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克尼
《西藏自治區(qū)地理》這樣記述:世界最高的大河,雅魯藏布江,在岡底斯山脈與喜馬拉雅山脈之間的藏南谷地中,自西向東奔流。
河谷順直寬闊,水流平緩,波光粼粼,到了米林與墨脫交界之處,喜馬拉雅山東段最高峰的南迦巴瓦峰擋住了它的去路。雅魯藏布江受構(gòu)造線控制被迫改向,從米林縣派區(qū)開始折向東北方,流至東經(jīng)95°帕隆藏布匯合處附近,而后急轉(zhuǎn)南下,像一把巨斧把喜馬拉雅山脈東段劈為兩半,以南迦巴瓦峰為中心,形成極為奇特的馬蹄形的大拐彎峽谷。
藏民的諺語說: “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淋破頭;七八九,正好走……” 藏歷的七八九,正是陽歷的9~11月。這段時間里,西藏高山帶晴天較多,氣溫適宜,山口道路暢通,喜馬拉雅山南坡一帶的雨季將過。
正是這有利時機,1991年,我們這支由總后勤部和中國科學探險協(xié)會,軍、地混編的科學考察隊,進入藏東南,沿崎嶇的帕隆藏布谷地向雅魯藏布江大拐彎一帶開進。我隨隊開始了連續(xù)40天的山岳叢林地帶的徒步行進。
由帕隆藏布進入雅魯藏布的行進途中,除了完成預(yù)定的任務(wù)外,出于責任心,我也在不斷地將手中的1:100000地形圖與實際的地形進行對照,把改觀的地貌和張冠李戴的地名予以修正。比如不復存在的“文革大橋”,以及新增的拉月曲和帕隆藏布的容谷索橋和溜索等。地名錯誤的如地圖上門中鄉(xiāng)應(yīng)為扎曲,而色青則為門中。
替我們背裝備的兩位門巴族小伙子指著我手中的地圖和六二式指北針用生澀的漢語說:“美國來啦”“美國這個有”。因語言不通,對于這兩位門巴族民工說的是什么,我們一頭霧水。
到了排龍鄉(xiāng)政府,經(jīng)過翻譯的交流才知道,1990年秋,一個中年美國男子獨自提了兩個大旅行袋,帶著地圖和指北針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到這兒。由于他無法獨自通過帕隆藏布江上的溜索,沒能進至雅魯藏布江大拐彎的峽谷。
這個美國人并不是偷偷闖入這里的第一個外國人。從1878年開始,英國和印度情報機關(guān)為搞清雅魯藏布江下游的流向等情況,不斷派遣情報人員潛入這神秘的大拐彎峽谷。這里特別要提到一個叫基塔普的錫金人,他是英印情報機關(guān)派遣的情報人員的仆人,當主人失蹤之后,他在西藏流浪了4年之久,多數(shù)時間作為奴隸,在沒有支援的情況下,獨自按指令完成了任務(wù)。
尤其是他發(fā)現(xiàn)了在白馬崗宗附近,雅魯藏布江越過一個名叫森吉錯加的懸崖有一個大瀑布。瀑布從約有150英尺的高度一瀉而下,下面有個湖,在那兒總是能看到彩虹?;照f的這個瀑布的高度可以同尼亞加拉瀑布相匹敵。
熟悉西藏軍事歷史地理的人不會不知道“貝利小道”,這個名字源于英國情報軍官F.M.貝利上尉。1913年,他直接受命于英國外交大臣麥克馬洪爵士,秘密潛入西藏勘測地形。他在《無護照西藏之行》一書中描述,在從申格宗到白馬崗宗的路上,找到一條通往雅魯藏布江的小路,路的盡頭是云霧般濺散的浪花。
江水在約45米寬的溝壑里奔騰而過,在落差約9米處飛濺起層層浪花,形成一朵水汽云霧,高出瀑布頂端約6米,并看見一條彩虹。由于藏語中沒有“彩虹”這個詞,貝利等人給這個瀑布起名“彩色瀑布”,并拍攝了照片。
1960年著名學者徐近之先生編著的《青藏自然地理資料》中引據(jù)華金棟實測資料說,距離雅魯藏布江與帕隆藏布江交匯處口約16公里處的瀑布,海拔2163米,常有虹彩,可稱“虹霞瀑布”……當?shù)亻T巴人都說它是雅魯藏布江最大的瀑布。
領(lǐng)隊嚴江征告訴我,1962年解放軍林芝軍分區(qū)工兵連連長曾率隊徒步走過這一帶江岸,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一處有瀑布的蹤影。據(jù)說1950年墨脫、察隅的大地震使“彩色瀑布”或稱“虹霞瀑布”消失了,而我們在實際考察中沿途也并未發(fā)現(xiàn)這個著名的瀑布。
