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七月半,想起了父親

2020-11-06 04:07曹曉宏
金沙江文藝 2020年9期
關鍵詞:姐姐母親

曹曉宏

引? ?子

今天是七月半,月亮格外的圓。我仰望他時,覺得是父親的臉,在朗照著黑夜中的我。

父親離開我已有四年,按照迷信的說法,他已早升仙界。年年中元皆是陰雨連綿,唯獨今夜竟是皓月當空。我猜想,一定是父親找到母親了,商量著要來看看病兒之身,看看他們的孫男娣女。不然,這笑盈盈的臉龐,咋會總是在我的頭頂上盤旋呢?

1

父親的一生極其不易。當年我的爺爺在廣州被“病故”時,他還不滿三歲。我的奶奶是路南的一位大家閨秀,足不出戶,十分守禮。爺爺去世兩年后,她竟郁郁而終,追隨去了,這一年是1936年,距今正好八十年矣。父親這年剛剛五歲,就已經(jīng)無爹無娘……

我的爺爺姓楊名駿,字超群,1917年考入云南陸軍講武堂,以能書能劍、品學兼優(yōu)而入選陸軍將校隊,與后來成為朝鮮人民軍次帥的崔庸健將軍同窗。爺爺講武堂畢業(yè)后,因愛上了我的奶奶,為名門秀色所牽,竟無視錦繡前程,滯留于滇中,并甘愿入贅曹門。爺爺奶奶十分恩愛,婚后育有四子,曰漢驤、漢駒、漢驄、漢驊,我的父親即是四子曹漢驊。他們都入了行伍,其中老大、老二還是腰掛佩劍的黃埔生。

爺爺與劉正富是講武堂的師兄弟,1924年劉氏任第五軍(軍長龍云)第七旅(旅長盧漢)十三團團長時,爺爺就在他的帳下出謀。1927年胡若愚、張汝驥領二軍、十軍發(fā)動“六·一四”事變,爺爺親身經(jīng)歷了這場變故。后來第五軍兵敗,龍云被囚禁,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在這次胡、張攻打其翠湖公館的戰(zhàn)斗中被炮彈炸瞎的。危急中,盧漢則在駐守北校場的第七旅十四團團長高蔭懷的掩護下化妝出逃,去與駐守祿豐的十三團團長劉正富匯合,并一度退至下關。后來聯(lián)合了龍云其他支持者重組老蔣所封的三十八軍后,殺回昆明,擊敗胡、張,救出龍云。1931年,三十八軍軍長兼云南省主席龍云廢師改旅,劉正富當上了二旅旅長,隨后被調(diào)防滇西鎮(zhèn)守大理去了。經(jīng)歷了兄弟鬩于墻的三年混戰(zhàn),目睹了昆明重大政治、軍事動蕩的爺爺,對云南軍政已頗有倦意。正當此際,蒙南天王屬部相邀,他便遠投粵軍,在陳濟棠帳下用命去了。1934年從福建轉(zhuǎn)移脫身的那支紅軍隊伍,讓“國軍”很是尷尬,蔣中央與廣東方面、福建方面也就總有些如鯁在喉的東西,免不了深挖細刨一番。由于“云南講武堂”之脈,爺爺作為當時與“赤匪”暗通款曲的若干“楊參謀”中的嫌疑人,以青年英武之身,被“病故于廣州”,他的遺物和“病故”通知,是隨后由粵軍方面正式送達路南家中的。爺爺在當時也算是“有身份”的人,沒有以叛賊除之,已是長官厚愛,家屬自是不能亂講。新中國成立后,知道些事的人物紛紛蒙冤,“軍閥出身”和“歷史問題”也就長期成了我們這個家庭的新標志。

改革開放后,人們終于可以正視家庭的出身和各種歷史誤會了,但就我們家而言,當年與爺爺接觸過的當事人盡皆死無對證,雖也有一二人尚在北京,雖也有人建議去找些證明,以證門庭榮光,然而父親的態(tài)度卻十分堅決,他說:“不要去麻煩人了。我能長大,活到解放,已經(jīng)知足了。‘貧無所苦,清靜度日而已,我們一個堂堂正正的家,不需要別人來證明什么了?!?/p>

