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杰
(南陽師范學院 文史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昆德拉有個著名觀點:“小說是人的存在的探測器?!蓖ㄟ^描述“人可能成為的一切,人可能做的一切”,追問“在一個外在決定性具有如此摧毀性力量、以至于人的內在動機已經完全無足輕重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還能是些什么”這一亙古難題。其實,一切優(yōu)秀的藝術都可作如是觀。具體到當前的鄉(xiāng)下人進城題材電影,人們往往簡單地將其視為介入現實的社會問題電影,這在無形之中窄化、弱化了它們的藝術價值。實際上,很多此類影片雖然關注社會現實,卻又指向了更永恒、更根本、更具魅力的“人的存在”。而在其所敘述出的“人的存在”的諸種狀態(tài)中,“虛懸”,就是最值得關注的一種。
作為描述“人的存在”狀態(tài)的“虛懸”概念,來自美國學者薩義德。根據薩義德的觀察,從一種文化空間移入另一文化空間的移民,常常“永遠無法與新家或新情境合而為一”,但也“無法回到某個更早、也許更穩(wěn)定的安適自在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既難以融入“寄體”之中,也難以返回“母體”之中,以至于成為“永遠的流浪人,永遠背井離鄉(xiāng)”。處于這種“兩不著邊”的“虛懸”狀態(tài),對人來說顯然是一種“特別難受的命運”。只不過需要強調的是,“虛懸”既是一種現實生存情境,更是一種心理情境或情感情境。在鄉(xiāng)下人進城題材電影中,那些懷揣夢想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的移民,就經常陷入薩義德所描述的“虛懸”困境。他們往往既進不得城,又返不得鄉(xiāng),成為“雙重的異鄉(xiāng)人”,永遠“在路上”,永遠無家可歸。——如同在其他藝術中一樣,“家”在電影中也并不主要指實體意義上的家園,而主要是一種心理慰藉、精神歸宿和情感寄托。
先看進不得城的困境。以《歡迎你到城里來》(2009年)為例,影片大致內容是:鄉(xiāng)村男孩牛頓被做裝修工的父親接到了城里讀書,卻因穿了一雙假耐克鞋而處處受到城市同學的嘲笑和排擠。然而由于生意不好,父親卻又無力為牛頓購置真耐克。于是牛頓寧可天天穿著一雙破破爛爛的鞋子,也不愿穿那雙冒牌耐克。后來,由于在校運會長跑比賽中獲得了冠軍,學校獎勵了牛頓一雙耐克鞋。但還沒舍得穿,就被父親為承接一項工程拿去送禮了。耐克鞋在影片中是一種象征和隱喻,既承載著牛頓對城市的認同,也承載著城市對牛頓的認同,無論是牛頓自己還是城里同學,都認為只有擁有了真耐克,才與城市人身份相匹配。而這雙鞋子始終未能得到,說明牛頓依舊是“高嶺鄉(xiāng)牛莊村的牛頓”,而未能實現成為城市人的愿望?!稓g迎你到城里來》的開場,是即將進城的牛頓站在村口等車,這時有一個關于他所穿的鞋子的特寫鏡頭,那雙鞋子已經開膠。而影片的結尾,是學校獎勵的耐克鞋已被父親拿去送禮的牛頓坐在出租屋里悶悶不樂,這時又是一個關于那雙開膠的鞋子的特寫。一首一尾兩個相同的鏡頭,讓整部電影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循環(huán),隱喻了牛頓未曾發(fā)生絲毫改變的命運。
再看返不得鄉(xiāng)的困境。以《回家結婚》(2010年)為例,電影講的是城市發(fā)生了經濟危機,農村青年馬老亮結束打工生活回鄉(xiāng)結婚卻又不得不再次進城打工的故事?!盎丶摇迸c“結婚”,在電影中都代表了對穩(wěn)定生活的渴望。為此,影片專門設置了一個“融入土地”的鏡頭:求婚前,馬老亮躺在剛剛收獲過的田野上,抓起一把又一把散落在地的甘蔗葉掩埋自己,層層掩埋之后,在那里睡了一覺。不過,沒等真正結婚,未婚妻就懷孕了。這時才發(fā)現馬老亮未到法定結婚年齡,無法領取結婚證。適逢當地政府正在嚴查“非法結婚”,為躲避風頭,馬老亮只好帶著身懷六甲的未婚妻去城市打工,其時距離新年已不到十天。全片結尾,是馬老亮和未婚妻坐在卡車上離開家鄉(xiāng),電影采用馬老亮的主觀視點并以手持攝影機的拍攝方式,拍攝了一個關于“告別”的長鏡頭:送別的親人和家鄉(xiāng)的風景漸漸遠去,漸漸模糊,無限的傷感、留戀和無奈充斥了主人公的心頭。