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川
妹妹打來電話囑咐我,最近是特殊時期,病毒鬧得兇,就不要亂走了,當(dāng)然這也是我媽的意思。我說,我這邊一切安好,不用擔(dān)心。倒是你們,買個口罩都不方便,幸好村里人少,只要不互相走動就沒有危險,院子里地方大,可以自由活動,比我們城里舒服多了。掛了電話,我翻開一本卡夫卡的小說集,剛看了幾頁,就聽見樓下隱約傳來幾聲尖利、刺耳的叫聲,像是那個瘋女人,她又發(fā)病了?我望向窗外。
原來是貓,在它們的樂園里瘋耍呢。我看了一會兒,就想起我妹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我十歲吧,妹妹六歲,我爸我媽在外面干活兒,讓我倆看家。我妹喜歡貓,正好鄰居家的貓開始叼羔子了,整夜地叫春。那聲響在寂寞空曠的農(nóng)村夜里鋪展開,開始是嬰兒般細號,接著就有如鬼哭一樣,叫人瘆得慌。我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只貓嗎?他家的貓下崽后,你可以要一只。后來妹妹如愿以償,她如獲至寶,把要來的小貓崽整日抱在懷里,用花布皮包著,還戴個小紅帽,像照顧嬰兒一樣。那小貓很可愛,通身雪白,奶聲奶氣的,妹妹說,我當(dāng)媽媽了,它就是我的孩子,她叫小白。小白再大一點就開始淘氣,妹妹怕它吃虧,受了傷害,就用一條毛線繩把它拴起來。一段纏在小白脖子上,一段拴在窗梁上,她就是這樣拴的,現(xiàn)在想想就想笑。大部分時間小白還是蠻聽話的,享受我妹的百般呵護。有一次,我去外邊撒尿,剛出門就聽見我妹哭著喊,哥,快救救小白,它要死啦!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小白太淘氣,跌落到窗外,整個被吊到了窗戶上,就像絞刑一樣,痛苦掙扎,四腳亂蹬,像一團飄舞的雪。我沒了尿意,但看著小白滑稽的樣子特別好玩,就說不急,待會兒再說,爺爺不是說貓有九條命嗎,死不了。妹妹拗不過我,我偏拉著她,再看會兒,多好玩啊。妹妹開始哭叫了,那團飄舞的雪開始變得輕柔舒緩起來。我見不妙,趕緊把小白抱起來,妹妹一把搶過,一面輕輕拍打,一面摩挲小白的脖子,用小匙給小白灌水喝。過了好一會兒,小白才有了氣息。我說沒事吧,貓命大著呢,就嘿嘿笑。妹妹氣不打一處來,你太壞了,滾開。大概兩年后,小白終究沒逃過噩運,應(yīng)該是吃了死耗子,耗子是被藥死的。所以小白就不行了,發(fā)現(xiàn)時,它就躺在老屋的炕梢,它身子扭曲著,不斷嘔吐,我妹給它灌糖水解毒,它很痛苦,就跟爺爺去世時如出一轍。一頓折騰,小白還是死去了。我妹很傷心,她執(zhí)意要把小白埋在離家不遠的一棵松樹下,邊埋邊說,我可憐的孩兒啊,就這么沒了。
我住的樓下,有一小塊巴掌大的空地,一直荒著。我來的時候,里面就雜草叢生,有一些破舊的板房在里面,還有一輛報廢汽車。這些都成了貓兒們的玩具,成了它們嬉戲玩耍的場所,我把這里叫作貓樂園。我猜它們都是野貓,我說的野貓其實是流浪貓的意思,它們無家可歸,就在這里安家落戶,相依為命?;蛟S它們比我來得早,因為我偶然發(fā)現(xiàn)它們也只是近期的事。這些日子我被封閉在家,不上班,偶爾看書寫字累了,就會往窗外瞅瞅,我說的瞅,是把目光定格在某個地方,一動不動,我喜歡那樣,說是沉思,也叫發(fā)呆,這才有機會發(fā)現(xiàn)它們。樂園里共有好幾只貓,常駐的有兩只。