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和
金理通過梳理“名教”的歷史流變,重建語境,以章太炎、胡適、魯迅、胡風等近現(xiàn)代史上具有代表性的知識分子為中心,通過他們的創(chuàng)作、學術和論爭實踐呈現(xiàn)“名教”批判之路上的艱辛抗爭,并從中汲取思想資源。在具體論述中,立足于文學“實感”是金理的自覺選擇。
金理認為文學的最大長處在于提供“實感”?!八^實感,首先是指主體對‘具體事物和運動’的直接的、實在的‘經(jīng)驗’與‘感覺’,并且在文學中呈現(xiàn)這一‘經(jīng)驗’與‘感覺’?!睂嵏小傲D呈現(xiàn)出對于‘實際生活’中‘具體事物和運動’的真實、實在的‘影像’,必須通過感覺器官的‘反應及努力’?!币簿褪钦f,“實感”指向的是主體的一種能力”。“實感”的特征主要有:實感的“置身性”、實感指向“作為態(tài)度的文學”。
陳思和先生曾以三個定語概括閱讀文學作品的途徑:歡悅地、投入地和感性地閱讀,其中感性地閱讀就是指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之前丟掉各種先驗的政治教條、文學理論,而應依靠“個人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的審美效果”,將自己的生命信息和主觀愿望帶入文學世界,從而和作家主體的心靈產(chǎn)生交流與碰撞。[1]也就是說,在文學的閱讀中敢于“破名”,重視文學的“實感”,與生活呼應,通過主體的互動,從而達到審美體驗和知識生產(chǎn)的目的。這也是金理所推崇的文學“實感”本位的研究方法,即“通過解讀具體文本,將作品與作家、審美與社會等內(nèi)外信息呼應、結合起來。”
金理在《傷逝》的文本細讀中很有心得。一般論者將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歸結于沖破舊家庭束縛的“五四”青年男女,“眼光局限于小家庭凝固的安寧與幸?!?,缺乏進一步革命的勇氣和能力,從而導致愛情的悲劇。[2]但金理從文學的“實感”出發(fā),認為這種結論“著力于在歷史條件的變遷中考較思想的科學性與革命性,集中于‘思想’而對獲得‘思想’的主題關注不夠”,認為“啟蒙并不是由外在或‘眾數(shù)’權威自外而內(nèi)植入的絕對命令,它必須由先驗的‘名’的形態(tài)轉化為一種更為本源性的存在,啟蒙就由這樣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導源出來。”在大家耳熟能詳、習焉不察的文學作品及研究定論上,金理做出大膽的突破。這不僅是研究者具有敏銳的學術嗅覺,更是采用了文學“實感”本位的研究方法。金理指出:“子君將涓生視為啟蒙者,涓生通過從西方文學中獲得的觀念、價值征服了子君,”認為子君和涓生這種愛情實際上是具備文化與象征資本的啟蒙者播撒現(xiàn)代性話語的過程,通過這種“名”的膚淺的傳播從而攫取想象性的領導權。為了準確地論證自己的觀點,金理還引用了胡適1920年在北大開學典禮上的演講材料:胡適批評當時某些大學生深受“名教”所害的膚淺形象,開口就是“解放、改造、犧牲、奮斗、自由戀愛、無政府主義”等“半生不熟的名詞”。大家都知道,胡適是易卜生主義的鼓吹者。1918年6月,《新青年》推出胡適主持的《易卜生號》,并且他親自翻譯易卜生代表作《傀儡之家》,對“五四”一代青年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很多青年女性以娜拉為人生偶像,為了愛情和自由,反抗家庭,離家出走。實際上,魯迅反對這種人生態(tài)度和道路選擇,他認為個人的經(jīng)濟基礎和生計問題更為重要。1923年,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的著名演講中說:“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币簿褪钦f,胡適和魯迅在“五四”青年人生道路的選擇上存在分歧,這些都是現(xiàn)代文學史教師在課堂中講述的常識。但是,金理通過文學的閱讀“實感”,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共同點,并且以“破名”的理論統(tǒng)一起來,讓我們能清晰地發(fā)現(xiàn)“五四”學者、作家的批判精神。
