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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李園

2020-11-11 12:42張懷理
劍南文學(xué)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二嫂祠堂桑樹

□張懷理

馬桑樹

祠堂里的祖先們儀態(tài)各異,或蹲或坐,或躺或立,有如張家李園周遭的山巒,安靜經(jīng)年。他們在很久以前,就從墳地里鉆出,抖落一身塵埃,拈著胡須,邁著方步,走進張家祠堂。這是一群沉默的人,自從來到這里,從未說過一句話。連方爺給我說,一個人說話是有定數(shù)的,一輩子只能說那么多,說多了老天不答應(yīng)。

這些先人生前說過的話,都被堆放在祠堂的東南角,并且碼得很整齊,但是,除了連方爺,我們誰都看不見。連方爺小時候讀過私塾,是張家李園唯一識字的人。夜深人靜,連方爺就去讀這些話。這些話本來也在棺材里,祖先們從墳?zāi)估锱榔饋恚ňσ豢?,所有的東西都腐爛了,只有他們生前說過的話,還保留著原來的模樣,于是就把它們拎過來了。這些話濕漉漉的,有的還附著煙葉的味道。祖先們明白,這是他們走進祠堂時,唯一可以隨身攜帶的行禮。

連方爺讀祖先的話語,不需要點燈,不需要睜眼。他只要靜靜地吸一口氣,這些話就排著隊來了。連方爺說,祖先的話對于我們這些后人,就是一種空氣,看不見摸不著,但是無處不在。你只要呼吸,就是在和他們對話。

那天夜里,連方爺因為白天砍柴累了,入睡得很早。半夜里,他的蚊帳突然被撩開,原來是發(fā)祖爺生前說過的一句話,依了秩序,來到他的面前。連方爺調(diào)整好自己的呼吸,開始閱讀。他聽見發(fā)祖爺說,我們張家李園的人,不僅要記住地里的李樹,還不要忘記山上的馬桑。發(fā)祖爺又說,李樹是結(jié)果的,馬桑是開花的,它們是兩口子。連方爺很驚訝,發(fā)祖爺活滿一個甲子之前,嘴里的牙齒就掉光了,說話老是漏風(fēng),很難聽得清楚。但今夜他老人家的話,卻是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發(fā)祖爺死的時候,連方爺正值壯年。這位被他叫做發(fā)爸的人,解放前因為怕抓壯丁,自己用錐子扎瞎了一只眼晴,因此,他生前能夠看見的,只有半個世界。但是,發(fā)祖爺?shù)陌雮€世界里,幾乎全是李樹。發(fā)祖爺就曾用漏風(fēng)的嘴巴告訴連方爺,張家李園的李樹,是他祖先從遙遠(yuǎn)的地方帶來的。湖廣填四川那陣,發(fā)祖爺?shù)淖嫦葌円宦穪G盔棄甲日夜兼程,來到張家灣,除了幾把老骨頭,就只有一些李樹苗了。對發(fā)祖爺?shù)男踹叮遄永锎蠖鄶?shù)人不相信,只有連方爺深信不疑。連方爺說,你仔細(xì)看看,發(fā)祖爺就是一棵會走動的李樹,就連那不關(guān)風(fēng)的嘴巴,都是當(dāng)年被蟲鉆透了,留下的節(jié)結(jié)。所以,發(fā)祖爺死后,連方爺就在他的墳前,也栽種下一棵李樹。但是,連方爺不明白,發(fā)祖爺那么熱愛李樹,為何又會鐘情馬桑? 那時發(fā)祖爺已作古多年,連方爺沒敢多問,只盼望以后的日子,能有所體會。

張家李園里除了浩瀚如海的李樹,當(dāng)然就是浩瀚如海的馬桑了。如果說李樹是舶來品,馬桑就是川西北丘陵的鄉(xiāng)粹,漫山遍野瘋長,卻也是命賤的種。據(jù)說馬桑原來本是參天大樹,枝丫可入云端。還據(jù)說早年調(diào)皮的猴子通過馬桑樹的攀爬,攪得天河水嘩嘩啦啦,天神煩膩了,就開始念咒語,云“上天梯,長不高,長過三尺就彎腰?!敝湔Z過后,馬桑樹果然低矮下來,差點低矮到塵埃里。

