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德
七月的早晨,山溝里天天是濃霧。今早霧特別濃,整個山里霧氣沉沉,白茫茫一片,要不是有瀑布嘩嘩傾瀉,鳥兒在林中鳴啼,站在山溝里,簡直覺得是置身于海洋里了。
測量技術(shù)員白玉蘭向分隊長要求了任務(wù)后,和分隊長一起走出帳篷。她一出門,就吃驚地說:“好大的霧呀!”
“霧是不小,現(xiàn)在你走到山上去,不至于迷失方向了吧?”分隊長望著白玉蘭問。
“不至于了?!卑子裉m說。
她長得很壯實,高高的個兒,黝黑的臉蛋,兩只辮子總是盤在腦后,戴上草帽,真像個小伙似的。她望望分隊長,笑笑說:“上次王娟娟可真的迷路了?!?/p>
“王娟娟怎么樣,這些日子累垮了吧?”分隊長問。
“沒有。她很要強,我們一點也沒有拉下她?!卑子裉m像想起了什么似地接著說:“提起王娟娟來,可真有意思;有一天晚上,我看她坐在帳篷角落里抱著腳掉眼淚。等我一去,喏,她把腳蓋上就和我扯別的,我瞅她不注意,掀開一看哪,原來是她腳上磨了三四個大血泡。她呀,就像小孩子似的,直哀求我不要向別人講?!?/p>
分隊長微笑著說:“那你為什么把人家的秘密給說啦?!?/p>
“我只向你說說,你可不能給她往外講呀?!卑子裉m笑起來:“要說起她的事情可多著呢。有一次她給媽媽寫信,你猜她寫啥?她寫……我們的生活太有趣了,到天蒙蒙亮時,我們就開始爬山,常常嚇得熟睡的小鳥,驚叫著飛去。還有那睡在草叢里的灰兔,也被驚得蹶著短尾巴拼命地跑。我們喊:‘短尾巴——跑吧——跑吧——跑到哪也找不著安穩(wěn)的老家了?!?/p>
這時王娟娟走出帳篷。
“瞧,說曹操,曹操到?!彼f完揮著手喊:“王娟娟!”
王娟娟轉(zhuǎn)回頭,望見白玉蘭,跑過來,說:“都準備好了,就等著你一塊上山呢!”
分隊長望著她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張嘴就露出來的豁了半截的前門牙。心里想:“這個一說話就臉紅,遇見難事就好哭,剛到山里來工作的姑娘,真的經(jīng)過一番鍛煉呢?!彼麊枺骸霸趺礃?,王娟娟,能吃得消嗎?”
“能夠,分隊長?!蓖蹙昃旰芨纱嗟鼗卮?,臉又有點紅起來。
分隊長點點頭,說:“能夠就好。堅強的人,往往都是從艱苦環(huán)境中鍛煉成長起來的?!?/p>
這時練習生們,背著東西走來。白玉蘭拉著王娟娟的手,領(lǐng)著人們往霧沉沉的山里走去。
分隊長也是隨著他們走了一段山路,然后轉(zhuǎn)回身一顛一跛地走回來。
他是個專業(yè)軍人,因腿受過傷走路有點瘸,但這并沒有影響他爬山、走路,他對這深山幽谷好像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假如工作太忙不能隨著測量隊到山里去,他也要在他們出發(fā)時像送行似的送一段路程,好像在告訴他們:要勝利歸來。
白玉蘭背著儀器一邊走一邊向王娟娟講起在組長聯(lián)席會上討論分配新工區(qū)的情形。講著講著有些氣憤:“……你瞧,老工程師還沒有打消他對咱們的看法,又是什么她倆是女孩子啦,體力弱啦,她們只適合在平坦地方工作啦,那些腫眼皮的小伙子們也在一邊幫腔。哼!”
“那怎么把這段最復雜的地方分配給我們啦?”
“你聽我說呀,我當時可真有些生氣,我說:‘老工程師你別從印象出發(fā)啦,你給我們說說,我們哪點落后過,爬起山來誰拉下過我們?’哈,經(jīng)過我這一指問,老工程師沒招了,撓著他那發(fā)亮的頭頂說:‘好吧!好吧!’”
這時他們拐過一個山頭,走到一片森林邊,霧越來越大,溪水嘩嘩響。林中不時發(fā)出駭人的響聲。
王娟娟拉著白玉蘭的手,歪著頭說:“你這樣太過火了吧?”