斗轉(zhuǎn)星移,多少年過去,這個神秘消失的虹霞瀑布仍不斷浮現(xiàn)在我的夢中……回想我們的考察路線部分與貝利上尉重合,除了貝利助手測圖之外,對他本人的考察目的我知之甚少。
貝利和助手都畢業(yè)于英國桑霍斯特軍事學院,我讀過該校百年前的《行軍測繪》的中譯本,除測圖之外,教材還有五項地理調(diào)查,其中包括山地、河流、湖沼對軍事行動的影響。如果像貝利的回憶錄中寫的一樣,沿途只是打獵、采集動植物標本那樣若無其事,他日后何以晉升中校,并成為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會員?另外,貝利的調(diào)查對日后英軍榮赫鵬上校所率部隊入侵西藏是否提供情報支持?這些于我,于歷史都是謎。
說到貝利上尉,我再次想到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中,我軍一支1500人的部隊在藏民指引下由貝利小道穿插至印軍背后截斷其后路而獲全勝的戰(zhàn)例。
去年底,我在賀蘭山陡壁巖降,那些貝利小道的前輩軍人,賜予了我履險不懼的勇氣?;叵胱约鹤哌^的路,我們不曾有絲毫退縮。用老十八軍的話、用四川話說:“雄起,格老子!”
鋼郎位于雅魯藏布江馬蹄形大拐彎的頂端,只有兩三戶人家,從這里過溜索便可達墨脫。這一帶居住的大多是門巴族。 “門巴”是藏族對他們的稱呼,意思是住在門隅地方的人。
連日來叢林中艱苦的跋涉,我們被蚊蟲和旱螞蟥折磨得疲憊不堪,嚴重時每人的褲腿上都能密密麻麻地爬著上百條蠕動的螞蟥,尋隙鉆進衣服里吸血。
我與陸軍船艇學校的王教官、何志強3人的一組便在鋼郎一個門巴族的農(nóng)家住下來。這戶人家有4口人,男女主人、一個老人,還有一個叫拉姆的十七八歲清麗嫻靜的姑娘。我們的到來,給這個地處深狹谷中的人家?guī)砹藲g樂。好客的主人做了這里特有的蕎麥“曼加”招待我們。我們也拿出軍用罐頭回贈。雖然語言不通,但發(fā)自內(nèi)心笑聲溝通了一切。我們一喝著“恰通”(茶),一邊唱歌。
我們豪放的西北民歌和流行歌曲,對這不通公路,沒有電燈、電話、電視、收音機,幾乎與外界隔絕的農(nóng)家來說是新奇的。拉姆在我們的掌聲和母親的不斷鼓勵下翩然起舞,動作簡單重復而優(yōu)美的舞姿,反映出門巴人的靈秀和純樸。
清純秀麗的拉姆做什么事都是默默的,無論是做飯燒茶,還是替我們的王教官洗傷口,總是微笑,從不講話。她知道無論說什么,我們都聽不懂。而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卻流露出心中的愉悅。我們3個未婚男子都同時注意到拉姆在一天中換了3次衣服。
清晨,我們還沒有起床,拉姆已經(jīng)早早在我們屋里的火塘邊燒水了。她知道,天一亮我們就要出發(fā)了。透過火塘跳躍的閃光,我看到拉姆久久地坐在那里,深情地望著我們。我把頭縮進睡袋,閉上眼睛不忍再看這目光……
金沙江大拐彎。
生活在藏東南山岳叢林地帶的門巴和珞巴族成年男子每人都有一把長2尺,寬2寸的長刀。碗口粗的樹干,通常三四刀便能砍斷。門巴人用刀砍林中的竹木,架藤網(wǎng)橋,起房造屋,裁獸皮,甚至是理發(fā)。同時刀還是防止野獸襲擊的武器。
我曾在帕隆藏布河谷,見門巴兄弟用山刀,僅20分鐘就用從樹上砍下的枝葉搭建成了一個可棲4人遮風避雨的一面坡遮棚。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并使用少數(shù)民族的腰刀。
于是我在《山野》雜志撰文《野外生存話刀斧》。此后,我在云南又接觸到阿昌、佤族、基諾、彝族、苗族,以及臺灣鄒族、泰雅族等民族的開山刀。我注意收集并整理民族刀的種類及其使用方法,形成《中國西部少數(shù)民族的腰刀》文章。
后來在部隊和地方院校的“野外生存”的課堂講述中,我從門巴族的山刀開始,將中國山地少數(shù)民族山刀的形制、持握、劈砍、開路、防衛(wèi)等技能,據(jù)我所掌握的內(nèi)容一一向?qū)W生們講述、示范,這些內(nèi)容很受學員們的歡迎。這都是源自1991年在雅魯藏布大拐彎的考察實踐。
