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2000年前后,一本叫《愛國者之血》的書出現(xiàn)在一個小鎮(zhèn)青年的文學生活中。這是一本文學評論集,寫的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的文學,是一套文學史論譯叢里的一本。全套書是從寧波的一家舊書店整套淘來的,唯獨這本浸過水,封面發(fā)皺,打開看時,紙頁也是粘連的??梢韵胂袼谝粋€處女座讀者那里的不受待見。過了一段時間后,這本書就消失不見了。偶或想起埃德蒙·威爾遜這個作者名,也恍惚中搞不清國籍和年代,總覺得像是一個18世紀的英國佬?!稅蹏咧愤@個書名,倒像是鐫進了大腦深處一般,2004年,我寫一個發(fā)瘋去世的現(xiàn)代作家,寫到最后,突然就跳出了這個書名。等到再次與埃德蒙·威爾遜相遇,已到了2016年,讀他的《到芬蘭車站》。一個夏天讀罷,驚為天人。
“1824年1月里的某一天,一位教哲學和歷史的年輕的法國教授,名叫儒勒·米什萊,他在一本書的翻譯注解里發(fā)現(xiàn)了喬萬尼·維柯這個名字,有關維柯的資料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遂立即著手學習意大利文?!边@個不無緊張意味的句子,人物、事件、時間、線索,皆已具備,如果有人告訴我這是一個小說的開頭,我絲毫不會懷疑。但我必須調(diào)整這個句子帶給我的閱讀契約,這是一個文學批評家在書寫思想史。由這個富有小說意味的開頭,威爾遜進入了近兩百年來人類文明史最電光石火的一個瞬間的描述,同時也是一段驚心動魄的觀念史的敘述冒險。從米什萊追溯到維柯,再到法國大革命中的勒南、丹納、法朗士,幾代哲學家、社會學家和經(jīng)濟學家在19世紀的實驗,圣西門的階層設計,傅立葉和歐文的理想社區(qū),一直到馬克思和恩格斯攜手合作,磨劍霍霍,決意以主義改變世界,創(chuàng)造歷史,最后是1917年布爾什維克在俄國奪取政權,革命導師列寧和他的烏里揚諾夫兄弟們,以行動實現(xiàn)了革命的夢想。
書初版于1940年。在這之前的十年間,美國民眾和知識分子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大蕭條以來整個社會分崩離析的恐慌和不安。埃德蒙·威爾遜反思道,1929年華爾街股市大跌前畸形的繁榮正是社會行將失衡的膨脹,美國固有的秩序與和諧正被金錢、政治和狂熱所吞噬。大蕭條爆發(fā)時,他的興奮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他說,他和同時代的作家和藝術家都生活在一個“大買賣”的時代,這個時代生意至上,排擠一切,現(xiàn)在,這個愚蠢的超級大騙子終于破產(chǎn)了,這將帶來新的自由和力量,因為,當那些大銀行家們節(jié)節(jié)潰敗的時候,“我們”仍能堅守在這里。
他發(fā)揮記者出身的優(yōu)長,從1930年秋到1934年春,遍訪底特律、芝加哥和南方一些城市,寫下了一本非虛構著作《美國的地震》,記錄下銀行業(yè)的破產(chǎn)、工人的失業(yè)和南部小佃農(nóng)的絕望。在他的筆下,帝國大廈就像一座墓碑,悲悼著那些因失業(yè)而自殺的工人,而底特律流水線上每一次短暫的沉寂,都意味著又有一個工人的手指被切掉了。寫下這本“不合時宜”的書,是因為,作為批評家的他時常敦促作家們“要熟悉我們當代生活的現(xiàn)實”,要投身于“對當代現(xiàn)實的研究”中,而自己從來都只是在《名利場》《紐約客》《新共和》上發(fā)表一些關于小說和通俗文化的不痛不癢的文章,所以必須走出書齋。《美國的地震》被稱為“1932年我們所擁有的關于美國的最客觀的評述”,他筆下這個經(jīng)濟癱瘓的國家,處處是令人震撼的末日圖景,從實業(yè)界、知識界到普通民眾,似乎都在說,這個國家完了,這個體制完了。
