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艾
羊娃走失的那天晚上,咸陽塬上下了一場大雪,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1
羊娃家在咸陽塬上的劉家村,糧食緊張的年月里,一家人日子雖是粗茶淡飯,卻也樂在其中。每當(dāng)農(nóng)閑時,羊娃爸就坐在院里的梨樹下,圍著石桌給兒子們講起祖上的事:漢代時劉家坐天下,爺爺?shù)臓敔斣诨适易龉?,咱塬上的劉姓家族就不是一般的人家…?/p>
2
深秋的清晨,太陽還沒露臉,房舍田地一片霜白,寒氣逼人。村子像剛睡醒似得,疲沓慵懶。5歲的羊娃突然發(fā)高燒,他媽要去醫(yī)院給娃看病,他爸說農(nóng)村娃沒那么金貴,喝碗姜湯,用被子捂上一覺出出汗就好了。晚上,羊娃燒退了又反復(fù),天亮?xí)r,羊娃說胡話,翻起了白眼。
從此,街坊鄰居看到的是個憨吃憨喝,說話口齒不清,流著哈喇子,走路一拐一瘸的羊娃。鄰居們都說可惜了那個聰明懂事的乖娃了。
3
羊娃十三歲了,長得又高又胖,卻不知冷熱,不知害怕,四處亂跑,經(jīng)常迷路回不了家,家人不管閑忙都得四處去找。剛開始,他爸也一起去找,后來,三天兩頭走丟,他爸就厭煩了。這時,老婆總是埋怨他,當(dāng)初你要把娃送醫(yī)院看了病,娃也不會成這樣。他說,這是個禍害,這是咱劉家的禍害呀!
臘月下大雪,一大早,羊娃趁著他媽不注意跑出去,天快黑了還沒回來。要是平時,羊娃天黑不回家他媽也不怎么擔(dān)心,這冷凍時天的,最怕兒凍病了,她叫上大兒和二兒分頭去找。這幾年為找羊娃,娘仨把方圓十里八里都跑遍了。
天黑,雪厚,羊娃媽著急,一腳踩進(jìn)雪窩里崴了腳,頓時疼得鉆心。她癱坐在雪地里,揉著腳脖子,大哭起來。冷風(fēng)呼嘯,寒冰刺骨,空曠蒼茫的雪夜里回蕩著一個母親揪心的哭聲。
哭過了,她又安慰自己,這是老天爺給她的命,她得趕緊站起來,繼續(xù)找兒去。雪堆下,她摸到一根木棍,撐著身體站起來,拖著酸疼的腳艱難地朝前走去。
“媽——媽——”遠(yuǎn)處傳來喊聲。借著泛白的雪光,她隱約看見前方有個人影。她聽出是大兒的聲音,趕緊回應(yīng)。
老大跑過來,喘著氣,看見母親拄著棍,忙問:“媽,你這是咋了?”
“腳崴了,羊娃子尋見沒?”
“尋見了,他鉆在鄰村磚廠的窯洞里餓了一天,二弟給他做了吃的。”
“找著了就好,找著了就好?!彼纼赫业搅?,心一松身子要倒,大兒趕緊扶住她。
4
羊娃的智力始終停滯在五六歲的狀態(tài)。一群孩子里他個子最高,孩子們罵他傻子、瘸子,趕他走,他不走,經(jīng)常和他們打鬧在一起,吃了虧的孩子回家哭訴給大人,明理的大人告訴孩子不要和傻子計較,多事的人家就會尋上門來鬧事。在村里,老劉家給人低聲下氣道歉是常有的事情。
一日,一村婦拉著哭啼的兒子,怒氣沖沖地走到劉家門上叫罵:“養(yǎng)頭牛能犁地,養(yǎng)頭豬能吃肉,就說你們劉家養(yǎng)個傻子除了吃睡就是禍害人,看把我娃打成啥咧,缺德不缺德??!”
屋里,羊娃媽聽見門口有人叫罵,知道羊娃又惹事了,放下手里的活趕緊朝外走。
羊娃爸在院里先開了門。他站在門口,非但不讓火,倒和人家杠上了:“你嚷嚷啥哩!我養(yǎng)個傻子咋了,你家娃跟傻子混一起,也不是個靈醒貨!”
羊娃媽一聽他爸對人家喊上了,就跑著出來:“你少說幾句行不,回!回去!”她幾乎是哀求,邊說邊推他爸進(jìn)門。
對方討個沒趣,更火了:“沒見過這不講理的,傻兒子打人,老子還有理了?!?/p>
羊娃媽拉上門,轉(zhuǎn)過身才看清那娃額頭上起了一個青包,她走過去蹲下哄哄哭啼的娃,又站起來對娃他媽說:“他姨消消氣,別跟我家那倔貨一般見識,羊娃把你娃打傷了都是我這媽沒當(dāng)好,我回去就收拾他,也求您別跟傻娃計較了……”
“咋說話呢,明明是你家傻子欺負(fù)我娃,倒說我計較了!”對方得理不饒人。
羊娃媽好說歹說不頂事,她見事情不得消停,說了句“你等著!”轉(zhuǎn)身快步回屋。
那婦人以為她回屋拿家具要打架,先把兒子拉進(jìn)懷里護(hù)起來,扯著嗓門喊道:“快來看呀,都來評評理,傻子打人,他媽也要打人咧……”
鄰人聽到喊聲都圍了過來,指指點(diǎn)點(diǎn)。
不一會,只見羊娃媽從屋里小跑出來,手里拿著四個雞蛋,走到孩子跟前說:“娃乖,嬸回去就打羊娃給你出氣,拿著雞蛋讓你媽煮給你吃,好不?”
