喜歡。小霞覺得，在城市里就該像個白領(lǐng)。為了見到小霞，有人不惜提前一周預(yù)訂小霞負責(zé)的最豪華的VIP5，反正狐朋狗友一堆，不愁無法消化一桌美食。

正當(dāng)小霞剛剛干出一點兒感覺的時候，后院卻起火了。先是老板對小霞的青睞有加與對不求上進的前夫的怠慢形成了鮮明對比，這讓前夫妒意大發(fā)。然后是小霞在客人中如何受到歡迎的傳聞不絕于耳，有些廚師專門講小霞的軼事來揶揄前夫。廚師中不乏段子手，過了飯點兒干嗎？吹牛侃大山唄。一個說，這個年代老爺們兒再揮汗如雨，也不如媳婦兒回眸一笑啊。另一個說，聽說VIP5都排到大下周了。這兩句話出自兩個人，單獨聽都沒問題，關(guān)鍵是連在一起，似乎形成了互為因果的關(guān)系，這就有意味了。前夫想發(fā)作，可一想，人家也沒說啥呀，只好忍氣吞聲。這種段子以及相互的配合都不用事先編排，演出時現(xiàn)掛，保證精彩。日積月累，前夫終于忍不住了，但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老婆。

這天，VIP5來了個熟客，小霞只知道是什么局的局長。這個局長梳著油亮的背頭，而鼻毛卻探出鼻孔。局長只要見到小霞，就會笑逐顏開，眼睛放光。此時的局長，為了顯示權(quán)威，會在酒精和荷爾蒙的雙重作用下格外爽快，現(xiàn)出一副一言九鼎、舍我其誰的威儀。許多了解他的人，每當(dāng)有求于他的時候，往往會把酒席安排在VIP5，以求達到這種效果。有時局長會趁著酒意攥住小霞的手，瞇著眼睛說，有事兒你就找哥，哥幫你。小霞厭惡至極，但還是溫和地笑著說，局長，我給你倒杯茶，借機抽出手來。今天局長酒興很濃，喝到半夜十二點多才走，小霞這才連工裝都沒顧得上換就匆匆往家趕，而前夫已經(jīng)到家多時，此刻正在喝悶酒。小霞見前夫還在喝酒，熬了一晚的委屈頓時涌上心頭，忍不住斥責(zé)了一句，你就知道喝酒。前夫本來就在醉意中放大著心里的屈辱，聽到這么一句，自卑、嫉妒和著酒精一下子發(fā)作出來，于是二話不說，一巴掌直接扇到小霞驚愕的臉上，隨后撲到小霞身上，將西服裙順著開衩一撕兩半。小霞沒有反抗，甚至沒有疼痛，只是任由前夫在身上氣急敗壞。她的余光始終瞟著扔在一邊的裙子，兩行清淚默默流下。

第二天，小霞向老板遞交了辭職書，交還了工裝。老板恩威并施意欲挽留，奈何小霞去意已決，連當(dāng)月工資都不要就離開了酒店。前夫正在后廚忙著，聽說此事連忙跑到前廳，此時小霞已經(jīng)打車走了。今天的小霞已經(jīng)不是剛剛離開家鄉(xiāng)的村妞，對這個城市，她已經(jīng)不再陌生。利用前夫上班比小霞早的時間，小霞已經(jīng)收拾了細軟，并找到了一張某國際知名品牌服裝總代理的名片。這個人也是?？?，表達過希望小霞到他那兒上班的愿望，有心的小霞記住了。

