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雁

清晨五點，窗外依稀有了曙色。妻子明娟摟著兒子還在夢里，明娟豐滿的乳房被她自己粗壯的胳膊壓得變了形，看上去有些古怪。明娟翻了個身，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夢話。馬健悄悄下床，幫妻兒蓋好被子后披衣出門向樓下的院子走去。

門前停著前幾天剛買的凌志轎車，簇新的牌照泛著光亮。馬健的呼吸急促起來，感覺渾身的血直往頭頂涌，原來他看到眼前的車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女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相親的場景。認識明娟之前，別人給馬健介紹過幾個對象，但都沒成。他第一次相親是表二嬸介紹她的一個遠房外甥女，在縣城的襪廠做工，那天表二嬸和外甥女在廠門口說著話，馬健則像個不相干的路人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那個女孩叫青云，高挑個子，披肩長發(fā)，給他印象深刻的是皮膚特好，緊致光滑得就像一件精美瓷器，讓人有一種忍不住想去觸摸的沖動。后來表二嬸反饋的信息讓馬健很失望，表二嬸對馬健說，女孩得知馬健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后說自己年齡還小暫時不考慮處對象。但沒過一星期，馬健騎著自行車路過襪廠時，看到一輛凌志車停在廠門口，馬健下意識地放慢車速，用一只腳支地好奇地打量那輛車。突然看見青云背著包從廠里走出，旁若無人地從馬健身邊經(jīng)過。馬健之于她就像路邊的一棵梧桐，雖然存在但毫無意義。馬健本想喊她跟她搭訕幾句，可是青云像一陣風從馬健面前倏然拂過，徑直走向那輛凌志，坐了進去。車子立馬發(fā)動，呼地一聲將馬健遠遠拋在身后。這事對馬健刺激很大，他暗暗發(fā)誓這輩子怎么都要混出個人樣來，不就一輛凌志嗎？

人生很多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如愿美好，馬健后來幾次相親也都以失敗告終，這跟馬健家庭背景有關(guān)。馬健姐弟三個，上有姐姐下有妹妹，馬健五歲那年，一個暴雨如注的夏夜，做鄉(xiāng)村電工的父親在村配電房檢修電路時操作不慎觸電身亡。為了不讓別人罵自己的孫子孫女是拖油瓶，也擔心他們到了新家庭受到排擠欺侮，馬健的奶奶百般勸阻甚至以三個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要挾馬健母親放棄改嫁，守著三個孩子直到他們成年。失去家庭頂梁柱，馬健的母親就像一個沙漠里迷路的旅行者，前途渺渺看不到希望。她渴望有一個結(jié)實的肩膀讓自己依靠，為此婆媳之間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年之久。最終結(jié)果是精神崩潰的馬健母親在一個深夜，離家出走從此失聯(lián)，姐弟三人只好跟著奶奶生活。馬健十三歲那年，十一歲的妹妹得了白血病，為了給她治病，爺爺奶奶變賣了家中所有的牲畜和作物，但終究是人財兩空。經(jīng)歷了中年喪子的悲痛，又遭遇孫女夭折的打擊，很多人以為兩個老人邁不過這道坎了，可沒想到兩個老人硬是扛了過來，只是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身子佝僂了。四壁空空的老屋和兩個行動遲緩的老人，這樣的家庭狀況有誰家姑娘愿意嫁呢？好在馬健長得周正，高中畢業(yè)后沒考大學就出來打工了，考慮到他父親當年也是因公殉職，村里讓他接父親的班當了電工?？墒菭敔斈棠桃怀簧咭?，十年怕井繩，怎么也不同意孫子再干這個工作，于是馬健放棄學電工，在城里跑起了出租車。

