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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父親

2020-11-16 01:48徐東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妹火車哥哥

徐東

雪沒頭沒腦地落下來時,父親還沒能回到家里來。

前天也下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雪,不過很快就化了,路面上有些濕滑。還好早上路面上的融雪凍上了,所以早早起來的父親可以騎著他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馱著用粗柳條編成的裝滿青菜的馱筐去趕集。即使路面再難走一些,父親也是要去的,因為他要賺夠兒女的學(xué)費。

三個孩子,最大的是兒子,兩年前上了在北京的大學(xué)。大女兒一年前也考去了北京。只有小女兒中途退了學(xué),在家里繡花。沒黑沒白地繡,繡上半個多月完成一件,把嬌嫩的手指都磨出了繭子,才換回一百來塊錢。在鄉(xiāng)下賺錢可真不大容易。父親也不容易,他要從幾十里外的地方進貨,又要披星戴月地去集上占攤位。

紅紅的太陽從東方升起來時,趕集的人就漸漸多起來,再過個把鐘頭便熙熙攘攘地?zé)狒[起來。父親這時也早已調(diào)整好精神狀態(tài),或蹲或立著,手里掂著桿稱,臉上堆著笑,唱戲般拉長了聲音,招呼著顧客。買菜的喜歡看父親那樣明朗的笑,喜歡聽他生動有趣的拉長了的腔調(diào)。父親和別的賣菜人不同,他年輕時候?qū)W過戲,把唱戲的那一套融會貫通到賣菜營生上去了。母親當(dāng)年也正是看上了父親的這份才情,兩人才有了這一世姻緣。

那時錢還比較值錢,做生意時為個一分兩分的也會爭紅了臉。父親不是那種小氣的人,可做生意如果不在乎那些,便很難賺上錢。因此父親也會爭,可實在爭不到也就笑笑,并不會因此而耽誤生意。通常一個集下來能賺個十塊二十塊,算是不少了。遇到集上同樣的菜多時,不論父親是個怎么樣出色的菜販子,也還得降價處理。那樣賺不了錢不說,有時還會賠錢。好在賠錢的時候不多,父親心態(tài)也好,做生意嘛,有賺有賠,哪能光賺不賠。

北方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莊里,家家戶戶種著地。那時種地也賺不上錢,除了莊稼會遇到旱澇災(zāi)害歉收,糧食也便宜得很。當(dāng)時麥子六七毛一斤,玉米三四毛。大豆要貴些,能賣到一塊二,可一畝地的產(chǎn)量也只有三四百斤。母親身體不大好,常常生病,吃藥打針是常有的事。上了年紀(jì)的爺爺奶奶,生個病有個災(zāi)的也會花些錢。一年下來,要不是父親做生意,兒女的學(xué)是沒法上下去的。

上中學(xué)的時候還好,上了大學(xué)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兩人加起來需要五六千塊,對于窮困的家來說,那就是個天文數(shù)字。還不算每個月的生活費呢,大都市里什么都死貴的,即便節(jié)省著花,每月也需要個三四百塊。哥哥花錢大手大腳一些,妹妹常把生活費省些拿給哥哥。有一個月妹妹只花了六十塊錢,每天只吃饅頭和咸菜。缺心少肝的哥哥起初并不知情,還以為妹妹確實花不了那么多。后來知道了,從妹妹同宿舍的女生那兒知道的。那女生家里也很窮,可還是不如妹妹節(jié)省,她說:“你妹妹可真能省啊,一個月才花六十塊錢!”

那時哥哥才認(rèn)真看了看妹妹,妹妹又矮又瘦,身子單薄得被風(fēng)一吹就會歪倒,小臉瘦得像刀刃,黃得像是豆芽。這自然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原因。

哥哥的心痛了,卻責(zé)備妹妹說:“你啊,真是傻!”

回去的路上,哥哥的心里仍在難過,想著想著,眼淚再也藏不住了,就讓那淚水肆意流出來。用淚眼看著大街時,大街上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如同沉重的現(xiàn)實被淚水給泡濕了,變得有了感情,有了靈魂。

要過春節(jié)了,哥哥和妹妹也都放了假。哥哥為了省路費有些不想回家,想找一份短工賺錢分擔(dān)父親肩上山一樣沉重的擔(dān)子。妹妹也想賺錢,她擔(dān)心來年家里湊不夠?qū)W費讓父母為難。那時家里還沒有裝上電話,哥哥和妹妹一起打公用電話到村里的商店,把想法說給前來接聽的母親。母親生氣地說:“你們現(xiàn)在還是學(xué)生,好好用功讀書才是正業(yè),賺錢的事不歸你們操心。家里再難,砸鍋賣鐵都會讓你們讀下去。你們都給我回來吧,回來咱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個年;你們不回來,這個年誰都過不好?!?/p>

哥哥和妹妹只好放棄打工的想法,去火車站買上了站票,擠上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的綠皮火車。綠皮火車見站就停,開得也有些慢,尤其是過春節(jié)時車上人擠人,空氣凝滯得發(fā)酸。在那悶罐子車廂里待上十來個鐘頭才能到縣城,又要花一塊錢搭上載客的、騰騰響的機動三輪車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還得步行十來里路才能回到村上。

回家的路顯得過于漫長,回家的心情又顯得特別復(fù)雜。有即將見到親人的喜悅,有對家人身體是否安康的擔(dān)心,還有著不忍看著家人穿得破破爛爛吃苦受累的難過。雖說父母見著他們時會高興地笑著,可笑容背后卻會有著掩飾不住的憂愁。父母的憂愁是沉重的生活,是在城里上學(xué)的他們強加給的。母親感到籌錢困難時,總會抱怨他們。可不管怎么說,他們憑著努力考上了大學(xué),還是件大好事。考上大學(xué)可不是件容易事呢,鄉(xiāng)下的孩子從小并沒有受到太好的教育,頭腦并不像城里的一些孩子那樣好使,他們所用的辦法是下死功夫。哥哥和妹妹年紀(jì)輕輕的背都有些駝了,眼睛也近視了,佩戴著玻璃瓶底般的厚鏡片。

哥哥和妹妹不想重復(fù)父母的命運,心里十分清楚考大學(xué)是唯一出路。他們先后考上了,給父母的臉上增了光。誰不稱贊,誰不羨慕呢?家里竟然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呢,不服氣的話你們家也出一個讓別人瞧瞧?尤其是愛顯擺的母親,老愛在村子里說起在首都上大學(xué)的兒女。顯擺起來,別人就有些不高興了,就說,那學(xué)又不是免費上的,等著吧,以后可有你們受的罪了!父親也為兒女驕傲,但不會向人炫耀,他也經(jīng)常說妻子。為了給兒女上學(xué)攢學(xué)費,他已忽略了村子里的一些紅白喜事和人情往來,引起一些人的不滿了,不能在話頭上也要把別人都比下去。

哥哥和妹妹回家之前,父親正在院子里穿著件有破洞的藍(lán)秋衣劈木柴,渾身熱騰騰地冒著汗氣。家里頭的那只老黃狗看著正坐在竹椅上繡花的妹妹。母親腰間扎著小灰格子的圍裙忙活著做飯,她知道兒女就要回來了,不時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外面去看一眼。

哥哥和妹妹提著行李走進院子時,黃狗從地上起來,朝他們走來,用黑濕的鼻子親熱地嗅著他們,一點兒都不陌生。

父親已停下了手里的活,笑著,看著他們。

小妹站起身來,朝著廚屋里興奮地喊:“老媽,哥哥姐姐回來了!”

