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
十月,黃金一樣的日子全部流走了
父親,又要從嘉興回到故鄉(xiāng),身體里
曾經(jīng)支離破碎的骨骼,無法承受那些
漫長的工作時日。一個生活戰(zhàn)場上的勇士
終于成了歲月拋棄的逃兵,從故鄉(xiāng)逃往他鄉(xiāng)
又從他鄉(xiāng)逃回故鄉(xiāng)。再也無法用那些
過度使用過的血肉和軀體換得柴米油鹽了
再也不能像壯年時期一樣在工地上奔跑
要求加班,提前完成工程。再也揮不動磚刀
父親,回到故鄉(xiāng)吧,再等我一年
騎車沿城市環(huán)路往西而去,四月
梧桐被剪掉枝丫的傷口重新長出葉子
藍花楹說落就落了,四月隱秘的紫色
人群聚集,分流,再聚集,黑壓壓的機動與非機動
塞滿視野。太陽最后的光影迅速收斂
湖面飛逝的金色。大壩如海岸線,我們
凝視遠山淡影,地平線那么曲折。
一群鴿子來回徒勞地在天空繞圈,與
落日做最后告別,太陽系抽身而去的最大美好
讓萬物感到恐慌,儀式越來越少,沉默
我們面對這一湖奇怪的綠色,展開對臭水溝的想象
彈吉他唱許巍的少年,代替我早已逝去的二十歲
去熱愛音樂,去逐夢,去仗劍走天涯,四海為家
就這么站著,看著自己肥胖的陰影,晚風愚蠢的眼淚
一個真正疼痛的人,總是在臉上強行做出猙獰的平靜
一條路模仿一條蛇
去山中設伏
劈開途中巨石
躺下去,遇見灌木
茅草 遇見臺地里的麥子野蔥與折耳根
遇見云杉與楠木
遇見一林修竹
一個水缸 一群母雞
遇見一座瓦房
一扇木門 一個鐵鍋
一個灶臺 一條板凳
停在,母親的面前
鄰居都搬去了公路邊的新村子
他一個人住在老村莊的舊瓦房
種幾畦番茄,一片很小的玉米
農(nóng)閑時節(jié),他會潛入林中
在小灌木后貓著看林中動靜
花麋鹿 果子貍 拱豬會偶爾出現(xiàn)
黃鼠狼 松鼠 竹雞和斑鳩也越來越多
他胡子花白,不再打獵
只是去林子里見一些消失多年的老友
從夢中醒來,整個昆明五月在燃燒
綠色的火焰。與城市戰(zhàn)斗的山巒
喘著粗氣匍匐在遠方。機械時鐘
電子表 日歷 一場虛假的物相場景
重復推演。歲月巨大的謎題
滾過世界。有人在傍晚點燃
干枯的云朵,照亮漫游者和歸巢飛鳥
白晝睡去了,月亮在中天打量
黑與白永恒的棋局
山上,每塊石頭
都是泥土的骨骼
露出地表的部分
見過史前星空
它們沒有名字
合抱青苔 野草
有些石頭厭倦了永恒
從山坡出逃
砸毀自己的長生術(shù)
拉開窗簾,煦暖的陽光開在窗外
文竹細碎的針葉懷抱天竺葵的紫紅花瓣
和昨天一樣,天空未被高樓遮擋的部分
底色湛藍,偶爾有噴氣式飛機打開它的尾巴
反復告誡自己,別在時空中與自己漸行漸遠
別再夢想逆流而上卻與眾人在渡船上隨波逐流
別再剛把那個窩囊的自己推翻又回到窩囊的漩渦
站在窗前的動作一再重復,那本書該繼續(xù)讀了
那些擱淺的事該繼續(xù)做了,那些小說該繼續(xù)寫了
莫虛度,莫虛度,三十而立,只有植物
會在春天重新醒來,發(fā)去年的芽,開去年的花
把自行車騎到最快,還是沒能
追上落日,西山巨大的黑色輪廓
橫臥在滇池邊,像作為我的意志與星空對視
滇池能裝下多少暗黑色?有沿湖高速路燈
在它黑色的皮膚上涌動,晚風有點涼了
那枚看不見的新月帶來的潮汐撞擊人工制造彼岸
夕陽被山巒撞碎后,一定有一個山谷堆滿黃金
山后的黃金世界,沒有我,也沒有那個寫死火的人