有一只是白色的,想了很久,我叫它小白;有一只是黑白相間的,我叫它小花。我經(jīng)常站在書房的窗前觀察它們。一開始你是什么也看不到的,當(dāng)你看到草叢里有影影綽綽的跳動時,就是它們出現(xiàn)了。有時候它們都在,有時候會看到一個,也有時候一個都不在。它們相互追逐、打鬧,也會去捉雜草里的小鳥,像個十足的小獵人。只見它一動不動,突然一個猛撲,速度驚人??煽粗粗?,我就會被樓下那個瘋女人的聲音打斷,只好離開,沒了興致。瘋女人住一樓,我搬到這兒的時候,她就一直在,她大多數(shù)時候不出門。我見過她幾次,都是她很平靜的時候,有一肩長發(fā),身材很好,膚白如雪。我用小說的方式揣測她的美,尤其是她桃花般的臉,我還勾勒出她當(dāng)初的妖嬈,因為我從沒看到過她的正臉。有時候我就合計,命運真的不公,這么漂亮的女人,這一生咋就這樣收場。
第二天下午,我妹打電話,要我去趟于洪。我問干嗎?她說燈泡壞了,我說換個就完了唄,她說不會,不敢碰。我掛了電話,從鐵西廣場坐135路公交,一小時左右才晃蕩到。我妹把燈泡準備好了,我搬把椅子,三下五除二就給換上了。我妹說:“哥,你真厲害?!蔽艺f:“厲害個屁,跟放屁一樣簡單。你真該把我妹夫叫過來?!薄皠e提他,提他我就來氣,他就是提溜不起來的那個什么斗,你說我倆做點小買賣,擺個水果攤,烤串、炸串都挺掙錢啊。你說沈陽這么大,多少掙錢的道兒,他就是不想,你說我咋整?”“那也不是辦法,你倆這么長久分居,感情就淡了,想過孩子沒?他還小,不頂事,等大了有想法了,就容易造成心理扭曲,一個完整的家庭,有父母的關(guān)愛,孩子才會健康。”“哥,道理我都懂,再等等看吧?!睆挠诤榛貋?,我就直奔單位了。公交車上我一直合計我妹的事,她沒文化,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就連算個小賬都吭哧癟肚的,但我妹心眼好,模樣也不錯,我以為找個好婆家,過上好日子,說得過去就行了。要說我妹夫,人也不錯,肯干,就是一根筋,死心眼兒,認準一條道能走到黑。他有個殘疾哥,借著政策,開個超市,他家條件就還可以。他哥賣貨,我妹夫就負責(zé)進貨。后來我妹就嫁過去了,剛開始兩口子一起幫家里忙活,一年到頭,手里也攢不下幾個錢,好在孩子小,沒啥花銷,倆人倒也挺快活。她家開銷支出都在她大伯子那兒,我妹花一分錢都得跟他要。我妹說,不是沒分家嘛,都在一起。我說那也不行啊,有了孩子就有了自己的小家,生活開銷必須你倆自己說得算,你不能買個衛(wèi)生巾都跟大伯子要吧。后來在我的“蠱惑”下,我妹就出來了,我在于洪那塊給她找了飯店服務(wù)員的活兒,累點,賺得不少,我一朋友開的,沒文化能干啥?我以為她出來了,我妹夫想媳婦會攆過來,倆人趁著孩子小,有老人帶,攢點家底,要不孩子大了咋整。沒承想我妹夫心疼爹媽,心疼他哥,說啥不來。前幾天我跟我妹說,不行你就回去吧,總分著不好。我妹也犯倔,他都不心疼我,我干嗎回去,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城里真好,我要像你一樣在城里活著,她還整了句詞,這才是我的樂園。我說,你離那個男人遠點,你是有家的人。我妹瞅了我一眼。
那只叫小白的貓在樂園里玩耍呢,這幾天顯得格外開心。它不像小花那么好動,有些內(nèi)向。我看見有只大黑貓這幾天總黏著它,屁顛屁顛地圍前圍后,特興奮,莫不是處朋友了。我嘿嘿一笑。