母親在圍裙上抹著濕濕的手走出來,也笑著,看著他們說:“回來了啊,外頭多冷啊,快到屋里去!”

哥哥和妹妹的眼睛濕了,是高興的。他們說,回來了,總算回來了。

哥哥和妹妹是帶著繁華都市的印象走進家里,家里頭的一切都熟悉,都是屬于他們的,沒有絲毫的在都市中的那種陌生感。家里的一切仿佛有著醒目的、溫暖的光暈,會散發(fā)出一種熟悉的、特殊的味道,甚至鍋碗瓢盆也在說著無聲的話語,讓他們感到親切,讓他們想流下些眼淚。

父親天天起早趕集,今天這兒,明天那兒的,總有趕不完的集。今天進蓮藕,明天進土豆,也總有賣不完的菜。

兒子在夜里偷偷試過父親裝在馱筐里的菜了。他在學(xué)校里還算個體育健將,投標(biāo)槍時還拿過名次,可他彎腰展臂試了幾次卻沒搬動那馱筐。他是親眼看著瘦高的父親能夠搬上搬下的,父親怎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吃過晚飯時一家人聊天,兒子突然就想和父親掰一下手腕,試試父親有多大的力氣。黑瘦的父親笑著答應(yīng)了。爺爺奶奶已回里屋去睡了,母親和大妹小妹在一旁觀戰(zhàn)。

一開始,兩個男人的力量是僵持著的,像是父親也想看看兒子身體里有了多大的力似的。不過,最終還是父親敗下來了。

兒子感到父親是故意敗下來了,便說:“不算,不算,不要你讓我。”

一旁的大妹和小妹也都笑著說,不算,不算,爹的力量肯定比哥大,不許讓,不許讓。

父親便又笑著,認(rèn)真支好手臂說:“好吧,咱們再戰(zhàn)一個回合?!?/p>

兩只手,一只粗糙厚實,一只細(xì)白單薄,又緊緊握在一起。用力,用力,兩個男人都使上了勁兒,誰也沒有讓誰的意思。不過,十來秒過后還是父親敗了下來,這一次像是真的敗了。

母親有些生氣地說:“你爹趕了一天的集市也累了,都歇著吧。”

大家都不笑了,笑不起來了,除了父親。父親咧嘴笑著說:“我是有點兒累了,不累的話你還不是我的對手?!?/p>

兒子也說:“我就說嘛,正常的話怎么會掰不過我呢?!?/p>

父親雖然累了,一時卻也沒有睡意,他想再多了解一些兒女在城里的情況。一家人上了炕,打開了話匣子。可要真正說起來時,兒子卻總覺得沒有什么好說的,女兒也是。父母不熟悉大城里的生活,有些話也無從問起的。不過,有了口才極好的母親是冷不了場的,她便說起村子里和家里的一些瑣屑的事情。兒子和女兒聽得津津有味,可聽著聽著就聽到了父親打鼾的聲音。鼾聲有著累極了的酣暢淋漓。

小妹調(diào)皮地說:“瞧,老爺子對老媽子的話不感興趣,睡著了?!?/p>

小妹是個胖胖的姑娘,比大哥小六歲,比大妹小四歲,當(dāng)時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上了初中的她學(xué)習(xí)是極好的,成績在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只要她讀下去,升高中、上大學(xué)是不太成問題的。她的記性好,也靈活,父母很疼愛她,總夸她腦子比哥哥和姐姐強多了。

可小妹偏偏就不想上學(xué)了。小妹是個懂事的孩子,那時哥哥考上了大學(xué),需要一大筆學(xué)費??粗憬愕膶W(xué)習(xí)勁頭兒,覺得她不考上大學(xué)也是不肯罷休的。父母很難支撐三個孩子上學(xué),不如自己退學(xué)做些事情,分擔(dān)一下家里的困難。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父母總忙著家里家外的活兒,不太能顧得上身體不大好的爺爺奶奶,她不忍心看著他們吃不上個熱飯,身邊缺少個照料的人。哥哥和姐姐也都知道妹妹為他們所做的犧牲,曾經(jīng)為她難過,卻也勸不動她再去上學(xué)。

小妹是個樂觀的人,她笑著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就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我不用你們操心,我開心著呢?!?/p>

小妹又是一個愛哭的人,看到父親在冬天被凍得裂開了血口子的手指,就偷偷抹眼淚。看到爺爺奶奶生病咳嗽時痛苦的樣子,也會哭得滿眼通紅。有回看到帶著個小孩來家里討飯的女人,她也難過,把家里的白面饅頭拿了好幾個給人家。

母親有些心疼干糧,就說她:“天底下就你最好心!”

小妹不滿地說:“我不用你管!”

離過年前一天,大妹和小妹開始幫著母親準(zhǔn)備過年吃的東西,蒸花糕、做饅頭、包餃子、燉豬肉、炸魚干、團丸子,有說有笑的,忙得熱火朝天。哥哥的眼里沒有什么活,一時也幫不上什么忙,走過去看時就成了被取笑的對象。

小妹笑著說:“我看哥只要生著一張嘴會吃就好了,要手啊腳的是個擺設(shè),沒啥用!”

大妹說:“就是,你看他背著個手像個來視察的干部,多有派頭?。 ?/p>

母親不滿地說:“你們別說了,你們哥哥能做的事,你們做不了,過年放兩響,你們敢嗎?”

小妹說:“誰說不敢呢,只不過是有了他這個當(dāng)哥的,我們得保持低調(diào)罷了,不然什么事都不讓他做,就太便宜他了不是?”