也許就是天意,既然馬桑樹是負(fù)責(zé)開花的,連方爺這個老光棍,就與馬桑樹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到如今,馬桑樹和連方爺互為仇人,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相互廝殺的程度。馬桑樹原本含水量太重,用來做柴火只有濃煙沒有火苗,但連方爺卻磨快了鐮刀,瘋狂砍殺馬桑樹,并只用馬桑樹做柴禾。連方爺把馬桑樹填進灶堂,就開始咳嗽,開始流眼淚。而馬桑樹也不甘示弱,在每一個有風(fēng)的夜里,就像天神一樣開始念咒語:“張連方,心發(fā)慌,一輩子,沒婆娘! ”讓人沒想到的是,馬桑樹一語成讖,連方爺果然一生未娶,孤獨終老,最終死在張家祠堂。

在我的記憶里,連方爺和馬桑樹本來是相安無事,甚至很親昵。我們在長滿馬桑樹的山坡上放牛,連方爺偶爾也來拾牛糞。無聊的時候,我們就會玩一種叫做 “打臭” 的游戲。這個游戲有點類似現(xiàn)在的高爾夫。選擇一塊平地,在遠(yuǎn)處的平地上掏一個小洞,然后用帶有樹根疙瘩的馬桑棍子,把放好的石頭打飛起來,誰的石頭先進洞,誰就是贏家。連方爺那時年近知天命,整天之乎者也老氣橫秋,但和我們玩起來,也像個孩子。我們輸了,就幫他拾牛糞,他如果輸了,我們就唱“張連方,心發(fā)慌,一輩子,沒婆娘! ”連方爺聽了,也不惱怒,只是尷尬地笑笑,將手里的馬桑棍反復(fù)磨砂。因此,他的馬桑棍,比我們的要光滑很多。他的手掌很粗糙,馬桑樹的皮膚很細(xì)膩。

連方爺與馬桑樹反目成仇,是在二嫂從復(fù)興寺水庫里飄浮起來的時候。那天的風(fēng)真的發(fā)瘋了,它們排著長隊,把對岸的波浪使勁推過來。波浪罵罵咧咧,踉踉蹌蹌,跑到牛兒梁的腳下,然后被摔得粉碎。隨波浪來到岸邊的二嫂渾身膨脹,面目猙獰,讓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孩子看見了,心里不寒而栗。二嫂的死,在張家李園炸開了鍋,只有兩個人緘默不語。一個是二嫂的公公,一個是連方爺。二嫂的公公煙鍋著了火似的,經(jīng)久不滅,連方爺?shù)难劬斩礋o物,盯著馬桑樹發(fā)呆。

二嫂是我家隔房二哥的女人,嫁到張家李園來的時候,我已開始記事。在我的心目中,二嫂就是從門上的畫貼中走下來的。二嫂在她家門上的畫貼中,一直長到十八歲,直到媒婆把二哥帶進她的家門,她才從畫上走下來,穿上大紅的衣裳,戴了大紅的花朵,走過馬桑坡,隨著迎親的隊伍,來到張家李園。那年二哥報名參軍,要走的時候,臨時說了這門親事。二哥當(dāng)兵一走就是四年,急忙結(jié)婚也算是未雨綢繆。

二哥新婚的夜晚,我們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去聽墻根兒。先是聽見二嫂殺豬般的叫喚,后是聽見啪啪的聲響。我們幾個孩子聽見了,嚇得面面相覷,不懂這些大人們,剛拜了堂成了親,夫妻之間為何就要打架? 后來在一次“打臭”的游戲中,我們幾個孩子把這個疑問說給連方爺,連方爺一下子臉紅得像關(guān)公,說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懂個屁! 說完,連方爺手起棍落,一下子把石頭打得飛上了天。

按照張家李園的風(fēng)俗,二嫂是進不了張家祠堂的。二嫂把自己的白骨留在墳?zāi)估?,自個兒爬起來,經(jīng)過馬桑坡回到娘家。她想爬進畫貼里,但是畫貼已經(jīng)被秋風(fēng)所破,她只有隨了秋風(fēng)流浪,去做一個孤魂野鬼,馬桑樹叢才是她的祠堂。

那晚的月亮格外認(rèn)真,幾乎把它所有的光輝都灑向大地。馬桑樹被月光刺痛了眼睛,水汪汪地看著這個夜晚,預(yù)感著有大事發(fā)生。果然,二嫂的公公從迴龍場趕集回來,經(jīng)過馬桑坡,已是深夜人靜。突然,一個披著黑發(fā)雪亮肌膚的身影,由馬桑叢中竄出來,飛奔而去。二嫂的公公嚇了一跳,嘴里嘀咕一句“有野物!”也未停留,徑直下山去。說來也巧,那天夜里,我趁著月色去祠堂找連方爺借算盤,正要跨進門檻,卻見連方爺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拿著拴褲腰的繩子,從外面走回來。第二天,有人看見二嫂穿了新衣出門去,以為是回娘家,亦未在意。再后來,二嫂的尸體就從水庫里飄浮起來了。