在這部影片中,不僅“回家結婚”的愿望成為泡影,整個鄉(xiāng)村也都是一幅“沉淪”圖景。例如馬老亮的外公重病纏身,“全身疼痛,怕冷怕寒”。年幼的表弟是一個只能在夢中與父母團聚的留守兒童,而且其所在的學校也拆掉了,村里的兒童多半都不再讀書了。在這里,行將就木的老人象征著鄉(xiāng)土家園的衰竭,教育和兒童面臨的困境則又象征著這個家園已經失去了未來。在村莊,人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根據夢境的預示,買一種帶有賭博性質的小彩票;而馬老亮回鄉(xiāng)在村頭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一個醉漢。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就是鄉(xiāng)村生態(tài)的真實寫照。再加上貫穿全片的場景,有干涸的土地,有破敗的院落,有灰蒙蒙的天空,有塵土飛揚的道路,所有這些,直讓人想起魯迅《故鄉(xiāng)》對于家園的經典描述:“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p>
如此,既然進城還鄉(xiāng)兩不能,那么無論在城還是在鄉(xiāng),鄉(xiāng)下人都處于“虛懸”狀態(tài),也就幾乎是無可選擇的命運了。在《盲井》(2003年)中,姓元的無名礦工被害死后,骨灰被兇手倒入馬桶沖進了下水道,骨灰盒被扔進了垃圾堆。按照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他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這是一種“虛懸”狀態(tài)。在《一諾千金》(2006年)中,兒童小寶隨父親進了城,父親卻不幸病亡,父親的工友帶他回鄉(xiāng)尋母,卻始終沒有找到。鄉(xiāng)下兒童失父又失母,這也是一種“虛懸”狀態(tài)。在《落葉歸根》(2007年)中,民工劉全有死后,工友老趙背著他的尸體送他回家,歷盡千辛萬苦回到老家,卻發(fā)現因三峽移民,劉家已遷到了另一個省份。即便能夠找到新家,劉全有也沒有真的“落葉歸根”,這同樣是一種“虛懸”狀態(tài)。在《百鳥朝鳳》(2016年)中,一幫嗩吶匠在鄉(xiāng)下無法生存,到城里打工不到半年,有的失去了手指,有的染上了肺塵病,同樣無法生存,這依舊是一種“虛懸”狀態(tài)。包括那嗩吶本身,在鄉(xiāng)村失去了市場,在城市又淪為賣唱者的乞討工具,何嘗不也是一種“虛懸”的象征?總之,這些鄉(xiāng)下人在城鄉(xiāng)之間都成了飄浮的異鄉(xiāng)者。如同有研究總結的:“他們是突入城市的‘異質’,城市將是他們一代甚至幾代人的‘異鄉(xiāng)’,而鄉(xiāng)村也將不能再安妥他們被城市文明招安的靈魂,他們遭遇到了空前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困境。”
面對這種“虛懸”狀態(tài),人一定無法無動于衷,一定會做出某種選擇,一定要采取一些行動,以回應、化解生存困境。精英知識分子常常認為,接受、堅守甚至主動選擇“虛懸”狀態(tài),從而像波西米亞人那樣做“永遠的流浪漢”,像魯迅《影的告別》中的“影”那樣“彷徨于無地”,像薩義德稱贊的“流散知識分子”那樣“過著習以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能夠獲得異乎尋常的積極意義。或者說,在當今這樣一個被稱為“流動的現代性”時代或后現代性時代,作為一種真實處境和隱喻處境兼而有之的“虛懸”狀態(tài),為獲得革命性、先鋒性的“流浪者思維”提供了保障。畢竟,這一思維本就是以“強調否定性、非中心性、破碎性、反正統(tǒng)性、不確定性、非連續(xù)性”為根本特征和主要追求的。但問題是鄉(xiāng)下人終究不是精英知識分子,他們在“虛懸”之中體會到的只是悲苦和不適,他們的應對之道總是像張愛玲小說中那些“軟弱的凡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以“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斗爭”擺脫“虛懸”之苦。