那村婦看見雞蛋,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笑,撇撇嘴說:“以后把你家傻娃看緊點(diǎn),可別再惹事了?!闭f完迅速從羊娃媽手里抓過雞蛋,拉著兒子轉(zhuǎn)身走了。
望著母子遠(yuǎn)去的背影,羊娃媽嘆了口氣,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家門??礋狒[的人四散而去。
進(jìn)門迎接她的是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她平靜地看了眼丈夫沒吱聲。進(jìn)到房里,她看見羊娃蹲在柜角,眼里充滿驚恐。她知道他爸已經(jīng)教訓(xùn)過娃了。她走過去,把兒摟在懷里,淚就落了下來:“娃呀,你啥時候能懂點(diǎn)事呀,媽在世可以護(hù)著你,將來媽老了,走了,你可咋辦???”
羊娃聽著媽的話,愣愣地看著媽,忽然,他伸出手給媽擦著臉上的淚。她輕撫著娃手腕上的瘀青。
經(jīng)了幾回鬧事后,羊娃不再追著村里的孩童鬧了。再后來,出門知道回家了,這讓他媽少操了好多心。他爸的打罵也隨之少了。
5
三月,咸陽塬上充滿春天的氣息,小草仿佛一夜間從地里鉆了出來,黃土地上像是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青紗,綠意朦朧。院里的梨花又開了,花白似雪,一年一年催著光陰走。
老大和老二相差沒幾歲,都過了該娶媳婦的年紀(jì)了。這些年,給他兄弟倆沒少托人說媒,因為有個傻弟弟,沒成一個。兩個兒的婚事成了兩口子的心病。羊娃爸的眉頭整天擰成一疙瘩。
一日,村西媒人領(lǐng)著一個姑娘來到老劉家,是給羊娃大哥介紹的對象。姑娘叫秀蘭,人長得挺順眼,衣著簡樸又干凈,進(jìn)門就問叔叔嬸嬸好,樂得羊娃爸媽合不攏嘴。媒人帶姑娘來看門戶,這是劉家黑天白日盼望的好事情,老兩口趕緊殺雞炒蛋,恨不得將壓箱底的好吃的都翻出來。
吃飯的時候,全家人熱情地陪著貴客。羊娃被他媽安頓在廚房里吃飯。說羊娃傻,他見到好吃好喝的卻開了竅。開飯沒多會兒,他端著碗就走到堂屋門口,傻笑著邊走邊說:“嘿嘿……吃蛋……吃蛋?!闭f著還吸溜下口水,他跛到桌前,照準(zhǔn)盤里的雞蛋往碗里夾,幾筷子下去,一盤炒雞蛋幾乎全進(jìn)了他的碗里。
一家人被羊娃的闖入瞬間驚蒙了。秀蘭嚇得放下碗筷,躲到媒人身后說害怕。媒人拉著秀蘭的手說沒事,回過頭對老大使眼色:“這是誰家的傻娃么,咋跑你屋來了?”
老大正不知怎么辦呢,一聽媒人的話,趕緊說:“哦……是,是那誰家的,我這就帶他出去?!?/p>
羊娃媽也醒過神來,緊張地看看媒人和秀蘭,接過話和大兒拉著羊娃匆忙向外走去。
“把他趕出去關(guān)上門,聽見沒?”羊娃爸重重地喊了聲。他心里氣得直罵娘。
廚房里,羊娃邊吃雞蛋邊喊好吃。他媽則擔(dān)心小兒的出現(xiàn)會不會攪了這門親事。
過了些天,媒人傳話來,說秀蘭對劉家老大挺滿意,等秋收忙罷,挑個好日子把婚事定了,這門親事就算成了。這個好消息把劉家兩口子高興的幾天睡不著覺,羊娃媽心里總算踏實了,打算著該給大兒準(zhǔn)備婚事了。
老劉家因為大兒子的婚事有望,日子就像是初秋的天氣,云淡風(fēng)輕,分外舒心。
秀蘭家離羊娃家有四五十里路,靠近縣城,家里條件較寬裕,就是姊妹三個無有男丁。這一直是她爸的心病。
種上冬麥后,一年的農(nóng)事忙完了。秀蘭她爸讓媒人叫來了劉家老大,他說:“你三弟的事兒我都知道了,我不能讓我女子嫁到你家去……”
秀蘭端著茶水剛好走到門外,聽到這話,擔(dān)心她爸要?dú)Я擞H事,她疾步進(jìn)屋,走到他爸跟前,低聲說道:“爸,他弟是因病才傻的,又不是天生傻。”
“你懂啥!幫你媽做飯去。”他爸低聲懟了一句。秀蘭不敢再說什么,羞怯地向外走去。
秀蘭爸的話讓老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嘴里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這樣吧,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下,要么你到我家來,要么就當(dāng)沒這回事?!?/p>
實際上,秀蘭她爸一直想給大女兒招個上門女婿,他滿眼看上劉家老大,又擔(dān)心人家不答應(yīng),他打聽出劉家有個傻兒,就有了辦法。
半下午,羊娃的大哥回到家,他沒精打采的樣子像是被曬焉的秧苗。
羊娃一見大哥回來,笑著叫著。老大站住腳,看著他嘆氣又搖頭,悶悶地朝屋里走去。
屋里,他爸坐在炕沿上抽煙,他和父親打過招呼后,心里琢磨了片刻出了房門。面對三弟,他心頭生了怨氣,卻又無奈,便又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幾陣子想給父親說出秀蘭爸的要求,怎么都張不開口。
老大的異常沒逃過他爸的眼睛。他問兒:“秀蘭家咋說的?”