剛到單位,我徒弟就找我,說管小雨晚上請吃飯。我問都誰,啥節(jié)目?沒誰,李李也去,就想喝酒。我說好,北四路?小雨說十馬路有家燒烤不錯。我說行,好些日子沒擼串了,下班咱倆從宿舍直接去。我徒弟瞅我,一臉訕滋滋的。偏趕上下班時有個臨時的工藝文件要做,關(guān)系到夜班工人的生產(chǎn)加工,這個我從不怠慢。上夜班的都不容易,點燈熬油的,殺心血,一旦工藝整錯了,一宿的活兒就白干了。車鉗銑刨磨每個工序我都認真校對,現(xiàn)在都是數(shù)控機床,靠的是編程和指令操控刀具,進刀退刀參數(shù)、轉(zhuǎn)速、刀具選換,尤其切屑液供給等都需要仔細核對,來不得半點馬虎。乳白色的切屑液噴灑著執(zhí)著和冷漠,飛濺的鋁屑星光璀璨,有如亂花。直到工人加工出合格樣品上完料我才松口氣,都快六點了。我徒弟一個勁兒地說我太認真,我說這個關(guān)乎工人的利益。我倆直接打車去的,剛進十馬路肇工街路口,就跟開鍋一樣。再往里開就費勁了,司機不愿進去,耽誤拉活兒,有等時計費也不劃算。我說,下車吧,走進去。沈陽的燒烤文化火得一塌糊涂,沒有什么事是一頓小燒烤解決不了的。路兩邊燈火通明,大爐子小爐子依次在店門口齊刷刷的,像極了一臺臺即將開戰(zhàn)的重型武器,爐子上的炭火通紅,不時飛濺出火花,又像流星一樣消失。燒烤工訓(xùn)練有素,摩拳擦掌,脖子上掛著毛巾,穿著大背心子、大褲衩子,時刻準備沖鋒陷陣。走著走著孜然辣椒面兒的味道就彌漫開了,像硝煙剛起的戰(zhàn)場,“來了老弟,來了鐵子,羊肉串,生筋熟筋,烤雞架,鹽焗雞胗,拌花菜……老雪一箱!”這就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喊殺聲。每家都座無虛席,啤酒瓶子碰撞聲、吹牛聲、喝多了罵人的聲音,這就是沈陽人激情燃燒的歲月,不管有錢沒錢,這炎炎夏日,不在燒烤攤坐上一會兒,擼幾串,喝幾瓶,似乎就枉做了一回沈陽人。當(dāng)我融進了這座城市,才深深體悟到,這無關(guān)金錢、地位,只有這樣的夜才是對白天的寬容和慰藉,才是眾生平等,五迷三道的感覺,可以忘記也可以重生。我妹就常說,她就喜歡這樣的夜,嘈雜的樂園,那是幸福的大亂燉(亂燉:東北菜名)。
李李和管小雨都喝上了,她倆在路邊支的桌,桌上有一盤油炸花生米,烤雞架?!澳銈z難產(chǎn)啊,那么磨嘰?!惫苄∮昕跓o遮攔,還不忘干了一杯啤酒??禳c菜,麻溜的。我靠著李李坐下,我徒弟挨著管小雨。不知從啥時候開始的,就這樣默認了。因為我倆性情相近,還是我倆的事被他倆看穿了,那他倆呢?我說客隨主便,我吃啥都行,隨意。管小雨非讓點一個,李李也說點個吧,也不是外人。我不好推辭,來個裸體黃瓜吧。話畢,他仨都瞅著我,一齊笑了出來,管小雨一口啤酒噴了我一臉。你要啥?我說裸體黃瓜啊。你說人話。拍黃瓜。管小雨哈哈笑個不停。你可真逗,咋這么叫???我說,黃瓜去皮,不就是一絲不掛嗎?!肮彼挚裥Σ恢?。管小雨是很干脆的人,大大咧咧的,沒啥心眼,東北人叫炮筒子。她說這大好時光,不出來擼,咋對得起這大好青春呢,就舉起杯喊老板,換扎啤杯子。其實加上這次,我跟她也就吃了幾次飯,我和我徒弟都是跟李李認識的,我倒是很欣賞她豪爽又前衛(wèi)的個性,這點她跟我徒弟很合拍。她是李李的初中同學(xué),在鐵百賣鞋。原先她倆都在橡膠廠上班,后來小雨不習(xí)慣工廠的約束,加上腦子活泛,就扔掉了鐵飯碗,出去單干了。李李老實文靜,就一直干到現(xiàn)在。她經(jīng)常跟李李說,活得灑脫點,別天天整得跟大媽似的,才多大,該捯飭就捯飭,女人就得對自己下手狠點兒,就這么幾年的好時光,還不好好珍惜。李李信她了,她跟老公鬧,老公就聽她的。