哥哥笑笑,也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出了家門。

他是要去村子里,去田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感受感受那鄉(xiāng)村的氣息。再回到城市里時,可就全都看不到了,只能在回憶中,在夢里重放了。

不大的村子坐落在平原上,橫豎不過兩條街,也不過四五十戶人家。那時家里負(fù)擔(dān)少的,收入多一些的人家蓋上了前出叉兒的五間大瓦屋,但多數(shù)人家還住著低矮的平房。

家門前有爺爺早年種下的一棵槐樹,已經(jīng)長得又粗又高了,美中不足的是落光了葉子,也沒有槐花的芬芳和嗡嗡唱歌的蜜蜂?;睒淠_下是條小河,小時候哥哥和妹妹下河摸過魚蝦,戲過水。如今河里結(jié)了透明的冰,看上去也不太厚,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踩在上面玩耍了。

穿過村子,遇到一兩個人,哥哥笑著打了招呼,聊了幾句,繼續(xù)向家后走去。

家后是打麥場,場里麥垛間落著些蹦蹦跳跳的麻雀。哥哥想象著從前麥?zhǔn)占竟?jié)村子里的人們在場上熱火朝天忙活的場景,便忘記了當(dāng)初的苦和累,覺得比起壓力山大的城市,留在鄉(xiāng)村也并不是太壞的選擇。

麥場邊和田野邊有落光葉子的樹,枝條刺著陰沉的灰色天空,在有些樹的枝杈間有醒目的老鴰窩。那是詩意的場景,喜歡寫詩的哥哥深深吸著帶點兒甜味的清新空氣,心里頭有了些詩興。帶著那股詩興,他又走進田里,蹲下身來用手觸摸著泥土。泥土被冰凍了一部分,表面的有些卻還是松軟的。一行行被霜雪打地的麥苗,遠(yuǎn)遠(yuǎn)望去,青綠的一片。

小麥們安靜地期待著一場大雪,以便開春后長得更有勁兒。

哥哥拔了一棵,看著小苗灰白的根莖,放在鼻子上聞了聞,又揪凈了根上的泥,把麥根放在嘴里嚼了嚼,有股兒令他喜歡的又苦又甜的味兒。

順著田間的道路走下去,會遇上一條有寬度的豐收河。那河流過許多田野和村莊,哥哥還小的時候,經(jīng)常和小伙伴們?nèi)ズ舆吀畈莘叛?,覺得那是條很大很大的大河??稍俅稳タ磿r,卻又覺得也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大了。

哥哥那些當(dāng)年一起玩的小伙伴們有幾個都結(jié)婚了,有的還有了孩子。他們見到哥哥時,多少會覺得哥哥和自己是不一樣的人了。哥哥考上了大學(xué),進入了大城市,命運被改變了。哥哥想到他們時卻是憂傷的,覺得自己當(dāng)初所有的努力,不過是為了逃離鄉(xiāng)村的想法多少有些盲目。不過哥哥是不愿意再長久地生活在雖然詩意,卻也落后的鄉(xiāng)村了。然而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來在等著他。

眺望著無際的田野,田野間被一些樹木圍著的三三兩兩的村莊,哥哥輕輕嘆了一聲。哥哥在心里盼望著場大雪,似乎那大雪能夠連接城市和鄉(xiāng)村,使天地萬物都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那時只感受那冰雪世界的美好就是了,不用再有過多的思考。

向回走時,抬頭便又看到那黃白的、線條柔美的自己的村莊,村莊是安靜的,正在升騰起一縷縷的青煙。

哥哥想,時間過得真快啊,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父親仍要趕舊年的最后一個集。

哥哥和妹妹醒來時,父親已經(jīng)出發(fā)了。

哥哥和妹妹,還有小妹起床后也要去趕集。他們要去集上看看花花綠綠的年貨,看看那許多穿著厚棉衣的人,看看他們黑黃的臉,臉上喜洋洋的表情。他們也要和那些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但看著都蠻親切的人走在一起,那樣他們便能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東西。那是種什么東西呢,說不清楚。不過,他們愿意成為熱鬧集市上的一個小小的部分。

母親交待過了,他們也要買回些鞭炮對聯(lián)之類的東西。兄妹三個答應(yīng)后就走在去集市的路上了。集市在八里之外的另一個大村子上,去往那兒要走一條并不太寬的泥土路。路的兩邊是樹,是河渠,是田野。兄妹三個個頭高低不一,邁動的步子很輕快,說說笑笑著不一會兒就到了集上。

那時集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賣花生瓜子的,賣衣服的,賣年畫對聯(lián)的,賣鞭炮禮花的,賣青菜干貨的,賣雞鴨魚肉的,賣牛羊畜口的,也還有斗羊耍猴的。擁擠的人們緩緩前行,聽著各種吆喝,聞著各種味道,看著路兩邊的年貨。兄妹三人很快買了想要的東西,想著賣菜的父親該在什么地方,他們要去看看他。

哥哥和兩個妹妹想象著,搜尋著父親的身影,終于找到了。父親正彎著腰被一些挑挑揀揀的顧客圍著,說著些話,不時地為挑好了的人打稱,收錢找錢。面對著形形色色的顧客,父親臉上的表情也不時變化著,有時和氣地笑著,有時又故意板起臉,完完全全投入到生意里去了。三個孩子看了好一會子,父親也沒有發(fā)現(xiàn)。

看著那么多的顧客,父親有些忙不過來的樣子,小妹最先跨到父親的身邊。小妹提醒一位拿了菜還沒付錢就要走的中年婦女,大聲說:“哎,這位大嬸子,您還沒給錢哩!”

那中年女人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瞧我這記性,都忙活暈了?!?/p>

說著把手里的錢交給小妹。

小妹幫著父親收錢,父親這時也看到了兒子和大妹,對他們笑了一下,也沒顧得上說話,他還得忙著。兒子和大妹幫不上忙,也不知怎么幫,就在一旁看著。

年三十的集和往常不一樣,只能算是半個集。趕集的人買到想要的東西,便急忙著往家里趕了。到了家里要大掃除,貼春聯(lián),準(zhǔn)備年夜飯。父親很快賣光了菜,卻不能像別人那樣回家。他還需要騎車到三十里外的縣城批發(fā)甘蔗。大年初一甘蔗最好賣,有了壓歲錢的孩子們都喜歡吃。

兄妹三個聽到這個消息,心里都有些失落,有些難過,不過也理解。畢竟春節(jié)過后父親要拿出幾千塊錢的學(xué)費呢,差一點也不行。他們幫著父親收拾好攤子,父親對他們笑笑,讓他們早些回家,便騎上車去了。

回家的路上,兄妹三個都發(fā)現(xiàn)了,天空陰得很沉,又沒有一絲兒的風(fēng),這意味著要降下一場大雪了。

吃過午飯不久,雪便開始不管不顧地落下來了。

那真是鵝毛一樣的大雪啊,雪片兒在安靜的空氣中飄著,密密集集地落向院子,落向房頂上,落向街路,落向田野,似乎也落到全世界上去了。

小妹在堂屋的門口憂愁地看著雪花,沒有一點兒欣喜的心情,他對身邊的哥哥姐姐說:“看啊,這雪真是越下越大了,你們說咱爹也真是的,為賺錢都不要命了,下這么大的雪,他可怎么回來??!”

哥哥不說話,皺著眉頭看天。

姐姐也不說話,心里也在難過著。

母親從廚房走出來看了看外頭說:“這老天爺下雪也不分個時候,多少人還在外頭呢!”