于是,進城電影中就出現了一種“尋找”主題:“《過年回家》中陶蘭尋找回家的路;《盲井》中少年尋找父親;《盲山》中女人尋找逃跑的路;《小武》中小武在大街上尋找獵物,同時也尋找友情、愛情和親情;《十七歲的單車》中打工少年尋找丟失的自行車;《卡拉是條狗》中老二尋找解救卡拉的辦法;《圖雅的婚事》中圖雅尋找能接受前夫的丈夫等。有希望、有所期待才執(zhí)著地尋找,尋找成了底層人物的一種生存方式,是他們生活下去的支柱和理由?!痹谶@里,路、父親、情感、自行車和丈夫等,就是“真實的基本的東西”,而尋找它們,就是“抓住”的方式,也是不甘于“虛懸”地“證實自己的存在”的“騷動”和“斗爭”。
特別是在《落葉歸根》中,幾乎將這一主題發(fā)揮到了極致。老趙背著工友的尸體回鄉(xiāng)誠然是尋找歸宿,而他一路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其實也都在為擺脫“虛懸”狀態(tài)而尋找心靈家園。像那位貨車司機,本來設想跑完30萬公里路程就與相愛的女子結婚,孰料完成任務后女子卻棄他而去,他為此痛不欲生。經過老趙的鼓勵,他準備再跑30萬公里將女子找回來。像那對養(yǎng)蜂的夫婦,妻子因打工時被大火燒毀了面容而處處遭人嫌棄,夫婦二人為此選擇了養(yǎng)蜂,因為這樣可以遠離人群。像那位依靠撿破爛和賣血支撐兒子讀大學的單身農婦,雖然兒子并不以她為榮,她卻依舊以兒子的成才為最大安慰,而且也并不排斥對愛情的尋找。像那位孤寡老人,預料到死后一定無比凄涼,就在生前為自己舉辦了一場葬禮,熱熱鬧鬧了一把,由此得到了心理慰藉。而那位發(fā)廊妹,為排解獨在異鄉(xiāng)的落寞,甚至將自己的發(fā)廊都命名為“夢鄉(xiāng)發(fā)廊”。這些人物都是邊緣人,而且在電影中都沒有姓名,因此,他們與劉全有和老趙的相遇,就與二者分享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命運,也分享了二者“在路上”的生存狀態(tài)所承載的尋找歸宿和寄托的追求。至于他們的努力能否真正結束“虛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抓住一點真實的基本的東西”,展示了人之為人的尊嚴。對這一點,影片是高度贊賞的。舉個例子,重新踏上尋找愛情之路的貨車司機與老趙分別時,電影設置了一幅非常唯美的畫面:空中飄著一朵朵亮麗的云霞,金色的夕陽下,兩條小路伸向遠方,路旁皆綠樹繁花,在舒緩悠揚的配樂中,依依惜別的二人互相鼓勵:“你一定把她(女子)找到”,“你一定把他(劉全有)送到地方”。這是經典的“導演詮釋鏡頭”。
難能可貴的是,很多進城電影并未因對這些底層人為擺脫“虛懸”狀態(tài)所做的努力的贊賞而陷入廉價的煽情和樂觀。相反,它們直面現實,如實敘述出了弱勢者在“證實自己的存在”時所“抓住”的那點東西,同樣是弱勢、卑微、不堪一擊的,乃至是虛幻的,或注定要失敗的。這一點,在《十七歲的單車》中體現得再明顯不過了。鄉(xiāng)村少年小貴進城當快遞員,公司有償提供了一輛高級山地車,他從此要做“新時代的駱駝祥子”了。而這輛車,就是小貴為融入城市所能“抓住”的唯一的資本,所以視如生命,影片也多次出現小貴騎車時輕松愉悅的歡快場景。但是如同祥子的黃包車經歷了三起三落一樣,小貴的自行車在城市也并非無堅不摧的利器,它同樣經歷了三次“被侮辱與被損壞”。第一次是剛要掙夠公司代付的購車款,也就是剛要真正擁有這輛車時,車子就被人偷去了;第二次是依靠不懈努力找到了車子,但由于已經被城市青年小堅從二手車市場購置了,雖然竭力爭取,卻只能無奈地與小堅“一人騎一天”,即是說并未取得對車子的完整權利;第三次是小堅終于答應將車還給小貴了,但沒等騎走,就遇到小堅的仇敵前來尋仇,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小貴是小堅的同伙,不僅對他進行了圍毆,還毀壞了這輛車。電影將毀車者的行為刻畫得讓人膽戰(zhàn)心驚,幾乎是以瘋狂、病態(tài)的方式摔打、踢踏?;蛟S在這位城市痞子心里,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快遞員根本就不配擁有這么高級的山地車,否則就是對身份的僭越,而要阻止這種僭越,就必須通過將車輛徹底毀壞來完成?!?7歲的少年相信僅憑一輛單車就可以改變自己的出身”,電影卻“用17歲夢想的破碎反襯農村人融入城市的困難以及城市和農村之間差異的巨大。”影片結尾,是小貴肩扛已經變形的自行車走在城市街頭,電影采用了慢動作剪輯方式——盡管主人公堅定地奮力前行,但看起來卻走得非常緩慢,再加上慢動作配樂,都象征了人物的疲憊、受挫、艱難、無助和苦痛。最后一個鏡頭,則是街道上車水馬龍,但已看不到小堅的身影,預示著在茫茫人海,他又陷入了“虛懸”狀態(tài),我們看不到他的歸宿。