她也學(xué)著小雨,把兩歲的孩子送給婆婆帶,那是你家的根。我跟小雨熟了以后,她叫我買鞋到鐵百找她,給我本錢,我信她的誠意,可我一次也沒去,她做買賣也不容易,進點貨披星戴月的,都是辛苦錢,有時幾天也賣不了一雙,不像以前,何必呢?李李跟我說過好多她倆的事,還說跟她比,自己這些年真白活了。我說那倒未必,各有各的活法,既不會像她說的那樣美好,也不會像你想的那樣糟。你看流光飛舞,花落無奈,可悲可嘆的歲月啊,終究我們還是要感謝它的。李李很喜歡聽我說話,說就喜歡我文縐縐的樣?!拔蚁矚g你啥呢?”“啥啊?你說?!薄皭烌}?!薄澳悴攀悄亍!?/p>
歲月柔和,紅塵細語。
都有第一次吧。那回剛下班,李李就找我,讓我陪她去剪頭發(fā),做個離子燙,焗個油。我說你不夜班嗎?她說晚上沒啥活兒,不想去。我倆就坐公交車去皇姑那邊。她飄逸的長發(fā),在理發(fā)師魔術(shù)般的捯飭下,如獲新生,像極了我的偶像奶茶劉若英。我沒好意思一直盯著她看,倒是她總能捕捉到我的目光,我感覺她的眼里深藏著叫人捉摸不透的東西,是啥,說不好。她說想去我住的地方看會兒電視再回家。我說你老頭不等你睡覺?“他知道我今晚上夜班。再說,我倆分著睡,他打呼嚕,招人煩,我受不了?!蔽蚁雴柹?,沒好意思,她似乎看出來了。你想問干那事咋辦?他會敲門的,半拉月或一月一回吧。我頭有些大,心合計,都怪小雨給帶壞了。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我沒合計那么多,男人一沖動,荷爾蒙一上來就會喪失理性,很可能變成渾蛋。我是第一次,膽子小,沒經(jīng)驗,我都是被動的,之后的好長時間,我都拿這個當(dāng)借口。怎么說呢,反正我倆就在一起了,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說我很懂她。開始李李說要給我摳耳朵,我就答應(yīng)了,還把頭放在她腿上,其實放在哪兒都一樣,過后我埋怨自己不該躺在那兒,她那兒雙腿白嫩,搭配了黑色超短裙。她摳著摳著就將嘴放到我嘴上,一頭奶茶式的發(fā)絲透著海飛絲的香,將我包裹起來。她動作嫻熟,轉(zhuǎn)而抱住我的頭,使勁親我,很快就把舌頭探進去。后來我想,就是這深沉的一吻我才被徹底擊潰的。她說她老公很粗魯,不懂憐香惜玉,給她的身體和心理造成了很大創(chuàng)傷。很長時間他倆都沒那個,以至于后來每次她老公想要了,李李都心存陰影,還差點離婚。我說就因為這?嗯嗯。她見我不屑,就接著說,女人都很敏感,看似微小的事,在她那里或許都是天大的。我送她走的時候,外面不知咋就下了小雨,明明是晴天的。她沒回頭,徑直上了車。
過后的幾天,我們沒再聯(lián)系。直到有一天,她發(fā)來信息說,我的青春我做主,即使偏離了方向,我也愿意去賭。我也不知咋合計的,腦殘似的,稀里糊涂就回了句,我拿青春賭明天,我愿做你的俘虜。對于那段事,我時常想起,它帶給我或許今生都不會再有的快感。我一面回憶,又給這記憶上了枷鎖。我也總想起《百年孤獨》里的那句話:“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沒有歸路,春天總是一去不復(fù)返。”后來我信了菩薩,就一直以為我現(xiàn)在的果都是那時種下的因。當(dāng)我把目光再次看向窗外的時候,小白呆呆蹲在草叢里一動不動,它很像有時候的李李。那晚我們都喝了好多酒,兩個單身的小伙就那么陪著兩個已婚的少婦稀里糊涂地喝。我倆還都沒找對象呢,這是干啥呢你說。喝到最后,管小雨說,月末就可以下海了,要一起去鲅魚圈待幾天,避暑。我們都答應(yīng)了,誰不去誰是犢子。我送李李回的家,我徒弟送的管小雨。我突然來了興致說,他倆那個沒?哪個?裝傻呢,就是那個唄。還用問哪,你徒弟貌似都住到她家了,小雨還瞞我呢,真是啥師傅啥徒弟。真的假的,我徒弟真牛。她老頭呢?她老頭經(jīng)常出差,興許外面有人了。