從那時起,直到如今,我終于深深理解了我的父親,一個平生不爭而又始終筆直的人。

2

父親12歲報考路南一中時,主考的面試官就是當時的地方賢達,以校長身份作掩護的中共地下黨負責人楊一波先生,楊先生與爺爺和父親的大舅舅都很熟識,他十分偏愛父親,曾表揚為“將門虎子,英姿機敏”。他詢問父親長大后想做什么,父親的回答是:“想讀書,當老師?!币徊ㄏ壬f:“爾當從戎”。這一年,正是許良安上任縣長,楊一波引領抗爭的多事之年。這年4月,路南縣長許良安走馬上任,11月就張牙舞爪親帶警察闖入路南中學,抓捕了兩名進步教師。楊一波校長振臂一呼,四方民眾蜂擁而起包圍了縣衙門,要求釋放被抓的兩名教師。許良安自恃權力在手,背景堅固,悍然指使警察打傷11名學生。憤怒的群眾奪了警察的武器,沖進縣衙,許良安從狗洞中倉皇逃走。此番抗暴風潮席卷全縣,震動省垣,省政府不得不宣布對許良安予以撤職查辦。聞一多先生曾稱贊這次抗爭是“值得贊揚的不朽業(yè)績,大長了群眾志氣,大滅了反動貪官威風,為路南這一名勝之區(qū)增了光”。1944年1月,路南縣城內(nèi)立起了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塊“遺臭碑”(即“貪官許良安遺臭碑”),碑文寫道:“古無有為貪官立碑者,有之自路南始。夫流芳遺臭,皆有人為,分道揚鑣,亦各有別。其人而為流芳也,則碑從而芳之;其人而為遺臭也,則碑從而臭之?!?/p>

父親聽話,讀了兩年中學,就轉(zhuǎn)學兵戈去了。他一度長守在滇越鐵路的兵車上,往返于昆明和開遠之間,經(jīng)歷過若干險象,爬車跳車一類身手,在他說來只算小菜一碟。生死輾轉(zhuǎn)中,他也駐守過事端頻發(fā)、械斗不息的塘子巷,執(zhí)勤過1949年初春盧漢為平息暴力打砸中央銀行事件在南屏街當街審案殺人的霹靂場面,也親歷過慘烈的昆明保衛(wèi)戰(zhàn),荷槍實彈地解放過楚雄(父親是正兒八經(jīng)的舉義戎身,而非其他。)當然,在一部分“其他”們?nèi)蘸竺硷w色舞地津津樂道于當年如何“解放楚雄”時,我的父親總是謙和地洗耳恭聽,微笑著一言不發(fā)。

楚雄全境解放,是1950年3月的事了。父親并沒有忘記少年時想當教員的初心,他正是在這年的2月底找到新政權的領導人,請命去鄉(xiāng)村創(chuàng)辦新中國的新學校。新政府十分支持,于3月初派他去了楚雄城外的白花山主持辦學,配置是一匹棗紅馬和兩名帶槍的民兵。正是這次策馬北去,開啟了父親這個外鄉(xiāng)人終身扎根楚雄教育事業(yè)的征途。那一年,他19歲。

3

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父親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忘我地投身于新中國的教育事業(yè),可謂披荊斬棘,不知疲倦。然而,畢竟年輕,天真無邪,以為解放了就不再有黑暗;畢竟他的父母還沒有來得及把怎樣防人的道理教給他,就早已雙雙撒手而去。所以,在他埋頭苦干的同時,又總是有人不斷地從背后去翻他“軍閥出身”及在過舊隊伍的“歷史問題”,而對于背后搞鬼,他總是毫無防備,也總是很無助。不過,他堅信,任何時候,好人總是多數(shù)。由于他每遇艱難時刻,總能身先士卒,公而忘私,每到重大歷史關節(jié),又總能堅定不移,從不見風使舵,所以任憑風云變幻,絕大多數(shù)的干部師生總是最信任他,而他也照例是只認行走,不問前程。