一切似乎都在預示著,到了該改變的時候。在埃德蒙·威爾遜看來,對社會的惡的救贖,正要他這一代來完成。1971年,距本書出版已經(jīng)三十一年,威爾遜在一篇再版序中自況,這本關于社會主義思想和俄國革命的書,可以看成是一些革命家自認為在努力建造一個“更好的世界”的忠實記錄。被他筆下人物的夢想與激情所蠱惑,即便是冷戰(zhàn)時期,他也不愿意面對這樣一個事實,蘇聯(lián)可能會成為人類史上最專制的政權,斯大林也可能是俄國史上最殘酷無情的沙皇,在他看來,既然1917年革命后建立的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合乎人性的社會,那么,探討這個歷史階段如何形成,一些基本的突破如何發(fā)生,以及現(xiàn)階段歷史如何被改寫,都是有意義的,這本書也就沒有過時。
書的副標題“歷史寫作及行動研究”,初讀之下,著實令人驚異。按照這個理路,威爾遜應該老學究一般,亦步亦趨,筆筆有著落才對,哪可以寫得如此生動、自如,筆驚鬼神?書分三部,第一部,從米什萊發(fā)現(xiàn)維柯,到米什萊與大革命,再上推到法朗士時代資產(chǎn)階級革命傳統(tǒng)的式微,是從文本上探討如何寫作歷史,第二、三部,從圣西門、傅立葉、馬克思、恩格斯到列寧和托洛茨基,主題則轉(zhuǎn)換成了如何在行動中創(chuàng)造歷史。威爾遜的身份是文學評論家,他更喜歡稱自己為作家+新聞記者,或許有一種稱謂對他的定位更合適,也更準確,那就是:文人(man of letters)。從行動中創(chuàng)造世界、建構歷史,無疑是威爾遜這樣的文人更傾心的,而這實際上也是對美國文化精神奠基人愛默生的傳統(tǒng)的一種響應,在《美國學者》中,愛默生認為知識分子應該是一個完整的人:他首先是一個思想的人,但他的思想不能被傳統(tǒng)和書本所束縛,他還必得是一個行動的人。知識分子最重要的是行動,坐而論道是懦夫的行為。“歷史寫作及行動研究”這一副題,或許可以看出威爾遜的用心所在。
除去出身、師承不論,埃德蒙·威爾遜對“行動力”的推崇和強調(diào),或許與他把文學與人類生存的圖景合二為一的愿景分不開。用以賽亞·伯林的說法,確立威爾遜20世紀最后一位重要批評家地位的,乃是他更擅長在一個大的框架中考察文學、知識和人類的歷史,這個框架包括:人格、目標、社會根源,以及周圍的道德、知識和政治環(huán)境。他是一個少有的博學之人。他的思想時常溢出文學的邊界。威爾遜另有一本評論集叫《三維思想家》,意在說明,藝術家僅有“藝術”這個維度是不夠的,他的精神世界應該是多維度的,包括對社會、歷史、物質(zhì)、精神、哲學、心理等多方面的觀照與審視。
埃德蒙·威爾遜為什么寫作《到芬蘭車站》這部皇皇巨著?大蕭條后的時代背景是其一,一個重要的契機,是他與《資本論》的相遇。他把《資本論》當作一部文學著作讀。在通讀了德文原版《資本論》后,他被震撼了,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他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稱馬克思是一個“詩人”。他說整本書的結構,“凝重而昏暗”,好似德國特利爾郡那古羅馬時期用磚頭和花崗巖建造的大教堂,而在這巨大的框架外面游蕩著的,從那墻面縫隙中向外溢著的,是歐洲北方的德國形而上學和神秘主義的靈光。
他還說,馬克思早期文筆陰冷,鮮見人性,曾讓他惴惴不安,但只要穿過這本書開頭較為抽象部分,就會感受到一種“史詩般的力量”,感受到它近乎完美的邏輯性與數(shù)學性。
他用火花般激情四濺的文筆寫道:
這是一個讓我們著迷的圖景,一個讓我們驚駭?shù)膱D景,一個讓我們極度震撼的圖景——在器具還較為原始且仍頗具手工特點的封建社會,一個個新生事物崛起了:機器生產(chǎn)從無到有,資本像受了磁力作用一樣往一起集中,這趨勢蔓延著,摧毀著封建社會,并且以一種可怕的規(guī)模和復雜程度在不斷加速,把這個社會分解再重組,再分解,再重組;過去的國與國之間的邊境被打破,隨著鐵軌和起重機的延展,貨品跨國越洋被送到了很遠的地方,世界各地有著不同文化背景、處在不同文明中的人們被不由自主地拖進這個大體系中;他們搞不清楚正在發(fā)生的這一切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對此也無能為力。然而,他們的身心,他們的個性,他們的抱負,都已經(jīng)無形地被改變。這一切的變化遠不是用技術的發(fā)展能解釋的,其實它并不是這種冷漠的非人的力量作用在人類身上帶來的結果。這里有人的因素在作怪,正如馬克思所說:“這是人心胸中所能裝下最暴躁的、最卑鄙的、最令人憎惡的狂熱:對個人利益的攫取?!?/p>
這是對資本主義的抨擊,然而,批評家的文學修辭卻讓它幾乎成為一篇對機器和貿(mào)易的頌歌。當然,埃德蒙·威爾遜禮贊的對象,是美國人歇斯底里般恐懼的馬克思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在他看來,馬克思來自一個還沒有患病的世界,他把19世紀的浪漫主義情緒傳播到了更博大深遠的地方,是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中最了不起的一個,遠勝雪萊、拜倫和繆塞,馬克思和列寧主義乃是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一部分,是啟蒙主義運動真正的第二次復興。而他寫作《到荷蘭車站》,正是在一個繁華年代的末世,借助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傳播的契機,為社會開出一劑藥方,為大蕭條后的美國社會注入活力和生機。對威爾遜來說,共產(chǎn)主義并不只局限于他書中所寫的蘇聯(lián),它是啟蒙主義思想影響下人類精神的偉大事業(yè),它能夠激勵人們依靠自己的力量重塑自我和社會,建立理想之國。他從不懷疑寫下這本書時的誠實,他說自己從沒有成為某些黨派隨意操縱的工具,寫下這群人的夢想和故事,是因為自己還保持著思想的獨立和對真理的由衷關切。
出于文學批評家的身份,埃德蒙·威爾遜從進入文場開始,就通過《紐約客》《名利場》等媒介就藝術和意識形態(tài)對大眾發(fā)言,這使得后人在談論公共知識分子時總喜歡拿他作為一個例子。20世紀80年代后,大學普及,專業(yè)化時代來臨,知識分子可以置喙的公共性公間日益壓縮,這個老派文人成了一個過往年代的標桿性人物,“每當人們開始悲嘆所謂的公共知識分子的消失的時候,埃德蒙·威爾遜的名字就會被提起”。但也有同時代人說,威爾遜其實不是一個對政治感興趣的人,比如說他很少參與選區(qū)投票,對新政也不作理睬。對此,他在晚年寫《愛國者之血》時回應道,“我是故意的非政治,我試圖達到政治的背后”。在他看來,知識分子從政治和經(jīng)濟的角度考慮得太多,卻很少愿意多從動物學和人類學的角度考慮問題,比如美國歷史上那場吞噬了無數(shù)人生命的內(nèi)戰(zhàn):
戰(zhàn)爭是由神話蠱惑而起并受到動物性欲望的驅(qū)動,它是為權力的爭斗。在19世紀,這是為統(tǒng)一和集權的爭斗——在此爭斗中人們?nèi)绾@锏尿因跻粯踊ハ嗤淌伞C绹餐瑯邮艿竭@種擴張饑渴的驅(qū)動,而它的歷史實際上就是愛國者之血的歷史。
這個自由派文人所關心的,其實是“大政治”,或曰“公共政治”。他一直是個政治的在場者,政治學是他的視野,行動力是他的目標,他從現(xiàn)實的政治層面超拔出來,上升到了關于整個人類道德、意志、理性、自由和秩序的探討中去,這一切歸因于他的寫作。他寫《想念戴茜》這樣的小說,寫《愛國者之血》《阿克瑟爾的城堡》這樣的文學史論,也寫《美國的地震》這樣的非虛構,《到芬蘭車站》這樣氣勢磅礴的文體,依照文學史的經(jīng)驗更是無從歸類。他提供了一個文人通過一支筆把自己送到時代潮流中去的典范,這一切歸因于他的初衷,也歸因于他所歸附的強大的美國傳統(tǒng)。一個學者的行動力最終還是得落實到他的筆端和思想,盡管威爾遜非常信從列寧的一句話,“經(jīng)歷革命要比書寫革命更有益”,知識分子的戰(zhàn)壕始終在書房,而不是街頭和廣場。