雪,繼續(xù)落著,靜靜地落著,漫天漫地的,很快就積了厚厚的一層了。

哥哥忍不住,從屋門口走到院子里,又走出了院子,走到街路上。

大妹伸手觸摸著飄落的雪,也跟了出來。

小妹對母親說:“我們?nèi)ネ忸^看看?!?/p>

母親說:“看有什么用,這么大的雪,可別凍著了,這大過年的!”

兄妹三個站在街路上,看著父親騎車歸來的方向。

雪花落在他們的臉上,涼絲絲的,似乎也有了細(xì)微的沙沙聲。他們的視線被落著的雪擋著,是模糊的,并看不了多遠(yuǎn)。他們心里都在盼著父親能早些歸來。他們都怕雪再大一點,父親就騎不動自行車了。

在雪中站了許久,身上滿是雪花了。

大妹跺著腳,對著落著的雪捶了兩下說,雪啊雪,你們就不能停一停再下嗎?

小妹也恨恨地說:“以后我再也不喜歡雪了!”

母親走過來,要孩子們回去,她生氣地說,都不要命了?這冰天雪地的,都在雪里傻站著,有什么用?

父親批了三捆甘蔗,兩捆豎放在馱筐里,一捆橫放在馱筐和車座的空隙間。

三捆濕沉的黑褐色甘蔗大約有二百多斤,父親小心騎上車時,不斷搖擺的自行車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像匹桀驁不馴的野馬,難以駕馭。

四十出頭、年富力強的父親練有著高超的騎行本領(lǐng),他的身體重心壓向失重的一側(cè),很快就讓載重的自行車保持住了平衡。

父親掌著車把,躬身緩緩用著力蹬車前行。

三十多里的路,照說也并不算太遠(yuǎn)??蓜傭T出不到兩里路,天上就降起了雪,雪花像精靈一樣團團圍著騎車的父親。父親腳上用了用力,想騎得快一些,他可不想被大雪阻在半路,還要盡快趕回家里過年呢。

可是雪落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密,天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虛實了。雖說是公路,可公路上也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不小心的話車子會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

父親已是小心又小心了,可還是在雪中摔倒了兩次了。幸好橫放的、高高的甘蔗有支撐的作用,人只落在地上,卻沒有摔痛。

不過,扶正車身是需要些力量和技巧的。

平時在干地里也就罷了,不過是處理好自行車頭輕尾重的問題,可那天結(jié)實的、有些上凍的地面上落滿了雪,父親身上的力量找不準(zhǔn)方向的話,很容易就滑到空處。

父親第一次扶車時,人和車都在打滑。經(jīng)過多次失敗,直到冷靜下來,慢慢地才掌握了要領(lǐng)。第二次就要輕松多了,不過扶正時又發(fā)現(xiàn)橫放的甘蔗偏向了一邊,父親只好支起車子重新捆綁。那樣一陣折騰,在那么冷的雪天里,父親的身上便有了濕濕的、熱熱的汗。

重新再騎上車的時候,父親發(fā)現(xiàn)天已徹底黑下來,路上的雪也更厚了,使人更不知深淺了,根本沒法再繼續(xù)騎行。他只好從車上下來,用身體靠著自行車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奢d重的自行車輪子沒在雪中,需要用大的力氣推著才能行進。用力推車的父親又要盡量保持著車的平衡,而腳下的雪也跟著搗亂,時不時會滑上一下,因此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是在做著高難度的動作。

走了不一會兒,父親的棉衣便被汗水溻濕了,黏黏的像是泡在米湯里。更要命的是父親左腳上的棉鞋在用力的時候開了線,再繼續(xù)向前走時有半個鞋幫子脫了腳。父親只好停下來找了根繩子捆住,但沒走幾步繩子又脫落了。

遠(yuǎn)遠(yuǎn)的,村莊中傳來放鞭炮的聲音,應(yīng)是下餃子時放的。

父親想到了家,可家還在十多里之外呢,又累又餓的他心里有些急起來??纱笱┮稽c兒也沒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如果把那些甘蔗放到半路上不要了,單單推著空馱筐就輕快多了。不過父親又怎么會放棄呢,那三捆甘蔗可是花了不少錢批來的。如果堅持一下運回家里,就能回本,還能賺上三四十塊錢呢。

父親再次停下車,脫掉汗?jié)竦拿抟?,塞進馱筐,只穿著一件單秋衣。他蹲下身,重新用繩子綁緊了開裂的鞋子,又站起身用力地緊了緊腰帶,然后深吸一口氣,再次把凍得麻木的手按在冰冷的車把上,用身體緊緊靠住車身。

那時天光已經(jīng)徹底暗下來,只能看到滿世界模模糊糊灰白的雪。

走,父親給自己加油一般,輕輕喊出那個字。

人和車又在大雪中慢慢移動起來。

最初母親不讓孩子們?nèi)ソ痈赣H,怕接不著,也怕把孩子給凍壞了。她更愿意相信孩子們的父親能把事辦好,不久就能平安地歸來。不過,不停落著的雪讓孩子們心里越來越?jīng)]有了底,尤其是小妹,她的臉上掛著淚,用手擦了一串,新的一串又滑下來。

哥哥和大妹看著小妹,眼里也濕濕的。

小妹對哥哥和大妹不滿了,她哭著說,都是因為你們,要不是因為你們,爹會在大過年的去批甘蔗嗎?批來了又能賺幾個錢?城里人吃頓飯的錢都不夠!都是因為你們,上什么破大學(xué)??!

哥哥和姐姐知道小妹是無心的,她只是心疼和擔(dān)心父親,忍不往埋怨了他們而已。

哥哥望著落雪的天空不吭聲。

姐姐看著小妹,淚水也涌了出來。

姐姐對小妹說:“妹,咱不哭了,咱們?nèi)ソ拥貋戆??!?/p>

哥哥也說,對,咱們?nèi)ソ樱?/p>

已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鍋里早燒好了水,餾好了包子和干糧,就等著下餃子了。

天色更暗了,暗得快看不到落著的雪了。

母親聽到孩子們的話,也同意了。

母親讓孩子們穿了厚的衣服,又找來了雨衣和塑料布讓他們披上。

哥哥找來了手電筒。

大妹和小妹把鍋里熱著的包子用干凈的棉布包好放在背包里,又用個保溫瓶盛了熱的水也放在背包里。

整理好行裝,三個孩子便走進雪里。

走進雪中,雪像是更大了,落得更真實了。

哥哥打著手電筒照路,黃白的電光里,雪花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群發(fā)瘋的蝗蟲。