“我,我不好說?!眱呵忧拥鼗卮稹?/p>
“沒出息的樣子,說,天塌下來有你爸呢?!?/p>
“他爸知道我三弟的病了,不愿意秀蘭嫁咱家,要我,上門……”老大說著沒了聲。
聽到大兒的話,父親頓時怒火沖頭。他把煙袋摔在地上,跳下炕,顧不上勾鞋,直奔院墻角,從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棍子,沖著羊娃疾步走過去,邊走邊罵道:
“看看,看看,我早說過了,你就是個禍害!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羊娃聽見罵聲,看他爸拿著棍子沖過來,嚇得嘰哩哇啦地驚叫,趕緊爬起來又跛又拐地往廚房里跑。廚房里,羊娃媽聽見喊罵聲正要出去,剛一轉(zhuǎn)身見兒驚慌地跑進(jìn)來,又看見他爸手里提著棍子罵罵咧咧追進(jìn)來。她顧不上問清楚,伸開胳膊像老母雞一樣先把娃護(hù)在身后。羊娃爸喊罵著叫老婆閃開,手里的棍子舉過了頭,眼看著棍子落在羊娃身上,她用盡力氣推開丈夫,順勢坐地上抱著他的腿,哭喊道:“你瘋了,娃咋惹你了,你拿棍子打他……”
羊娃爸那里聽得進(jìn)去,推開老婆撲過去,抓住羊娃就打。棍子雨點(diǎn)般落在羊娃身上,他疼得哇哇大叫,雙手抱頭蜷縮在地上。
羊娃媽爬起來拉著他爸,喊著叫羊娃朝院里跑。
“你滾開,你再護(hù)著他我連你一塊打,今不打死他,我老劉家就沒后了?!崩掀庞直凰频乖诘厣?。他追到院里。
這時,羊娃的二哥從外邊回來了,在門外就聽見他爸的叫罵聲。他一進(jìn)門就沖著父親大聲喊:“你打死我三弟,我一輩子打光棍!我大哥也結(jié)不成婚!”
老二的話像是一盆冷水,給他爸的怒火降了溫。
羊娃媽護(hù)著兒說:“你還有臉打娃,要不是你娃能成這樣嗎?你連我一塊打死好了!”
院里安靜了。
羊娃爸像漏氣的皮球,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手中的棍子掉在地上,人順勢蹲下,抱著頭竟號哭起來:“唉,先人的臉叫我給丟盡咧……”
羊娃媽和老二扶著渾身發(fā)抖的羊娃進(jìn)了屋。老大一直呆立在院里。
安頓好娃,羊娃媽從屋里出來,她站在門口說:“秀蘭家提的事,我看可以考慮,有媳婦總比打光棍好,就算是生了娃隨她家姓,那骨子里流的還是劉家的血?!?/p>
6
正月里,老大結(jié)婚了,婚禮是在秀蘭家辦的,熱鬧喜氣。劉家院子里冷冷清清,戶門緊閉。
老大當(dāng)了上門女婿,羊娃爸只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老二的婚事上。老二人長得精神,又勤快,對象介紹的是不少,人家一打聽都不愿意,這么一拖又是一年多。老大走了,家里少了個勞力,農(nóng)忙時,羊娃頂不上半個人用,閑時更顯他多余,為此羊娃常挨他爸打罵,頻繁的吵鬧弄得家沒家的安生。
秀蘭生了個兒子,隨了她家姓。本來氣不順的羊娃爸就像伏天的氣球,隨時都會爆炸。一日午飯,他端起老碗挑了一口燃面,剛吃到嘴里就把頭一歪,“呸”地一口吐到地上,皺著眉頭朝向廚房就罵開了,嘴上罵著抬手把碗摔在地上。羊娃媽聽見罵聲慌忙從廚房跑出來,看見碗摔碎在院里,面條撒了一地。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去拿笤帚和鐵锨要收拾地上的面條和碎碗。
老二從廚房里出來,一臉看不慣的樣子,從他媽手里搶過笤帚和鐵锨,把地上的臟物收拾了。待他返回廚房,看見母親坐在灶間悶哭,一想到父親的蠻橫鬧活,母親這些年受得委屈,又氣沖沖轉(zhuǎn)身出來,在院里喊道:“這日子像是過不成了,整天摔盤子拌碗的有意思么!”
“放屁,這屋里還沒輪到你說話!”
“當(dāng)年是你不給三弟看病,現(xiàn)在你卻嫌他傻,你再這樣對待他,這輩子我都不結(jié)婚了!”
“你個不懂事的東西,錢花了拿啥給你和你哥娶媳婦……”父親抓起靠墻的鋤頭走過去。
老二站在那里沒動腳,兩眼直直地盯著父親。舉起的鋤頭停在了半空,父子倆對峙了片刻,父親氣得臉通紅,他扔掉鋤頭,罵道:“你們這些貨,都是索命的冤家。”他回身又對著羊娃狠狠地說:“你呀你,成天傻不唧唧的瞎跑,咋不跑丟呢,你咋不跑丟呢!”