這朝著一個方向奔騰而去的湖水,一定流進了
那輪黑暗中的新月,卡爾維諾就是這樣
讓一對浪漫的男女,住進了月亮的背面
連天邊最后薄如蟬翼的淡黃色也要消失在山巒身后了
沒有人能在傍晚阻止夜晚的到來
正如沒有人能在黎明阻止白天到來
神為孩子們表演完它裝飾山河的幻術(shù),也該休息了
滇池還是滇池,西山還是西山
我還是我,在這孤獨蒼涼的塵世間
那些深夜酒醒的夜晚,我一次次
面對懸崖上的自己,面前的深淵
有偏執(zhí),懶惰,拖延,不思進取
有的人擅長在重復的時間里栽種不同的草木
有的人只在相同的日子里嘆惜著同樣的嘆惜
不想再一天天對自己言而無信了
光明之中的失敗者,黑暗中依然無處藏身
時間一天天增長,看不到它的深度和外延
只有我沉重的肉身,一天比一天笨重
只有越來越老的意志,一天天遲鈍,平庸。
虛度這一天,虛度這一年,虛度這一生
故鄉(xiāng)所有的老人都已接受死去
他們,要在生前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棺材一定不能缺尺少寸,木材用杉木就好
他們年少時就種下的杉木,看著長大的杉木
不能越矩,很多木材不是老百姓能用的。一定
要用自己從山上割來的木漆漆得锃亮,最好
能照出人影,最好能照出自己清清白白的一生
要請最好的棺材匠,不能使用任何鐵釘
怕上路時硌腳,為子孫帶來霉運
怕不能再轉(zhuǎn)世為人。墳塋可以簡單點
不能用火葬,這一生身體在世間受過太多刑
不想死后還葬身火海,不能水葬,拒絕再隨波逐流
在墳前替我種兩顆杉樹,遮擋曬了一生的夏日毒陽
辦完這些,仿佛就原諒了自己的一生
某一天,告訴子女他們要去了,就去了。
有的可能是硬著頭皮
有的可能懷揣巨大的恐懼
一
沒有飛走的小群海鷗
在空中制造虛無的漩渦
旋轉(zhuǎn),俯沖。離群索居的群居飛鳥
像人群中那個獨身者,與眾人背道而馳
去山中建一座石頭房子,種一園幽蘭
二
海埂大壩,云在天空表演幻術(shù)
太陽,是它每天必用的道具
三
那個只有幾歲的胖男孩兒哭得極悲傷:
“我再也不會跟你們一起出來走路了?!?/p>
眼淚從他的眼鏡鏡片邊緣汩汩掉下來
片刻之前,他說有點累了,不想走了
一個帶著眼鏡的父親面露兇光,大罵著:
“你狗日的走不走?!比缓螅趦鹤拥钠ü缮?/p>
使勁踢了一腳,并在他的后腦勺狠狠拍了一巴掌
那架勢像是在與一個世仇的無能后代決斗
我們驚呆了,沒有人敢上去阻攔和責備
那是根深蒂固的父與子,強與弱,暴君與奴隸
不遠處,圍觀的有他媽媽,爺爺和奶奶
千百雙在海埂尋找風景的眼睛。那小孩哭得極悲傷
“不要再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彼谌巳豪锎蠛啊?/p>
不遠處,一個袋鼠似的媽媽牽著大女兒
指著天空旋轉(zhuǎn)的飛鳥?!跋袷裁??”
“蝴蝶,蜂群?!?/p>
“還像什么?”
“獅子座流星雨,龍卷風里的碎紙片。”
“讓爸爸拍下來,回去你就畫它們。”
“沒有那么大的畫布?!?/p>
“就畫你最喜歡的部分。”
身邊的男人拿著相機對著天空拍攝
她懷里的嬰兒,指著天空咿咿呀呀
四
湖邊的舊打撈船上,住著
一對老夫妻。每天清晨和日落
他們坐在船廊里,丈夫拉二胡
妻子對著湖面唱古老的昆曲
詞里的窮書生,正要上京趕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