馬健現(xiàn)在的老婆明娟，初中畢業(yè)后，進城投奔開飯館的姑媽，在姑媽的排檔里做服務員，馬健開夜班時每次都在明娟姑媽的排檔吃飯，時間長了便熟絡起來。明娟的姑媽看中了馬健的本分厚道，想在兩人之間牽線。那天馬健又到明娟姑媽排檔里吃飯，凌晨三點多了，只有馬健一個客人。炒了兩個菜后，明娟的姑媽坐在馬健對面說：“你每天都開夜班吧，蠻辛苦的?！薄傲晳T了?！薄昂⒆佣啻罅?？”“我還沒結(jié)婚呢?！薄皰赍X是重要，但婚姻大事不能耽擱，還是早點成個家，下班回家了也有個人給你熱飯熱菜。”馬健嘆了口氣：“我沒爹沒媽，老家的爺爺奶奶七老八十了還守著一間破敗老屋，我這條件不把人家女孩嚇跑才怪呢，這樣也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瘪R健付了錢起身欲走?！爸灰铣钥啵傆幸惶旆孔訒械?，車子也會有的?！瘪R健走向出租車打開駕駛座門的時候，明娟沖著他大聲說，這話就像一股電流瞬間擊中了馬健內(nèi)心最柔軟的神經(jīng)，他鼻頭一酸，想哭，忍了很久才沒讓眼淚流出來。從此馬健和明娟開始接觸并很快走進婚姻，馬健對明娟充滿感激，暗暗發(fā)誓要努力掙錢，給明娟想要的生活。如今馬健實現(xiàn)了自己當初的承諾，他沒日沒夜地跑車，靠勤奮節(jié)儉已在城里買了房，手頭還有一些積蓄，馬健打算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沒有買車計劃時，馬健的生活像一潭沒有漣漪的湖水，除了開車就是惡補睡眠。買車的念頭有了以后，心思就像瘋長的野草，一場天火都扼殺不了，他著魔似的只要一有空就往汽車城跑。馬健每次都去凌志4S店，他一看到凌志就兩眼放光，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明娟不知道丈夫為什么對凌志如此瘋狂著魔，作為一個本分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她不想因為買車承擔太大的壓力。車只是一個代步工具，品牌對她來說沒有意義。可馬健的心十頭牛也拉不回，明娟索性不再問，任由他去。

現(xiàn)在撫摸著這輛心儀已久的凌志，馬健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起了那個女人，當年那個像一陣風從他面前倏然拂過，鉆進凌志副駕駛的婀娜倩影。

城市一大早最熱鬧的地方當數(shù)菜市場了，俗話說民以食為天，買菜燒飯永遠是一個家庭的頭等大事。趕時間的上班族到菜市場像點火一樣直奔主題，稱重付款提貨，然后扔進車簍里轉(zhuǎn)身返回，從不拖泥帶水。退休的老頭老太太有的是時間，他們晨練完就去菜市場逛，并不急于下手，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問，買把青菜也要貨比三家，比新鮮程度比品種優(yōu)劣比價格高低。青云一邊整理攤位上的菜蔬，一邊應答著顧客的問話，嫻熟地稱重找零，顧客離開時她不忘笑著叮囑一聲“慢走”。青云在菜市場賣菜已經(jīng)五年，算是老攤販了，她從不短斤少兩、以次充好，價格也公道，因此結(jié)下了很好的人緣，整個菜場里青云的菜總是第一個賣完。大家信任她還有一個原因，青云有個七歲的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兒。一來二去大家知道她的事后，知道了她辛苦奔波是為籌夠女兒手術(shù)的費用，于是很多老顧客買菜時都不問價格，時間長了主顧之間便達成一種默契。

做姑娘時的青云對自己嫁人后的職業(yè)有過若干規(guī)劃，但想象力再豐富，她也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名菜販。老公萬年青給私企老板開車，不定期地拿著工資，有時一個月，有時一季度，有時半年。體質(zhì)差的女兒三天兩頭感冒打針，有時連房租都不能及時支付。她想去工廠、商店或飯店當服務員，但那些地方都有嚴格作息時間，照顧女兒就不行了。鄰居尤大姐看她挺難的，就說不如跟她去菜市場賣菜吧，苦是苦點但很自由。她記得第一次出攤時騎著三輪車跟著尤大姐凌晨四點去批發(fā)市場拿貨，她不敢貪多，種類上也盡量避開尤大姐選擇的項目，這樣兩人搭伴可以避免競爭，減少矛盾。那天出攤她大氣都不敢出，客人光顧時她還沒開口臉便紅了。現(xiàn)在呢，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淋，早把她細嫩光潔的皮膚漂成了醬紫色，即使羞怯也很難從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變化。雖然辛苦，但每天都能看到進賬，青云滿心歡喜。她小心地一分一分地攢著，舍不得添一件衣服。生下女兒后青云從來沒有逛過一次商場，不得不添的換季衣服都是從地攤上淘的，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每個月每個季度都在增長，青云的心像鼓風的帆充滿希望。沒結(jié)婚時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蕓蕓眾生，特別是那些長發(fā)飄飄回頭率高的美女，青云時常目光迷離，她對她們的生活充滿好奇和想象。她出生農(nóng)村，父母都是農(nóng)民，除了皮膚好、個子高挑外，沒有其他優(yōu)長，學業(yè)平平，拿了一個技校文憑卻什么技術(shù)也干不了，畢業(yè)后在襪廠打過一份工，卻不安心，希望通過嫁人改變自己命運。青云的媽媽心氣很高，認為憑女兒的姿色人品，嫁個家境厚實的人家沒有問題，所以媒人走馬燈似的來了走、走了來，她一直不松口。直到一天她與現(xiàn)在的丈夫萬年青經(jīng)歷了一次她不知道的精心策劃的邂逅之后，青云從此陷入情網(wǎng)。

