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強
內(nèi)容提要:“紙上有聲”是太平閑人張新之對《紅樓夢》中大量存在的聲音敘事現(xiàn)象的形象概括和精辟總結(jié)。 由此出發(fā),從人物的聲音標記及其聲音場域、聲音在情節(jié)進程中的呈現(xiàn)與推動作用、聲音傳達文本內(nèi)在情感線索與烘托主題的作用、聲音描寫的藝術(shù)、“如聞其聲”與讀者的閱讀主動性等角度,對《紅樓夢》中的各種聲音描寫進行了細致的解讀,認為《紅樓夢》表現(xiàn)了作者對聲音的敏銳感知與表現(xiàn)能力,在文字性視覺文本中,加入大量可以喚起聽覺聯(lián)想的聲音描寫,從而賦予了文本形、聲、情、義全要素的文本特性,形成了視覺化與聽覺化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效果,極大地豐富了文本的內(nèi)涵與表現(xiàn)力。
“紙上有聲”是太平閑人張新之對《紅樓夢》中大量存在的聲音敘事現(xiàn)象的形象概括和精辟總結(jié)。
第六回鳳姐見劉姥姥時笑道:“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誰家有什么,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 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睆埿轮u點道:“一席話是從何處揣摩來的,而‘何況你我’一句其聲甚厲,紙上有聲,千古才人,誰不下拜!”①
第十回尤氏與金氏有一段長篇對話,兩次插入“嬸子,你是知道的”“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張新之評點道:“叫一聲,紙上有聲?!?/p>
類似的還有第二十八回,寶玉因黛玉問“當初怎么樣,今日怎么樣?”嘆氣說:“噯! 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說了一大通當初如何現(xiàn)在怎樣的話。 張新之評點道:“‘噯’聲如出紙上?!?/p>
第四十九回敘史湘云教香菱寫詩,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說:“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 ……一個香菱沒鬧清,又添上你這個話口袋子?!睆埿轮u點道:“一語笑貌聲音都在紙上?!?/p>
第五十七回“紫鵑情辭試玉”后,寶玉不省人事,襲人對黛玉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么話,那個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 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里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張新之評點道:“紫鵑稱姑奶奶,大奇,而氣急敗壞涌現(xiàn)紙上”“七個‘了’字涌出紙上?!?/p>
第六十七回“訊家童鳳姐蓄陰謀”寫鳳姐嚴厲口吻,張新之兩用“聲來紙上”加評(此回文字脂、程本多有不同)。
第七十四回,探春在抄檢大觀園時,“只聽‘啪’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張新之評道:“其聲直出紙上”;針對探春“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語,他還說《紅樓夢》“寫來有聲有色,非他小說可比”。
第九十回寫雪雁與紫鵑對話,張新之評點道:“兩兒女喁喁,恍然紙上?!?/p>
如此等等,可以看出,“紙上有聲”并非張新之的隨意評點,而是貫穿始終的一種認識,而這種認識其實脂批已有所提及,如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的著名片斷,黛玉拿湘云將“二哥哥”發(fā)成“愛哥哥”取笑,湘云不服氣說:“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 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奔好九煤?“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 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別個,不美矣。 今見‘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 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巧嬌媚,儼然一嬌憨湘云立于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nèi)。 然后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庇终f:“……湘云到,寶玉就走,寶釵笑說‘等著’;湘云大笑大說;顰兒學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數(shù)節(jié),可使看官于紙上能耳聞目睹其音其形之文?!边@可以說是張新之“紙上有聲”說之先聲。
《紅樓夢》的作者并沒有明確提出聲音敘事的看法或主張,不過,在第九十三回有一段描寫寶玉聽蔣玉菡唱曲的片斷,寶玉十分入戲,由《樂記》的“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想到“聲音之原,不可不察。 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講究講究音律”。 雖然音律不等同于聲音,但細玩其義,也可說明小說家意識到了聲音超乎文字的感染力。
對于文學作品中的聲音,韋勒克、沃倫在影響甚廣的《文學理論》中指出:“每一件文學作品首先是一個聲音的系列,從這個聲音的系列再生出意義。 在某些作品中,這個聲音層面的重要性被減弱到了最小程度,……如在大部分小說中,情形就是如此。 但是即使在小說中,語音的層面仍舊是產(chǎn)生意義的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雹诖_實,不同的文體,聲音元素的表現(xiàn)方式與重要性并不相同。 小說并不是最依賴聲音、特別是生理性原聲的文體,但聲音同樣是小說文本與藝術(shù)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通過聲學的而非語義學的閱讀,感知的而非概念的閱讀,我們發(fā)現(xiàn)了理解敘事意義的新方式”③。 如果我們對聲音的理解不限于所謂“聲學”,而是包括文本中一切與聲音有關(guān)的描寫,那么,它與小說情節(jié)的設置及發(fā)展、主題與情感的表現(xiàn)、人物的塑造、題材類型的特點等等的關(guān)系,就比我們想象的可能重要得多。 所以,在小說研究中,聲音描寫的分析理應是文本的整體性觀照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而《紅樓夢》中就存在廣泛的聲音描寫,其聲音要素與小說意義的表達,有著或顯或隱的關(guān)聯(lián),值得仔細的體會與研究。 除清代評點多有揭示外,今人也時有探討,如傅憎亨《〈紅樓夢〉的繪聲藝術(shù)》、楊志平《〈紅樓夢〉聽覺敘事芻議》等。 本文對此重加梳理,嘗試解讀文本中的各種聲音,分析聲音中所包含的意蘊,以共求“知音”之趣。 