求職不出意外地順利，店長給小霞一個胸牌，上面是她的英文名字Wendy。應(yīng)聘到這個大品牌做服裝推銷后，小霞進一步脫離了老鄉(xiāng)干餐飲的圈子，接觸的都是以政府官員、商人和白領(lǐng)為主的新階層，而且是酒桌以外的狀態(tài)。這些人離開了酒桌，便少了些油膩和粗俗，顯露更多的是文化和見識。人都是缺啥補啥，小霞在學(xué)業(yè)上的欠缺，使她一直都對知識和文化人充滿向往。丈夫的抽煙喝酒粗門大嗓，曾經(jīng)在小霞眼里都是瀟灑，不知從何日起變成了不忍直視的粗鄙。拳腳相加的痛苦經(jīng)歷，其實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終于，丈夫變成了前夫。離開家門，凈身出戶，小霞昂首走在喧囂的商業(yè)街上，心情從未如此輕松。路過一個櫥窗時，她停下腳步，對著自己的影子笑了一下：身材依然苗條，面容依然姣好，未來充滿希望。從這一刻起，小霞真正變成了Wendy。

外景地選的是海濱和山地公園。春和景明，嫩綠初染。Wendy興奮得鼻尖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北國還是那套藍西服紅襪子，不時指點Wendy和衛(wèi)東。衛(wèi)東默默地跟在后面，該干啥干啥，并未完全理會北國的指點。衛(wèi)東太了解北國了，這些比比畫畫都是給外人特別是女人看的，對錯與否，可以不執(zhí)行，但不可以反駁。

Wendy特別希望拍一些突出她商業(yè)麗人特點的鏡頭，比如在熙來攘往的街頭，換上職業(yè)裝，小景深，微仰角，一副精明強干的樣子。當(dāng)然，Wendy說不出來術(shù)語，但心里有那種效果圖。為此，她特意帶了細格的西服套裙和黑色高跟鞋。北國并不愿意拍這組鏡頭，因為鋼筋水泥車流不息這樣的畫面不太好拍，尤其是后期制作，在色調(diào)、速度上需要下一定的功夫才能出來效果，費那么大的勁兒就不是北國的初衷了。于是說，等拍完自然背景就去商業(yè)街，但你是大自然的女兒，主要突出的是你的自然美和那種天人合一的感覺。我們這個片子可以叫山的女兒。正常情況下這些語言對Wendy或者其他女孩子是有很大殺傷力的，但Wendy熱愛她的事業(yè)太甚，而且她早就不認同自己的鄉(xiāng)野特質(zhì)了，對這個標(biāo)簽甚至非常反感，不免心里有點兒別扭。一個偶然事件更加改變了進程：在海邊拍一組鏡頭的時候，北國在Wendy對面指揮站位，往左往左再往左點兒。Wendy覺得已經(jīng)到了邊緣，但經(jīng)不住導(dǎo)演的權(quán)威挪動了一下下，終于腳底一滑，從礁石上掉進了水洼里。好在水不深，剛剛沒過腳踝，但心情卻打了大大的折扣，大家一時之間都有些尷尬。為了緩解氣氛，Wendy開玩笑說，教授，你賠給我雙鞋吧。北國瞄了一眼Wendy的鞋，沒看出什么奧妙，便說，好啊，多少錢？本來Wendy想馬上說我跟你開玩笑呢，但她突然真被北國的不入流逗樂了，說，教授，你不會這個牌子都不認識吧？菲拉格慕，五千多呢。北國的臉一下子紅了，不再接茬兒。Wendy一看，本來是想緩解尷尬的，沒想到又陷入了新的尷尬。Wendy很后悔開這個玩笑，更沒想到教授這么經(jīng)不起玩笑。唉，不會把我當(dāng)成拜金女了吧。本來北國就不情愿拍商業(yè)麗人的畫面，這回Wendy也沒了興致，于是打道回府。在回城區(qū)的路上，Wendy偷偷發(fā)了兩條微信。一是給小川，說川哥，我掉水里了，加個哭泣的表情。小川回復(fù)說，沒事兒吧？Wendy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小川這件事兒，也許只是想得到點兒安慰吧。二是給她一個閨密小白，讓她晚上到家里，陪她一起招待客人。這是她的突發(fā)靈感，也許是出于本能吧。