七月酷暑,車間里機器轟鳴,切屑聲不斷。突然一陣尖銳刺耳的叫響從哪個機床里蹦出來,準是沒切屑液了,車刀直接車在鋁棒上,摩擦力過大造成的,你會聞到一股焦煳的金屬味。如果是硬度大的不銹鋼棒,車刀往往就會打掉(刀刃斷了),或者更糟,把刀塔碰壞了。緊接著就是車間主任大老崔的一頓臭罵,能干不。我妹找我的時候,是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車間檢查安全生產(chǎn)呢,頭有些暈,昨晚的酒勁還沒過,保不準喝到假酒了。我媽是一大早先找的我,有倆事,一個是讓我勸我妹不行就回家吧,家別散了,為掙那倆錢,不值當(dāng)。我說,我妹在這兒好好的,沒見她這么開心過。我媽說,那也不行,她是有家的人,你當(dāng)哥的要看著點。還有就是我個人的事,讓我抓緊。最好找個城里的,條件好的,好歹咱是大學(xué)生,有文化,工作好。我媽說得很自信,以為她兒子有多了不起呢。我說放心吧,有目標了。我把我媽的話跟我妹說了一遍,我說,那男的有那么好?你可別犯傻,被人欺負了。我妹支支吾吾也沒說啥就掛了。那男的我見過,總上我朋友那兒喝酒。穿著很干凈,一說話云山霧罩,天老大地老二的派頭,咋咋呼呼,眼里沒別人,我挺煩他。我妹是服務(wù)員,自然就熟識了。他很會哄女人,我見過他有一回逗一個女孩。我告訴過我妹,你沒見過世面,心眼實,長得又好,要小心糖衣炮彈。
本來定的月末去海邊,結(jié)果公司開展安全生產(chǎn)整治,我走不了,我說你們?nèi)グ?,李李和管小雨不干,就一直等到八月初我們才去上。兩個單身小伙陪兩個已婚少婦,不倫不類的,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到底為了啥,也沒法說清。如果她倆是不幸的,那我倆就是陪葬的。我們住農(nóng)家院,省了不少麻煩,要了兩個房間,倆男倆女分開住。夜晚的海邊很美,習(xí)習(xí)海風(fēng),遠處港口燈光耀眼,不時有煙火騰空,與星月媲美,一片口哨里,李李抓緊我的手,將頭靠上我的肩膀。我享受這人間大美情詩,幸福感由心而起,像潮水慢慢升騰,一片海風(fēng)帶來一絲清涼,她緊緊擁著我。我倆離開人群,走進海的孤獨深處,只剩下濤聲和稀疏的燈火。我問他倆咋沒來呢,李李說,走前兒小雨拉肚子,說是吃海鮮喝啤酒整的,讓你徒弟找藥去了。我說用我不,她說不用,讓咱倆溜達去,別都在這兒候著,多掃興,白來了都,拉泡屎就沒事了。算是心照不宣嗎?李李沒吱聲。三天的時光很快樂也刺激,我們像是與世隔絕了,與外界斷了聯(lián)系,我們誰也不認識,我們喝酒、吃海鮮、打牌、泡海澡,還有掩耳盜鈴的蠅營狗茍。我們換著法兒打造自己的幸福樂園,在陌生的塵埃里,可以無視他人的眼睛,欲望的種子瘋狂地生長,盡管那味道有些咸。尼采說,使欲望得到升華,才能防止欲望的泛濫。可我總在想,升華到什么程度才不會泛濫呢,真不好拿捏。第三天我們即將啟程,管小雨接了一個電話,神秘兮兮的,躲得大老遠。