全文取證以前八十回為主,兼及后四十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聲音標記,這既體現(xiàn)在說話的音質(zhì)、語速、語調(diào)等方面,也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這個人所習慣發(fā)出的聲響及其他相關(guān)聲響上面。 如第六回劉姥姥初入賈府時,有這樣一段描寫: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shù)捻懧?,大有似乎打籮柜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 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 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愛物兒? 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shù)囊宦?,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 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這里用“打籮柜篩面”“秤砣般亂幌”“金鐘銅磬一般”等形容座鐘的運行、擺動、報時聲,即“從劉姥姥心中目中設譬擬想”(甲戌本夾批);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又醉入怡紅院,頭撞板壁的咕咚聲和自言自語,與此情景相仿佛,都很符合這個農(nóng)村老婦人的聲音標記。 正如宇文所安所說:“聲音從不是‘任何一個人的’聲音。 聲音屬于某個人,標志著個人的身份并印上他的特性。 聲音常常有一個名字和一張臉,而且當聲音變得熟悉,聆聽它,可以把我們帶回到與這個人經(jīng)歷的沉默過往?!雹芏都t樓夢》充分挖掘了人物的聲音標記,將其作為人物刻畫的一個重要手段。
在《紅樓夢》中,人物出場往往伴隨著聲音描寫,即使有些人物的出場一開始并不那么重要。 如第一回有這樣的描寫: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 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
賈雨村當時功名淹蹇,百無聊賴,作為小說情節(jié)展開的引領(lǐng)人物,暫不處于矛盾沖突之中,所以,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嗽聲”,也能激起他心底的波瀾,引起他自命不凡的感慨,并為后續(xù)描寫作鋪墊。
比較而言,黛玉進府時的動靜更有內(nèi)涵。 第三回黛玉方進入房時“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 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 甲戌本在賈母大哭處有一側(cè)批:“幾千斤力量寫此一筆?!鼻鞍耸貙戀Z母大哭,只此一處。 第一〇七回賈府被抄后,賈母也大哭過。 所以,賈母強烈的反應與她一慣的持重形成巨大反差,與對黛玉態(tài)度可能發(fā)生的變化形成巨大反差,同時,這一哭聲還與接下來的笑聲形成巨大反差。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
這段描寫一向為人津津樂道,因為它通過“未見其人,先使聞聲”寫出了鳳姐的性格與地位。 而寶玉的出場,也是如此“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對此,甲戌本上的側(cè)批是:“與阿鳳之來相映而不相犯?!笨梢姡苎┣蹖懭宋锍鰣?,從一開始就注重聲音敘事,與形態(tài)、對話等描寫構(gòu)成了場面的完整呈現(xiàn)。
在整個作品中,曹雪芹都努力將聲音作為刻畫人物的一種手段,閱讀《紅樓夢》,也應當通過聲音去把握人物性格,體會人物情感,感知人物內(nèi)心。 如第二十三回一段借黛玉聽曲描寫她感傷的心理。 她悶悶地走到梨香院墻角上:
只聽墻內(nèi)笛韻悠揚,歌聲婉轉(zhuǎn)。 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 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 偶然兩句吹到耳內(nèi),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绷主煊衤犃耍挂彩指锌p綿,便止住步側(cè)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 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lǐng)略這其中的趣味。 想畢,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 又側(cè)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 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 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 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笛韻悠揚,歌聲婉轉(zhuǎn),開始只是“偶然兩句吹到耳內(nèi)”,然后就是有意側(cè)耳傾聽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曲詞,重點卻聽得“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這種由遠及近、由片言只語到清晰完整的聲音,通過黛玉內(nèi)心對外界的呼應與回響,富有層次感地揭示了她隱微的情感覺醒過程。
同時,人物的性格、情感及表現(xiàn)方式也不是單一的,黛玉給人的印象似乎總是哭哭啼啼的,其實她也有活潑開朗、詼諧幽默的一面,除了前面提到的“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四十二回“瀟湘子雅謔補余音”,著眼點也在“音”上: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 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碧酱骸皣啞绷艘宦?,笑個不住……
女孩子拿同伴婚事取笑的天真口吻,黛玉故作神秘的“悄悄”和探春的爽朗大笑,都溢于言表。
不但如此,不同的人物,還會形成不同的聲音場域,這也成為《紅樓夢》塑造人物時有意發(fā)掘與表現(xiàn)的一種聲音狀態(tài),比如第二十二回猜燈謎的一段描寫: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 余者湘云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 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 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 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 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里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 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