在Wendy眼里，小川和北國雖是同學(xué)，差別卻很大。一個顯得平淡無奇，一個是才氣側(cè)漏；一個顯得循規(guī)蹈矩，一個是石破天驚；一個是靜靜的張力，一個是豪橫的沖力。Wendy是需要震撼和新鮮的，但對小川也充滿了好奇。在和北國閑聊的時候，Wendy時常會有意無意地套問一些小川的往事。一說到小川，北國馬上繪聲繪色起來，把小川大學(xué)時代的糗事兒，加上自己的杜撰，一股腦地數(shù)落一遍。說得最多、渲染最賣力的，就是小川的情史。Wendy實在想象不出，在小川穩(wěn)重平靜的外表下竟然隱藏著這么多故事。Wendy以為，那些拈花惹草的人，一定是喝酒就講黃色段子、有機會就在手上和嘴上占點兒便宜的人，小川也不像啊。北國想把小川在Wendy面前描繪成朝秦暮楚、隨處留情、極不靠譜的人，誰知卻讓W(xué)endy隱隱地有些失落，為什么小川對自己像客戶像朋友像大哥，就是沒有流露出半點兒那個意思呢？

有一次，有個銀行行長通過Wendy給他們支行訂了幾十套職業(yè)裝。用這種檔次的品牌做職業(yè)裝，是行長的大手筆，更是Wendy的大買賣，這里面的奧妙自不待言。對于Wendy這樣的人來說，業(yè)績?yōu)橥?，但背后的玄機也是一種苦惱。對于愛錢的，給一定的返點，這是最簡單的?？捎械目蛻?，比如行長，明顯是奔著人來的，這個就比較麻煩?；貓蟮奶遣惶鸩坏扔谕谱吡丝蛻簦商鹩智榉撬?。為了表達謝意，Wendy著實費了一番腦筋。她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酒局，請了幾個時尚漂亮能歌善酒的閨密，和行長及他的幾位朋友喝了一頓熱鬧、曖昧、活色生香的酒。男士們?nèi)珧v云駕霧，卻沒有實質(zhì)收獲，感覺還相當(dāng)不錯。Wendy達到了效果，有些醉意，也有些興奮。想著行長盯著她看的眼神兒，她忽然想起了小川。她不顧夜半，給小川發(fā)了條微信，說，聽人說你有很多故事啊。

小川收到了微信，但因為不知道怎么回復(fù)，就假裝糊涂，未予理睬。說自己有故事的人他當(dāng)然知道是北國。這小子，每當(dāng)感到自己是他的競爭對手時，都會使出這種伎倆，把自己的故事添油加醋急不可待地告訴女士，對此小川早有耳聞。但小川并不怪他，從大學(xué)到現(xiàn)在，誰讓北國在情感面前從來都不是小川的對手呢？小川也曾年少輕狂，加上自身情感豐富，確實演出過不少凄美波瀾的故事。其中很多女主角也是北國艷羨的對象，北國自恃詩人標(biāo)簽，頗為不服。可能是古希臘神話和莎士比亞讀多了，小川認為真正的愛情必須是有悲劇色彩的，所以在有意無意的自編自導(dǎo)自演下，小川的故事都以分手結(jié)局。人到中年，風(fēng)云漸淡，已經(jīng)少有使之動心者，心便多了一些寧靜。認識Wendy，小川心里也有些許波動，畢竟對方年輕漂亮有活力，但深水微瀾，難有風(fēng)吹草動。這也是小川看著北國上躥下跳覺得挺有意思的原因。