當然,盡管他相信好人眾多,到了“文化大革命”,他還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這一劫的。父親已然是在劫難逃。但35歲的他,既沒有違心地“揭發(fā)”他人以求寬大或收入陣營,也沒有無端地“低頭認罪”以示“老實”或“痛改前非”,不管如何批斗,他仍然筆直地站在那里。那時,我尚不滿兩歲。我的小姨甚至曾經(jīng)背著我在楚雄一中上學,那時她都還只是一個初中的小女生,每天背著我聽課,抱著我打飯,領著我睡覺,我也就成了楚一中的“小網(wǎng)紅”。有一次我睡著了,小姨便把我放在宿舍,誰知她才出去了幾分鐘回來,我就不見了,這可把她急壞了,于是學校很多同學緊急行動起來,幫著小姨她們?nèi)奚岬娜藛T,找遍學校的每個角落,最后竟然是在校外的大街上把我找到了,說是我一個人正在大街上悠然地閑逛著。小姨去西舍路上山下鄉(xiāng)后,媽媽把我?guī)У角樗?,姐姐便又承擔起保護我的職責。那時,幾乎每天晚上,整座寺廟里就只有姐姐和我姊弟二人。母親后來常對我講起一件事:有一天,父親在大隊上接受完批斗和她一起回到寺里,已是深夜,她第一件事就是沖進臥房看娃娃,這時只見我已睡熟,4歲的姐姐卻盤腿坐在床邊對著我,一點頭一點頭地沖瞌睡。她連忙叫醒姐姐說:“珠珠你咋個不睡下?”姐姐答道:“我要保護好大弟,我怕壞人來害他?!蹦赣H心疼地一把將姐姐抱在身上,淚如泉涌。不久,母親便托親戚把我和4歲的姐姐一起送回大姚龍街水井子里,讓外婆和小舅領著,躲清靜去了。

“九大”開過后,父親到大姚接我回家,由于去時太小,一別近4年,在大姚城里見面時,我竟指著宣布要領我回楚雄的父親大聲質(zhì)問:“這是誰?”外婆說:“心肝,這是你爹?!苯憬闩d奮地告訴我:“爸爸來接我們回家了!”打那以后一切的人與事,我就再也未曾忘記過了。

父親青壯年歲月的大部分時光,都耗費在了“文革”的風云變幻之中,這期間他所有的悲歡際遇都留在了智明的曲甸寺里,當?shù)厝朔Q作“寺包包”的那個小山頭,曾長期是我們的家。正是在那里,每當“靠邊站”的父親接受批斗回來,或者參加勞動回來,只要是沒有安排會議的晚上,總有一群小老師們來家里,圍著父親,聽他講咸陽、瓦崗,《三國》《水滸》,抑或是講1940年代昆明的街頭小報;也正是在那里,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教我背誦《與妻書》《可愛的中國》《囚歌》《義勇軍進行曲》,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學唱《三家店》《空城計》《坐宮》《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杜鵑山》,一首又一首地教我朗讀詩經(jīng)、楚辭、唐詩、宋詞、毛主席詩詞、革命烈士詩鈔。在牽著我參加各種運動和會議的途中,在帶著我“指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田間,在領著我四處垂釣的壩埂上,都有著父親教我的課堂。亦步亦趨像個尾巴一樣跟著父親的日子里,我是快活的。正是在這樣的歲月里,我亦步亦趨跟隨父親,學會了砍柴、捆柴、挑柴、擔水,學會了拔秧、丟秧、栽秧、薅秧,學會了煉火草、別谷溝、割谷子、抖谷子,學會了撈魚蝦、捉黃鱔、抓十愣,學會了用大金竹做釣竿,用琴弦線做漁線,用縫衣針做魚鉤,用老鵝毛做魚漂。當然,耳提面命間,也在肚子里記下了很多舊詩新文、舊戲新歌……