庚辰本批語反復說這是“非世家曾經(jīng)嚴父之訓者”寫不出的“大家風范”,而且批評:“想近時之家,縱其兒女哭笑索飲,長者反以為樂,其理不法,何如是耶!”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也是賈政古板方正的性格使然。
相反,賈母身邊的聲音場域總是充滿了其樂融融的氣氛。 而王熙鳳就是賈母的開心果。 她非常厲害,丫鬟們也懼怕她,但又愿意待在她身邊,因為她的周圍往往有歡笑。第四十六回賈赦要算計賈母的貼身丫鬟鴛鴦,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戰(zhàn),連王夫人也斥責了:
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 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 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
后來還是探春上來解勸,賈母才打消了怒氣,而面對賈母怪王熙鳳沒有提醒她,王熙鳳順水推舟:
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 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diào)理人,調(diào)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 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辟Z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辟Z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辟Z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闭f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從大家都不敢出一聲,到眾人都笑起來,一次激烈的沖突,立刻被化解了。
又如第十九回有這樣一段: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 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于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聞于巷外。 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睂氂褚娔欠比A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閑耍。
對此己卯本有一條夾批說:“形容刻薄之至,弋陽腔能事畢矣。 閱至此則有如耳內(nèi)喧嘩、目中離亂,后文至隔墻聞‘裊晴絲’數(shù)曲,則有如魂隨笛轉(zhuǎn)、魄逐歌銷。 形容一事,一事畢肖,石頭是第一能手矣。”對曹雪芹的藝術(shù)趣味及聲音描寫都給了恰當?shù)脑u論。 不只如此,從人物的聲音場域來看,這種喧嘩顯然不合寶玉的性格,這一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充滿了一種靜謐雅致的特點,所以,寶玉離開那個熱鬧的場所,去瀟湘館,作者特意寫到“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nèi)靜悄悄的”,并在這“靜悄悄”的氛圍中,展開一段寶黛間最甜蜜美好的談情說愛描寫。
聲音描寫還與人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 這里,我想舉后四十回黛玉病重的例子,第八十二回寫“病瀟湘癡魂驚惡夢”,就特別突出了黛玉精神恍惚中外界的聲音與她的幻聽幻覺:
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 ……翻來復去,那里睡得著。 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 又停了一會子,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里睡著,鼻息出入之聲。 自己扎掙著爬起來,圍著被坐了一會。 覺得窗縫里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 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 那窗上的紙,隔著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這一段聲音描寫,得到了張新之的高度肯定:“一段情景,極盡精微,千古才人,一齊擱筆?!币苍S不無夸張,但這種深入人心的聲音描寫,確實效果強烈。
聲音還與作者對人物的態(tài)度以及人物的命運相關(guān),在第一一三回寫趙姨娘臨終時,作者就描寫“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居然鬼嚎一般”,這種聲音暗示了她似乎正遭受惡報。 而這一慘死結(jié)局,與全書對她的批判性描寫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曹雪芹在小說的情節(jié)流程與小說結(jié)構(gòu)中,也大量加入了聲音描寫,為敘事增加具有表現(xiàn)意義與調(diào)節(jié)功能的聲音元素,使故事的發(fā)展具有全要素的特性,敘事效果更加飽滿。
第二十六回有這樣一段描寫: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nèi)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 叫我們?nèi)胍沟牟坏盟X!” 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fā)動了氣,也并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nèi)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么?”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 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xiàn)在他家依棲。 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 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里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 林黛玉心中益發(fā)動了氣,左思右想……
甲戌本在黛玉高聲處有一側(cè)批很有見地:“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 此刻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 又想若開了門,如何有后面很多好字樣好文章,看官者意為是否?”