“不。”白玉蘭望著王娟娟,認真地說:“娟娟,如果不打消他們對咱倆的看法,咱們今后的工作還怎樣干呢?當然嘍,不是光用嘴說,還必須……”
“聽!”練習生楊成章突然喊。
一聲駭人的狼嚎剛剛過去,緊接著就是一群的狼嚎,因為霧濃,看不見狼群,只能聽見噗哧噗哧蹦跳和踏折草棵的聲音。人們的腦子突然漲大,不知所措地慌張做一團,眼盯盯地望著霧沉沉的山澗。
王娟娟嚇得臉色有點發(fā)白,拉著白玉蘭的衣服轉(zhuǎn)著,語不成聲地嘟嚕:“哎呀我的媽,我的媽呀!”
白玉蘭隨著大家往后退著,退著!她見大家都圍著她,眼睛望著她,她咬咬嘴唇,深深吸一口氣,克制著自己,把草帽往后一推,操起標桿,站立在原地,壓低聲音命令:“趕快準備應(yīng)手家伙,快!快!”
人們操起標桿和腳架,揮動著,呼喊著:“狼噢——狼噢——啊——”
群狼跳出樹林,透過白茫茫的霧氣,隱約的看見狼仰起嘴巴沖天嚎叫,兩爪抓地,蹬得泥土飛揚,打得草葉嘩啦響。
白玉蘭拉一下緊貼在身邊的王娟娟,輕聲說:“娟娟,不怕!幾個小獸怕什么!”接著又揮動起標桿,斷續(xù)的喊著:“同志們!穩(wěn)住……不要怕,上來咱們就跟它拼!”
王娟娟聽著白玉蘭堅定的喊聲,又望望大家鎮(zhèn)靜的面孔,她自己心跳得也不那樣急促了,她松開白玉蘭,抓起飯盒,拼命地敲打,跳著腳,隨著大家喊:“狼噢——狼噢——啊——”
這時其他山上也隨著喊起來,狼聽四外一齊喊叫,驚得向林中逃去。
王娟娟還敲著飯盒,白玉蘭過來,拍打她的肩膀說:“別敲了,狼都逃走啦?!蓖蹙昃赀@才深深松了一口氣:“哎呀,我的媽,真嚇死人了!”
白玉蘭抹一下臉上的汗,笑著說:“咱們怕它?它還怕咱們呢!咱們把它的家都給剿了,以后連逃跑的地方都沒有了呢!”
“這個呀!”楊成章想了想,隨口編了一段快板,念到:
說它怕來它真怕,
怕的撒腿撅尾巴,
東邊跑進長白山,
長白山內(nèi)正勘察;
西邊跑到喜馬拉雅,
那邊也正剿它家。
怎么辦?怎么辦?
公園鐵籠子去安家。
這些東西怕什么,
王娟娟,以后見著狼群可別叫媽!
“去你的,調(diào)皮鬼!”王娟娟把嘴一撅,歪著腦袋說。大家嘻嘻笑起來,一邊說笑著繼續(xù)往山上爬。
過來半個鐘頭,他們已在一段險要的地方工作起來了。
這個地方,懸崖絕壁一削數(shù)丈,看上去叫人眼暈。在最高峰的松樹上系著幾條溜繩,每條溜繩牽引一個人,拿著標尺,在那呲牙咧嘴的巖石上爬著,不時踏掉一塊活石頭,人就像打鞭千似地在半空搖晃,碎石子順著懸崖飛滾……。
白玉蘭跪在只能放下儀器的巖石上,艱難地支起儀器觀測。觀測一陣,念道:“方位角四十一度二十分,夾距零點二!”王娟娟蹲在懸崖邊記錄。不時揮動小旗,指揮練習生向指定的地方爬去。爬在半山腰的人在相互鼓勵著:“勇敢些!加快速度!”已爬到山頂上的人在大聲地喊:“我們開始工作嘍!”
傍晚的時候,天突然陰上來,黑黑的云層,像漩渦似地從西南方往北滾。水鳥在云層里嘎嘎叫著,隨著云彩向北飛,潮汐的西南風呼呼吹來,天暗了。
正在工作著的王娟娟,抬頭望了望天空,發(fā)愁地向白玉蘭說:“要壞,天要下雨!”