面對倔強(qiáng)的二兒,憨傻的三兒,他是又氣又丟心不下,他知道老二是個犟慫,說不干啥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也知道自己在家里亂發(fā)脾氣不應(yīng)該,可脾氣上來就管不住自己。
這次和父親對峙后,老二發(fā)現(xiàn)父親對三弟的態(tài)度有了轉(zhuǎn)變,有時三弟惹事了,父親不動手,最多訓(xùn)罵幾句。家里平靜了,老二心里也輕松多了。羊娃媽看在眼里,心里高興,她想著:到底是親生的,他總歸是心疼娃的。
7
芒種臨近,地里的麥子已泛黃,一天比一天色亮,天空中傳來一聲聲“算黃算割”,空氣里仿佛也彌漫著麥香味。老話說,緊收麥子慢收秋,莊稼人開始著手為夏忙做準(zhǔn)備了。
羊娃爸要去集市上置辦農(nóng)具,他說要帶羊娃去,買東西有個幫手。羊娃長這么大還不知道集市是啥樣子,一聽他爸要帶他去集市,拍著手笑個不停。他媽有些不放心,一再叮囑他爸看好娃。
集市上人多,貨物多,一街兩行應(yīng)有盡有。羊娃對什么都稀奇,他看見地攤上那些彩色的塑料玩具,新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后把目光落在一個電動人上。那電動人是紅色的,一只手里舉著一把槍,另一只手插在腰上,造型很威風(fēng)。在電池的帶動下,電動人慢慢地朝前挪動著。羊娃看得入神,不覺掙脫了他爸的手,蹲下去伸手拿過電動人,新奇地笑著,翻弄著。
父親看見傻兒高興的樣子,眉頭平順了,臉上流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瞬間又消失了。他叫兒給人家放下。羊娃卻把電動人緊緊抱在懷里不放手,嘴里說著“要,要?!?/p>
見羊娃不聽話,他習(xí)慣性地想發(fā)脾氣,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自從羊娃病傻后還沒給娃買過東西了,他給攤主付了錢。
人群中,父親拉著傻兒朝著賣農(nóng)具的地方走去。羊娃把電動人抱在胸前,他滿足地笑著。
路過一家豆腐腦的攤點(diǎn),看人家吃得香,羊娃不走了,他爸怎么拉也不走。羊娃咽著口水說要吃。
“唉,就知道吃?!彼ь^看著日頭過午,不能再耽誤時間了!便要了一碗豆腐腦。
羊娃坐下吃了一口,笑著對他爸說:“嘿嘿,好吃……爸也吃?!?/p>
那一刻,娃的話融化了他的心,他的胸腔里像是解凍的河水,奔涌著。許多年了,他被生活擠壓著,被沉重的負(fù)擔(dān)壓得不能松一口氣,他的內(nèi)心從沒有過此刻的柔軟,他有些哽咽了。當(dāng)年,兒要是不發(fā)那場高燒,現(xiàn)在多好呀。他揉了揉眼睛,輕聲對兒說:“爸不吃,你在這吃,爸去買東西,過來帶你回,好不?”
“好,爸去。”羊娃高興地說。
他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回過頭又喊了句:“吃完就待這,別亂跑,聽見沒?!?/p>
“嗯,等爸來。”
午后,地面上的溫度像蒸籠里冒出的熱氣,樹葉都耷拉著,集市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羊娃坐在小凳子上,不停地抹汗,左右張望不見他爸來,那表情完全沒了看到電動人時的興奮勁了。
賣豆腐腦的人問:“你家人呢?”人不問還好,這一問,羊娃就哭了,邊哭邊叫爸。汗水、淚水、鼻涕,抹滿了熱得發(fā)紅的臉。賣豆腐腦的人一看這是個傻子,又見娃哭得怪可憐,叮囑他別亂跑,等家人來接,給了他水喝。
羊娃哭了好大一陣,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找爸去了。
太陽快落山了,羊娃爸肩上扛著兩把掃帚,手里提著一個蛇皮袋子,沮喪地回到家。一進(jìn)門,他放下東西徑直進(jìn)了屋,靠著柜子蹲下,點(diǎn)了一袋煙,默默抽著。
老婆進(jìn)屋問他咋了。他不敢正眼看老婆,低聲說把羊娃丟了。
“啊,把娃丟了……你操啥心嘛!”
“他要吃豆腐腦,我給他買了,讓他吃完等著,我回來就不見人了?!?/p>
“亂糟糟的集上,把娃一人擱那,你也真放心,以后你出門再別帶娃了,帶一回就差點(diǎn)出事了,要不是老二在集上碰見娃,這回可就真丟了!”
“?。坷隙Щ貋砹?,他,他咋在集上呢?”他有些驚奇。
“老二路過集市,聽見有人哭喊,覺著聲音耳熟,過去一看是娃,趕緊帶回來了。”“我給你說,你要是真把娃丟了,我和你拼命!”她說完轉(zhuǎn)身出去。
他背靠著柜子叭達(dá)叭達(dá)地抽煙,不再吭聲。
出了屋子,他的目光和老二撞了個正著。老二定定地站在院里,目光像一把利劍直刺他心里。他心頭一緊,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不敢言語,趕緊偏過頭,攥著手放在嘴上干咳了一聲,朝著廚房走去。
夜里,羊娃爸躺在炕上,翻來翻去睡不著。窗外月色泛白,樹枝在風(fēng)里搖擺著。他的心就像月光中的樹影,婆娑、凌亂。他怕自己來回翻身吵醒了老婆,就慢慢起身,輕手輕腳下了炕,摸到桌上的酒瓶出了屋。庭院里裝滿了月光,夜風(fēng)涼颼颼的與銀色的月光纏繞著。他坐下,抿了一口酒,一股熱流進(jìn)了胃里。他抬頭望著月亮,心里念叨著:一年的光景又晃蕩過半了,老二的媳婦還沒著落呢!
“唉,我上輩子是造了啥孽呀!”他舉起酒瓶又悶了一大口酒。
他,連同他低沉的嘆息被裝滿院子的月光淹沒了。咸陽塬上的小院里,夜風(fēng)孤獨(dú)地打著旋兒。
8
中秋節(jié),老大一家三口回來了。看見孫子,一年見不到笑臉的羊娃爸臉上的皺紋也舒展開了。平日里沉悶的院子有了說笑聲。
羊娃看到小侄子開心極了,他一顛一跑進(jìn)屋里去,出來時,手里拿著他的電動小人,笑著走到娃跟前,一個勁地給娃手里塞。
羊娃爸坐在石桌旁,說:“娃差不多快兩歲了吧!”