4

父親一向沉默寡言,以至于我從小看他,竟不知道在他身上,什么叫作悲歡喜怒。就是在被揪斗的所有過程里,他也沒有高聲嚷嚷過,他給人的感覺就是沒脾氣。但有一次,我們都被他嚇壞了:有個五年級的男生,是河對面半山小隊的,人稱“小半山”,被當時的“造反派”頭子教唆,專門找著欺負我姐姐,見面就叫“走資派”“黑狗子”“臭妖婆”,動輒就揪頭發(fā),扯衣服。姐姐那時讀三年級,好幾次向父親哭訴,父親卻從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憤怒,反而勸姐姐見到此人跑開就行,還安慰說:“‘小半山家里困難,我還買過字本給他,他雖然不懂事,但不會害你。”姐姐信了,見他也不跑了。然而一天我和姐姐正抱著她心愛的小灰兔在大門外玩,“小半山”不知從哪里突然躥出,領著四五個大男生圍過來,一把就抓到姐姐手里的小灰兔想搶過去,姐姐一只手緊緊護著小灰兔,另一只手和幾個大男生撕扯起來。我和姐姐抱在一起,但寡不敵眾,“小半山”還是搶走了小灰兔,惡狠狠地往石坎上摔去,小灰兔口鼻流血一動不動,姐姐奔過去看著,痛哭不止。大家都呆呆地看著姐姐和小灰兔,忽聽得“小半山”一聲慘叫,我猛一回頭,只見父親揪住“小半山”的耳朵,一甩手,“小半山”足足滾出去四五米遠;眨眼間,又看見父親又已在“小半山”身旁,一把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像提了一只小雞,“嘭”的一聲,“小半山”像一堆爛泥一樣被砸在小灰兔旁。整個四周,什么聲音都沒有,只聽到父親嚴厲地說:“‘小半山,我警告你,你要再碰著這兩個娃娃一下,我饒不了你!把兔子撿起來,抱給曉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動手打人,從那時起,再沒人欺負過我和姐姐。也是從那時起,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沖擊和震撼,這就是原本抽象而不易描述的父愛吧。

5

我有生以來,見父親流過三次眼淚。第一次是1976年1月8日,我和母親在臥室里聊著什么,父親陰沉著臉走進來,說了一句“總理逝世了”,就又出門去了。我和母親跟了出去,看見父親坐在大殿的講臺上,前面放著從我們家里拿出去的一臺半導體收音機,學校的全體教師正陸續(xù)來到這里,一些高年級的學生也紛紛匯聚而來。我知道這是父親安排的,那時他雖已被打倒,冷在一隅,雖按規(guī)矩還要不斷地接受批斗,但這所學校的師生們卻始終十分尊敬他。我和母親同大家一起,也靜靜地坐在下面。整點到了,父親按開收音機,悲壯的哀樂響徹大殿,所有人一動不動像是一片群雕,大家靜靜地聆聽著一個聲音:“……中國人民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杰出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副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總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主席周恩來同志,因患癌癥,醫(yī)治無效,于1976年1月8日9時57分,在北京逝世,終年78歲?!蔽仪逦乜匆?,當聽到“在北京逝世”時,父親流淚了。