回到家里，北國說再拍幾個內(nèi)景。小小的屋子容納不了幾個鏡頭，于是北國提議拍組性感路線的。Wendy說算了吧，我不適合性感啊。北國說：“Wendy，你不了解你自己，你身上兼具白領(lǐng)麗人的精干和少婦的性感，拍出來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另一個天地?！苯又种v了一番如何向內(nèi)心和自我探索的道理，一下子就把Wendy造蒙了。怎么表達性感呢？北國問：“你有沒有帶蕾絲的睡裙？”Wendy說：“我只有白色真絲睡裙，不帶蕾絲?！北眹f那也行吧。于是Wendy去衛(wèi)生間換上了睡裙，略帶羞澀地走了出來。這組鏡頭是北國最認真的，一會兒沙發(fā)，一會兒浴室，微笑的，冷酷的，吊帶滑落的，裙擺摟起的。突然，北國眼睛一亮，看到茶幾上有香蕉，頓時來了靈感。他掰下一只香蕉遞給Wendy，讓她跪在床上，身子伏下，臀部翹起，面向鏡頭，舌頭輕舔香蕉。Wendy一心在為塌不下去的腰而努力，全然忘了胸口城門大開。北國目光如炬，比比畫畫。衛(wèi)東實在看不下去了，匆忙取了個45度側(cè)視角，就算完成了這組鏡頭。

拍完這組鏡頭，北國高喊一聲，收工。于是Wendy換上家居服，開始張羅火鍋。衛(wèi)東說，在家吃?。慷噘M勁啊。Wendy只能口是心非地說，不費勁。北國也說，不費勁不費勁，一會兒就好了。弄得他像主人似的。說話間，小白也到了。小白比Wendy更年輕更漂亮，但可能剛從家鄉(xiāng)出來不久，盡管穿著時尚，卻略帶土氣。又來個美女，北國喜出望外。喝酒、美女，樂莫大焉。

北國雖然酒量平平，但善于制造酒局氛圍，常自封桌長，然后制定一些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一方面能挑起酒興，另一方面則是千方百計讓別人多喝自己少喝。這點兒伎倆，對于酒人兒來說，一眼就能看透，但為了面子，往往逢場作戲，應(yīng)付一下。但時間長了，再加上北國喝酒偷奸?；热琊B(yǎng)魚，大家便不再忍耐。每當(dāng)北國又拋出酒規(guī)，大家心照不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起把斗爭矛頭對向北國。北國后來總埋怨大家灌他酒，甚至有幾次弄到拂袖而去的地步，卻忘了誰是始作俑者。

對于北國來說，今天的酒局除了衛(wèi)東，其他兩位女士都是酒桌上的新人，而且對教授詩人這個名頭充滿了敬畏，不會對北國發(fā)起挑戰(zhàn)。而衛(wèi)東天性憨厚，酒量驚人，對北國的小聰明并不在意。北國已經(jīng)有點兒蔫了的桌長情懷，今天又綻放了。酒從五點多喝到十一點，就聽北國一人侃侃而談，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衛(wèi)東一言不發(fā)，悶頭吃肉，默默喝酒。喝到興濃，北國即席給兩位女士分別賦詩一首，可惜最后誰都沒記住什么，大概就是你從幾月的鄉(xiāng)野走來，然后是高粱飄香之類的意象。最實在的收獲是北國發(fā)起建立了一個群，命名為四劍客。

北國的日子突然充實起來?；蛘咚搅?，或者群聊；今天約擼串，明天約徒步，后天發(fā)幾首舊作，大后天發(fā)幾張出席重要活動的照片。私聊的時候，北國用詞火辣，極盡唯美和詩意，把Wendy描繪得圣潔、高貴、純粹，如天外飛仙一般。有時候北國會帶著Wendy參加一些從來都是別人張羅的酒局。Wendy覺得，教授威望真高，很有面子。在Wendy眼里，北國代表了她生命中不可企及的那一部分。雖然暫時還看不懂《瓦爾登湖》，但近日來的惡補和受到的影響也讓W(xué)endy的畫風(fēng)有所改變，學(xué)會了澄澈、抵達這樣的詞匯。