“還不到兩歲呢,會叫人了,乖乖,叫外爺?!毙闾m說。
外爺!羊娃爸頓時臉一沉,站起來就朝屋里走去。
“爸,娃叫你呢!”秀蘭的喊聲像是撞上了墻壁,碎落在地上。
院子里,只剩下羊娃的呵呵笑聲和小侄子的咿呀聲。
明明是孫子,上次回來還叫爺,這次卻叫他外爺,他的喉嚨里像是扎了一根刺,吞不下,吐不出。
“老大,你進(jìn)來?!?/p>
老大應(yīng)聲進(jìn)了屋。
“我問你,頭一回娃來叫我爺,這回咋叫外爺了?”
“上次回去后,秀蘭她爸問娃把你叫啥呢。秀蘭說叫爺呢,她爸說咋能叫爺了,應(yīng)該叫外爺?!崩洗笄忧拥乜粗值哪?。
“屁話!姓都隨了他家,叫個爺還爭究?!?/p>
“先這么叫著,不管爺還是外爺,都是親的么。”
他爸狠氣地瞪了一眼,罵兒:“你就是個瓷慫?!闭f完出了屋子朝院門外走去。瞥見羊娃,他又狠狠地說:“祖上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p>
老二在院里聽見了他爸和大哥的對話,見他爸又罵三弟,就說:“這事和三弟有啥關(guān)系嘛,你又罵他?”
“你懂個屁!”他憤憤地撂了句,雙手背在身后出了門。
羊娃媽面對突來的狀況也很無奈,她清楚丈夫心里的不高興,也難怪他,孫子不但隨了秀蘭家姓還叫他外爺,他怎能不氣呢。
這個中秋節(jié),老劉家人是團(tuán)圓了,心情卻都不暢快。
秋收完,麥子種進(jìn)地里,塬上人都清閑了,可日子卻不會安生,有風(fēng)去,就有雨來。老二和他爸吵鬧了幾回后去省城打工了,他實在不愿意看見父親偏激的行為,更不愿意待在死氣沉沉的家里。
9
入冬,塬上下了第一場雪。
村莊純凈、安寧。人們都在熱炕上窩冬。街道上偶爾會有狗兒調(diào)皮地追著雪地里覓食的成群的麻雀,不待狗兒靠近,麻雀“撲楞楞”地驚飛上樹枝,嘰嘰喳喳,絨球一般跳動著,樹枝上的雪便無聲地落了下來。若不是那狗兒和麻雀的鬧,整個村莊仿佛被冰雪封凍。
羊娃下雪前出了門,兩天還沒回來,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見人影,他媽急得在家坐不住。眼看著天又黑了,她催著丈夫再去找找。羊娃爸坐在熱炕頭給煙袋鍋里裝煙絲,不情愿地說沒地方找了,他凍得受不住就回來了。
雪時大時小下了三天,有半尺多厚了,這在咸陽塬上是少見的。羊娃還沒有回來,他仿佛化成了空氣,消散在人們的視線里。
幾天后,一輛白色警車的到來沸騰了冰凍的村子。
“傻子丟了還報警,誰會拐走一個傻子嘛!”
“那娃成天胡亂跑,這回肯定也是自己跑丟了么?!?/p>
“要是真丟了,他媽就不再受氣了,他二哥可以娶到媳婦了……”村民如是說。警察們面面相覷,警車空載而去。
羊娃到底去了哪里?眼睛都哭出了血絲。
10
羊娃走丟的第七天,有消息傳來,說是找見了人。羊娃媽一聽娃找見了,激動地從屋里撲出來,來人卻說人歿了。剛跨出房門的羊娃媽驚恐地張著嘴,再沒說出話來,當(dāng)即昏倒在院里。報信的人趕緊喊來鄰居抬她進(jìn)屋,有人掐她人中,有人拿冷毛巾敷額頭。一陣忙亂后,羊娃媽緩過氣來,她用力起身,扒開人群,光著腳就往外沖,邊跑邊哭喊。
警察從十幾米深的枯井里撈上尸體,可憐的羊娃胳膊腿蜷縮著,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的,尸體無外傷,面部和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都變了色,看起來實在是瘆人。要不是有人在南坡狗攆兔,也不會發(fā)現(xiàn)枯井里有死人,更不知道那是走丟的羊娃。
法醫(yī)檢查的結(jié)果,羊娃是落井凍死。
關(guān)中人有講究,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回村里,特別是年輕人。羊娃的尸體只能暫放荒野,等墓挖好了才能入土。
數(shù)九寒天,地凍三尺,打墓的幾個壯漢累得脫掉了棉衣,背上冒著熱氣。幾個人挖了一陣,撂下镢頭鐵锨,披上棉衣蹲著,點(diǎn)著煙說起閑話:“真是個傻子,大冬天一個人跑到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南坡干啥呢,這荒坡上,掉下去喊破嗓子也沒人知道?!?/p>
“唉,這娃命不好呀,發(fā)燒燒傻了,還落了個這下場,真是可憐?!?/p>
“不會是有人把他推下枯井吧!”
“一個傻子,誰使那壞心干啥?你可別胡說咧!干活,干活?!?/p>
他們的議論引起一旁守靈的劉家老二的注意。
老二走過去問:“誰把我三弟推下去的?我也懷疑他是被人推下井的,他再傻也不會自個兒跳到枯井里去!”他眼里冒火的樣子,嚇傻了幾個打墓的人。
他們趕緊說:“沒看見,沒看見,我們都胡說亂猜呢!”
“老二,你可別亂說話?!崩洗筅s緊阻止他。
老二回過頭大聲喊道:“三弟肯定不是自己掉下井的,我一定要查出來是誰干的!”