從聽者的角度看,晴雯性格浮躁些,又在抱怨中,所以沒有聽出黛玉的聲音。 黛玉的輕聲細語及晴雯的浮躁多氣,造成了誤會的發(fā)生,也正是由于這一誤會,導致了后續(xù)情節(jié)得以展開。
接下來, 第二十七回敘黛玉葬花,寶玉來了:
猶未轉(zhuǎn)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shù)落著,哭的好不傷感。 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林黛玉的嗚咽之聲固然很小,但以寶玉對黛玉的熟悉,不應該分辨不出來。 第三十五回曾描寫瀟湘館里“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可見黛玉聲音的可辨識度是很高的。
而從寶玉的角度說,早在神游太虛幻境時,有人唱曲,小說寫“寶玉聽了,是女子的聲音”,甲戌本側(cè)批就說是“寫出終日與女兒廝混最熟”;第八十一回還描寫過寶玉在藕香榭,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溆一帶欄桿上靠著,他假山背后聽著,就分辨出了李紋、探春、李綺、邢岫煙的聲音;第一一六回還寫寶玉在仙境,憑聲音判斷出了鴛鴦、晴雯。 后四十回的這些描寫是合乎全書情理的,說明了寶玉聞音識女人的能力。 曹雪芹在這里不寫寶玉一下就聽出黛玉的聲音,除了可能確實因為抽泣聲弱小難以分辨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讓黛玉誦出《葬花吟》。 如果寶玉一下就聽出是黛玉,上前勸慰,這一大段歌行就無法自然寫出。 所以,寶玉的不辨黛玉哭聲,也是為了情節(jié)的推進。
《紅樓夢》中,還常寫到其他人聞音識人,對情節(jié)發(fā)展有推動作用。 第二十七回描寫寶釵撲蝶時,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里細聽,聽到事涉男女私情,心中吃驚,根據(jù)“說話的語音”,她判斷“大似寶玉房里的紅兒的言語”。 這說明寶釵確實經(jīng)常往怡紅院中去,有心觀察,善于記憶,所以對一個小丫鬟說話的聲音都能辨識得出,也才有了“金蟬脫殼”之舉。 又如第三十回敘寶官、玉官等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寶玉見關(guān)著門,便以手扣門,里面諸人只顧笑,那里聽見。 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里面方聽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 他的聲音還被麝月當成了“寶姑娘的聲音”。 如果不是眾人的嬉笑,是不可能發(fā)生這種誤判的。 第三十回在瀟湘館,同樣是聽到院外叫門。 紫鵑聽了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币u人、麝月應該比紫鵑更熟悉寶玉的聲音。 而正是由于誤判,才會發(fā)生隨后寶玉踢傷襲人之事。
在《紅樓夢》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有時還用聲音作為結(jié)構(gòu)標記,如“一語未了”就很常用,在前八十回中就有幾十處: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 (第三回)
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 (第五回)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第八回)
一語未了,只聽背后咳嗽了一聲。 (第九回)
一語未了,二門上的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第十六回)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第十九回)
……
有時,一回之中就有多處,如第二十一回: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
在這些“一語未了”前后,往往就是通過聲音的被打斷和另一個聲音的發(fā)出,形成情節(jié)段落的自然過渡。
當然,有的情節(jié)過渡受制于體制的特點,運用了聲音描寫,但實無特別意義,如第七十二回結(jié)尾賈政提到“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huán)兒”,趙姨娘道“寶玉已有了二年了”,賈政聽了忙問“誰給的”:
趙姨娘方欲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不小。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開頭處則是: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 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來。 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lǐng)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fā)賈政安歇。
“屈戌” 即關(guān)鎖門窗等物的鐵圈套,上邊可扣“了吊”并加鎖。 描寫突如其來的聲音本是章回小說分回處制造懸念的慣用伎倆,但這里只是順從體制,隨手寫來,似乎是故作懸念,目的僅僅是打斷人物的對話而已,把寶玉的“丫頭”(妾的人選)寫得閃爍其詞。
聲音融入了敘事,不但有助于還原現(xiàn)場的音效情形,還從一個特殊角度,彰顯文本內(nèi)在的情感線索,并起到烘托主題的作用。
在渲染賈府赫赫揚揚的聲勢方面,《紅樓夢》總是會提到聲音。 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作者先寫等候時場面的莊嚴,“靜悄無人咳嗽”,己卯本夾批:“有此句方足。”可見靜謐場景的描寫不可或缺。 過了許久,“忽聽外邊馬跑之聲”,己卯本又有夾批:“靜極故聞之。 細極?!笨梢娮髡邔β曇舻拿翡J捕捉與描寫。 太監(jiān)提示元妃來了,然后又是“半日靜悄悄的”“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這才是盛大的省親隊伍過來了。 而元妃進園后,也一直有“時時細樂聲喧”。 整個過程中的聲音描寫,與其他描寫一起,完整真切地呈現(xiàn)出“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作為“鐘鳴鼎食”之家,賈府日常的氣派也很有聲勢,第四十一回描寫大觀園里的一場宴席:
只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會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蹦莻€婆子答應去了。 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fā)。 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 ……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fā)喜的手舞足蹈起來。 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摈煊裥Φ溃骸爱斎帐芬蛔?,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北娊忝枚夹α?。
宴飲中的伴樂,將賈府的奢華點染出來。 此前的第四十回,已先寫了賈母對伴樂的要求,她說:“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聽。 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在第七十六回,她也說過類似的話:“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笨梢娮非鬅狒[而不喧鬧的貴族老婦人的安適心態(tài)與高雅趣味。 而劉姥姥從未見過這種場面,興奮到夸張的表現(xiàn),更加強了讀者對賈府家宴的印象。
這種聲勢喧騰的景象,持續(xù)到了賈母八旬之慶,第七十一回敘“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jié)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到了第七十五回,就出現(xiàn)了“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在闔府尋歡作樂之時:
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 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墻下有人長嘆之聲。 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 賈珍忙厲聲叱吒,問:“誰在那里?”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 尤氏道:“必是墻外邊家里人也未可知?!辟Z珍道:“胡說。 這墻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币徽Z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墻去了。 恍惚聞得祠堂內(nèi)槅扇開闔之聲。 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 眾人都覺毛發(fā)倒豎。賈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起來。 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lǐng)眾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查祠內(nèi),都仍是照舊好好的,并無怪異之跡。 賈珍自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
這是《紅樓夢》描寫賈府衰敗的異常精彩之筆,在此之前的第五十三回,描寫祭宗祠,作者突出了“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履颯沓之響”莊嚴行禮聲,而此回所寫祖宗亡靈的嘆息,若有若無、撲朔迷離,既符合小說整體寫實的特點,又強化了作品描寫盛衰趨勢的情感線索。 換言之,《紅樓夢》不只寫出了賈府衰落的表象,更寫出了伴隨著這種衰落的人物心理感受。 到了第七十六回,作者又強化了凄清與寂寞的心理感受,夜深之時,賈母仍在強顏歡笑,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傷感:
只聽桂花陰里,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又發(fā)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fā)凄涼。 大家都寂然而坐。 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 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墮下淚來。 眾人彼此都不禁有凄涼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 才忙轉(zhuǎn)身陪笑,發(fā)語解釋。 又命暖酒,且住了笛。 尤氏笑道:“我也就學一個笑話,說與老太太解解悶?!辟Z母勉強笑道:“這樣更好,快說來我聽?!?/p>
作者通過摹音繪聲,烘托環(huán)境,渲染氣氛,以聲達情,與前一回的“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相互呼應,表現(xiàn)出了一種令人心悸的凄寂、蕭瑟之感。
第五十四回有一個極富隱喻意味的描寫: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 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 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 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 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jié)實,沒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
張新之在評點中提醒讀者,那個炮仗無聲散了的細節(jié),“便是首回‘謹防佳節(jié)元宵夜,便是煙消火滅時。”而放炮仗的是聾子,也是因為“天下之為聾子者正多”。 因此,這一笑話及其小說中的關(guān)鍵詞“散了”,正預示了賈府的衰敗。
《紅樓夢》的聲音描寫不僅內(nèi)涵豐富,而且表現(xiàn)藝術(shù)也可圈可點。
首先當然是對聲音的直接描寫,如第五十四回寫擊鼓傳花:
賈母命將些湯點果菜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 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 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作者用讀者熟悉的聲音,以聲喻聲,將鼓點或輕或重、或疾或緩的音聲與節(jié)奏,表現(xiàn)得十分傳神。
大多數(shù)情況下,《紅樓夢》的直接聲音描寫都比較簡單,也許只是一個簡單的擬音詞,就能將特定的聲音情境傳達出來,如第三十一回寶玉對晴雯說:“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 這就是愛物了?!鼻琏┞犃耍蛣菡f最喜歡撕扇子,寶玉便遞過扇子:
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 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
此處的撕扇之聲,雖然只是用了一個“嗤”字擬音,但一撕再撕、越撕越響的情狀,卻如聞其聲。 又如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
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
作者也只用一個擬聲詞“豁”,便將晴雯火爆的性格與憤怒,表達得極為鮮明、強烈,此開篇提到的探春給王善保家的“啪”的一巴掌相映成趣。
還有的聲音描寫則極為含蓄,如第七回敘周瑞家的往鳳姐兒處來:
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 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 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 也該請醒了?!蹦套訐u頭兒。 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 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
作者沒有正面描寫“賈璉戲熙鳳”,而是從聲音的角度,寫小丫頭的擺手、周瑞家的躡手躡足、奶子搖頭兒、大姐兒的睡覺,表現(xiàn)事非尋常的情景。 而鳳姐房中傳出來的一陣笑聲、房門響、叫舀水,又與此形成動靜對比。 甲戌本夾批說:“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月’二字之理哉? 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身價,亦且無妙文可賞。 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 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俊骨。”這種用筆的含蓄巧妙,顯示出《紅樓夢》不同于《金瓶梅》的敘事風格。
從總體上看,《紅樓夢》的聲音描寫充分體現(xiàn)了敘事文學的文體特點,也應從這一角度去加以審視,如第六十二回有一段極富動感的描寫:
當下又選了幾樣果菜與鳳姐送去,鳳姐兒也送了幾樣來。 寶釵等吃過點心,大家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觀花的,也有扶欄觀魚的,各自取便說笑不一。 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寶釵岫煙觀局。 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么。