事情是這樣，那天傍晚青云下班騎車回家，路上她感覺后面有兩個男人一直跟著自己，她的心里像揣了兔子撲通撲通上躥下跳。經(jīng)過城郊一片樹林時，后面的兩個男人明顯加快了速度，青云的心里一緊張，整個人便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兩個男人拖著她就往樹林里跑，青云嚇得大喊大叫。這時，一輛凌志剛巧路過，司機萬年青見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調(diào)戲婦女，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結(jié)果是兩個男人扔下青云倉皇逃去。青云驚魂未定，甚至沒來得及跟救命恩人道謝就推起自行車逃也似的離去。她沒把這事跟家里人講，她覺得講了父母反而擔心。那晚青云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那個好心司機救了自己卻連一個謝字都沒說，城市人海茫茫，也許自己再也沒機會當面對救命恩人說聲謝了，為此愧疚不安?？墒堑诙熘形缦掳?，青云走出廠門時，就看到了那輛凌志車停在門口，萬年青搖下車窗沖她揮手，青云感覺自己像做了一場夢，結(jié)巴地問他：“你、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上班？”萬年青笑著說：“別緊張，我沒跟蹤你，是你身上的工作服告訴我的?！鼻嘣菩α耍瓉硎沁@樣。萬年青把一個乳白色心型發(fā)卡遞給青云：“昨天你在樹林里落下的，物歸原主?！鼻嘣平舆^發(fā)卡，心里像一片潮水嘩嘩漫過。萬年青說：“你一個女孩，上下班獨自騎車來來往往，真難為你了?！比f年青的話觸碰到了青云內(nèi)心最柔軟的那根弦，最后當萬年青要送她回家時，青云心里懷著滿滿的溫暖坐上了他的車。從此萬年青的凌志每天接送青云上下班便成了襪廠的一道風景，那時的青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她覺得萬年青就是改變自己命運的男神?；楹笏胖酪磺卸际且粋€夢，特別是女兒降生后像棵柔弱小草掙扎煎熬，母性的本能讓她拋棄了所有的虛榮和幻想，老老實實地回到了現(xiàn)實，她要盡力拯救女兒，已經(jīng)無暇想象別人的生活了。每天去批發(fā)市場拿貨出攤，讓女兒早點做手術(shù)是青云活在當下的唯一動力。

突然房東廖大媽的電話來了，青云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緊，她頭皮發(fā)麻，每根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房東廖大媽的聲音非常急切：“你姑娘發(fā)燒了，哭得力氣都沒了，趕快回來帶她去醫(yī)院吧。”青云立刻把攤位拜托給尤大姐照看，自己急忙往家趕去，路上青云撥打丈夫萬年青的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