金理善于在文本的細節(jié)中,歷史褶皺的縫合處,考察文學的場域,捕捉時代的信息。如在以胡風為中心論述“破名”的歷程時,金理顯示出高昂的學術熱情。從1933年的《辯證法與江湖決》開始,一直延續(xù)到1977年的《簡述收獲》,哪怕身陷囹圄,胡風一直與“崇名”“借名”的名教教徒做怒目金剛式的斗爭。同時,胡風給綠原、魯煤、顧征南、路翎等“七月派”作家予以創(chuàng)作及人生道路上的指導,鼓勵年輕人參與到“破名”的文學中來。金理從具體的文學或文論作品出發(fā),從龐雜的史料中梳理脈絡,從而發(fā)現(xiàn)胡風“與攘臂爭先地奪‘名’入懷,趾高氣揚地持‘名’在手的‘航空戰(zhàn)士’們抵死苦斗?!睆母鞣N復雜的材料中敏銳發(fā)現(xiàn)問題,梳理脈絡;通過文學文本細讀方法、立足文學“實感”本位進行文學史、思想史等綜合考察,方能將印象體會落到實處。
《名教批判》的第二個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文學史意識?!拔膶W史是研究者對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學現(xiàn)象進行梳理和整合”,“文學史只有成為個人的研究工作,表達個人對時代、歷史和文學的真知灼見,以及展示研究這個人的個人魅力,才有可能使這門學科體現(xiàn)出真正的自由精神,文學史才會有一個蓬勃的前景?!盵3]這里的“時代、歷史和文學”就是指文學研究中的總體意識,只有將文學與其他人文學科、與時代背景綜合起來研究才能體現(xiàn)這一學科的“真正的自由精神”。這也是“新文學整體觀”的應有之義。金理深得導師的真?zhèn)鳎⒈憩F(xiàn)出鮮明的個性,即總體文學史觀和長時段視野的特點。
《名教批判》是建立在文學“實感”基礎上的研究,但并沒有局限于在文學藝術領域內(nèi)閉門造車,而是同時涉及與文學密切相關的社會總體狀況。對于金理而言,“文學史視野”不僅意味著單向度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貫通,同時也是一個多向度、多維度的“史”的融合?,F(xiàn)代“名教”是中國二十世紀以來思想文化發(fā)展的一大隱病,與后發(fā)國家在特殊時代中的困境相糾纏。
法國年鑒學派歷史學創(chuàng)始人費弗爾和布洛赫就致力于將歷史和其他人文學科綜合研究,打破壁壘,跨界融合,使人們對某時段歷史有總體理解。1980年代末,國內(nèi)學者開始意識到運用總體意識來理解文學史的重要性。在“重寫文學史”的思潮下,很多學者對文學史的基本問題進行了重新研究。如趙京華對中國文學相關問題的思考,重新厘清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總體的中國現(xiàn)代歷史進程的相互關系。[4]
在研究方法上,金理也繼承和發(fā)揚了導師的學術傳統(tǒng)。陳思和先生的整體性文學史觀,主要是將作家、作品置于時代變局的整體中發(fā)掘文本的意義。在《名教批判》中,金理以章太炎、魯迅、胡風為主線考察“名教”的源流和危害,“力圖在人的世界找那個把握歷史的過程,或者說,通過歷史的展開來豐富對人的理解。”金理自始至終對學術懷有崇高的熱情,觀察“面對現(xiàn)代中國新知識爆炸、名詞滿天的情形,一些讀書人的反應、態(tài)度、體驗,以至由此可見的人物性情,還有文學對此的參與?!边@使得他的研究能兼顧到各類因素對文學的影響,避免了狹隘的判斷。
總體的文學史觀主要關注文學與非文學的關系,而長時段理論則著重此時與彼時的關系。法國年鑒學派第二代代表布羅代爾提出“時間三分法”,分別稱之為“個人時間”“社會時間”與“地理時間”,與之相對應,則為短時段、中時段與長時段。為了超越“短時段”研究的狹隘與局限,布羅代爾強調與突出“長時段”,進而大大拓展歷史學研究的視野與水平?!伴L時段”理論在文學研究中得到了極大應用,如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等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陳思和先生提出“新文學整體觀”的理論,極大地拓展了中國新文學的研究視野。
金理繼承了前輩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并表現(xiàn)出更為宏大的學術雄心?!睹膛小泛w了從二十世紀初到當下的“長時段”,將“名教”這一概念置于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流變中考察,尤其是在近現(xiàn)代以來的宏闊歷史視野中進行整體性、全局性、建設性思考?!巴ㄟ^‘名教’的歷史流變梳理基本概念;通過對時人言論、報刊等出版物的考察,著重名教風行的語境;尋繹章太炎、胡適、魯迅、胡風等人的言論、文學和實踐(包括涉及的多次論爭)來把握其對名教批判的持續(xù)關懷等。”在這一富有挑戰(zhàn)性的課題中,金理始終表現(xiàn)出對學術的虔誠和敬畏,小心翼翼地求證,避免對各種文學、文化現(xiàn)象做空疏、高蹈的判斷。