天穹沒有回音,大地寒風(fēng)嗚咽。
以往,羊娃出門不管是自己回來,還是被找回來,都是活生生的,可這次他媽再也聽不到他呵呵的笑聲了。她的眼淚哭干了,身體像是被抽了筋。她硬撐著給兒做了一身新衣,是從里到外的新衣。娃從小到大沒穿過新衣服,都是穿哥哥褪下的舊衣服,臨到最后,她得讓娃穿著新衣服走。她坐在炕上,撫摸著新衣服,兒高高的模樣就映在她眼里,癡癡地憨笑回響在她耳邊。她摸著摸著就把新衣服抱在了懷里,貼在臉上,淚水從她憔悴蒼老的臉上滑落。羊娃唯一的新衣上就有了娘的溫度。
羊娃下葬那天,他媽已提不起身子,攙扶的女人們個個落淚。
南坡上多了一座新墳,孤凄地堆在冰天雪地里。純潔的雪讓天地看起來很干凈,很干凈。
11
沒有羊娃折騰的家里格外安靜,冰冷的冬天死一樣的沉悶。
羊娃媽躺在炕上,她的臉上沒有血色,小兒喜愛的紅色的電動人緊攥在她手里。她把電動人捂在懷里,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
中午,老二做了飯,端到炕前,他媽又搖頭不吃?!皨?,起來吃點(diǎn)吧,你幾天都沒好好吃飯了?!崩隙裾f。
“他媽,聽娃的話,身體要緊,你要是倒了,咱家可咋辦呀!”羊娃爸在一旁也勸說。她仍然搖頭。
老二看著她媽虛弱的樣子,他想起可憐的三弟說:“媽,你再這樣下去,我三弟在天上也會擔(dān)心你的。”話音剛落,他媽“哇”地一聲哭了。
“媽,你甭難受,我三弟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老二擦了擦眼睛,扶起他媽,讓母親靠在他懷里。
羊娃爸低著頭走出了屋子。
自此,劉家村的街道上再也看不見羊娃一步一跛的身影,聽不見他嘿嘿地傻笑聲。老劉家院門外再無人來鬧事,院內(nèi)也再無打罵哭喊聲了。塬還是塬,村子還是村子,只是一個傻子的死讓這個閑冬有了嚼頭。
12
初春,麥苗已泛青,田邊地頭的蒲公英和小草從地里鉆了出來,黃色、紫色的小花給枯黃的大地增添了生機(jī)。幾戶人家院里的杏花著急地伸出墻外,粉粉的,白白的,引來了一群蜂兒嚶嚶嗡嗡。村莊蘇醒了。
谷雨前后,點(diǎn)瓜種豆。每到春天播種時,人們都忙碌起來。
天還沒亮透,老劉家的煙囪就冒起了煙。當(dāng)隔壁女人喊她家男人起來的時候,羊娃媽已收拾干凈院里院外,做好了早飯。石桌上,一碟腌制的咸蘿卜;一碗油潑辣子,兩碗苞谷糝子稀飯;小竹篩里放著剛出鍋的熱饃饃。她朝屋里喊道:“他爸,吃飯了?!?/p>
羊娃爸從屋里出來,他走到桌前坐下,端起碗喝了兩口苞谷糝,又吃了兩個饃夾油潑辣子,就著咸蘿卜喝完了糝子,抹抹嘴,起身去了后院。等羊娃媽收拾好廚房,兩口子肩扛著鋤頭去了田里。
小兒的離世讓她死了一回,大半年沒緩過勁來。她鋤了一陣子地后,坐在地畔上,看著滿地的草,說:“要不把老二叫回來吧,這大一片呢,咱倆鋤到啥時候呀,可別耽擱了種棉花時間?!?/p>
他望了望地說:“叫啥叫,慢慢鋤?!?/p>
“唉,去年羊娃子還幫著干活呢,今年……”她心里一陣陣酸。
他心里咯噔一下,說:“這是他的命,想也沒用,再甭想了。”
“我想老二,娃好長時間沒回來了?!?/p>
每次提到二兒子,他都不高興,也不吭聲。父子倆是水火不相容。
歇了一陣,他讓老婆繼續(xù)歇著,自己起身去鋤地。下午,太陽落山前兩人趕著鋤完了一畦地。
13
羊娃媽早上喂豬摔了一跤,傷了腰,她躺在炕上動不了,羊娃爸不得不托人叫二兒子回來。
老二一聽他媽摔傷了腰,匆忙趕回家。一進(jìn)門,看見媽躺在炕上,問清原由后,心里埋怨他爸,但嘴上沒有吭聲。他天天守在母親身邊,細(xì)心侍候著。
羊娃爸不是靠墻蹲在院里抽煙看螞蟻搬家,就是出去轉(zhuǎn)悠,老婆病了,他也無心勁下地干活了。
過了三天,羊娃媽說腰好了些,就催父子倆下地干活去。
一大早,老二做好了飯,照顧媽吃了飯,放好一壺?zé)崴诳谎厣?,叮囑他媽不要自己起身。路上,父子倆不言語。自從羊娃去世后,他們更少了話語。
春天是萬物生長的時節(jié),地里的草又長高長密了。老二只管掄著鋤頭鋤草,半晌午了,他抬起頭喘口氣,望向遠(yuǎn)處,目光落在南坡上。忽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頭看他爸被甩在后頭,就折了回去。
“爸,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睅撞酵?,老二邊鋤草邊說。
“啥事?”兒子主動和他說話,他心里很高興。
“給我三弟打墓的時候,有人說我三弟是被人推下枯井的?!?/p>
許久,沒聽見他爸回應(yīng)。老二轉(zhuǎn)過頭,見他爸坐在鋤把上正給煙鍋里裝煙絲。裝好煙后,他爸問:“誰說你三弟被人推下枯井的?”