兩個妹妹緊緊跟在哥哥身后。

剛出了大門口,三個孩了便忍不住頂著大雪奔跑起來。

也不敢太快,怕滑倒了。是慢跑,一口氣跑出了村莊,跑到了大路上,誰都沒有覺著累。他們都想要盡快發(fā)現(xiàn)父親,為他送上吃的喝的,幫他推車子。

跑了大約有三四里地,身上跑出了汗水,可也沒有遇到一個可以問一問的人。那時大約所有的人都趕回了家中,和家人一起在吃著香噴噴的年夜飯了吧。

不過,那樣的奔跑多么好啊,孩子們發(fā)現(xiàn)他們從來沒有那樣愛過父親,那樣的奔跑是在向自己的父親靠近啊。

在那片灰黑的雪天里,在模糊的路的一端,在手電筒黃白的光柱里,他們終于是看到了那個黑黑的影子,那正是他們艱難地推著車的、一步一步挪行的父親。

父親并沒有想到孩子們會來接自己,看到了他們,聽到他們用歡快的、激動的、同時也帶著哭腔的聲音喊他時,他的心里頓時一熱,欣喜地望著孩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哥哥從父親手中接過自行車把推著車,可自行車很快沉重地傾倒了,再試著去扶時,怎么也扶不起來。

父親搓搓凍僵的手,從大妹手中接過包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吞了兩個,又從小妹手中接過水,喝了口水。

終于,父親和孩子們一起扶正了車,父親說,回家!

接下來,用手扶著車把的父親已經(jīng)感到非常輕松了,因為小妹打著手電筒照路,哥哥和大妹在后面正賣力地推著車子。

那時大雪依舊飄飄灑灑地落著,執(zhí)著地、頑強地、不要命地、滿世界地落著??尚性谘┲械娜耍瑓s仿佛沒有誰再注意那雪的存在了。

看火車

他經(jīng)常給問他歲數(shù)的人說,我八十六歲啦,可他要是想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八十六歲,自己記沒記錯,他還得想一陣子。院子外面是街路,如果有走過的人,他需要費點兒眼神,費點兒眼神也不一定看清楚從街路上走過的到底是誰。他生活了一輩子的那個村莊不大,不過五六十戶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孫子輩子他認(rèn)不全外,基本上所有的人他都認(rèn)得。所有他認(rèn)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經(jīng)過他的時候如果不是太忙都會給他打個招呼:老爺爺曬暖兒吶?大爺爺挪到樹影底下吧,涼快!他的耳朵聽不太清楚了,盡管他不能聽清楚,但是他還是張開嘴啊啊地應(yīng)著,露出幾顆活活裸裸的牙齒。牙老早就缺了,剩下的幾顆也不大中用了,吃東西硬的是不行了。

要是街路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走過,他會想起往事。他經(jīng)常想他年輕的時候,六十歲的檔兒他還算年輕呢。那時候他的力氣仍然很大,當(dāng)時在生產(chǎn)隊里,年輕的小伙子們聽說他力氣大,便選出來一個跟他比試搬石滾。二三百斤的石滾,他還能抱起來呢。他抱了起來,卻說自己老了。要是放在前二三十年前,他的勁兒就更大了。那時候的他一夜可以砍七畝高粱,一天可以鋤八畝地,一頓飯可以喝一桶面條,一桶面條有十幾碗呢!

他也會想起自己的老伴兒。他在椅子上打盹,太陽那么亮地照著他,他竟然也能做夢。他夢到他的老伴兒給他招手,給他說話,讓他跟著她走。盡管在夢里他還是清楚自己活著,而老伴兒卻去了另一個世界的現(xiàn)實。于是他用夢話來打破老伴兒不現(xiàn)實的夢想。他說,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還活著,我還能活幾年哩。我還要看著我的孫子娶媳婦,你別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跟你去。他讓自己醒來,他可不想就這樣做著夢死去,他還想活呢??墒撬褋砹?,他的一顆蒼老的心又生難受的情緒,有點兒后悔自己醒了。他想,為啥不跟她去了呢,跟她去多好??!

他嘆息時發(fā)出長長的“唉”聲。抬抬頭看看太陽,太陽在他的眼里是一個火球。他嘖么嘖么被陽光曬干的嘴唇。對于他而言,幾乎停滯的時空讓他有點兒郁悶?zāi)?。他想唱戲,于是他就唱了: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他的聲音不大,嗓音沙啞,卻也有些抑揚頓挫的味兒。他也不太聽得清楚自己的唱,當(dāng)他意識到時便放大嗓門兒:又戰(zhàn)了七天并七夜啊,羅成清茶無點唇,無點唇哎呀噢,噢唉……

吃晚飯時,兒媳婦想扶他,他不讓。他的手里有一根棍子,那根棍子是在他老伴去世以后才開始拄的。三年了,那根棍子的把手磨得光溜溜的。老伴兒去世那天他沒有掉眼淚,他的眼淚好像蟄伏在生命的深處,一下子泛不上來,直到老伴被埋了數(shù)日后他的淚才落下來。他吃不下飯,也沒有心思吃,他想什么呢?他不清楚自己想些什么。

晚飯是面條兒,他喜歡吃面條。面條澆著蔥花雞蛋,脆生生的,筋道道的,他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得動。他也不需要嚼得太碎,年輕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面條兒一入口,舌頭攪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液就咽下去了。他吃飯總是很香,這讓他的孫子想到爺爺常給他講過的五八年吃糠咽菜的困難日子,不過那日子對于他來說太遙遠(yuǎn)了。

他咽著面條兒,一會兒把面吃完了,有眼色的孫子說,爺爺,我給你加點。他知道自己的爺爺雖然吃得快,但也就只能吃一碗。每一次他要給爺爺加的時候,爺爺就會把碗攬在懷里,怕他加。晚上少吃點好,孫子的娘告訴兒子,怕他再給他爺爺加面。孫子應(yīng)了一聲。孫子是想讓爺爺多吃的,爺爺在他小的時候很疼他愛他,他想讓爺爺多吃。他說:“爺爺,我不給你加面了,給你加點湯,多喝點湯好。”爺爺同意了。吃過飯,孫子把爺爺扶到他的房子里去安歇。爺爺不需要他扶,以前也說過多少次了,但是他還是要扶著爺爺,他喜歡自己的手牽著爺爺?shù)哪请p粗大的手。他星期天從縣中學(xué)里回來的時候便會牽著爺爺?shù)氖?,把他領(lǐng)到太陽地里,蹲在爺爺面前跟他說話兒。有時候不說話,他也蹲在爺爺?shù)拿媲?,看著爺爺微笑。那時候,他的爺爺也是微微笑著的,因為他的孝順孫子就在他眼前啊。

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他輪流在兩個兒子的家里生活,一個兒子一個月。他的大兒和三兒在農(nóng)村,二兒子在縣公安局里上班。二兒子沒法兒照顧他,但是也會按月給他送來些錢,穿的用的以及營養(yǎng)品。他的大兒子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結(jié)婚了,又都有了兒子,他們的兒子管他叫老爺爺。他喜歡那些活蹦亂跳的孩子,給他們拿餅干和糖果吃,看著他們在街路上玩耍調(diào)皮。有時候他看著他們的時候偶爾就會想自己像他們那樣小的時候,自己那樣小的時候是那朝那代了呢?他的印象中沒有了自己小時候的模樣。他只是那么想一下,只是那么想一下,便又會發(fā)出輕輕的一聲嘆息。