通往青云家里的那片樹林，跟當年相比已經(jīng)很成氣候，高大茂密得像一片綠色屏障，一陣風來便嘩拉嘩啦地響。萬年青站在樹林邊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一根連著一根地抽煙，腳下的煙頭凌亂一地。萬年青對這片樹林有著特殊感情，他覺得這片林子是他的福地，自己與青云的相識始于一場飯局上的打賭。那天他跟一幫哥們在酒樓吃飯，酒樓對面就是襪廠，透過落地窗可以看到襪廠大門口來往的人群。正是襪廠下班高峰，一群女工說說笑笑從廠里涌出。“你們看，中間那個高個長發(fā)穿紅夾克的。”“看到了，皮膚嫩得像豆腐做的?！比f年青和青云從不相識，但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心跳特別快。幾個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們認為萬年青一米六幾的個子，相貌平平，父親早逝，母親下崗，沒有房子，靠給老板開車維持生活，覺得他能把那個姑娘追到手就是天方夜譚，于是跟萬年青打賭。萬年青不說話，從不喝酒的他端起酒杯一口氣把杯里的酒干了。晚上回到家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設(shè)想了若干種與青云看似偶然相遇的場景，但好多方案設(shè)想出來后都被自己否定了，他覺得有把握的邂逅一定要銘心刻骨。自己長相平凡，家庭條件也差，所以必須有一顆赤忱的心，一片熾熱的情。那次酒桌上打賭后，萬年青每天都在襪廠門前觀察，他發(fā)現(xiàn)青云下班總是一人騎車回家，他想象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假如被壞人盯上，關(guān)鍵時刻有一位見義勇為的英雄挺身而出最好。他把腦袋一拍，對，英雄不是別人，就是我萬年青，于是一個大膽設(shè)想在腦子里翻騰開來，之后的發(fā)展真的如他所愿。萬年青如愿地追到青云還得感謝他的老板。老板經(jīng)營一家混凝土公司，老板的女兒在新西蘭生了孩子，夫婦倆人去新西蘭看望女兒，便把別墅鑰匙交給萬年青讓他幫忙照看。那段時間萬年青有大把的時間，他開著老板的凌志接她上下班，陪她逛街看電影。告訴青云自己是富二代，父親經(jīng)營一家混凝土公司，姐姐移民去了新西蘭，前段時間剛生孩子，所以父母都去新西蘭了。青云深信不疑，兩人戀情迅速升溫，就在老板的別墅里，她由萬年青的女友變成為了萬年青的女人。接著青云辭職離開襪廠，萬年青帶她去了西雙版納、桂林、鳳凰古城、張家界、九寨溝，直到青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而且妊娠反應嚴重，兩人才返回縣城。可是回到縣城的青云沒回別墅，因為別墅真正的主人回來了，富二代、凌志車、別墅就像童話里的城堡一樣沒了，萬年青抱著青云請求她的原諒。青云出乎意料地沒有大吵大鬧，嘆一口氣說：“這也不全是你的錯，你帶我去了一般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去的地方，我感受到了你對我的真心，這就是我的命，我認了。”青云認命了，但她家人不認，得知萬年青真實的家庭狀況后，青云媽媽逼著女兒打掉肚里的孩子?？汕嘣票憩F(xiàn)決絕，她迅速和萬年青去民政局登記領(lǐng)證，然后搬進了萬年青租住的出租屋里。兩人過日子時，青云才知道，三個月的蜜月之旅花光了萬年青媽媽三十年的積蓄。存折上的數(shù)字歸零后，萬年青承諾掙錢養(yǎng)她，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欠青云的太多太多，更沒想到的是女兒又是先天性心臟病，家常便飯一樣地往返醫(yī)院讓萬年青的身心疲憊又疼痛，萬年青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郭醫(yī)生一看到青云帶著女兒就知道小姑娘的毛病又犯了。他幫孩子測過體溫聽了心跳，一邊開處方一邊對青云說：“隨著年齡增長，孩子的心臟負荷越來越大，再不手術(shù)孩子的身體就受不了了，發(fā)病頻率會越來越高?！鼻嘣普f：“我計劃今年暑假給孩子動手術(shù)。”女兒開始吊水后，她給丈夫萬年青打電話，萬年青的電話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青云感到奇怪，萬年青的手機從來不關(guān)的，今天是怎么了？青云的婆婆在一個小區(qū)做保潔，因為兒子戀愛三個月花光了她三十年的積蓄，媳婦過門后生個孫女，又是病秧子，固執(zhí)地認為壞運氣全是青云帶來的，所以婆媳關(guān)系一直冷淡。平常沒事青云也從不打電話給她，可今天女兒生病，菜市場攤位需要照看，實在沒辦法的青云只好給婆婆打電話問萬年青有沒有去她那里。婆婆說沒有，青云便想讓婆婆來幫著照看一下女兒，可婆婆說這些日子老板不讓請假，走不了。青云放下電話后，把眼淚含在眼里，乖巧的女兒遞過一張餐巾紙說：“媽媽不哭?！鼻嘣茡ё∨畠?，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這時青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萬年青的，青云剛要沖著話筒發(fā)脾氣，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請問這是你老公的電話嗎？”“是啊，你是……”“我是交警，這邊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我是從傷者身上找到這部手機的?！薄八?、他不要緊吧？”“120正將他送往附近的光華醫(yī)院，你快去吧?！鼻嘣聘杏X自己的雙腿像泄氣的皮球，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得知她的老公出了車禍，郭醫(yī)生和護士答應幫她照看女兒，讓她趕緊去光華醫(yī)院。