第二次看到父親流淚,是1976年9月,我因高燒數(shù)天后四肢突然不會自主運動,父親和母親整日背著我在楚雄城四處尋醫(yī)。那時楚雄最有名的中醫(yī)基本上集中在縣醫(yī)院,我除了毫無意義地住在州醫(yī)院每天打針外,都在縣醫(yī)院找各種名醫(yī)問診。那時,幾乎所有的醫(yī)生都說是“暑濕氣中毒”,個把星期就沒事了,所以父親和母親都就不再焦慮。唯獨有一天,父親母親和姐姐一起背著我去陸廷俊醫(yī)生的家里請他細看,看過后陸醫(yī)生讓母親和姐姐把我先背出去,他有事和父親說。母親把我背出門,放在學橋街的鋪臺上扶我坐下,姐姐和她左右相依,我們靜靜地坐在那里,等著父親出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出來了,母親忙不迭問道:“陸醫(yī)生咋個說?”父親半天不說話。母親和姐姐急了,追問:“到底咋個說?”父親極低的回了一句:“站不起來了?!边@時,我看到他們都同時流下眼淚。背我回州醫(yī)院的路上,他們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后來,他們把我?guī)У嚼ッ?,三個月里走遍了所有大醫(yī)院,均無定論。而這期間,14歲的姐姐,除了要在州文工團完成每天的演出和訓練任務外,還要承擔起照顧4歲多的三弟的責任。父親母親帶著我在昆明多方醫(yī)治,均無效果,大家都有些絕望了。父親的一位表兄,我叫他五表大爹,當時正在昆明擔任解放軍駐省建總代表,他也四下打聽。有一天,五表大爹找到一位老戰(zhàn)友,把我?guī)У疆敃r的小壩五金工廠,請一位盲人針灸醫(yī)生給我扎了一針銀針,拔了針后,這位盲人醫(yī)生讓父親和母親不要扶我,說:“他可以走路了?!彼械娜硕疾桓蚁嘈牛斈赣H扶我坐起后,我的確是自己可以下床,自己可以行走了。自那時起,我在癱瘓3個多月后,終于又可以站起來自主運動了,只是有一支交叉神經(jīng)留下了痼疾。前不久有幾位醫(yī)療領域的著名專家聚在一起,仔細討論過我的癥狀,然后比較統(tǒng)一地做出了猜想,認為我當年的癱瘓,可能是因一種特殊的腦炎所致。我于是笑答道:難怪我一直覺得腦子不夠用。

我看到父親第三次流淚,是1990年4月,得知我入黨的那一刻。今日說來,或許人們的第一感覺會是“至于嗎?”只有我知道,有些事,父親幾十年間,是有心病的。當時我回家順嘴告知父親和母親,說我今天被批準入黨了,父親緊接著重重地問了一聲:“你入黨了?”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好了好了”,然后獨自走開了。我感覺到父親對此事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反應,于是走過去想和他多聊幾句,但當我走近并面對他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含滿了淚花。我心里一酸,沒說出什么話來,干脆走開了。我讀懂了,父親是倍感欣慰。我不禁想起了當年高考政審時,有司寫在我政審表上的一個政治符號。那時雖已是1982年,但有些地方的政審條件還是異常嚴苛的,因為這個家庭出身,我那年險些沒能參加高考。我知道,我們這個善良的家庭,幾十年間背負的歷史包袱,實在是太沉重了。所以,父親在得知我終于擺脫了一切歷史負擔,被接納進革命先鋒隊的群體時,自然是百感交集的。說實在的,從看到父親淚花的那一刻起,我內(nèi)心深處一直都不是滋味。從那時起,我對自己未曾動搖過的要求就是:決不能辱沒自己的政治信仰和政治品格,決不能辱沒本門中自辛亥、開國以至新時期一脈相承的三世忠貞。

6

粉碎“四人幫”,是新中國歷史上的一次偉大轉(zhuǎn)折,那時人們都稱之為“第二次解放”。雖然還有些乍暖還寒,但人們精神面貌上的喜悅和為四個現(xiàn)代化拼命的那種勁頭,以及初步喚起的那種對時光的珍惜、對科學的渴求、對教育的重視、對知識分子的尊重,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時代氣象。父親和母親就像才找到工作的人一樣,無論在三尺講臺上還是在抗旱的田間地頭,都是那樣的忘我和勤奮。在全縣教師集中于鹿小孔廟“揭批查”期間,很多受過迫害或委屈的人,奮勇爭先,聲淚俱下,大有又要把別人踩在腳下,讓人家永世不得翻身的架勢。也有不少領導和同事反復動員父親和母親站出來揭發(fā)和批判當年的“造反派”。但父親和母親總是一言不發(fā)??粗總€白天柏樹林中的激烈戰(zhàn)斗,父親和母親共同約定,決不乘人之危,決不落井下石。那段時間,我陪著他們住在孔廟的教工會招待所里。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你咋不去批判整你的人?”父親并不正面回答,而是給我講了出京戲《三岔口》:焦贊發(fā)配后,楊延昭指使的任堂惠和旅店店主劉利華其實目標使命是相同的,只因夜幕下看不清彼此的嘴臉,雖然都是為救焦贊,卻發(fā)生誤會打成一團。父親告訴我:“大家都是同事,有的還是學生,并不是敵人,不要演成《三岔口》,更不要冤冤相報,沒完沒了?!北M管由于歷史的原因,父親和母親都并不是組織系統(tǒng)內(nèi)部的自己人,但是綜合考慮人品、資歷、一方威望和業(yè)務能力,當時縣里的主管領導還是讓他們分別擔任了不同學校的“負責人”,比如讓我的父親先后去了石澗和東瓜,父親去東瓜后,又讓我的母親接替了紅星小學負責人的工作。