但無論如何,小貴為了融入城市所依靠的自行車,畢竟還是一種確實能夠“抓住”的實在物,而在《不許搶劫》(2009年)中,農民工楊樹根所依靠的,卻是更為虛無縹緲的“良心”。老板答應只要干夠一年半就一定發(fā)工資,本著“我只知道,這世上,人不能欺負人,更不能騙人,人說出來的話要算話”的淳樸道德和信念,楊樹根還真的帶著一幫兄弟干了一年半。結果當然是竹籃打水。他最后鋌而走險以違法的手段才討到工錢,但也因此被判刑一年。城市顯然不是楊樹根的家園,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種隱喻:“楊樹”離開了鄉(xiāng)“土”,如何扎“根”?但問題是鄉(xiāng)村也不再是家園了,楊樹根之所以去打工,是因為妻子嫌他窩囊,跟情人跑到城里來了,他是為尋妻才進城的?!谖膶W藝術中,女性往往是家園的象征,失妻也就意味著失家園。如此,從鄉(xiāng)村“拔根”又無法在城市“扎根”的鄉(xiāng)下人,除了“虛懸”無依,又能怎樣呢?
如前所述,進城者往往會陷入進城還鄉(xiāng)兩不得的困境,但在根本上,他們意愿中的家園并不在鄉(xiāng)村,而在城市,否則他們當初也就不會進城了。在當代中國語境中,城市作為現代化的象征符號,“是一種誘惑,一種目標,吸引了大批的鄉(xiāng)村追隨者;而鄉(xiāng)村追隨者為使自己能融入城市,必須要經過一番脫胎換骨”,甚至“必須付出肉體和精神的雙重代價”。換言之,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藝術作品中,鄉(xiāng)下人并非絕對不能實現由鄉(xiāng)入城的身份變遷,但他們?yōu)榇怂冻龅囊约八サ?,常常是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這無疑是一種悲劇。而如果鄉(xiāng)下人對這種悲劇不自知,甚至將悲劇視為喜劇,那才是更沉痛的悲劇。一些優(yōu)秀的進城電影,就對此進行了精妙敘述。
此類影片的典型代表就是《狗小的自行車》(2007年)。這部電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農民工的兒子狗小的自行車丟了,在尋車的過程中,遇到了城市人海天。海天的兒子小天六年前走丟了,由于狗小與小天長相非常相似,海天就篤信狗小是自己兒子。為此,兩家人發(fā)生多次爭執(zhí)。直到狗小娘拿出狗小的出生證明,海天才徹底死心。但后來,狗小爹在干活的時候摔斷了腿,家里實在拿不出醫(yī)藥費。無奈之下,狗小娘主動找到海天,欺騙他說狗小確實就是小天,愿意將兒子歸還,以此從海天那里獲得了一筆酬金,拯救了狗小爹的命。狗小也終于“脫胎換骨”,過上了城市人的幸福生活。從生活真實的邏輯看,電影當然存在漏洞,例如只要一個簡單的DNA鑒定,就可以確定狗小到底是誰家的兒子。但拋開這一點不論,影片對于人性的解剖才真正耐人尋味。
首先耐人尋味的是狗小爹娘的反應。最初,海天主張狗小是自己兒子時,他們無比氣憤。后來無奈地將狗小送給海天,也無比悲痛,電影還為此專門設置了兩個鏡頭:一是答應將狗小歸還后,狗小娘滿含淚水邁著僵硬的步伐在街上緩緩行走。這時,有園藝工人正在修剪大樹。隨著刺耳的電鋸聲,一根根被鋸下的樹枝沉重地墜到地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二是狗小被海天夫婦接走了,狗小娘哭泣的畫面淡出后,在沉重的配樂中,淡入了一臺挖土機挖土的場景。這兩個場景的象征都很直白:樹枝被從樹上鋸下,泥土被從大地挖出,都象征著母子分離。至于聲音,則象征了狗小娘內心莫大的哀痛。然而即便如此,看到狗小終于成為城市人了,狗小父母依舊無比幸福地感慨:“多少人做夢都想成了城里人,狗小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為了讓兒子獲得城市身份,必須以放棄兒子為代價,而且又為這種放棄而欣喜,這真是莫大的反諷,既是對現實的反諷,更是對人性的反諷?!沸〉镎f這句話時是圣誕夜,狗小來看望他們,他們將其送至門口說出了那句話。在本該親人之間團圓的時節(jié),這種分離本是人間痛事,狗小父母卻滿懷喜慶,影片的諷刺性敘事倫理非常明顯。
