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政鋼
1
在石頭上作畫,讓石頭說話。
鏨鑿、打磨。
或者靈動,要么笨拙;可以是一個世界,也可以只是線條。
石頭,可以做菩薩,也可以鋪路。
于是,米倉道便成了你最好的作品。
石匠死了,石匠的兒子也死了。
米倉道還在。
2
還石頭尊嚴,把石頭變成日子,變成石梯、石橋、石磨、水缸還有墓碑。
石匠無言,卻仿佛能把市井洞穿。忘掉的都是能忘掉的,而石頭不滅——這是石匠們將歷史凝固,也把人間的煙火氣留下。
石匠,那就用石頭編制成密碼。在風雨的沖刷下,把川北窮人曾經(jīng)的夢境呈現(xiàn),讓一切生死愛欲歸零,把屬于石頭的光榮還給石頭。
石匠,你的手似這秦巴大山般堅硬,也一樣溝壑縱橫。或者說,你的手便是石頭。只有石頭一般的手,才能聽懂石頭與石頭之間的告白,才會使石頭們消磨戾氣,從廟堂走入日常,甚至化為泥土。石匠,站在歲月的渡口,把石頭擺渡到每一個炊煙裊繞的地方。
給石頭以情感,使我們幾百年后,在水缸上雕出的山居農家圖中,仍能品讀出牧童的不羈與散漫。給石頭以記憶,去尋覓米倉道上先人們的風月。
3
石匠的作品——將石頭如植物一般種植于秦巴大地的庭前院內,變成大巴山人的器物;以挺拔的姿勢直沖云霄,成為溝通天與地的符篆;把最美的畫或詩印在石頭上,記錄下墨客們的才情流露。
但石頭說:石頭上沒有你的名字,父親。
因此,每一次的開始,便意味著一次離別。
當?shù)谝晃恍腥俗咴诿讉}道上時,你卻已經(jīng)離開。那米倉道上這遍地的石頭哦,誰能告訴它們,自己到底來自何方?
石匠如入定的老僧,沉默著。能讓頑石開口唱歌的人,注定只能是啞巴。沉默,是石匠的宿命;因為歷史,是由會說話的人寫就的。
4
米倉道仍然佇立著,三千年過去了。行者走在其上,石頭們仍然歷久彌新。連石匠在石頭上做過的記號,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么,石匠,就在米倉道上,與時間達成和解吧。石頭便是你一直都在的證據(jù),只要有石頭在的地方,石匠便不會走遠。
5
每一位在米倉道旁生活的人,都要感謝石匠。
把石頭還給綠水青山、陽光空氣,把石頭還原為生活;把在天地之間,我們曾經(jīng)來過做為一種常識,告訴來者。
泰戈爾說: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鳥兒已經(jīng)飛過。
向你們致敬——活著的和死去的石匠!
以民間,向未來。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題記
1
云橫巴嶺家何在?洛河古柳。
快馬加鞭,長安的落日不見;冒險翻過被白雪蓋得嚴嚴實實的米倉山,巴州已在眼前。
距西涼何止萬里。不要緊,只要有我,便有盛唐的皇家氣派。
經(jīng)行千里,不曾想,這便是我的歸宿。
其實我要去的地方,還在遠方,那座美麗山城旁邊的石壁。只因菩薩昨晚托夢告訴我,她想待在這個地方。
這便是神諭,我的宿命。
我便停下了腳步,這已是開元年間。
2
我并不是我,我是世尊門下的那個貪睡的小沙彌,又或者,我是抵給孤獨園中盛開的一朵蓮花。在那些洞窟開鑿的日日夜夜里。
此地,就是西方凈土;就是眾佛眾仙們在巴州的家。如此,方能見我之所未見,睹我之前世今生。
那么,這一切我確曾見過并牢牢記在了心間——我堅信不移。
我是線條和色彩的俘虜。
要讓石頭變得靈動、飄逸,如來如去;要讓這堅硬的巖石在色彩中蘇醒,佛光普照。要讓手中的鐵鏨在石壁上畫出最美的畫卷,畫出自己曾經(jīng)見到過的諸仙。否則,一堆石頭,怎可點化凡間。
鐵錘,請賜給我耐心吧,把鐵的剛毅化為畫筆,在衣紋、纓絡如繞指柔般的纖細中把韌性彰顯;彩粉,請給我以智慧,調出讓佛至少溢彩千年的妝容。我需要在此獲得拯救,或者說,只有這樣,方才可以使我得到永生。
3
現(xiàn)在,你還能說這是一堆石頭么?
石頭,開口說話了;石頭,在飛天的伴奏下唱歌了;石頭,也是會笑的。
石頭便是佛,山便是佛;佛便是山,佛便是石頭。
集州、壁州、巴州——米倉道上,處處佛歸處。
原諒我紅塵顛倒,塑出了佛在凡間的真相。其實,這也正是我曾見過的樣子。
棲身南龕,佛便是訶梨帝母,離開,佛便是九個孩子慈祥的母親;塑上雙頭,卻是一位青蔥少年;你可曾見過穿著草鞋的天王?那是我在兌現(xiàn)昨天在酒鋪沽酒時對一位酒友的諾言,把他的裝束借給天王在巴州一用,因為他說只有穿上草鞋,天王走在米倉道上才會舒坦。
那么,南龕,你是佛們棲身千年的旅館;南龕,眾仙們來了便不想走的圣殿。
梵心,凡心。
4
我卻早想離開,在盧舍那佛露出她神性般微笑的時候。
我早已認出了風暴。人世的悲歡,其實,誰也無力改變,包括佛,包括仙。所以,我才把它們的臉刻得與常人一般。因此,就暫且打住吧,把這一切定格在南龕吧。
走,又能走到哪里?洛陽,已回不去了,留宿一夜之地到處都是,家只在南龕。
我苦,佛亦苦。
米倉道還在,佛緣已盡,南龕即成絕響。
如若見我,便在南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