記得我陪父親去上章村上任,是1979年春節(jié)過后的事。父親到任后,很快就走遍了所有的大隊和完小,很快就理順了整個轄區(qū)內(nèi)的教育秩序,工作得到了縣上的肯定。為此,1979年底,縣里又讓父親去負責東瓜中學、林機廠子弟中學和二車隊等一些學校的合并,并籌建楚雄第四中學。父親二話不說,又一頭扎進了“四中”的籌建工作去了。當時,第一批調(diào)去協(xié)助他工作的只有剛落實政策的張老師、王老師等兩三個人,連“十幾個人七八條槍”那樣的條件都沒有。但他們幾個人都能兢兢業(yè)業(yè),起早貪黑地為一所縣級中學的草創(chuàng)而忙碌著。他們當時的辦公地點,就在原林機廠子弟學校留下的一排簡陋的平房里,食宿也在其中。每逢節(jié)假日,就只有父親堅守在那里。記得1980年的春節(jié),為將就父親守校,母親準備了簡單的年貨,便帶著我和弟弟到那排破舊的房子里,陪父親一起過年的。那年的年三十,有一次難逢難遇的日全食,我們?nèi)揖驮跂|瓜山頭林機廠子弟中學那個空曠而破損的院壩中,觀看了猴年前夕的日全食。整個春節(jié),環(huán)顧四周,那空闊的天地間,只有我們這一家人。雖然艱苦,但父親依然陪著我和弟弟興高采烈地燃放著炮仗禮花,母親和放假趕來的姐姐,則照例捂著耳朵,遠遠的笑著。雖然艱苦,雖然我和弟弟每人只有得到5角的壓歲錢,但一家人在一起過年,全家所有人都切切實實地體驗著一份“解放”的幸福。

四中的籌建過程很快就完成了,組織上也適時地開始了調(diào)配人員的謀劃。像父親這樣的人,既不是黨員,又沒有“熟人”,所以,當有關方面張燈結(jié)彩、敲鑼打鼓宣布楚雄第四中學正式成立之際,自然就沒有父親的什么事了,有關方面的紅頭文件甚至官修的校史之中,照例是不會留下像父親這樣的人的姓名的。

然而父親依然沒有任何怨言,無論在楚雄第四中學成立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上做好各種保障工作,還是建校后滿腔熱忱輔佐領導、團結(jié)師生,他都做到老驥伏櫪,公而忘私。1991年他申請退休時,孔富同志、愛民同志等一致誠邀他再留半年,說他威望很高,領導和同事們都敬重他,很多工作還需要他繼續(xù)協(xié)調(diào),一些年輕同志還需要他“再帶帶”。父親知道大家是真心的,出于對這所學校難以割舍的感情,他又繼續(xù)工作了半年。記得半年后,父親正式告老回家的那天,四中有幾十位老同志自發(fā)地匯聚到我們家在西城小學的老房子里,七嘴八舌和他講了大半天的心里話。末了,又七手八腳地弄了頓晚餐,一起擠在那狹小的客廳里,依依不舍地吃了一頓十分感人的飯。

7

父親和母親相繼退休后,有姐姐的兒子和我的兒子逗他們開心。2000年春天母親去世后,我便把70歲的父親和9歲的侄兒接到家里,自此,父親和我就朝夕相處,再也沒分開過(侄兒祥祥12歲時,姐姐回來把他帶到硅谷念初中去了)。父母在,不遠游,那以后因為老父在家,所以除學校特殊的安排偶有公出外,我自己一般不愿意再出遠門。