Wendy不好意思向教授請教書單的事情，怕被看低。其實她不知道，人讀過多少書上過多少學(xué)是掩飾不了的，何況他面對的是在校園里摸爬滾打了二十年的北國教授。這個有點兒像皇帝的新裝，她以為穿著衣服，其實在明白人眼里形同裸露。她飛快地看著電子書，如饑似渴地向小川要新的書目。但是，小川想，她真不是塊讀書的料，盡管她有空洞的向上的主觀意識。看完《哦，香雪》，Wendy給小川發(fā)微信，問去沒去過臺兒溝。小川愣住了，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這是什么地方，便如實回答沒去過。Wendy說，你沒看過《哦，香雪》??？小川這才恍然大悟，這是小說里虛構(gòu)的地名。如果換作別人，小川會認為這是個玩笑，但Wendy是個不太幽默的人。這個問題讓他很無語，小說本就是虛構(gòu)的，而且看小說主要把握的是人和時代，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人性和情感。糾結(jié)于一個地名，說明根本不懂文學(xué)。小川很委婉地跟她說明了這個道理，也不知道她懂沒懂，反正沒再回話。還有一次，小川推薦了畢飛宇的《相愛的日子》，過兩天Wendy發(fā)微信斬釘截鐵地說，黃色小說！小川震驚之余想了一下，估計是這個情節(jié)讓W(xué)endy看到了黃色：兩個在大城市艱難打拼的老鄉(xiāng)萍水相逢，在特定條件下走到一起。在男孩子的床上，各自講述了自己的艱辛后，女孩子說，再做一次吧。小川一是怕被誤解，二是誨人不倦，解釋說，正是這句話，作為點睛之筆，寫出了主人公的孤苦無依，那是一種無奈和凄涼。Wendy同樣未做回復(fù)，估計不太茍同或者沒聽明白。同樣一句話，有人看到的是陽春白雪，有人看到的是下里巴人。小川已經(jīng)沒有心情給她推薦什么書目了。但不可否認，Wendy是個頭腦單純的孩子。社會如此復(fù)雜，這樣的孩子容易受傷啊。

作為將Wendy引薦給北國的中間人，小川并未加入他們的活動。北國在有意規(guī)避小川，這是不言自明的。一是怕小川搶了北國的風(fēng)頭，二是怕小川隨口講個故事，就把北國的老底揭了。小川深知北國的心理，所以多次拒絕了Wendy要拉他入群的邀請，怕北國不自在，影響自由發(fā)揮。衛(wèi)東在群里基本不發(fā)聲，只有北國和兩個女生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見字如面，面亦常見。

小川猜想著，在此精心設(shè)計的局面下，Wendy被拿下是遲早的事。只是Wendy跟現(xiàn)今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不同，本質(zhì)是樸實的，甚至有些簡單，面對久經(jīng)世事又熟讀寫盡人情百態(tài)的經(jīng)典名著的教授，根本就不是對手。但是，小川又能怎樣呢？有時候和北國調(diào)侃，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下手??？北國往往顧左右而言他，躲躲閃閃，含糊其辭。終于有一次酒后，北國說，Wendy沒有文化，跟她聊天沒有意思。小川明白，不是對手，其實就演不了對手戲。這個世界好殘酷啊。

北國話雖如此，對Wendy的圍攻卻未停止，畢竟年輕嬌美的面容，特別是豐滿得呼之欲出的胸部，對一個油膩大叔誘惑太大。再出去，Wendy的身份已由場記提升為了助理，贊美已經(jīng)突破了表面層次，向更深部位、更隱秘的體驗延伸。Wendy看著熱辣的文字，臉羞得通紅，但再也不會說出黃色這樣的字眼兒了。也許是習(xí)慣了，也許是鑒賞能力提高了。而對于北國，發(fā)這些文字的時候，也是自我滿足的時候。