青云到醫(yī)院時萬年青已經(jīng)進了搶救室。青云的腦子灌滿了漿糊，她想老公沒事去樹林干什么？為什么會關(guān)機？萬年青是個老駕駛員，反應一向敏捷的，怎么會被人撞到呢？他傷的是腿是胳膊還是頭？傷得重不重？她的腦子亂成一團，一會兒是車禍現(xiàn)場的各種畫面，一會兒是門診吊水的女兒，一會兒是菜場委托尤大姐照看的攤位，她祈禱著。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醫(yī)生問誰是病人家屬，青云說我是，醫(yī)生說病人顱內(nèi)大出血，沒救了，準備后事吧。青云恐懼絕望、孤獨無助，她不知該不該給婆婆打個電話，打了怕她受不了打擊，再生出什么事來，不打又怕事后婆婆責怪埋怨。她不知道該找誰來幫助自己，想來想去后，給萬年青的老板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萬年青五六個同事到了醫(yī)院，他們問青云車禍是怎樣發(fā)生的，肇事車主有沒有抓到？青云說不知道，說是交警打的電話。萬年青的幾個同事趕緊去交警大隊看情況，青云想起女兒還在門診掛水，于是給鄉(xiāng)下的父母打電話讓他們趕來。

兩個警察詢問馬健車禍發(fā)生時的細節(jié)，一人問，一人做筆錄。馬健有些懵，目光呆滯，他還沒從車禍現(xiàn)場的驚恐中緩過神來，他也不知道被撞的人在醫(yī)院里搶救無效已經(jīng)死了。

馬健要跟同事交接車子時，姑媽打電話說老太太情況不好，讓他回去看看。老太太是馬健奶奶，八十四了，早些年得了老年癡呆，馬健每次回去，她清醒的時候會拉著馬健的手告訴馬健自己貼身口袋里有兩千塊錢舍不得用，是留著給孫子討媳婦的，馬健附在奶奶耳邊大聲說媳婦已經(jīng)討回來了，這錢你留著自己花吧。老太太開心地說好好好，可一轉(zhuǎn)身又說起這個話題。馬健對老太太的嘮叨啰嗦很有耐心，家人都夸馬健厚道孝順。馬健正好買了新車，于是打算借這個機會開回老家，用這樣的方式告訴街坊鄰居自己在外面沒有白混，混出了人樣。

馬健開了多年的車，但那是開的別人的車，現(xiàn)在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車，感覺絕對不一樣了。天氣晴朗，陽光明媚，馬健心里是說不出的愉悅舒暢，感覺道路兩側(cè)的綠化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看。回家的路是一條縣道，每年植樹節(jié)前后都會有一撥人來植樹，馬健是個素質(zhì)很好的專業(yè)駕駛員，跑了十幾年出租車從沒出過差錯，而車禍卻在毫無征兆的瞬間發(fā)生了。聽到“咚”的一聲悶響，他立刻一個急剎車，把毫無防備的明娟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馬健急忙下車察看。一個年輕小伙側(cè)臥在車子左前方，四肢不住地抽搐，馬健趕緊撥打110和120。警察和救護人員幾乎同時趕到現(xiàn)場，馬健說：“我已經(jīng)減速了，明明看到他過了馬路的，不知他為什么突然折回彎腰撿東西，我急剎車了但還是沒來得及?！?/p>

交警從傷者身上找到一部手機，萬年青的同事來到交警大隊要求調(diào)看那個路段的監(jiān)控，交警說離出事地點三十米處原本有個攝像頭，但已經(jīng)壞了。大家面面相覷，心里升騰起一股宿命的寒意。