“是當(dāng)時打墓的那人,我也不相信三弟自己會掉進(jìn)井里?!崩隙劾锍錆M了疑問。
“你再別聽那些閑話了,先回去看你媽好著么?!?/p>
老二答應(yīng)著走了。兒的身影遠(yuǎn)了,他看著南坡,落了淚。
14
傷筋動骨一百天,半個多月過去了,羊娃媽還只能躺著,趴著,在炕上折騰。她說骨頭都要把肉壓爛了。
從沒操持過家務(wù)的羊娃爸,在老婆的指引下手忙腳亂,做飯不是沒鹽就是少醋,院里院外也是亂糟糟的。地里,棉花苗也長得頂著塑料薄膜了,得把苗兒趕緊放出來,不然會被薄膜灼傷。瞅著丈夫里外忙亂,她著急使不上勁,一個勁怨自個不中用。周末,老二回來了,他媽高興地說可算有個幫手了。
放苗是個細(xì)活,馬虎不得,先小心地撕破薄膜后把棉苗放出來,再用土把棉苗周邊撕破的薄膜壓實在,防止土墑流失。老二和他爸蹲在地里,一苗一挪,很是累人。年輕人干活手腳麻利,父子倆很快就拉開了距離。
歇息的時候,老二返回地頭提來了水壺,給他爸的搪瓷缸子續(xù)上水。羊娃爸坐下喝口水后,點(diǎn)上了煙,緩緩氣力。老二在邊上也坐下,他說三弟出事前有人看見他和一個人朝南坡走了。他爸聽后沉默了會,抬起一只腳,在鞋底子上彈掉煙灰,說人都死了還追究那事干啥呀,末了叫他多掙錢趕緊娶個媳婦回來是正事。老二說我的婚事不用你操心。
從地里回到家,老二做好了飯,先給他爸盛了一大碗燃面,再給他媽把飯端進(jìn)屋里,陪他媽一起吃。等他吃完飯出來時,不見他爸人,飯碗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碗里的面幾乎沒動。他走出院門問鄰家人,說他爸朝村外頭走了。
安頓好母親,老二去了地里。到地頭,看見他爸果然在地里。他爸面朝南坡坐著,身后是半行已經(jīng)放出來的棉花苗。當(dāng)他走進(jìn)地里一看,被嚇了一跳:好多棉花苗都被鏟斷了!
他趕緊走過去。
“爸你這是咋了,飯沒吃完就來了,咋把這么多苗也鏟斷了!”
午后的田間安靜無聲,老二的聲音讓父親受了一驚。他猛轉(zhuǎn)過頭,驚魂未定地看見二兒站在旁邊,再一看身后的苗,沉沉地說了句:“不知咋了,我最近常夢到羊娃子,他老對著我哭?!?/p>
老二看著父親落寞的眼神,愣了會,說:“以前你總見不得他,現(xiàn)在他不在了你可想了?!?/p>
父親沒再說什么,起身繼續(xù)放苗去了。
他看著父親蹲著的背影,那消瘦的、蜷縮的背影,似乎一陣風(fēng)都可以卷走。半年時間,父親似乎老了十多歲,頭發(fā)比以前白了許多,精神也不如以前了。想到這里,他忽然覺著自己以前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那么偏激,那么叛逆,他好像從沒有想過父親對兒子們的愛和父親的難處。
15
初夏,羊娃媽的腰基本恢復(fù)好了。她走進(jìn)棉田,見棉樹長勢旺盛,油綠的葉叢里已開了粉色的、白色的花兒,很是喜人。在家里窩了快兩個月,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株棉樹,見到了陽光才舒展開了。
種莊稼苦累,棉田細(xì)活多,前期放苗、定苗,后期噴藥防蟲,掐尖打邊心、抹贅芽、掰空枝,一茬又一茬很是費(fèi)神費(fèi)力。暑天里,老兩口避過中午的大太陽,早晚兩頭在地里忙活,雖然人累,但見棉花長得好,心里很是高興。
燥熱讓人感覺酷暑的漫長,而莊稼的生長會讓時間飛逝而去。
入秋,棉花就開始漸次吐絮了,一朵朵吐露在陽光里,像一個個白胖的娃娃端坐在枝桿上。歡喜中,人就忘記了辛勞。傍晚,劉家兩口子從地里回到家。進(jìn)門后,羊娃媽先放下棉花籠子,顧不上喝口水,趕緊坐下先用手拍打后腰。
她邊拍著腰邊說:“把老二叫回來添把手吧,這樣干下去,我的腰受不了!”
他說:“老二成天請假不好,你累你歇息,我來干?!?/p>
她噓了口氣,起身去收攏葦席上晾曬的棉花。羊娃爸走過去搭手一起收,兩人用塑料布把收攏的棉花蓋起來,防止晚上露水潮濕。兩人心里都盤算著:今年的棉花豐收了,可以給老二準(zhǔn)備結(jié)婚用的被褥了。
今年秋天雨水少,光照足,花絮繁多。老二一回來,多個人干活,她媽的心情都輕松了,一家三口在地里一忙就是一晌。
晚上,羊娃爸吃完飯后出了門,老二陪他媽在屋里說話。
“你爸近段日子丟了魂似得,成天忘這忘那,叫他掰棉花空枝,他連著坐果的枝一起掰下來,叫他摘棉殼,他把棉絮和殼混一起。調(diào)面忘了放鹽醋,還常常一個人喝悶酒……”她媽一件件說著,滿臉憂慮。
“還有,好多次我半夜醒來不見他人,起來找他,烏漆抹黑的,他坐在院子里發(fā)愣,怪嚇人的,不知他想啥呢?!?/p>
老二想了會說:“上次和我爸在地里,說他老夢見我三弟對他哭,大概是想我三弟了吧。”
16
中秋節(jié)前一天晌午,老大回來了,手里拎著酒和點(diǎn)心。一進(jìn)門就喊媽。聽到喊聲,羊娃媽從廚房里出來,見到大兒,她很高興,可沒看到兒媳和孫子,問道:“秀蘭和娃呢,你咋一人回來了?”