父親是一生都不近鍋灶、不事內(nèi)務的,他除了讀讀書、散散步以外,唯一的任務就是坐在門口等我下班、等小祥和小明放學回家。我的舊家在雁塔山州教育小區(qū)最高的A區(qū),又是五層樓上,看著父親上下五樓漸已吃力,我便在2003年貸款買了一套180多平米的小別墅,加上贈送部分,可利用面積大概是270平米,主要是想改善一下居住條件,讓我們寧靜的三代之家住得稍微寬敞舒適一些,也讓老邁的父親不需要爬樓,就能出門散步,曬曬太陽。搬進新家時,父親才知道我們家有了套新房子,他別說有多驚訝了。帶著他每看一處,只聽見他嘴里“嘖嘖嘖嘖”咂個不停。他只是不斷地說:“做夢都沒有想到住得起這種房子,就是你經(jīng)濟壓力太大了。”而每次他這樣說時,我都會咬緊牙關告訴他:“不怕,壓力不大?!边@套房子有兩個比較寬的露臺,我在一樓入戶門旁的大露臺上擺了一組藤條的桌椅,那里也就成了父親喝茶、讀書、拌雞食、收雞蛋的領地。打那以后,父親每天也就悠閑地坐在靠門一側(cè)的那把藤椅上,等著我和兒子回家吃飯。

我是個愛折騰的人。我?guī)资觊g從不做家務,從不進廚房,也從不上菜市,這肯定是從爺爺、父親那里就遺傳來的毛病了。我絕不是因為懶,也不是因為“以為自己是個誰”(父親和我都平生沒是過個“誰”,都只是一介布衣)僅僅是身上遺傳了些“君子遠庖廚”的腐朽沒落的壞習氣而已。我又生性不善于出門交際,閑暇里總覺得無所事事。因為無事,就要生非,所以除了看看書、寫點東西之外,剩下的時間就只好用來窮折騰。我首先想到的是父親住的一樓臥室,通常是用作“保姆房”,而且一樓衛(wèi)生間因當時考慮公用,就沒有安裝馬桶,父親80歲了,多有不便。當然,我自己也有些喜新厭舊的本性,總覺得這房子太小,哪里看著都不順眼,況且兒子漸漸長大了,那原本的兒童房也不再像個樣子。瞌睡遇著枕頭,恰好老友來家敘事,說希望我能考慮到他新建的小區(qū)去,和他做個鄰居。在愐腆了年把以后,老友仍然對我說:“曹老師,旁邊的房子我一直給你留著,任何人來都沒賣。不要猶豫了,來做個鄰居。”人家一片真心,我就不能矯情,考慮到教書人沒有錢,他便依照銷售的章法,盡可能地給了我極大的優(yōu)惠,并相幫我辦下了貸款。我于是把原來的房子賣給了親戚,并用這筆款子作為首付,毫不猶豫地按揭了一套更寬些的房子。拿到鑰匙后,我第一時間就拉上父親去看了一次,告訴他這是我新買的房子,下一步我們一家將到這里來住。父親看過之后,只說了一句:“稀奇了!”我知道他是高興的。遺憾的是,我還沒有來得及裝好新的房子,父親就乘鶴而去了。搬到新居后,我專門留了一個房間,布置了父親用過的床、衣柜、書桌、箱子,保存了他和母親的部分衣物。我相信他和母親都是喜歡這里的,父親來過,找得著路,今年他已經(jīng)成仙了,他一定是遇到母親了,他也一定是帶著母親回來過的,不然,我怎么會常常夢到他們呢?