給歷史的存在以詩性的表現(xiàn),這或許是對《到芬蘭車站》的作者最精到的概括,在一次談話中,埃德蒙·威爾遜曾這樣提及他寫作的方法論:“寫文學評論對我而言,永遠意味著描述、戲劇性事件和不同價值觀的比較和議論?!泵枋?,戲劇性事件,這個評論家總是有著一顆不安的文學心。文學和歷史,是威爾遜批評世界的兩塊基石,他所做的工作,是一塊硬幣的兩個面向,即文學的歷史敘述和歷史的文學敘述。前者,可能來自于他一生服膺的法國歷史學家兼批評家泰納,當然還有同樣杰出的批評家阿諾德的影響。和這兩個前輩文人一樣,埃德蒙·威爾遜的文字也有一種魔力,他對作家及其歷史時期的概述有時可以匹敵甚至超越原作。在《一個謙虛的自我頌詞》中,威爾遜回憶,正是泰納引人入勝的評論使他走上了文學批評之路?!拔宜械挠^點都受到泰納的解釋和敘述方法的影響,他對創(chuàng)作者本人的塑造就像塑造一個更壯闊的文化和社會歷史場景中的人物”。
書中段落,凡落墨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思想家和革命者,每多細節(jié),俱見精神。第二部第十三章,卡爾·馬克思出場,尚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在特利爾鎮(zhèn)的一個校園里寫一篇關于青年如何選擇職業(yè)的畢業(yè)論文。年輕人躊躇滿志地寫道,選擇職業(yè),最重要的是確定不會淪為只是他人的奴仆,一個人必須選擇能為全體人類的職業(yè),否則不如去當一個詩人或者學者,所以必須警惕,不要沉迷于抽象的思考。爾后,威爾遜寫到,1848年前夕,馬克思拋開舊的哲學問題準備展開他的革命事業(yè)了,在筆記中以一句話總結他對處境的看法:“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p>
他把列寧來到圣彼得堡芬蘭車站領導俄國革命,看作西方人文主義發(fā)展的必然,是人文主義最壯美的時刻:
1917年的列寧,帶著用辯證法包裝的維柯的上帝的殘余,不用害怕羅馬教皇或新教大會,也不確定控制社會是否像司機控制機車載他前往彼得格勒這么簡單,他估算他的機遇精確到百分之一,他正處在一個偉大時刻的前夜,人類第一次,手上握著歷史哲學的鑰匙,要打開歷史的鎖。
在《阿克瑟爾的城堡》中,他用這種近乎創(chuàng)造的文風描述象征主義詩人科比埃爾:
他出生在航海之家,身為船長的父親自己也寫一些有關航海的故事??墒撬麉s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放浪形骸的生活之路?!驊n郁,或狂熱,開口說話或哀嘆不已,或不堪入耳,他穿上囚服自得其樂,或朝窗外放槍以示對村里唱詩班歌聲的抗議。
而在《愛國者之血》這部同樣有著史詩風格的評論集中,埃德蒙·威爾遜頗具策略地選取了政治家、士兵、記者、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對那段歷史的回顧,把他們寫下的有關內(nèi)戰(zhàn)的大量史料,包括傳記、報道、言談、小說、劇作等等重新進行組織,歷史在他筆下獲得了詩性的表現(xiàn),而這些歷史人物在他筆下也成為了文學人物。
這個左派文人的不過時,在于他沒有成為某種主義的信徒,而是一直秉持著人文主義立場。他筆下的“芬蘭車站”,就是一個“人性的總部”(the headquarters of humanity),而列寧乘坐德國火車來到這里,正意味著一代知識分子掙脫了自我中心的枷鎖,“在戰(zhàn)勝生命中的貪婪、恐懼和困惑方面取得了堅實的進步”,是知識分子行動的人生的楷模。