在Wendy看來，一切都很美好。

小川有個朋友，是做家庭軟裝飾的。以前一路暢銷，最近卻日漸頹萎。一是房地產(chǎn)市場萎縮，受連帶影響。二是銷售手段落后，忽視了新興渠道的推動作用。前幾天和小川喝酒，談起這個問題，頗感頭疼。小川本是企業(yè)中人，對市場多少有些研究和體會，于是建議借助直播平臺。這種產(chǎn)品貼近民生，很適合這種營銷渠道。小川一言既出，朋友醍醐灌頂，馬上就要求落實。小川說，我給你找我大學(xué)同學(xué)吧，他比較專業(yè)，于是將北國介紹給了朋友。北國不負眾望，咔咔咔設(shè)計了幾個方案，將這哥們兒忽悠得嘖嘖稱贊。兩人決定，馬上弄個直播平臺，找個好主播。找誰呢？北國說，只能我找了，保證有親和力和帶貨能力。朋友又是一陣感激，北國則在腦海里飛快地掂量著他曾經(jīng)心儀的幾位女神。

北國是半拉文藝圈的人，所以認識不少跟文化沾邊兒的漂亮女人。有朗誦的，有吹拉彈唱的，還有畫畫的。這些人普遍形象氣質(zhì)都不錯，但看起來也比較高傲。北國骨子里是自卑的，真有內(nèi)涵的，只能動動心思。去年八月，北國在一次朗誦會上認識了一個朗誦的，叫紅雨。當(dāng)時北國就被紅雨的美貌和氣質(zhì)給鎮(zhèn)住了。匆匆加了微信，卻沒敢太多打擾，對方也是不冷不熱。北國想，用這個差事做借口，起碼可以和紅雨聊幾句。沒想到，紅雨還挺感興趣，于是，在一個周末，兩人約好在衛(wèi)東的工作室見個面。

紅雨一進門，北國的眼睛就亮了。紅雨將頭發(fā)挽起，本就圓潤的面龐更如滿月。眼睛雖然不是很大，但彎彎的充滿了笑意，因此給人昂然向上的感覺，頗具親和力和感染力。北國幾乎是低著頭，磕磕巴巴地把想法交代給了紅雨。紅雨一聽，正中下懷，不禁熱情高漲。紅雨一直想開辦一個直播平臺，但沒有找到經(jīng)濟合作體，再加上北國關(guān)于以后請她多多參與媒體制作的允諾，對她誘惑很大。紅雨小時候參軍，憑面容姣好成為文藝骨干，主要是朗誦和報幕。復(fù)員后來到區(qū)文化館做些事務(wù)性工作，有時候參與一些基層表演，這樣的生活遠遠滿足不了紅雨充沛的精力和躍動的雄心。而生活所給予的，往往是事與愿違的東西。當(dāng)然，這往往與對自己的認識、對愿望的設(shè)定是否恰當(dāng)有關(guān)。單純不好的結(jié)局不一定是悲劇，而自命不凡不合時宜的選擇所形成的后果，一定是悲劇。

到了午飯時間，衛(wèi)東看兩個人都沒有走的意思，于是建議下樓簡單吃口飯。衛(wèi)東想著吃碗面條得了，大中午的?？杀眹氡M量延長與紅雨接觸的時間，于是非要喝酒。一般人盡管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但都會顧及客觀情況和事物本身的邏輯，況且還涉及臉面。但北國不管這些，他只按自己的邏輯辦事，美其名曰我是詩人。酒從十二點喝到下午兩點，兩個人意猶未盡，更兼酒興加持，又回到衛(wèi)東工作室聊天。衛(wèi)東膩歪得夠嗆，但想到兩人的合作，也不能駁北國的面子，只能“舍命陪君子”。百無聊賴中，在四劍客里跟Wendy小白閑聊了幾句，無非是在哪兒干嗎之類的話。衛(wèi)東不解風(fēng)情，沒看出來北國的意圖，還問她倆來不來工作室玩呢。她倆說，好呀，一會兒過去。