他讓自己關(guān)注眼前的時間,沒有人陪的時候他會從地上摸起一根草、一塊石子兒,用他粗大的手指細(xì)細(xì)摸著,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瞧瞧它們的模樣。有時候?qū)嵲谑亲蛔×?,他就會離開椅子拄上棍子去走路。

他想走到集上去,但是他的兒子們在三年前就不給他這個權(quán)力了,他們怕他在趕集的路上摔倒了,怕他迷了路。他在心里感到十分可笑,都走了一輩子的路了,他怎么會摔倒呢?他更不會迷路,那個集市他都趕了一輩子了,他閉著眼睛也能摸去摸回。盡管他在心里不服老,但是他們的兒子們認(rèn)為他老了,他就得裝成老了的樣兒,讓他們安心。

他從家前走到家后,有時候也會到田地里麥場上去看看,那兒曾經(jīng)是他的戰(zhàn)場呢,他俘獲了多少小麥、玉米和大豆??!他把那些莊稼納到自己的心中來想象,想象那些莊稼以及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象幾十年來連續(xù)不斷的勞動。難道說只是歲月讓人變老么?是歲月中那些他用生命和汗水浸泡過的莊稼,和實實在在的生活讓他變老了。人人都會在經(jīng)歷了一些事物以后變老,從泥土里來回到泥土中去。

他有到墳地里去看,墳地里有許多墳,那是村子里老去的人們。有的還沒有他年紀(jì)大就沒了,他比他們的年紀(jì)大卻還活著,這讓他有些驕傲有些快活呢。他心想自己真能,自己活過了他們真是能。村子里還有一個比他歲數(shù)大的老人,有時候他們會在一起曬太陽,有時候他干脆去找他。他想跟他說話,說他們那個年紀(jì)所說的話。那個老人比他大二歲,八十九歲了,他準(zhǔn)備好了未來的時間里隨時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他這樣跟他說,他就勸他,讓他好好地活著,說他活著是年輕人的福分。

他們在一起說話的時候還會想到和他們差不多大的老人都是還有誰活著,自己本村的,附近村莊的,盤點一番,分析他們的身體狀況,家里的年輕一輩孝不孝順。如果聽到誰誰去逝的消息,他們就會沉默一會兒,似乎那沉默的片刻,是為了在自己的生命中記住某某去逝了這個現(xiàn)實。

人老了,越來越相信靈魂的存在,當(dāng)他在墳地里佇立的時候他希望那些消失的人能從泥土里鉆出來,與他握握手,說上兩句。他想知道他們在地下在泥土中生活得啥樣,他對那泥土中的生活有些怕意,對于死后的生活,他心里一點兒底也沒有。

過年他就八十七歲了。

天冷了,北風(fēng)有時候會從下午刮起來,一直刮到晚上。北風(fēng)把樹上的葉子早就吹下來了,也把地里的草吹黃了。他的重孫子們拿了火柴去點那些枯了的草,草噼噼叭叭地燃燒,燒出一片灰黑的地面。河里結(jié)了薄薄的冰,整個兒村莊顯得非常安靜,孩子們?nèi)ズ永锩鎿票鶋K玩,他們發(fā)出的歡笑聲也很靜。整個兒田野都種上了冬小麥,小麥青幽幽的,長勢十分喜人。過了春節(jié),上了化肥,它們就會瘋長,長高,結(jié)穗兒,飽滿,變成金黃,等著莊戶人收獲。年輕時候他能十多天不睡覺呢,為了搶收搶種。后來他終于睡了,睡在了新翻起來的坷垃地里面,他也不覺著硌。

他頭上戴著火車頭的帽子,那頂帽子是二兒子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縣里時給他的。是頂帶棕黑色毛邊兒的帽子。給他的時候是半新的,現(xiàn)在那頂帽子他戴了少說也得有十年了。十年的風(fēng)雪吹白了那頂帽子。二兒子前年給他買了頂新帽子,是皮的,他戴不慣。他偏愛那頂舊帽子,雖說帽里子染上了他的發(fā)油,有厚厚的一層,可也正是散發(fā)出的那種味道,使他安心,讓他舒服。

他只喜歡穿粗布的寬大的棉襖棉褲,有半新的二兒子穿不過來的毛褲毛衣,但是他覺著它們不暖和,穿在身上貼著身子也不舒服。主要是他習(xí)慣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換個樣兒,他覺得不美氣。那寬大的棉襖沒有扣子,他不需要扣子,他只要把襖裹起來就擋住了他瘦瘦的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一根一米多長的布腰帶纏上兩匝,用力一殺,打個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氣冷,他會用兩個小細(xì)繩系上褲腿,有時候他彎腰不方便,就由兒子或者是孫子代勞。兒子給他扎腰帶的時候他總是說,用力。用力扎緊了腰,他才有力氣走路。

在冬天他從來不戀窩子,他怕自己戀窩子戀得手腳不靈便了,起不來了。他是一個清醒的老頭兒,一輩子不抽煙,喜歡喝點酒,但從不會多喝。有時候比自己的兒子起得還要早,早幾年他早早起來還會刻意去拾夜里被風(fēng)吹落的樹枝當(dāng)柴火,去背了背箕拾牛馬的糞當(dāng)肥料?,F(xiàn)在他不拾了,兒子兒媳不讓他拾,不讓他干任何活計,只是讓他閑著。要是他不想閑著,他們就跟他生氣,說他那么大歲數(shù)了,再干活村子里的人會笑話他們。只有孫子理解爺爺,說爺爺閑著沒事兒,干點力所能及的活有利于健康。但是孫子的話不管用,對于兒子兒媳來說,他們在村子里的面子很重要。

他出了門,看看門外的樹林子,那些樹是他早年種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材了,這對于他的三個兒子來說是一筆財富。最近幾年他也種了幾棵樹,在三兒子家里的水井旁邊,在門前的河沿上。種樹很簡單,村莊的陰涼地里總會有一些槐樹榆樹的苗兒,它們是數(shù)年前被風(fēng)吹落在那兒的槐樹和榆樹的種子,種子抓著泥土的縫隙進入到泥土中,喝了秋天的雨,冬天的雪,開春就從泥土里生長出來了。生長個一年兩年,就變得有些粗壯了。它們不屬于誰,誰把他們移栽了,它們就屬于誰。他把它們移栽了,它們就屬于他,屬于他的兒子了。

他看看天氣,伸伸手,試試手的靈便,然后用手摸摸腿,感覺一下腿的力氣。他開始走路了,他試著不用拄棍子,事實上不用棍子他也能走,只是覺著腳跟有點兒死板,像是木頭似的,不夠活泛了。他熟悉他的情況,理解自己的腳是和他一樣,老了一些,但是它還是可以信得過的。