8

父親沒有給我們兒女留下什么錢物,他唯一留給我的遺產(chǎn),就是慈祥謙和的神態(tài)和筆直的身影,以及從小在我耳朵里灌輸?shù)挠袔拙湓?。我沒有當過兵,所以永遠沒有他站如松、坐如鐘、走如風的體態(tài)。但他教著我長大的這些話,我是一生都銘記在心的,我也是用這些話來灌輸給我的下一代的,比如:“人看從小,馬看蹄爪”“火要空心,人要實心”“吃得虧,在得攏一堆”“怨天尤人非好漢”“工作上要向上比,生活上要向下比”“貧無所苦,清靜度日而已”“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與有肝膽人共事”“人必須有傲骨而不可有傲氣”,這些名言俗語在今天看來,已不新鮮,但在我小的時候,則算是別開生面的。

父親一生,從未給別人添過麻煩,甚至不愿意給自己的子女添一絲麻煩。他每天早、中、晚都堅持到外面散幾次步,凡出門不管天晴天陰,都要帶上把傘。當然他也和其他老人一樣,會被那些喪天良的藥商騙去買成千上萬的保健品,我批評他時,他總是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表示下不為例,然而下次出門,他又會買一堆回來,但買回來放下以后,就永遠不再去碰它們一下了。他也愛和我捉迷藏,他知道他孫子愛吃飲料和膨化食品,也知道我平日不準兒子吃,于是每當我上班去了,他就潛出去買上一大包回來藏在他自己的房間里,等到他的愛孫放學回家,他左右看看我不在,就會狡譎地把詩侖約到他房間,讓他嘴饞的孫孫胡吃海喝一頓。有時被我人贓俱獲,他又會強詞奪理解釋一番:“小明學習辛苦,給他吃點?!蔽艺f這些是垃圾食品,他總是說下次不買了。但到了“下次”,他又買一堆回來了。

我每天晚上休息時,都要去看看他睡了沒有,都要問問他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他則照例回答一聲:“沒有問題”。到了有一天,他坐著總是打瞌睡,也吃不下東西,也沒有出去走路。我連連問他有沒有哪里不適,他告訴我沒有任何不舒服,還叫我上班去。我進去倒了杯水出來遞給他時,他又睡著了。我忽然意識到可能不妙,于是帶他去了醫(yī)院。經(jīng)過一系列檢查,結(jié)果血壓也不高,心管也不堵,但就是心電圖打出來黑漆漆的一片,醫(yī)生說,心臟功能已經(jīng)衰竭,是機器老了,可能要“停止工作”了,于是決定收入心內(nèi)科打幾天針營養(yǎng)一下心肌,要我做好心理上的準備。果然,在醫(yī)護人員和我的友人們無微不至的關心照料下,父親安閑地在醫(yī)院里調(diào)理了6天,靜靜地離去了。

尾? ?聲

父親就這樣靜靜地走了,走得讓人心疼。我那些日子里常常在想,他怎么可以一絲一毫也不給我一點點折騰就走了呢?但他的確是就這樣走了,不給我一點點服侍他一下的機會就走了。我知道,他已無牽掛。

然而今晚的月亮,分明是父親對我的注視。要不咋會這么晚了,他還徘徊在我的窗前不愿離去呢?

我越看這輪圓月,越像是父親的臉龐,我于是對他說道:“回去了,回去吧,我天黑前給你化寄了紙錢了,去晚了當心壞人搶走?!蔽覐男《嗖《酁?,我知道父親一定在擔心我,我只能遙望蒼天,堅定地告訴父親:“不要擔心,我好著呢!”

月亮走了,我也睡去,然而眼睛一閉,父親筆直的身影總在目前,而在他身影邊上模模糊糊的,應該是母親吧!

責任編輯:李 夏

猜你喜歡
姐姐母親
母親的債
給母親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歲月
認識“黑”字
猴年話猴
悲慘世界
巧手姐姐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娜子姐姐信箱
手机| 乐昌市| 秦皇岛市| 沂水县| 新安县| 综艺| 菏泽市| 花莲县| 安远县| 屏东县| 峡江县| 许昌市| 四会市| 贵阳市| 共和县| 阿尔山市| 岱山县| 芜湖市| 江永县| 岳阳市| 诸暨市| 余姚市| 承德市| 马关县| 无为县| 广灵县| 子洲县| 庆云县| 哈密市| 商河县| 泽普县| 汝南县| 长海县| 祁阳县| 巴彦淖尔市| 姚安县| 伽师县| 贵南县| 万州区| 泌阳县| 梅河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