從此,連方爺和馬桑樹就結(jié)下了仇恨。連方爺說,張家李園的馬桑樹,是這個世界最大的叛徒,是最卑鄙的告密者。對連方爺?shù)膽嵟?,我卻有些不以為然。我雖然是個孩子,但我喜歡二嫂。我始終覺得,二嫂就是一棵馬桑樹,雖然個子不高,但水分充足。更重要的是,二嫂的乳頭,極像馬桑樹的花朵,都是一個小不點,都是一點紅彤彤。二哥當(dāng)兵走后的第二年,二嫂生下一個孩子,我偶爾去二嫂的院子玩耍,看見她正在奶孩子。二嫂可能覺得我也是個孩子,見了我也不避諱。所以,二嫂死后的很多年,我都不敢窺探馬桑樹開出的花朵。我怕那個花朵突然萎謝掉了。還有一次,因為家里殺了年豬,母親炒了一大盆回鍋肉,讓我給鄰近每家都送一點,我來到二嫂家,推開虛掩的門,卻發(fā)現(xiàn)二嫂病了。二嫂蜷縮在被窩里,身子不停地蠕動,嘴里也有輕聲的呻吟,臉上通紅,還有細(xì)密的汗珠。我問二嫂怎么了,二嫂卻慌張起來,連連說感冒了沒什么你走吧。連方爺沒有見過二嫂的乳頭,要是見過了,也許對馬桑樹就不會有深仇大恨。當(dāng)時我想。

世事難以預(yù)料。許多年后,連方爺最終還是與馬桑樹盡釋前嫌,握手言和。連方爺對馬桑樹的諒解,大抵是緣于馬桑樹對一只天鵝的庇護。馬桑樹天然的母性,最終融化了那顆堅硬的石頭。

不知何時,一些不知名的水鳥便從遠(yuǎn)方飛過來,在碧波蕩漾的復(fù)興寺水庫里,怡然自得地游弋。每到初冬,這些鳥就攜兒帶母,前呼后擁,飛過老墳山的埡口,棲息在復(fù)興寺水庫的中央。隨著時間的推移,飛過來的水鳥越來越多,站在斯公山頭放眼一望,水庫里黑壓壓一片,就像七曲大廟趕廟會的人群。那些水鳥時而歌唱,時而舞蹈,給我們這些孩子帶來無限的快樂。

后來,水庫里竟然棲息了兩只白色的大水鳥。白色的大水鳥經(jīng)常在寧靜的水面上翩翩起舞,驚艷極了。這樣的時候,連方爺就會驕傲地說:我們張家灣是塊風(fēng)水寶地,這些有靈性的鳥兒千里萬里飛過來,是祖上積德?lián)Q來的。連方爺還說,那些白色的大水鳥,就是天鵝,過去只有在電影里才能見到。

但是,這樣的日子不太長。后來城里的人來了,他們帶著火槍,貓在馬桑叢中,然后對準(zhǔn)沒有防備的水鳥,扣動扳機。那些“砰砰”的聲音,水鳥們從來沒有聽見過。待看見自己的老人或小孩突然一頭栽倒在波浪里,才知道遇見了惡人,于是整個復(fù)興寺水庫哭聲四起,啁啁啾啾,十分悲慘。城里的人待風(fēng)浪把射中的水鳥推到岸邊,他們便撈上來,提在手中,揚長而去。面對這樣的境況,連方爺起初只是詛咒謾罵,后來實在看不慣,竟動起武來。他操起老灶房的搟面杖,時常到水庫的周邊轉(zhuǎn)悠,遇見偷獵水鳥的人,就怒目圓睜,做出一副和人拼命的樣子。再后來,有人開始威脅連方爺,要他走路小心,總有一天會撞見鬼的。連方爺爽朗地回答:我張連方人一個,命一條,有種你就來。我一直很驚訝,連方爺常年都是病病殃殃,干瘦得像一根枯了的李樹枝,現(xiàn)在卻像一個威武的將軍,站在馬桑叢中,一臉英武。

一天,我從石牛鎮(zhèn)中學(xué)放學(xué)回家,路過張家祠堂的時候,卻見祠堂門口的柱子上,用繩子拴著一只天鵝。我們十分驚奇,便跑過去看個究竟。原來,連方爺在水庫邊巡邏的時候,在馬桑樹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翅膀受傷的天鵝,便捉住帶了回來。那只天鵝驚恐地?fù)淅庵岚?,但卻無法飛起來。天鵝的叫聲很大,凄慘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張家李園,令人毛骨悚然。而在遠(yuǎn)處的水庫里,另一只天鵝的叫聲更加凄慘,更加悲涼。