在路上他遇到幾個早起的人,早起的人騎著自行車或開著三輪車去集市上賣貨。他們賣的是販來的或者是自己池塘里的蓮藕,蘑菇窖里的蘑菇,大棚里的蔬菜。他看不清楚他們誰是誰,但是他們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輕人都從心底佩服他,大聲跟他說話,大爺起那么早?。敔斈沐憻挵?,還真看不出你老人家還行哪!他點頭,笑著,應(yīng)著,嗯哪!如果遇到走路的愿意與他多聊幾句,他就與他們多聊幾句。人家說,大爺爺,今兒個是肖皮口集哩,去趕集嗎?他說,你看我還能趕集嗎?別人說,能,你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著哩,咋不能哩?他很高興,他說,唉,我覺著我也能哩,俺家小三他不讓我去?。e人說,你是他爹啊,三叔還能當(dāng)了你的家!又說了兩句,那人走了。

他很高興,又走了一會兒,回家來了。他感覺自己精神頭很好,他想要去趕集了,他喜歡趕集。集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東西。他有錢啊,可以買些東西給他的重孫子啊。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了,那豬肉粉條的,香噴噴,熱乎乎的,很是好吃呢。他有錢,他的二兒子,他的孫子們,他的外甥外甥女給了他不少錢。那些錢他都存在自己的箱子底下了,還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車頭的帽子里。雖然他不怎么花錢,可他還是樂意把一些零錢帶在身上。他有很久沒有親自花錢了,他想花錢。

他想要趕集了,他的精神頭很好,覺著自己可以去趕集。集離村莊也不過七里地,七里地年輕時候十來分鐘就走到了。他聽說離集市不遠(yuǎn),近一年來還通了火車。想到火車,他有些激動,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火車。聽下東北的人說,火車很長,有幾十個一溜排開的房子那么大,在兩條鋼線上跑,嗚嗚地,叫聲比牛響亮多了。他曾經(jīng)說自己應(yīng)該在死之前看看火車。他跟自己的孫子說過自己的想法,孫子答應(yīng)過用地排車?yán)タ纯?。但是他的孫子答應(yīng)過后就騎著自行車去縣城里上學(xué)了,下一次回家來沒再跟他提起火車的事兒。兒子兒媳說孫子上高三了,學(xué)習(xí)忙著呢,他也就不好強調(diào)自己的愿望了。

吃過早飯,他覺著自己行。早上試了手腳,不用棍子就可以走路,有了棍子一定可以走到集上去。他吃下了整整一個又松又軟的饃,喝了一碗面湯,咽下一個咸鴨蛋。那饃和鴨蛋,加上他的想法變成力量,他對兒子說,小三,我聽說咱這兒通了火車,今天我去轉(zhuǎn)轉(zhuǎn)。兒子說,爹,別跑遠(yuǎn)了??!他說,嗯呢。

從飯桌上離開,他的心里堪是激動和歡喜,他像個孩子似的覺著自己變得聰明又靈活。他跟自己的兒子報告了自己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而且提到火車。兒子沒有理解他話語中潛在的意思,他不要讓他完全理解,卻又給了他一個信息。他為自己的聰明感到些許高興。

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從箱子底下拿出錢來,抽出了幾張大點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來,與那些零碎錢放在一起。他走出了院門,來到了路上。他讓自己不要走得太快,盡管他可以走得快一點。他想自己應(yīng)該保守一些走路,如果把力氣一下子用完了,雖然走到了集市上,回不來了怎么辦呢?他這兩年可沒試過一次走那么遠(yuǎn)的路呢,他得小心一些自己,講究一點走路的策略。

走出村子,路面不太平整,前兩天下過一場冬雨,路面曾經(jīng)泥濘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太陽曬干了。他走在路上,把腳踏在平整的地面上,一步一步邁過時,腿抬得有點高遠(yuǎn)的意思,生怕被路上的坎坷絆住了。他的頭和肩膀探向前方,由于背是駝的,腿又抬得老高,人還是顯得有些向后抑。隔遠(yuǎn)些看,那走路的姿勢,頗有些特別。

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有超過他的年輕人問他,大爺爺,你干啥去???他不敢說自己去趕集,他怕那人勸他回去,或者掉頭回家去跟他的兒子報告。他緩下腳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溜溜腿,我看我這腿還中。

他走得有些熱了,便把褲腿上的繩子解開了。行走產(chǎn)生的一些小涼風(fēng)鉆進褲腿里,讓他覺得既輕松,又愜意。他有點兒怕后面再有村子里的人走過來,這個時候再有人走過來他說自己溜溜腿兒就有點兒讓人信不過了。他加快了步伐,加快了步伐,他手中拄的棍子就有點兒派不上用場了。

終于走到了集市上。集市是個十字形街,大體可以分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買菜買肉的,北面是買雜貨的地方。因為快過年了,有許多賣鞭炮,買賣聯(lián)和年畫的。他聽到鞭炮聲,感覺不如以前的響??吹酱郝?lián)和畫,感覺不如住年的新鮮好看。他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神不太管用了,但是他還是相信自己的感覺。

集上的人很多,一個挨一個,他在人群中有點兒擔(dān)心別人會擠倒他,便把自己的棍子用力搗在地面上,讓它發(fā)出些聲響,同時嘴里還發(fā)出“嘿嘿”聲音。他以為棍子和他發(fā)出的聲音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事實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兒能聽得到他和他的棍子發(fā)出的聲音呢。不過集市上人的眼神要比他好多了,他們看到他彎腰駝背是個老人,便盡量地給他留足他走路的空間。

他想買幾掛炮仗,給老大家?guī)讙欤o老三家?guī)讙?。老二家就不用了,老二在城市里過年,他自己會買。事實上老大和老三也會買,但是他還是想要給他們多買幾掛。現(xiàn)在日子過好了,過年時辭舊迎新,多放幾掛就多一些喜氣。他讓賣鞭炮的給他拿最響的,人家給他拿了,他說,要是不響我可回來找你??!賣鞭炮的笑著說,中,大爺,要是不響你再來找我!