五點過點兒，Wendy小白到了。兩人嘻嘻哈哈地一進屋，雙方都愣住了。剛才北國光顧著和紅雨侃侃而談了，不知道衛(wèi)東約了她倆。她倆只知道教授在，并不知道教授身邊還有個美婦人。尷尬之中，北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做了介紹，對Wendy她們介紹說，紅雨是我們平臺的主播，Wendy是某某品牌的營業(yè)員。Wendy以為會介紹自己是教授的助理，沒想到直接將自己介紹成了營業(yè)員，Wendy一時之間還不適應(yīng)了。小白知道Wendy對教授的崇拜和暗戀，突然這么介紹，降低了待遇，特別是在另一個女人面前，小白頗為不滿。

又到了飯點兒，北國又張羅喝酒。衛(wèi)東說家里有事，說什么也不參加了。心想，這倆人磨磨唧唧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嘮的，沒完沒了。衛(wèi)東一是沒在意他們說什么，二是本性木訥，也聽不出來兩人對話的玄機，只是無聊。兩位女士比較矛盾，既好奇，又覺得尷尬，還有一份醋意。在糾結(jié)中，四人來到了一家小燒烤店。

北國今天很大方，把一頁菜單扔給小白，說，隨便點。小白本來就一肚子氣，終于有了發(fā)泄的機會，于是毫不客氣地點了一桌子。據(jù)北國后來說花了五百多，心疼夠嗆。話題基本上是在北國和紅雨的互相贊美中展開的。兩個人都帶著醉意，說話便更加露骨。北國說，自從去年見面，便印象深刻，但我是個把自己放低到塵埃里的詩人，雖然對你帶著來自靈魂的欣賞，卻只能保持著一份矜持。紅雨說，北國哥是一份詩的傳奇，崇拜已久?？上也粫懺姡抵凶员?。北國說，紅雨，雖然你不寫詩，但你自己就是一首詩。兩人說得投入，四目放光，旁若無人。Wendy和小白都覺得挺尷尬，一對眼神兒，便先后找個理由走了。Wendy是后起身的，走前紅雨說，你們放心走吧，我一個人就搞定他了。Wendy聽了，心里覺得不舒服，不知道她說的搞定是什么意思。中國話太玄妙了，記得教授以前說過。

半夜兩點多，自己在家喝了兩杯小酒的衛(wèi)東睡得正酣，卻突然被一陣急迫的手機鈴聲驚醒。衛(wèi)東勉強睜開眼睛，摸到手機，一看是北國，頓時驚坐起來，睡意全無。衛(wèi)東的腦袋里飛快地回旋著各種可能，喝多找不到家了？挨揍了？甚至出交通事故了？衛(wèi)東沒有時間多想，軍人本色此時顯露無遺。他沖著手機喊道：“北國北國，什么情況？”那邊半天沒有動靜，衛(wèi)東越發(fā)焦急，正要繼續(xù)呼叫，突然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衛(wèi)東一愣，有點傻了：手機被偷了？喝花酒去了？正猶疑間，北國的聲音出現(xiàn)了：“衛(wèi)東，我和紅雨喝多了。我們正在探討鄧麗君?！睕]等說完，又變成了女聲：“我說鄧麗君是氣聲唱法，北國說不對。我以前就是文工團的，我能錯嗎？”聽到這兒，衛(wèi)東氣不打一處來，你們愛干啥干啥，就是別打電話了，說完就掛掉了電話。電話掛掉容易，可接續(xù)睡眠就難了。衛(wèi)東在憋氣窩火中熬到天亮，忍不住在四劍客里發(fā)了條微信：北國，你和紅雨半夜兩點半還打電話騷擾我，害得我一直沒睡著，你等著。