我看見,一個城里人正在與連方爺商量,要用50 元買走那只天鵝。在那個每天勞動力只值8 分錢的日子里,這真是一筆巨款。也許連方爺可以用這些錢買來幾身新的衣服,換來一些柴米油鹽,甚至能夠買來半扇豬肉。但是連方爺卻還是用搟面杖把那個城里人趕跑了。連方爺說,你的錢臭死先人,老子不喜歡。

連方爺從祠堂里捧來香灰,敷在天鵝的傷口處,然后用一塊干凈的棉布包扎好。后來,連方爺把天鵝抱進祠堂里,并把給自己做的一碗米湯,擺在天鵝面前。

半個月后,那只天鵝竟奇跡般地好起來了。更奇怪的是,天鵝見了連方爺不再驚恐,而是唱著悠揚的歌曲,跳著優(yōu)美的舞蹈,一副溫柔嬌媚的樣子。而水庫里的那只天鵝,也不再悲鳴,常常面對張家祠堂,安靜地游來游去。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連方爺抱著天鵝來到復(fù)興寺水庫旁邊,要把天鵝放到大自然中去。只見連方爺張開手臂,把天鵝向空中一拋,那只天鵝就像一抹白色的云煙一樣,從連方爺?shù)膽牙锷?,然后緩緩地降落在水庫明凈的水面,和等待它的那只天鵝,交頸而擁。突然,天鵝們一聲悠揚的歡叫,開始跳起舞來。寧靜的水面如一張巨大的碟片,在波紋中旋轉(zhuǎn),我隱隱聽到美妙的音樂,柴科夫斯基的《天鵝湖》,在張家李園緩緩地響起來。

而連方爺,這時卻在一棵馬桑樹前蹲下來,和馬桑樹一起,抱頭痛哭。

豺狗

我站在斯公山的頂端,遙遠(yuǎn)地張望,那些橫七豎八的山巒,就像平地里堆放的紅薯。地處川西北淺丘地帶的張家李園,坐落在幾根紅薯之間,除了李子樹開花的季節(jié),更多的是愁眉不展的模樣。

那是最困難的年代,饑餓就像虱子,爬滿人們的全身,卻怎么也捉不干凈。整個張家李園屋頂上升起的炊煙,就像一聲聲的嘆息,沉重而又難以消散。母親和幾個中年婦女,在生產(chǎn)隊的食堂煮飯,大鐵鍋就像一口堰塘,除了湯水還是湯水。米粒的魚兒在堰塘里游來游去,偶爾藏在水藻似的菜葉中間,閉門不出。待到日頭當(dāng)頂,嗓門大的女人手呈喇叭狀,朝著山彎一聲喊:“吃飯啦啊——! ”就有男女老少從四面八方走來,端了缽?fù)?,伸向鍋沿。吃完飯,那些吞下去的幾片青菜葉,全部浮現(xiàn)在臉上,綠油油一片。

張家李園周遭的山巒,灌木叢生雜樹稠密,于是衍生了許多野生動物。地上跑的諸如兔子野雞,天上飛的諸如老鷹斑鳩,不時闖入視野。早些時候,這些野生動物倒還與人們相安無事,后來經(jīng)不住饑餓的侵蝕,最終演繹出了逃亡和追捕的游戲。據(jù)說,在這些山巒的密林里,隱藏著一只豺狗,但是誰也沒有見過。散布這個消息的是我家隔壁的連松爺,那天他陪著生病的老婆去看病,在回來的時候,看見一條灰色的畜生,從遠(yuǎn)處的馬桑樹叢中一閃而過。連松爺年輕的時候去過川北的深山里挖過礦,見過豺狗的樣子,所以大家對張家李園來了一只豺狗,深信不疑。

從那時起,張家李園里的人們開始恐慌起來。據(jù)讀過幾年私塾的連方爺說,豺狗是一種非常兇猛的動物,雖然個子不大,但是智勇雙全,可以和老虎搏斗并且笑到最后。連方爺還說,豺狗雖以團隊進攻而著稱,但也是不知進退的孤膽英雄。從那時起,張家李園的人就有了禁忌,天黑的時候很少有人單獨出門,牛圈加了欄桿,豬舍砌了圍墻。特別是有孩子調(diào)皮的時候,只要大人說一聲“再鬧把你丟給豺狗”,孩子就會很乖很聽話。

那時我還非常小,大概只有六七歲的樣子。但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個早春季節(jié),陽光很直地射下來,并未剝?nèi)ノ业拿抟\。那天,我縮手縮腳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正不知該往哪里去,突然從竹林那邊傳來一陣呼喊聲。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跑過去看熱鬧。