《到芬蘭車站》視野開闊,氣勢磅礴,目光銳利,常人看來,他足不出戶,竟把視野推到了蘇聯(lián),聚焦于一群夢想家,堪稱奇異。但在埃德蒙·威爾遜看來,這些人的偉大,正在于把夢想化作行動,他們的高尚之處,在于盡管他們出生于資產(chǎn)階級,但卻跳出了階級局限性。他筆下的革命者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他仍然用資產(chǎn)階級的道德價值觀來打量他們。他們出生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接受其價值觀的熏陶,并養(yǎng)成自己的個性,但與他人不同之處在于他們沒有被出身固化,他們超越了原本所屬的階級并對之發(fā)起了革命。
在一封寫給小說家多斯·帕索斯的信中,埃德蒙·威爾遜提到,或許存在著兩種類型的寫作:“寬范圍寫作”和“窄范圍寫作”。他說的“寬范圍寫作”,是指那些對跨度較長的歷史階段和寬闊地域的人類生活的總體描述,是對人類經(jīng)驗的總結和普遍規(guī)律的探索,在他的批評譜系中,但丁、巴爾扎克、莎士比亞都屬于這類作家?!罢秶鷮懽鳌笔侵阜沼谀撤N特殊情境和為了即時利益和效果的寫作,社論、演講和一般意義上的散文即屬此類,那是一種沒有準備好的寫作,也是一種未能充分展開的寫作。在他看來,海明威的那部被左派評論家追捧的《第五縱隊》就屬于“窄范圍寫作”,是一個小說家應景式的說教,和成名后不負責任的放任自流。盡管威爾遜是最早發(fā)現(xiàn)海明威寫作才華的批評家,在海明威還是一個沒出名的窮小子時就隆重地揄揚他,毫不吝嗇地稱他為美國寫戰(zhàn)爭小說最好的作家,而對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的發(fā)現(xiàn)與推崇,一度使他處身20世紀初美國文學生活的中心。
一個批評家最著名的作品,竟然是關于19、20世紀的一群夢想家和革命家的故事,這種“戲劇性”,似乎也是埃德蒙·威爾遜從自己的方法論里派生出來的。常人說他博學,是個通才,其實也只是他關注的東西更多,看到的東西也較常人更多。文學和歷史是他的批評世界的兩塊基石,他站在這兩塊基石上,眺望著的,是“創(chuàng)造美和發(fā)現(xiàn)真理這些人類更偉大的事業(yè)”。
因此,他寫人類精神史上這群影響最深廣的人的夢想和愿景,寫他們?yōu)閷崿F(xiàn)這些夢想所作的行動,寫他們?nèi)绾螢榻嬕粋€自認為的“更好的世界”作出的種種努力,哪怕這努力是可笑、徒勞,甚至是悲哀的,他寫“夢想撩人的美麗”,也寫夢醒后的殘酷。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中,從來沒有一本書把馬克思主義的起源和后來的實踐寫得如此血肉豐滿,又驚心動魄。他對人物的“同情之了解”,他的批評鋒芒,他交響樂般磅礴的敘事和迷人的文學氣質(zhì),暗合了我對觀念史寫作的一個期許。對中國革命史和文化史的寫作,威爾遜應該是一個參照:閱讀《到芬蘭車站》給我最大的感受是,歷史退場了,而生活上位了,因為——就像以賽亞·伯林說的——“他把自己的血寫進了自己的書”。
至于書中寫到的激勵數(shù)代人去行動的社會主義信念,是人文主義的必然,還是在走向人文主義的反動,整個20世紀史都試圖在證明,并將繼續(xù)證明下去。但只要一個真正大同的世界尚未降臨,公平和正義只是停留在口號和標語,權貴和資本的推土機下還有小草不屈的呻吟,革命的幽靈就會隨處流轉(zhuǎn)。在這個意義上,《到芬蘭車站》這樣的書是人類經(jīng)驗之書,也是先知之書,因為寫下這本書的人對人類的狀況進行了思考。詩人W·H·奧登說,他只為威爾遜而寫作。這僅僅是出于對評論家才華的折服嗎?不是,奧登服膺的是威爾遜的人文主義立場,他期望在自己的寫作中延續(xù)這種立場:
“一個能夠挽救自己,使自己不被淹沒的人就是知識分子,因為他會就自身的狀況進行思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