更耐人尋味的是狗小的反應。狗小對自己的名字是這樣解釋的:“一條狗的狗,大小的小。”由于狗小又來自一個最底層的家庭,因此電影其實是希望借助這個名字讓人們聯想到一種傳統(tǒng)道德倫理:“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但實際上,狗小并沒有遵從這一道德倫理,自海天誤認他為兒子之始,他在一定程度上就表示了認同。原因倒也簡單:城市家庭為他提供的優(yōu)越條件,能讓他在同學面前“抬起頭”“有面子”。這種虛榮心,是他的原生家庭絕對無法滿足的,那個家庭甚至不能保障他寫出一篇體面的作文: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是××》,其他同學的爸爸都是工程師、經理、會計等,狗小的爸爸卻只是一個修鞋匠。所以,在成為海天的兒子后,狗小立即就適應并喜歡上了這種光鮮體面的生活。不僅如此,影片還多次敘述了成為城市人后的狗小對原生家庭的嫌棄、鄙視和排斥。最后,當父母再喊他“狗小”時,他甚至明確告訴父母:“以后叫我小天!”這意味著狗小已經徹底否定、割裂自己的出身了。即便父母邀請他回家吃一次飯,他也不屑理會了。對此,父母只能黯然神傷:“小呀,真把家給忘了!”可以說,為了認同城市并被城市認同,狗小的靈魂已經發(fā)生了異化。不僅狗小如此,狗小的弟弟也是這樣??吹礁绺缱隽顺鞘腥撕笊顑?yōu)越,弟弟甚至以絕食向父母抗議:“為啥哥穿那么好的衣服,住那么好的房子!我也要!我也要做海天叔的兒子!”狗小和弟弟認同城市雖然沒有錯誤,但任何形式的身份認同都是由“我來自哪里”“我到哪里去”“我是誰”等種種不可分割的部分組成的,如果遺忘了“我來自哪里”或對這個問題做出了錯誤回答,就不可能真正完成身份認同,或者說一定會喪失自我,至少是一部分的自我。狗小和弟弟不正是如此嗎?一邊是父母在底層為兒子含辛茹苦討生活的情節(jié),一邊是兒子因父母身份低賤而嫌棄父母的情節(jié),電影就在這充滿了“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詛咒”的不和諧之中,敘述了“城市文明病”中人性的異變。
此外,海天夫婦的反應同樣耐人尋味。丟失兒子后,相互之間的埋怨以及親人的不理解,讓二人的夫妻關系名存實亡,而狗小的到來則讓他們重新恢復了相敬如賓。不過后來,二人先后知道了狗小并不是他們丟失的兒子,但為了維持這個家庭的完整,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瞞。這無疑是另一層面的諷刺和批判:城市人倫關系的修復和維護,要以犧牲和占有鄉(xiāng)下人的兒子為依憑,這就是城鄉(xiāng)之間傷害與被傷害的不平等霸權。在這一霸權關系中,鄉(xiāng)下人誠然付出了沉痛的代價,但城市人似乎也并不是真正的贏家。電影結尾的鏡頭,是狗小站在天橋上拿大頂,在他眼里,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倒立起來了。這意味著雖然每個人都在匆匆忙忙的行走和尋求,但倒立的雙腳既然無法以堅實的大地為支撐,人就會面臨失去根基的危險,也就是說依舊會處于“虛懸”狀態(tài)。
在當前電影市場中,鄉(xiāng)下人進城題材影片基本都是小眾電影,而且由于資金限制,絕大多數都無法進入院線。但也正因為如此,它們反倒可以不用過多考慮票房收益,從而能夠投入更多精力專注于藝術探索,并奉獻出了一大批高質量的作品。隨著時間進展,即便這類影片所關注的因城鄉(xiāng)不平等而產生的種種社會問題得到了妥善解決,但因為有了對于“人的存在”的探索,它們依舊會擁有經久不息的生命力,這就是社會問題類藝術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