今見到我軍邊境反擊作戰(zhàn)之時裝備的一種輕而長的叢林砍刀,刃長40厘米,在半孤狀刀頂部兩側(cè)12厘米開刃。我想這是二戰(zhàn)中,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在太平洋諸島爭奪戰(zhàn)中普遍使用的“波洛”砍刀的改型。改動處有二:一、木柄由向下一面持握改兩面可握;二、由一面全刃一面半刃,改兩面三分之一刃,使用受局限。若臨戰(zhàn)時分配這把刀給我,我會將一側(cè)用沙輪開全刃,刃塗黑柒,防銹防閃光。木柄以沙布刨光浸蠟,柄系鞋帶防脫手,兩片木柄縫隙以膠填充,防磨手掌……它是單兵在山岳叢林地全程使用的重要工具,甚至是武器。
至于美海軍陸戰(zhàn)隊“波洛”砍刀在越南戰(zhàn)爭中,被日本山民的偏刃、短而厚重的“山鉈”所替代。據(jù)我淺顯的使用經(jīng)驗判斷,“波洛”雖顯輕便,但對攔路的草木竹等障礙揮砍的力度較輕,一刀揮去未斷,還得補二刀三刀,更費力費時。而重刀,速度加重量,一刀兩斷解決問題,實則省勁。
我使用過昆明老師毛大送我的另一種軍用叢林砍刀,其形制也與二戰(zhàn)美海軍陸戰(zhàn)隊1943年型砍刀相仿。我見過形形色色多種外軍飛行員、海軍陸戰(zhàn)隊的叢林砍刀,相比之下,我還是喜歡我們的民族山刀,它是千百年來先民生產(chǎn)生活斗爭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如西藏門巴族和云南基諾族的山刀,還有戶撒、泰雅……我在高校12課時的《野外生存》課程中,講山刀種類和應(yīng)用演示都是我的快樂時光。
在雅魯藏布江大拐彎的崇山峻嶺中,有熊、豺、獐、野牛、巖羊、狐貍等野生動物。這里的門巴人除了種玉米、蕎麥、雞爪谷之外,狩獵在經(jīng)濟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由于我過去喜歡打獵,因此對當?shù)夭匕烷T巴兄弟的獵槍十分關(guān)注。
在帕隆藏布和拉月曲匯合處,我曾見到一位藏胞胸前赫然掛著一支保養(yǎng)得非常好的英國制7.7毫米口徑李·恩菲爾德步槍。這位老兄掛著這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的老槍昂首闊步,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這支英國老步槍顯然是昔日藏軍的遺物。這使我想到英軍使用這種步槍快速射擊的獨門技法——用拇指和食指捏槍機機柄,開閉彈膛,改用中指扣扳機。這樣操作,我認為至少比通常食指扣扳機快一秒鐘以上。不知當年英軍在江孜辦學訓練藏軍,或西藏奇僧根敦群培為藏軍翻譯英、印軍隊的《軍事操典》有無提到。
更為重要的是,我們從門中出發(fā)時,我見幫我們背裝備的門巴兄弟背著一支雖十分陳舊但制作工藝精良的前膛火藥槍,槍管是內(nèi)圓外八方形。對古兵器頗有興趣的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支明代的“鳥咀銃”,應(yīng)是明世宗嘉靖37年(1558年)根據(jù)東南沿海剿倭寇戰(zhàn)爭中虜獲日本的鳥槍而創(chuàng)制的。
《籌海圖編·鳥咀銃》中記載,其槍管是用10斤粗鐵冶煉成1斤的鐵管,爾后用鋼鉆鉆成內(nèi)壁光滑平直的銃管。鉆管工藝精細費時,每人每天只能鉆進1寸左右,鉆成一支銃管約1個月。管口外部呈八棱形。
這種鳥咀銃,以往我只在北京的軍事博物館見到過。不想在西藏偏遠的大拐彎峽谷的門巴兄弟手中,竟能見到這種已有400余年歷史的珍稀古兵器的實物,特別是他們還在使用。我試探著問門巴兄弟他這支老槍可否出讓,回答是否定的。在收隊返程的飛機上,我還和隊長嚴江征遺憾地說起。
如今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29年啦,我仍時常想起這支在大拐彎見到的老火銃。
雅魯藏布江大拐彎還有多少神奇的過去?只有沉默的喜馬拉雅山知道……
雅魯藏布江大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