沈陽的八月,過中旬后,就開始進入秋老虎的狀態(tài)了,早晚冷,白天熱。中午我從食堂出來,李李就找我,說天涼了,她要去小北她媽家給她爸取條秋褲。我說你老頭呢?那么遠,你不上班啊?!八蛲砭统霾盍恕!蔽艺f那你就去輕工市場買條唄,沒幾個錢,完事直接送醫(yī)院多省事,來回折騰啥?!澳悄闩阄胰??”也不遠。我說好,就當(dāng)散步消化食了。我倆在北四路見的,一見面,她就挎我胳膊,我說你不怕被看見?我無所謂,附近到處是你的同事,招人煩的有得是,就不怕嚼舌頭?“看到咋了?誰還沒個鐵子。”“都是管小雨給你帶壞了,少跟她來往。哎,要說她也夠可憐的,老公常年不在家,她自個兒帶孩子,還得上班。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連搭把手的人都沒有,就算爹媽在身邊,能當(dāng)自己男人使嗎?!薄暗惆l(fā)現(xiàn)沒,自從接觸你徒弟后,小雨就不一樣了。”中午的鐵百附近人特多,都是周邊上班的、逛街的、吃飯的、遛食的,興華街就數(shù)這兒最熱鬧。尤其是小六路那塊,兩邊都是風(fēng)味小吃,烤的、炸的、涮的。我說,這里煙火很旺。李李哈哈大笑說,你當(dāng)太清宮上香呢。大老遠就能聞到一股炸臭豆腐味,李李就偏好那口,絕對重口味。我說來份,再喝杯冰鎮(zhèn)酸梅。屁,來事了,沒法喝。盡管人很多,可我總覺得身后有雙眼睛在死死盯著我倆。我提醒李李把手機和錢包看緊了,小心馬后(小偷對褲子后面口袋的叫法),李李更摟緊我的胳膊,顯得十分恩愛。我陪她買完秋褲,李李就去了醫(yī)院,趕緊給她爸送去,我說我下午開會,就不去了。老爺子第三次犯病住院,腦血栓后遺癥,有些糊涂,我去看過一次,他嚅動著嘴大意說,我姑爺子咋還瘦了。
開完會,我到車間例行轉(zhuǎn)了幾圈,說是檢查安全生產(chǎn),就是跟幾個哥們兒胡扯了一番。車間里噪音大,口語加手語比畫了一會兒,覺得沒勁,我就走了。
有條信息過來,是我妹的,要我晚上去她那兒一趟??粗臒?,指不定又出啥幺蛾子了,前兩天跟我說,要離婚,我說你嘚瑟啥啊,就為那男的,人家耍你玩呢,今天找你,保不準明天就找別人了,你能不能務(wù)實點。我妹說啥聽不進去,就說那男的對她是真心的。我說人家圖你啥?帶個孩子,啥本事也沒有,有點姿色,他樂呵夠了,就拉倒了,你醒醒吧。我安排好單位的事,沒等下班我就提前走了。我妹哪兒都好,就是心眼實,認準你了,恨不得把心掏給人家,越是這樣,我越擔(dān)心她受騙。從小到大,我妹為我吃了不少苦,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妹把她打工的錢,給我花不少,她的好我一直記著。前些年,我爸有病癱在床上,都是我妹替我在照顧,直到我爸走了,我也沒伺候一天。滿世界都在要兒子,做夢想兒子,我搞不懂生兒子有啥用,還是閨女好。李李要我陪她剪發(fā)去,突然間想我了。我說,我妹有事,我去于洪了。她還說,最近小偷那么多,總感覺有人跟著她。我說,第一你長得漂亮,太性感;第二沒啥心眼,手機和錢總是放在后屁兜里,唾手可得,還能順手揩把油,哈哈。你給我滾犢子。
我一進屋,我妹就哭。我說咋了?我妹只顧抹眼淚。打小就那樣,你都急死了,她也不吭聲,賊艮。她窩在床上,兩眼通紅,不住地拿紙巾擦眼淚,頭發(fā)松散,被子胡亂地堆在床腳,紙簍里的垃圾看樣有幾天沒倒了。床底的縫隙里,我一打眼就看到有幾個煙頭。我說他來了?她不吭聲,一勁兒哭。我說,你再不說,我就走了。她把紙巾扔進垃圾桶,哥,我懷孕了。一開始我沒聽清,我說咋啦?我懷孕了。我一臉蒙,差點坐地下。我強忍著火,真想罵她,揍她。他的?嗯。他知道嗎?知道。他說咋辦?說給我筆錢。那你咋想的?我也不知道。哥,你說咋辦?你不想離婚嗎,然后把孩子生下來,跟他過唄。過個屁,他聽說我懷孕了,躲得大老遠,就說給我筆錢補償,我好幾天沒看到他了,打電話也不接。我說,飯店的活兒你別干了,先在家待著。我想辦法,他這種人,我早勸你離遠點,這回有苦果吃了好。