聽說被撞的死者是青云的丈夫，馬健簡直不敢相信，消息是馬健表二嬸傳遞過來的，因為事故雙方都是她的親戚。她跟馬健說：“世上怎會有這么巧的事？我這外甥女真是小姐身子丫環(huán)命，當年談對象心氣高，滿園揀瓜把眼揀花，到頭來嫁了個少年亡，年紀輕輕就守寡。當年我想著把她介紹給你，可如今她的丈夫偏偏被你撞死，太離奇了，想不明白。”因為不涉及酒駕和逃逸，又有表二嬸從中斡旋，雙方在交警大隊里很快達成賠償協(xié)議，青云獲得丈夫萬年青的死亡賠償金106萬，其中保險公司支付30萬，馬健個人支付76萬。馬健沒有異意，可他老婆明娟有異意，明娟堅稱死者自己有責任，但人是馬健撞死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為了籌集賠款，馬健盤算自己現(xiàn)在的房子能賣六十多萬，再賣掉車子可以湊齊這筆錢。為賣房子的事情，明娟跟丈夫吵鬧起來，賠款不到位，萬年青的尸體也就一直沒有火化，馬健感覺自己的神經(jīng)繃不住了。有一天對明娟說：“你不要鬧了，我們離婚吧，房子沒有貸款，留給你和兒子。車子給我，你同意就簽個協(xié)議，我一個人想辦法賠償。”明娟半信半疑：“不賣房子你怎么籌那么多錢？”“這是我的事?！薄盀槭裁捶且x婚？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如果不離婚，對方拿不到賠償會起訴到法院，法院強制執(zhí)行房子還是保不住，只有離婚才能為你們保全房產(chǎn)?！泵骶晔莻€現(xiàn)實的女人，如果賣掉房子等于一切歸零了，現(xiàn)在房價這么貴，不吃不喝起碼也要辛苦二十年才能買套房。她權(quán)衡糾結(jié)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兩人很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走出婚姻登記大廳，馬健手里拿著離婚證書一臉迷惘，恍若夢里，看著身邊一言不發(fā)的明娟，他突然覺得這個同床共枕六年的女人很陌生，曾經(jīng)信誓旦旦、共渡難關(guān)的諾言終究敗給了60萬的房產(chǎn)。明娟對馬健說：“我們雖然離了，但這個家隨時歡迎你回來?！瘪R健嘆一口氣，心想弦斷了就算接起，也難彈奏出原來那樣和諧動聽的音符了。

馬健四處籌錢，但處處碰壁，親人籌了三萬，看來湊足60萬是天方夜譚。表弟說：“你現(xiàn)在離婚了一無所有，就算別人借你60萬，你準備拿什么還？”馬健說：“我還年輕，有的是力氣?！北淼芤恍Γ骸澳闾豢孔V了，你這年紀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氣。60萬放在銀行一年利息兩萬多，你覺得誰愿意幫你？我看你在做夢呢?！瘪R健一個激靈：做夢？有夢做也好啊。馬健決定在微信群發(fā)布一則求職廣告，職業(yè)意向是駕駛員，條件是對方預支60萬元薪酬，自己簽約為對方工作15年。群里的朋友都笑他癡，但還是把他的求職廣告在各自群里轉(zhuǎn)發(fā)了，沒想到真有人接招，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萬年青的老板。馬健去見面時老板拍著他肩膀說：“如今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我滿足你的條件，到我這來上班吧?！瘪R健有些不相信：“是、是真的嗎？”老板笑了：“當然是真的?！瘪R健說：“那什么時候簽合同？”“簽什么合同啊，那樣的合同不等于賣身契嗎？這樣吧，你打個借條，這錢等于我借你，你逐年分期償還?！?/p>

拿到那張60萬的銀行支票，馬健眼淚刷地流下來，他想老板真好，假如有一天需要自己為他兩肋插刀，一定挺身而出。

青云拿到了丈夫的賠款106萬，她用這筆錢的一部分給女兒做了心臟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青云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水，她怎么也沒想到女兒的手術(shù)費會是以這樣的方式籌到。想起丈夫萬年青，她的心很痛。讓青云想不到的是在經(jīng)歷喪夫之痛后還有另一場痛苦在等著自己，因為萬年青死亡賠償金的分配，婆媳起了紛爭。青云心想扣除丈夫喪葬費和女兒手術(shù)費，余下的分成三份，婆婆、自己、女兒各三分之一，但婆婆不同意。她認為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他的命是自己給的，自己年輕守寡又當媽又當?shù)?，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把他養(yǎng)大不容易，本來指望他養(yǎng)老送終的。她開口說自己要分一半，另一半給小孫女，認為青云年紀輕輕總要改嫁的，不能得一分錢。雙方爭執(zhí)不下，于是婆婆將青云告上法庭，法院判決萬年青的配偶、女兒、母親三人均等分配萬年青的死亡賠償金，女兒未成年，母親是法定監(jiān)護人，所以女兒的那份暫由青云管理。一場傷心傷肺的官司，使青云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人抽空了一般。