白玉蘭抬頭望了望天空,憑她的經(jīng)驗,知道雨很快就會來,決定道:“馬上就收拾!”
他們剛剛收拾好安全帶和溜繩?!稗Z隆隆”一聲霹雷,暴風嘶叫著刮來。頓時,塵土爛漫天空,草葉飛揚,樹擰勁地搖晃。王娟娟手里的布傘,直往上飛鼓,突然傘桿折斷,她焦急地嚷:“傘,傘!”傘隨風飛上天空,像風箏似地轉(zhuǎn)搖著,“嗚嗚”叫著往北飛去。
“圖!圖板!”白玉蘭猛撲過去,背后的草帽飛起多高,她不顧一切地兩手緊按住將要被風刮翻的圖板。
又一陣霹雷,“轟隆隆”地震得山搖地動,狂風更有力地呼嘯,大雨像瓢潑似地傾瀉下來……。
幾個人急得團團轉(zhuǎn),抱著儀器嚷著。白玉蘭突然看到一段石崖,領(lǐng)著人們跑到石崖下,急忙把東西放進石縫里,幾個人好像冬日怕冷的綿羊一樣,擠在一起,縮著脖子,忍受著狂風暴雨猛烈地襲擊。
白玉蘭緊挨著石崖,暴雨澆得她連連打著抽心的冷顫。她出于本能的聯(lián)想到別人,一抬頭,只見王娟娟貼著石崖,抱著膀子,緊縮著脖子蹲在那里,衣服濕得緊裹著身體,兩條辮子成了水流,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牙齒“咯咯”連聲響。白玉蘭望著她,想:“她怎么能受得了啊,幾個月前還在媽媽面前撒嬌的娃娃!”一種關(guān)懷和愛護的心情,促使她站起來向四處望著,她想找一個較好的地方避雨,可是哪里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呢?雨水順著她的臉腮往下流淌,雨下的更大了,她是多么著急?。?/p>
一陣暴烈的狂風,夾著雨點斜打過來。山坡上一棵樹折斷了,樹頭隨風飛了很遠,“噗通”落在地上。王娟娟“啊”的一聲,打了一個冷顫。
白玉蘭馬上奔過來,扶在王娟娟的身上,替王娟娟擋住暴風雨,安慰地說:“娟娟,不怕!不怕!”
王娟娟扭回頭,見白玉蘭臉色灰白,嘴唇凍得發(fā)紫,全身顫抖著。她威脅地說:“這樣不行呀,玉蘭姐,你要凍壞的,要不咱們頂雨往家跑吧?”這句話提醒了白玉蘭。她立刻站起來,擦一下臉上的水,嚷:“同志們!我們跳一陣就不冷啦!”她一把拉起王娟娟:“咱們往家跑不行,儀器和圖紙恐怕被濕壞”“來吧!咱們跳吧,看暴風雨能把咱們怎么樣?”
“對!”人們立刻都跑過來,手拉手跳起來,一邊跳一邊嚷:“暴風雨猛烈地來吧!看你會把我們怎么樣?”狂風急驟地刮,雨點猛烈地打著,人們更有勁的跳著,嚷著。
“白玉蘭!”
人們聽見有人喊,一望,見分隊長濕淋淋的,一跛一顛地由山上跑來。
“??!分隊長!”人們立刻擁向分隊長。
分隊長擦一下臉上的水,興奮地說:“你們在向暴風雨戰(zhàn)斗哪!儀器和圖板呢?”
“不,我們在跳舞呢!”白玉蘭說。用手指指石崖,“儀器和圖板在石縫里放著,我們怎的也不能讓它濕壞!”
“好啊,我在山那邊王和的小組里,暴風雨一來,我怕你們被雨澆蒙啦,原來你們在跳舞呢!”他揮動著手臂,“來吧,我也參加你們的舞會!”
白玉蘭望著分隊長,激動地向王娟娟說:“分隊長那條殘廢的腿,怎么在這樣的時候也往山上跑?。 ?/p>
“他根本沒考慮自己,總是在關(guān)心人家呢!”王娟娟自語著,一時激動得,呆呆得站在那里望著分隊長和白玉蘭。她看大家的目光都望著她,便揚起雙臂,跳到人群里,興奮地、滿懷信心地喊著:“大自然啊!我們一定要把你征服!”
夜來了,暴風雨停止了。人們拿好東西,踏著泥濘的山路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