第二天,我到單位請了假,然后到車間找了幾個人,把事說了一下。我說,放心,完事后,以后車間的好活兒、定額我都給你們最好的。有了他們的支持,我心就有底了,他們都是轉(zhuǎn)業(yè)兵出身,身體素質(zhì)杠杠的,見打仗眼睛都紅的主。晚上八點,我們從于洪廣場走的。我先去了我朋友那兒,我妹受欺負了,我當(dāng)哥的必須為她出氣,這事只能這么解決??腿硕俭@訝地瞅我們。瞅啥???吃你的飯!我?guī)У母鐑簬讉€,膀大腰圓,有兩個還故意拿出古惑仔的架勢。我朋友說,那小子有些日子沒來了。我大聲喊,他攤事兒了,有人想要他一條腿,他做啥缺德事自己明白。我故意大聲嚷,我覺得飯店里肯定有認識他的,會給他報信。臨了我朋友說,他好像總?cè)ト_子那邊有個臺球社打球,你去那兒看看。出了飯店,我像泄氣的皮球,從小到大我一直恪守老實和本分,見打仗都不敢靠前。我想找到他,也怕找到他。可為了我妹,我還得繼續(xù)裝下去。整兩天,我們都在三臺子那家臺球社,我們也是如出一轍,著實震撼了他們。雖然沒找到人,但我覺得會有效果。我妹說,可別整出事了。我說,放心,我心里有譜。到了第三天,我妹說有人送來五萬塊錢,就說拉倒吧。我一合計,也是,要不還能咋的,強龍不壓地頭蛇,給人打了,我也得賠,嚷嚷出去對我妹也不好。我妹嘆口氣,吃一塹長一智,去醫(yī)院把胎打了。我讓李李陪她去的,要不也沒誰,這事我也不懂。回來的路上,李李說,你妹出來時偷著哭了。她又突然問我,要是我也懷了,你咋整,李李壞笑地瞅我。
秋風(fēng)來了,有些等不及的樹葉悄悄地懷上心事,像被窺探到了,羞紅地飄落了。李李說,小雨老頭以后不出差了,要留在沈陽上班,好好守著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玩夠了吧?他知道了小雨跟你徒弟的事。我尋思了下,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遲早?!安贿^他倆貌似有些過了,你徒弟都住小雨那兒了,聽說被她老頭堵屋里了,你徒弟沒說?”“沒,這事咋說?!薄捌鋵嵥项^早就注意到小雨有人了,你還記得上次咱們?nèi)ズ_吥腔貑??小雨神秘地接個電話,就是她老頭打的。男人都那樣,自己在外邊胡扯行,眼里卻不揉沙子,什么世道啊,做女人真難?!薄拔艺f最近不見她。結(jié)果呢?”“小雨能吃虧?她說要么扯平,要么就離婚。后來她老公妥協(xié)了,說是要好好過日子。那你說誰是受害者?她老公,還是小雨?”“我徒弟,他還是一個小伙子呢。”說完我就后悔了,李李沒言語,我也沒搭理。又起風(fēng)了,我裹緊大衣,替她戴好帽子,我說,送你回家吧。我見她走遠了,就發(fā)了條信息:你老公人不錯。她沒回。
我妹調(diào)養(yǎng)了一陣子,精神不錯,人也見胖。之前的事,我沒再提。她說她要回老家,我說你想通了?她說嗯,想通了。你妹夫那人雖說一根筋,但是顧家,有情義,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愛,還能愛誰。其實他總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去。