青云花了30萬在菜場旁邊的老舊小區(qū)買了一套60平方米的二手房，余下的錢存進銀行。青云在房里燒了幾個菜擺了一桌簡單家宴，請房東夫婦、尤大姐和幾個鄰居吃了一頓，感謝他們在丈夫萬年青出事后對自己和女兒給予的照顧。席間青云幾度哽咽，大家都安慰她說，人一輩子幾十個彎才能到老，向前看朝前走，什么樣的波濤都會過去的。

搬家時按照老家風俗，萬年青使用過的物品和穿戴都在他“六七”時燒給了他，丈夫的遺物只剩下他帶著自己游覽名勝古跡的五本影冊。青云一頁一頁翻過，往事如電影一幕幕再現(xiàn)，心里涌起無限傷感，青云決定把它們封存起來將來交給女兒。她合上影冊時忽然感覺有些異樣，中間一頁鼓鼓囊囊，她翻到那一頁，在一張一家三口合影背面找到了兩張折疊整齊的紙條。青云小心打開，一頁醫(yī)院診斷書上面寫著萬年青的名字，診斷結(jié)論是肝癌。青云嚇了一跳，趕緊展開另一張紙，是萬年青留給自己的一封信：

青云：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給你寫信，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也許我已不在人世了，原諒我以這樣的方式和你告別。這些日子我渾身乏力沒有食欲，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我得了肝癌，而且已到晚期。拿到這份診斷書我雙手顫抖，內(nèi)心充滿恐懼，我留戀這個世界，珍惜我們的感情。但如果我選擇活著，我們這個家將面臨崩潰，那個艱難過程不敢想象。母親、你和女兒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人。尤其是你，我欠你太多太多，為了女兒你真的太辛苦太勞累了。我心疼你，我不想讓你再這樣辛苦下去，所以我唯一能做的選擇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你們。母親為我寡居多年不容易，拜托你善待她，女兒是我生命的延續(xù)，請你好好照顧她。你一個人很苦，遇到合適的就再找一個。就當我是你生命中的一顆流星劃過去隕落了，重新開始你的人生吧……

青云捧著丈夫的遺書喘不過氣。她回想起丈夫失聯(lián)那天的反常，關(guān)機、在樹林邊徘徊以及現(xiàn)場留下的一堆煙蒂，他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最后掙扎，想到人和車相撞一瞬的悲壯慘烈，青云心痛得無法呼吸。青云把目光定格在“對不起”三字上，欲哭無淚。當初他預謀用英雄救美的方式結(jié)識青云，然后移花接木把自己包裝成有別墅有豪車的富二代，成功俘獲了青云的芳心。后來因為害怕失去青云，許多隱情不敢告訴青云。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如果住院手術(shù)化療，高昂的治療費用會把這個家拖進深淵，他不想拖累這個家，他要為女人、女兒再做點什么，要用行動證明自己是個有情有義的兒子、丈夫、父親。

青云理不清自己的情緒是恐懼、怨恨還是悲傷，女兒用她父親的死亡賠償金獲得了新生，自己用這筆錢購置了房子，可是婆媳卻因為這筆錢對簿公堂……她的心在滴血，丈夫走后，她整夜整夜做夢，現(xiàn)在他又以這種方式告訴了自己事實真相，煞費苦心地把這兩張紙放在一家三口的合影后面，他是在提醒自己他曾經(jīng)存在且永遠存在嗎？

想到這，青云感覺后背冷風嗖嗖，她決定去找馬健，還原事實真相向他道歉……她想只有這樣了，自己的心靈才能得到救贖，后半生才會活得安寧。

青云把那兩張紙重新疊好放回照片背面，然后抱著那本影集走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