從某種意義上說,20世紀中國文學史就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史。20世紀中國社會的曲折發(fā)展和艱難歷程,與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情緒起伏、精神流變相互影響,彼此映照。歷代知識分子“置于自己的具體問題和生存困境”從事以文學實踐或知識生產(chǎn)的方式,探析現(xiàn)代人的精神世界。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和作家作品研究、文學史研究都是文學研究的重要層面。而這正是《名教批判》的重要特點之一。
陳思和先生經(jīng)由賈植芳老先生繼承了“五四”以來以魯迅、胡風、巴金等前輩為代表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人文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不是空洞、飄浮的概念,而是指知識分子在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學術實踐和社會實踐中形成的比較固定的思想觀念。這些知識分子堅持獨立的批判立場,觀照社會和未來。陳思和先生曾經(jīng)勉勵金理“做一個有擔當?shù)闹R分子,自覺擔當起精神領域的薪火傳承”。[5]
如在研究“破名”的內(nèi)涵過程中,金理從主觀戰(zhàn)斗精神這一特定的角度出發(fā),將反抗現(xiàn)代“名教”與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相互參證,從而揭示“名教”批判的內(nèi)涵、意義和過程。“破名”的過程也就是一個不斷將外在的、凝固的真理和律令內(nèi)在化的過程。如“五四”啟蒙思想內(nèi)在的復雜性同樣存在于胡風的文藝理論中:“當他需要在政治立場上表明態(tài)度或闡發(fā)社會現(xiàn)象時,他毫不猶豫地秉持時代流行的歷史理性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當他研究文藝內(nèi)部規(guī)律時,又往往會接通西方哲學文化思潮的新緒,從而獲得嶄新的世界意義。”在具體論述中,金理以胡風對廚川白村、弗洛伊德的接受來論述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內(nèi)在精神的成長以及復雜形態(tài)?!昂L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論述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他不是從社會任務、歷史內(nèi)容、人民要求、時代進步規(guī)律等客觀存在的‘名’的角度,而是從創(chuàng)造主體(作家本身)和創(chuàng)造對象關系的角度進行闡述?!薄睹膛小房偸窃谝恍碗s的文化現(xiàn)象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知識分子焦灼的身影和苦悶的靈魂。
不難看出,金理在論述知識分子精神史時,采取了文史互現(xiàn)法。一方面,從思想史的角度考證20世紀現(xiàn)代知識分子上下求索的精神歷程,以章太炎、魯迅、胡風等人的學術、創(chuàng)作實踐活動為主線,論述他們對“名教”的批判的持續(xù)關注,形成現(xiàn)代人文傳統(tǒng)的歷史過程。另一方面,則以文學為史料,通過發(fā)現(xiàn)其中時間、地點、人物、論爭等歷史要素,與20世紀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文化實踐相互參證,從而全面地把握20世紀知識分子精神流變的過程。難能可貴的是,金理在論述“名教批判”的過程中,常常會“宕開一筆,將目光投向現(xiàn)實”,及時發(fā)現(xiàn)它在當下語境下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并予以態(tài)度鮮明的批判。
不妨把這種鮮明的當代意識,形象地稱為“知識中‘逃離’”。