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苦臉,也不敢進廳,只到了階下,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 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兩眼只瞅著棋枰,一只手卻伸在盒內(nèi),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么事?”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姑娘屋里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xiàn)是園內(nèi)伺候的人。 嘴很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攆出去才是?!碧酱旱溃骸霸趺床换卮竽棠?”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碧酱旱溃骸霸趺床换囟棠?”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么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闭f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 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 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 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 你病著時,他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 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 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摈煊竦溃骸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 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zhuǎn)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整個敘事好似鏡頭的運動。 第一段是一個概述,如同遠景,直敘各人樣態(tài)。 其中也有一個焦點,那便是最后一句“林黛玉和寶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噥噥不知說些什么”。 因為是遠景,他們說什么自然聽不清,也不必聽清。 關(guān)鍵是他們在說、在一簇花下說、說不完地說。 除了寶黛,誰還能或適合這樣說呢? 第二段是個插曲。 在第一段的寧靜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群外來者,鏡頭隨之推進到探春身上,甚至運用了特寫,對準了探春面前的棋枰。 第三段則將鏡頭搖至花下的寶黛二人。 隨著鏡頭的推近,原來“不知說些什么”,現(xiàn)在都聽得真真切切了。 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雖然是富貴閑人的脾性,但有意與黛玉“過家家”的想法還是溢于言表。 這種富有動感的敘事有一個內(nèi)在的聲音線索,實在是精彩至極的。
在聲音描寫中,《紅樓夢》還借鑒了傳統(tǒng)的抒情文學的特點,如第二十六回末寫林黛玉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羹,十分傷心: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 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
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這是借哭聲寫黛玉之悲,略顯夸張,卻符合中國古代用“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描寫美人的抒情文學傳統(tǒng)。
后四十回雖然與前八十回有種種差異,但后四十回的聲音描寫上,確實也頗為用心,時有值得稱道之處。 如前面曾論及人物的聲音標記與聞音識人描寫,后四十回在這方面也有很細致的地方,如第八十七回敘寶玉信步走到蓼風軒來,聽見里面有二人下棋,一人自然是惜春,另一人“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掀簾進去,才知是妙玉。 寶玉與妙玉有過對話,多少熟悉她的聲音,卻又沒有熟悉到熟悉姊妹們聲音的程度,這一筆恰到好處地寫出了這種不遠不近的關(guān)系。
同時,續(xù)補者也往往刻意追求的前后呼應與一致性,如第七十三回,邢夫人見賈母房內(nèi)的小丫頭傻大姐笑嘻嘻走來,由此發(fā)現(xiàn)繡春囊,引發(fā)了抄檢大觀園這一重大事件。 而第九十六回黛玉散步走到當日葬花之處,“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里哭”,黛玉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著叨叨的是些什么話。 這個人也是傻大姐,黛玉因而得知寶玉寶釵成親事,并因此絕望而死。 也就是說,傻大姐的一笑一哭,成為小說中兩個最重要的情節(jié)轉(zhuǎn)折點,而后一情節(jié)的設置顯然繼承了前一情節(jié)的設置,使小說前后勾連一體。
與此相關(guān),《紅樓夢》還經(jīng)常通過聲音的對比,強化藝術(shù)表現(xiàn)。 仍舉后四十回的例子。 第九十七回,李紈“走到瀟湘館的門口,里面卻又寂然無聲”,她料定黛玉必是已死。 而那邊鳳姐對王夫人說:“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guī)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 我傳了家內(nèi)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得到了王夫人的同意。 到了第九十八回,又特別提道: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 紫鵑等都大哭起來。 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哭。 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并沒聽見。 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cè)耳一聽,卻又沒有了。 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
雖然從情節(jié)的時間點安排上看,有過于巧合之處,但強烈的聲音對比,融入了人物的心理感受,具有很強的震撼力。 ——與黛玉對婚禮音樂的幻聽幻覺相對,第一〇八回寫寶玉去大觀園憑吊,對襲人說聽到瀟湘館內(nèi)有人在啼哭,也是一種內(nèi)心的聲音。
在古代小說的評點中,針對人物的語言有一個常用的評點套語是“如聞其聲”,而對《紅樓夢》來說,用張新之在第二十九回的一個評點來說就是“聲口如聞,贊不勝贊”。這意味著小說描寫對人物語言的性格、心理的把握十分精準。 同時,從文學接受的角度說,這個“聲”字,又啟發(fā)我們,如果充分考慮了人物語言的聲音特點,那么,對其文學意味的感受會更為周全。 而文本中的聲音元素的還原與欣賞,是建立在讀者的閱讀主動性基礎上的。 沒有這種主動性,聲音是難以體現(xiàn)的。 概而言之,要如聞其聲,需要有以下幾方面的條件或努力。
第九回寫賈玉上學前到賈政書房來請安,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 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 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戚序本夾批:“這一句才補出已往許多文字。 是嚴父之聲?!睆埿轮u點也說“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從小說情節(jié)來看,此前對寶玉的“愚頑怕讀文章”等并沒有多少直接的敘述,對賈政、寶玉父子關(guān)系的描寫也還沒有展開,評點中所謂“這一句才補出已往許多文字”正是提示讀者要將這一喝斥放在人物關(guān)系與言行的整體中才能理解。 如果與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遭笞撻”時,賈政氣急敗壞的大喝、無可奈何的長嘆和寶玉挨打時嗚嗚地哭、亂嚷亂哭直至漸漸氣弱聲嘶對看,更可以從人物的語氣、聲調(diào)上看出父子關(guān)系的激化。
第十三、十四回寫秦可卿喪禮,場面盛大,“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里面哭聲搖山振岳”“一棒鑼鳴,諸樂齊奏”“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又有“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趿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還有兩班小戲并耍百戲,其間不時穿插描寫各種吊唁者的哭聲,如“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 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如此等等。 對于這些充斥著各種聲音的描寫,脂硯齋屢加評點,如“如此寫得可嘆可笑”“誰家行事? 寧不墮淚”“此回將大家喪事詳細剔盡,如見其氣概,如聞其聲音,絲毫不錯,作者不負大家后裔”等,他還指出:“寫秦死之盛,賈珍之奢,實是卻寫得一個鳳姐。”由此,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上述描寫的整體意義:寫出“大家”聲勢,此其一;隱含對賈府墮落與衰敗的批判和感嘆,此其二;突出描寫鳳姐的為人處事,此其三。