老大把東西放在石桌上說:“秀蘭她爸得了瞎瞎病,我提出讓娃改姓,她不同意,她不同意我就一個人回來了。”
“這樣不好,上門女婿頭個娃是要隨他媽姓的,后邊再生下就跟爸姓了,你這樣做人家會說閑話的。”母親埋怨地說。
“媽,你以為我就那么心甘情愿給她家當(dāng)上門女婿,在她家我總有掌權(quán)的時候,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來了?!崩洗蟮脑捵屗麐屄牭煤芎ε?。
父親聽到了兒的話,從屋里出來,說:“咱做事不能讓人笑話,上門女婿就是上門女婿,你不能亂來?!?/p>
老大說:“我還不是為咱家好,讓你高興?!?/p>
“你這樣做我不高興,咱祖上也是干大事的,咱不能叫人戳脊梁骨。”
“我回呀,家里好多活等著我干呢。過去我覺得給她家干呢,她爸這要一死,她家的一切都姓劉了?!闭f罷,老大扭頭往外走。
“等哈,給娃和秀蘭摘些梨拿上?!彼龐尯暗?。老大回頭說不要就出了門。
他爸看著兒的背身愣了會,低聲罵道:“這咋是個這貨呢!”
院門“咣當(dāng)”一聲響,老二回來了,手里提了兩籠子棉花。他放下籠子,拿著洗臉盆去缸里打水,走著喊著餓死了。他媽一聽兒餓肚子了,趕緊收拾桌子端飯菜去了。羊娃爸坐在小木凳上,頭也沒抬,抽著煙說:“你干啥蠻得很,飯要一口口吃,活要一點(diǎn)點(diǎn)干?!?/p>
老二手里擰著毛巾,扭頭看看父親,心里一暖。在他的印象里,父親從來沒說過關(guān)心他的話,今天這一句話反倒讓他有些不適應(yīng)了。
吃完飯,羊娃爸背著手出去了。羊娃媽給兒說:“你看,你爸又出去了。”她埋怨兒說:“你也不和你爸說說話,問問他有啥心思?!?/p>
老二說:“我問過,我爸老說沒啥事?!?/p>
“對了,你大哥飯前回來了,沒停就走了?!毖蛲迡寣Χ赫f了大兒的情況。
老二皺著眉頭說:“我哥咋變成這樣了!”
秋收過后,棉花也摘完了,天氣一下轉(zhuǎn)涼了。老二和父親在地里拔棉稈。
他對父親說:“以前你每次打罵三弟我就怨你,現(xiàn)在沒了三弟,你不罵了我倒覺得心里空空的?!?/p>
父親手中的抬杠停了片刻,他直起身子,說:“他成天惹是生非,擱誰誰煩得都會罵?!?/p>
“我知道,就是有時候你有些過火了。”老二說完笑了笑。
兒子忽然的笑讓他心里亮堂了好多,就像漆黑的屋子打開了門窗一樣豁然亮堂,多少年了,兒對他都是冷鼻子冷眼。他說:“也不奇怪,你爸又不是神,也有犯渾的時候?!?/p>
老二又說:“我一直奇怪那個帶他去南坡的人到底是誰,帶他去干啥?爸你說呢?”
羊娃爸撂下抬桿,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有氣無力地說:“不說了,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的,連人也有分不出好壞的時候……”
太陽快落山了,秋天的風(fēng)有了寒意。一堆堆棉稈像是疲憊的人橫躺在斜陽下。
17
羊娃歿了兩年后,劉家老二要結(jié)婚了,婚禮定在正月初六。
媳婦是老二在城里打工認(rèn)識的,家在臨縣,人長得大方又知禮,說看中老二的正直善良和吃苦勁。
結(jié)婚的先一天,突然下了雪,田野像是蓋了一層厚厚的棉被,人都說瑞雪兆豐年,好事成雙。老劉家要過喜事,院里搭起了棚,廚師進(jìn)門了,鄰里親友都來祝賀幫忙,洗盤子洗碗,摘菜蒸饃,小院里,人多笑聲爽,喜氣沖散了寒冷。開席前,一對新人要給公婆敬茶,眾人才發(fā)現(xiàn)羊娃他爸不見了。老大找遍村子沒見父親,回到家門口發(fā)愁,他心里怨父親二弟大喜的日子跑哪去了。
老二從院里出來,看見他哥在門口,走上前問:“沒找見?”老大直搖頭。
“那你在家里照看著,我去找找?!?/p>
走出村子,老二朝著南坡方向拐去,他想著父親一定是給三弟報喜去了。
雪地里,突兀著一個一個白色的雪疙瘩。冒出雪被的荒草,在冷風(fēng)中搖擺著干枯的身軀,使人感覺更冷。
老二走到南坡下,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三弟的墳前黑乎乎一坨子,好像坐著一個人。他加快了腳步,待走近,看清那背影果然是他的父親。墳邊上一堆燃盡的紙灰在白色的雪地里是那么的顯眼。他靠近,正要開口,父親的抽泣聲和訴說聲卻傳入他的耳中:“你在集市上哭喊,爸躲在一旁心里像刀子剜肉一樣疼,可為了老劉家,為你哥的婚事,爸只能對你硬下心腸了……”
“爸把你推下枯井,你在井里的哭叫聲,聲聲像皮鞭天天抽打著我,爸睡不安,吃不下飯。今天,你二哥總算結(jié)婚了,爸在這世上再沒啥牽扯了,爸就去照顧你,好好照顧你,再不打你,罵你了……”
老二像一棵樹戳在雪地里……
羊娃爸聽見身后有響動,猛然回頭,竟然是他的老二!
父子倆目光對視,那一瞬,天地蒼茫,整個世界在冰雪中凝固了。一股冷風(fēng)吹過,黑色的紙灰旋飛在陰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