以上三點,我們不僅可以從《名教批判》容易發(fā)現(xiàn),也可以從金理的學術實踐活動容易總結。事實上陳建華、周立民、李德南、張勐等學者對此都有精彩的論述,特別是陳建華教授關于《名教批判》的相關論述讓筆者受益良多。“實感”本位、文學史視野以及知識分子精神史的觀照,不僅僅是金理在《名教批判》中表現(xiàn)出的三個重要特點,更是陳思和先生在學科教育和學生培養(yǎng)的過程中總結出的良好經(jīng)驗。他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的前言中開篇就說,作家作品研究、文學史研究以及知識分子精神史研究分別對應本科生、碩士生及博士生的培養(yǎng)目標。金理攻讀本科、碩士、博士學位以及從事博士后研究的12年時間都在復旦大學度過,后來又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工作。他身上自然有著復旦的學術傳統(tǒng)和教學實驗成果的深深烙印。因此,換一個角度說,《名教批判》表現(xiàn)的這三個特點,不能說是金理獨具的。這也是陳思和先生培養(yǎng)的學生、復旦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培養(yǎng)的學生的共同特點。金理在《名教批判》的引言和“現(xiàn)代名教的界定”部分將這幾個特點介紹得清清楚楚,并且一再說明《傷逝》研究心得。這種書寫策略一方面有利于學術成果的理解和傳播、避免誤讀;另一方面也會影響這部學術著作的進一步深化。畢竟思想的火花需要碰撞,理論的創(chuàng)造需要“誤讀”。相信這也是十多年前金理在博士論文撰寫時忐忑、釋然、興奮的心理使然。畢竟這是一部他“用力最勤、耗時最久、無疑也是最重要的書稿”。十多年過去了,金理已將《名教批判》的三個特點內(nèi)化為自己的學術品質,內(nèi)化為對“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實戰(zhàn)斗精神”的深入。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作為導師的陳思和先生以舊文作為這部著作的序言,不愿再多說什么,金理在后記中也是惜墨如金。金理近20年的學術道路、學術實踐和學術成就就是這部著作學術價值的最好闡釋和合理延伸。
這種延伸就是當代意識的強化,即在“知識中‘逃離’”。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學術都存在一股復古的潮流:文學創(chuàng)作上不再熱衷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追逐,而退回到中國現(xiàn)代(古代)小說傳統(tǒng),在本土資源中尋找新變;文學研究上不再追求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企求在史料整理中尋找突破。但是,相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學科研究暫時還沒有取得令人信服的突破。說到底,還是因為學界缺乏一種“逃離”的精神??梢哉f,金理在《名教批判》中最讓人激動之處就是這種滾燙的“逃離”欲望和鮮明的當代意識,就是這種“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實戰(zhàn)斗精神”。金理目光如炬、嫉惡如仇?!霸诮裉斓纳鐣c文化建設中,名教的陰霾并未散去,空洞的名詞堆砌與冷漠、血氣喪失的符號操作屢見不鮮,那種喪失‘實感’而將自己打扮成‘一大堆抽象名詞的化身’的發(fā)言者一再粉墨登場?!蓖瑫r,在當今學者如余英時、耿云志、胡明、尹權宇、郜元寶等人的論述中發(fā)現(xiàn)“名教批判”的持久性和現(xiàn)實意義。正是這種“逃離”精神和當代意識使得他在之后的青春想象、青春形象研究以及“同代人”批評中如魚得水,碩果累累。
張新穎在金理博士論文答辯會上指出,在20世紀以來的思想和文學中,“名教批判”的脈絡不止章太炎、魯迅、胡風這一脈,還有別的方向的批判。金理接受了這一修改建議,“不同思想背景的知識分子,對名教膨脹的危險其實都有所敏感,并依據(jù)自身語境和路徑,為名教批判貢獻了力量。這就需要再尋找一些與原先構成張力的討論對象,所以我后來又寫了一章胡適。”但是與之前幾個章節(jié)的論述比較起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部分在論述上的“置身性”有待加強,特別是胡適與同代人的互動,文化場域錯綜復雜的關系梳理有待深入。
注釋:
[1]陳思和:《文本細讀的意義和方法》,廣東人民出版2018年版,第5-6頁。
[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6頁。
[3]陳思和:《關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一封信》,《文藝爭鳴》,1997年第3期。
[4]趙京華:《從“起源”上顛覆文學的現(xiàn)代性》,《讀書》,2002年第6期。
[5]陳思和:《金理的印象》,《南方文壇》,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