我的衣兜里,有一根母親從大食堂悄悄拿給我的紅薯,我每走一步,它都要跳一下。那時我還不明白那是饑餓的年代,只是覺得這根紅薯特別珍貴。因此,活躍的紅薯讓我邁不開孩童應(yīng)有的步子。

我好不容易跑過去,好奇地擠進人堆,原來是一只大狗掉進了一座空著的紅薯窖里。紅薯窖口小內(nèi)寬,似一只埋在地下的壇子。那只大狗在窖子里團團地轉(zhuǎn)著圈,卻怎么也上不來。

這是一只實實在在的困獸。

從人們的叫喊聲中,我才知道那只困獸其實就是連松爺早先看見的豺狗。這只豺狗大概是餓極了,昨天夜里從斯公山的林里走出來,本想飽吃一頓,卻意外掉進了陷阱。

寒風(fēng)呼嘯,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在斯公山的一個山洞里,饑餓的豺狗心里充滿了絕望。這已是英雄末路了。秋天的某一個夜晚,身處川北深山老林里的它,再忍受不住饑餓的咀嚼,毅然離開族群,要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它晝伏夜出,一路向南,越走地勢越開闊,越走山巒越矮小。最后,它在斯公山停留了下來。但是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野兔野雞,偶爾飛過的老鷹和斑鳩,自己無論如何都夠不著。它知道,自己終究會成為一只困獸。但是困獸猶斗,它不能坐以待斃。

我再次睜開眼睛,好奇地看著豺狗。它偶爾抬起頭,向上面望一下,雖然呲牙咧嘴,但眼里卻充滿了恐怖。有人拿來一根竹竿,向窖里捅去,誰知被豺狗一口就咬破了。人們高聲喊叫,全然沒了平日的萎靡和緘默,倒像是一群站立的豺狗。

突然,只見一個黑影一閃,有人跳進了紅薯窖。在場的人瞬間啞了似的,沒有絲毫的聲音,都睜大眼睛,朝窖中探望。只見窖子里立刻涌起了灰黑色的旋渦,這旋渦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劃下一道道圓滿的波紋。隨即,慘烈的嘶叫聲從窖里傳出來,悲壯而凄楚,響徹整個張家李園。這時,窖中的人和野獸已經(jīng)無法分辨,回蕩在空中的嘶叫亦無法辨別。我嚇得魂不附體,只好用雙手捂住眼睛,心也緊緊地蜷縮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歸于平靜。我睜開眼睛,再往窖中看去,只見豺狗躺在窖中,那個跳入窖中的人也癱坐在地上。他的身上,棉襖幾乎被撕成碎片,手臂和腿上流著鮮血。這時我已認(rèn)出,那跳入窖中與豺狗搏斗并將其活活掐死的,正是我家隔壁的連松爺。連松爺從紅薯窖里爬出來,眼睛血紅恐怖。他拖著掐死的豺狗向家里走去,路上延續(xù)著血滴。我驚恐地看著連松爺一瘸一拐的背影,看著豺狗伸展在外的長舌,不由裹緊了小棉襖,我感到格外地冷。

中午,我?guī)е闷娴男膩淼竭B松爺家窺探,正看見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豺狗湯,遞給剛生下孩子的他的女人。連松爺?shù)氖直郾灰桓紟У踉谘g,腳步一拐一拐地。他每走動一步,碗里的豺狗湯都要溢出一些。而這時,他的女人早已泣不成聲。她接過碗,淚水滴落下來,正好掉在湯里。這時,生產(chǎn)隊長在山梁上用鐵皮話筒喊話,下午男女老少集體去鄉(xiāng)上交公糧。連松爺聽見隊長的安排,給牛圈里的老牛添了些草料,餓著肚子,開始準(zhǔn)備籮筐和扁擔(dān)。

那天傍晚,我在門前的竹林邊玩耍,剛好遇見連松爺從家里走出來。他肩上扛著一把鋤頭,手里拎著用一件舊衣服包裹的東西,朝著老墳山走去。我有一些好奇,便悄悄跟了過去。連松爺來到老墳山,用鋤頭挖了一個土坑,然后把那只包裹埋了進去,并壘了一座小墳。我突然看見,連松爺放下鋤頭,對著小墳跪下來,一邊絮絮念叨,一邊磕了三個響頭。

從連松爺?shù)男踹吨?,我猛然知道,他埋下的是他掐死的那只豺狗的孩子。原來,深夜里闖進村子又掉進陷阱的那只豺狗,也是一位餓極了的母親。

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衣兜里的紅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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