又來到了買雜貨的攤點,花花綠綠的雜貨,他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該買些什么。他想給重孫子買個玩具,但是他不清楚什么樣的玩具他的重孫子們會喜歡。他們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都調(diào)皮貪玩。他把自己重孫子的情況跟攤主說了,攤主給他推薦了一把電動沖鋒槍,一架飛機,都是塑料的。攤主給他演習(xí)沖鋒槍,板動板機,沖鋒槍發(fā)出噠噠的聲音,但是他不太聽得見。攤主是個聰明的婦女,她大聲說,大爺,你重孫子一準(zhǔn)喜歡哩,很響,他能聽見。他不相信,后來攤主把沖鋒槍放到他耳朵邊扳響了,他這才相信了。他說,飛機會飛么?攤主笑著說,大爺,會飛的你買得起嗎?會飛的飛機在北京哩,咱這小地方哪里有啊。他說,啊?攤主見他沒聽見,便也不強調(diào)自己的說法,提高聲音建議他說,大爺,你兩個孫子最好買一樣的東西,一人一個,省得挑揀鬧矛盾,大過年的,便宜給你啊,二十一塊。他這次聽清了,覺著攤主的建議有道理,但是他還是覺著貴了。他說,十二塊,十二塊兩個,我買了。攤主大聲說,大爺,十二塊我賠本哩,賣不成。他摸著槍,覺著給人家十二塊要兩個有點兒少了,便說,再給你加兩塊,不能再多了。攤主說,大爺,你真會講價錢,這樣吧,十八,一分也不能少了。后來他用十八塊錢買了兩個沖鋒槍。攤主給了他一個方便袋,盛好了給他。他把槍和鞭炮拎在一個手中,心里有些高興。他有兩年多沒買過東西了,他高興,覺著自己活著很有意思。

后來找到了買吃食的地方,他想起自己頭七八年前趕集時候,那時候?qū)O子還在上小學(xué)。他總是給他的孫子捎幾個燒餅。想一想自己吃不動燒餅,孫子們也都大了,他有些微的失落。燒餅帶著焦黃的火烤的麥香味兒,堪是貼心哩。他想到重孫子,還是掏了兩塊錢,買了六個。他覺著自己手中的東西有些沉重了,走了那么多路,他也有些餓。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鋪里買了一塊錢的包子。一塊錢四個,他吃了一個,很香很美,又吃了一個,第三個他想了想,覺著自己吃不下了,便把包子用紙包好了,放在盛燒餅的地方。

他向買包子的打聽,我說師傅,火車離這兒遠(yuǎn)不遠(yuǎn)?師傅說,不遠(yuǎn),一直走,拐兩個彎就到。他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沒有見過火車哩,我要見見火車去。師傅說,老大爺,火車今天怕見不成了,得下午五點才過。他說,啥?師傅又重復(fù)了一次,他還是沒有聽得清楚,但他沒有再聽下去就轉(zhuǎn)身走了。

他又問了兩個人,終于來到了鐵道上。鐵道高出地面許多,他向上爬的時候頗費了些力氣。那時候天已經(jīng)是正午了,太陽很亮,射出很熱的光。他走了許多路,又拎著東西,感到渾身發(fā)熱,便把東西放在地上,松開了腰帶,讓空氣鉆進棉襖里。

看到了鐵道,兩條鋼鐵并排放在橫著的水泥條子上,水泥條子下面是石頭子兒。他摸了摸鐵軌,用手撿起一塊石頭敲敲鐵軌。聽不到聲音,但他感覺鐵軌發(fā)出了聲音。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火車的路。他想,火車是怎么走在上面的呢?這么細(xì)的兩條鐵線,火車會不會摔下來呢?

他小心地坐在了空地里,累了,他需要歇一會兒。他把東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檢查還剩下多少錢。他看不太清楚鈔票的圖案,但是他能摸出錢是多少面值。他的媳婦怕小孩子偷拿走他的錢,曾經(jīng)提議過由她來保管著,他沒有同意。雖然他花錢的機會不多,但是有些錢在他自己身上他還是有一種安全感,讓他有些活著的證明和底氣。

有時候他半夜里醒來時,果真會以為自己死了呢。他以為自己在陰間里,因為他在夜里看不到一絲光亮。這個時候他去摸他的箱子,從箱子底下摸到那一卷錢。錢系著的皮筋,扯開皮筋,破開錢,一張張地摸在手中,從口中沾點唾沫,點上一遍兩遍,漸漸他覺著自己沒有死,活得好好的。于是他就高興,把錢重新卷起來,放到箱底,又摸著床沿躺下來,等著天明去走路。

如果家里要買點什么東西,他知道了,很樂意自己出錢。但是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們不花他的錢,他們說,你好好放著吧,放好,別放得自己找不著了。他便笑,他想,我放的錢怎么會找不著了呢!

孫子從中學(xué)里回來,有時候他也會問,小啊,你需不需要錢哩?爺爺給!孫子不再是小孩子了,孫子懂事了,他不要。小時候他給爺爺要過錢,買過棍棒、糖葫蘆。爺爺不舍得花錢,把錢都給了貪吃的小饞貓們,只是他們現(xiàn)在都大了,有的還有了孩子。他們?yōu)槭裁匆幌伦泳妥兇罅四??他回想著并不算遙遠(yuǎn)的過去,又回到現(xiàn)實中。

盼著火車能來,他等了很久,但是火車還是沒有來。買包子的師傅說火車到下午五點鐘才來,他沒有聽到。他想火車是不是今天不來了?。克悬c兒想要回去了,看看日頭,現(xiàn)在家里的人中午飯都已吃過了。他們找不見他會著急的,他真想回去了,但是他還沒有見到火車。這可怎么辦呢?

從地面上站起了,費了勁,站起來時差一點沒有摔倒,但最終是站穩(wěn)當(dāng)了。他把自己買的東西放在一根鐵軌的接口處,然后拄著棍子邁開步。走下高高的鐵路時出了問題,他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了,十多米的斜坡呢,他滾了下去。一頭栽倒的時候一個念頭說,壞了,這一下可完了。

滾到平地里,他沒有死,只是暈了一些時候。醒來時動了動手,動了動腿。腿摔傷了,他想坐起來,腰似乎也不聽使喚了。他想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但是離路還有一段路呢,他的眼看不到有人路過。他有些焦急,開始后悔自己不聽兒子的話走出來了。

有燒餅、鞭炮,那給重孫子買的玩具槍呢?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模糊地看到它們離自己并不是太遠(yuǎn),他想爬過去逮住它們。有東西離開自己的身體遠(yuǎn)一些,總會讓他有些擔(dān)心。他又動了一下,但是腿和腰都痛。他咬了一下牙,真倒霉,那顆早就松動的門牙也斷掉了。他想,我真是老了。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時候他的心又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著我能成啊,怎么會摔倒了呢?

終究忍著痛把自己的東西歸攏在他的身邊,他又一次想要站起身來,利用棍子,但是仍然失敗了。他又讓自己躺下來,他的背是駝的,不能仰面躺,只能側(cè)身躺著。他躺著,想讓大地給他一點力量,他喘著氣,想著與力量有關(guān)的過去。過去他能挑四百多斤,能抱起二三百斤重的石滾,跑起來像兔子一樣塊,摔倒了立馬就能爬起來啊,他生氣,他罵了一句,我日他奶奶!他實在是惱怒了!

那次摔倒,他看到了火車?;疖嚨牡絹硎峭ㄟ^身下的大地感覺到的。那東西可真大啊,動靜可真不小哩。他看到黑黢黢的火車開過來,開近了,在他眼前的鐵道上一閃一閃地通過,那從大地上通過的火車,真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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