說村里現(xiàn)在有不少惠民政策,養(yǎng)雞、種蘑菇、種花,都可賺錢了,綠水青山才是金山銀山。都怪我鬼迷心竅,在這里,我就像一只流浪貓,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歸屬,再好的樂園能咋的?還是回去吧。昨晚做夢,家里的花貓美尼斯說想我了,要我回去。我說也好,回去好好過日子,不管男人女人,沒了煙火氣,這一生就是孤獨的旅程,都是在流浪。我妹臨走前跟我說,李李人很好,但她終究不是你的,別犯傻,好好把班上好,干出點成績才是真格的。我妹喜歡貓,從小到大都是,美尼斯是我讀過的一篇叫《烏撒之貓》小說里的小男孩,當(dāng)他養(yǎng)的一只小黑貓被害死之后,他爆發(fā)了神奇的力量,懲罰了兇手。我把美尼斯的名字給了我妹家的花貓。小說里還說,貓是遠古埃古普托斯的靈魂,能夠洞察人類看不見的靈異事物。我妹的話,我都記在了心里。
這段日子過得稀碎,有班不能上,整日悶在家里,不過倒也成全了我,有大把時間看書、寫字、與貓為伴,而我又害怕未來無期,期待光明乍現(xiàn)。那個小白貓現(xiàn)在又是孤身一貓了,先前那個大黑貓也不見了蹤影。
某天我在街上,大概是半年以后吧,我碰到管小雨了,她先喊的我,非要我到鐵百一趟,說是有雙鞋不錯,很適合我。我實在拗不過,就跟去了。那雙鞋的確招人稀罕,就是號有些小,小雨說,你跟我到庫房看看,要是能找到大一號的,你就拿走,姐送你了。我呵呵一下。“我比你和你徒弟都大,叫姐正常吧?”她說得很自然。庫房里漆黑,她沒開燈,順手就把門關(guān)了,朝我肩膀一撲,弟,抱抱我好嗎?我不知所措,僵硬在那兒,兩條手臂有些木訥。她開始號啕大哭,問我我徒弟好嗎,咋樣。我說后來他辭職了,具體在哪兒也沒說,聽說在北站一個網(wǎng)絡(luò)公司。她還是號啕大哭,好像是在用另一種語言追思,祭奠或者祈禱。
你說誰的青春不迷惘,男人嘛,尤其是有才華的男人。聽說我還是個業(yè)余作家,李李老公話就更多了。那幾次死盯著我和李李的眼睛,就是他的杰作。他說,你別說我卑鄙,那是我合法的妻子,我有權(quán)保護我的婚姻不受侵害。那天他說了一大堆,我們都很理智。當(dāng)然是他約的我,確切講是他在我單位門口把我堵住了。我以為他會讓我很難堪,就在單位門口大打出手。他人高馬大,打我我都還不了手,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可他沒那樣,我說為啥?他說那樣我會傷了兩個人,劃不來,因為我還愛她。他還說,好女人男人都看著眼饞,誰也別說誰是正人君子,男人都是王八犢子,可有時瀟灑走一回就得了,別太較真,就算你倆是玩真格的,可有些規(guī)則不能破了,終究是柴米油鹽過日子……那晚我毫發(fā)無損,沒有一絲外傷,我在想,是不是經(jīng)歷了這次,我就可以跟青春說拜拜了。
我搬到這兒快有一年了吧,這小區(qū)環(huán)境好,出門就是一條河。河岸邊都是花草相依的綠化帶,朝陽暖暖,如一把刷子,把河水涂滿金色,如夢如幻。之前我每天都會晨跑,然后在門口的小吃攤美美地喝上一碗熱豆?jié){。有一次,我聽幾個老太太嘮,那個瘋女人有多可憐啊,年輕時不檢點,跟人孩子都有了,被人甩了,被迫偷著喝藥打胎,差點小命都沒了……我聽著有些不得勁,不知咋就想起了李李跟我說的那話:要是我懷孕了,我就偷著去打胎,肯定不連累你。陽光下的豆?jié){,香濃剔透,凈白如脂,還剩半碗,說啥我也喝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