第六回鳳姐對劉姥姥說:“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 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 這錢雇車坐罷。 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 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里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王府本側(cè)批道:“口角春風,如聞其聲?!币环矫骧P姐對突然來訪的鄉(xiāng)村老太禮數(shù)周到,表現(xiàn)了她八面玲瓏、精于世故的性格;另一方面,她的客套又不過是隨口一說,沒人會當真。鳳姐的這一番話是她性格的初步體現(xiàn)。
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到了探春院內(nèi),好早已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
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凈他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 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p>
鳳姐笑,是為了化解尷尬;探春冷笑,則是充滿了鄙夷、憤怒。 程本刪除了這個“冷”字,聲情有點不對。 不過,張新之依然有評點道:“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币驗樘酱褐εc語氣,都與她一貫的性格一致。
即便是不重要的人物,其語言也與身份、性格相關(guān),如第十五回一個農(nóng)村丫頭道:“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 甲戌本側(cè)批:“如聞其聲,見其形?!边@個丫頭具有與大觀園中丫鬟不同的村姑性格,這正是她的語言爽利的原因。
第三回敘寶玉摔玉后,賈母急得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本側(cè)批:“如聞其聲,恨極語卻是疼極語?!辟Z母對寶玉的疼愛以及玉的珍貴,都在人物情急之下的語言中表現(xiàn)出來了。
第二十一回寫湘云替寶玉編辮子時說:“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 我記得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毕嬖频?“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睆埿轮幸粋€精細的評點說:“呢呢喃喃,如聞如見。”雖然湘云性格豪爽,但此刻的口吻,確實應該是輕聲低語的。
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寫更為人稱道,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多兇少吉,盼望有個人來往里頭去捎信,只見一個老姆姆出來:
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 快去,快去! 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生又聾,竟不曾聽見是什么話,把“要緊”二字只聽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么?”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 老早的完了。 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么不了事的!”
王府本側(cè)批:“寫老婆子愛說無要緊的話,真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边@一對話,十分符合一個聾老婆子的口吻,不僅渲染了緊張氣氛,也是情節(jié)進一步發(fā)展的條件——此時任何一個其他的人如焙茗之類的出現(xiàn),都可能阻斷情節(jié)流程。
第七十一回司棋與表兄的幽會被鴛鴦撞破,司棋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兵x鴦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备奖緤A批道:“如見其面,如聞其聲?!?鴛鴦所說的話,當然體現(xiàn)了當時人們對男女私情的看法,更反映出了賈府丫鬟做這種事的嚴重性,面對這一意外狀況,鴛鴦與當事人一樣,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對于特定情境聲音的感知,有時需要讀者去還原與補充,如第四十回有一段描寫笑的精彩片斷:
史湘云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 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作者根據(jù)人物不同的性格、身體等情況,分述了各自不同的笑聲與表現(xiàn),但在現(xiàn)場,這些笑聲當然不是依次出現(xiàn)的,而是交織在一起的,這種眾聲喧嘩的場面,就有待于讀者的合成。 又如第七十五回描寫賈珍等賭牌:
只聽里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庚辰本有夾批指出,這里是“先畫贏家”“又畫輸家”,雖然只是一句簡單的概述,卻可見作者描寫的周到。
第一回描寫甄士隱自與雨村在書房中,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闭缡侩[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庇甏逡财鹕碜尩?“老先生請便。 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蓖醺緜?cè)批說:“世態(tài)人情,如聞其聲?!币簿褪钦f,讀者需要從世態(tài)人情的角度,去體會甄、賈二人的客套。 又如第十六回敘鳳姐因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見賈璉遠路歸來,房內(nèi)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 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 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lǐng)否?”甲戌本側(cè)批說:“嬌音如聞,俏態(tài)如見,少年夫妻常事,的確有之?!边@也提醒讀者,要用所謂“少年夫妻常事”去體會,才能“如聞”鳳姐嬌音。 再如第三十八回寫鳳姐攙著賈母過竹橋,口里說:“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guī)矩是咯吱咯喳的。”己卯本夾批道:“如見其勢,如臨其上,非走過者形容不到?!?/p>
舊評點中,經(jīng)常指出《紅樓夢》中一些字音的讀法,如第五十一回鳳姐道:“……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 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庚辰本夾批:“‘朔’字又妙! ‘朔’作‘韶,北音也。 用(比)北音,奇想奇想。”這個所謂“北音”需要讀者根據(jù)自己的方言知識去體會,否則就無意義,甚至成為閱讀障礙。
第八十二回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叫紫鵑,她的應答“更比頭里凄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這種聲音中的悲慘酸楚,也需要讀者在閱讀時加以體會。
因為《紅樓夢》有些情節(jié)可能與作者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所以運用生活經(jīng)驗的還原并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如第七十一回南安太妃因熟識湘云,笑道:“你在這里,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只等請去。 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睆埿轮u點說:“聲情逼肖,非經(jīng)見聞者不能?!贝伺恢獜暮味鴣?,有無所指,但也說明了生活經(jīng)驗對感受人物語言聲情的必要。類似的還有第一〇二回抄家時,針對西平王與趙堂官不同的口吻,張新之評點:“有聲有色,如見如聞,豈作者亦曾經(jīng)見耶?”