衛(wèi)東無心，只是泄泄私憤，Wendy卻有意。這條微信暴露的信息，足以使Wendy相信，昨晚，此刻，教授和紅雨就在教授家里。Wendy記得紅雨家挺遠，后半夜到哪兒找代駕？正在想著各種可能，小白給她發(fā)了條微信，說教授和那個女的肯定在他家呢，咱倆捉奸去?。啃“桩吘鼓挲g小，正處于唯恐天下不亂的時候，何況事不關(guān)己，只是好玩。Wendy則很矛盾，一是覺得這么做太小兒科，二是不想證實這件事。但經(jīng)不住小白的軟磨硬泡和好奇心，最終答應(yīng)了小白。

十點多，小白開車，很快拉著Wendy到了教授家樓下，把車停在一個既便于隱蔽又利于觀察的地方。小白給教授發(fā)了一條語音，不懷好意地說：“教授昨晚累壞了吧？”北國說，還行，昨晚很快就結(jié)束了。北國此時還沒看群里的消息，正摟著紅雨享受久違的溫馨。紅雨昨晚被北國又灌酒又熬鷹，此刻還是迷迷糊糊。Wendy小白一聽，差點兒笑出聲來。小白說：“教授真能睜眼說瞎話。”Wendy說：“也許是失憶了?！毙“渍f我們上樓敲門，Wendy說我們回去吧。兩人正在統(tǒng)一意見中，樓上的紅雨已經(jīng)醒了，嬌嗔地說：“我餓了，胃不舒服?！北眹綍r懶得要死，經(jīng)常餓著也不動地方，但今天不同了，怎么也得表現(xiàn)一下。于是到廚房翻箱倒柜，可就是沒找到可吃的東西。紅雨說叫外賣吧，北國說疫情期間小區(qū)不讓外賣小哥進來。紅雨嘆口氣說，那我們出去吃吧。紅雨是軍人出身，動作麻利。北國不修邊幅，能省則省。兩人很快走到樓下，一前一后，還有點兒羞澀。突然從右后方殺出一輛車來，一個急剎別住了他們。北國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左后方閃了一步，正好把紅雨晾在了外邊。正在驚慌中，小白的大嗓門加上海蠣子味兒，把北國驚醒了。天啊，被她們抓了個現(xiàn)行。

原來，在起床洗漱的過程中，八卦的小白又給北國發(fā)了幾條語音。小白問：“新嫂子在你家呢吧？”北國說：“絕對沒有，你們走了我們也沒意思，很快就走了?！毙“妆鞠朐偻嫱尕堊嚼鲜蟮挠螒颍屪訌椂囡w一會兒，但性子急的她實在憋不住了，直接拿出了撒手锏：“你倆半夜兩點半給衛(wèi)東打電話你忘了？”北國一愣，馬上改口說：“我給她安排在如家了。”小白說：“不可能。”北國急了，喊道：“我要是騙你我不是我爸生的?！辟€這么大個咒，小白無語了，為沒有收獲而悻悻然。而Wendy則為猜測沒被證實而長出了一口氣。兩位女生簡單聊了幾句，準(zhǔn)備打道回府。恰在此時，眼尖的小白突然發(fā)現(xiàn)教授家的單元門開了，走出來的正是教授和紅雨。于是，發(fā)生了剛才的一幕。

后來的情節(jié)Wendy已經(jīng)模糊了。她只記得她讓小白自己開車回家，她想獨自走走。昨夜下了一場雨，此刻天還是陰沉的。剛剛長出的新葉被打落不少，令人心疼。Wendy覺得無力，便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稀疏的陽光透過幾片浮云，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笑了兩聲，無緣由地想起來神馬都是浮云這句話。她不知道該做點兒什么，卻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翻到小川的微信，只寫了川哥兩個字。

當(dāng)她站起來的時候，有幾片落葉粘在了牛仔褲上。她把它們拿下來，想甩掉，卻黏黏地粘在手上。

Wendy感到一陣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