第四十五回借雨滴竹梢之聲寫林黛玉孤寂心理,“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這就是古代詩歌常用的手法。 第八十七回寫黛玉“感深秋撫琴悲往事”也類似:
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 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nèi)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里唏留嘩喇不住的響。 一回兒,檐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當當?shù)膩y敲起來。
其中“檐下的鐵馬”的聲響,就是古代抒情文學常見的意象,如馬致遠《漢宮秋》第四折中:“【堯民歌】呀呀的飛過蓼花汀,孤雁兒不離了鳳凰城。 畫檐間鐵馬響丁丁,寶殿中御榻冷清清,蕭蕭落葉聲,燭暗長門靜?!瘪R致遠散曲【雙調(diào)·壽陽曲】:“云籠月,風弄鐵,兩般兒助人凄切。 剔銀燈欲將心事寫,長吁氣一聲吹滅。”湯舜民的散曲“掩紗窗未思量杜宇先悲愴,上牙床正恓惶鐵馬兒越叮當”,王和卿的散曲“碧紗窗外風弄雨昔留昔零打芭蕉,惱碎芳心近砌下啾啾唧唧寒蛩鬧,驚回幽夢丁丁當當檐間鐵馬敲”,等等,都用“鐵馬兒越叮當”襯托人物的孤寂心理,《紅樓夢》與這些作品有一種互文之妙。
當然,有些藝術(shù)化的聲音描寫是無法用生活經(jīng)驗填補的,如第十六回描寫都判官聽說寶玉來了,慌忙喝罵鬼使:“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甲戌本夾批:“如聞其聲,試問誰曾見都判來,觀此則又見一都判跳出來。 調(diào)侃世情固深,然游戲筆墨一至于此,真可壓倒古今小說?!睂Χ寂械暮攘R,讀者只能從世情角度去體會,沒人見過作為神靈的都判,當然也有無法從神靈的角度去感受這種“如聞其聲”。
又如第二十六回描寫寶玉來至一個院門前:
……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 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這一段描寫從寶玉的聽覺、視覺、嗅覺等角度描寫“瀟湘館”,十分精彩,其中所謂“龍吟細細”,讀者也是只能想象而無從坐實的。
總之,《紅樓夢》表現(xiàn)了作者對聲音的敏銳感知與表現(xiàn)能力,在文字性視覺文本中,加入大量可以喚起聽覺聯(lián)想的聲音描寫,從而賦予了文本形、聲、情、義全要素的文本特性,形成了視覺化與聽覺化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效果,極大地豐富了文本的內(nèi)涵與表現(xiàn)力,值得我們仔細聆聽。
2020 年9 月2 日于西紅室
注釋
① 本文所引《紅樓夢》,除特別加注者外,俱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為省篇幅,均隨文標明回數(shù),不一一注明頁碼。 脂批據(jù)岳麓書社2011 年版《紅樓夢脂匯本》,張新之評點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版《三家評本紅樓夢》,亦隨文標明回數(shù),不另注頁碼。
② [美]雷·韋勒克、奧·沃倫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年版,第166 頁。
③ [加]梅爾巴·卡迪-基恩《現(xiàn)代主義音景與智性的聆聽:聽覺感知的敘事研究》,[美]詹姆斯·費倫、彼得·J·拉比諾維茨主編,申丹等譯《當代敘事理論指南》第二十五章,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458 頁。
④ [美]宇文所安著,陳小亮譯《中國傳統(tǒng)詩歌與詩學:世界的征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6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