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東
又一次夢見了她。雖然看見的只是側面,但我能肯定那一定是她。只可能是她。雖然夢見她的次數并不多,然而多年來已經熟悉了她的面容、她的腰肢……眼神和皺紋。我甚至清楚地知道她會在什么時候出現在夢中。對此能夠預測。昨晚的夢中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只是在最后時刻才下起了抒情的小雨。她在這樣的時候居然大駕光臨我的夢境。
醒來后,整整一上午,我都在反問自己:最近遇到過沮喪的事情嗎?多年來,我對絕望已經習以為常,對沮喪也早已熟視無睹。但她的到來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只能把夢見她,當作提醒我回憶已經日漸陌生的絕望與沮喪的契機。而昨夜出現的兩個相互關聯的后果預示著:我要么已經遇見了危險而沒有發(fā)現,要么就是即將遇到麻煩。
每次她的停留都不超過十秒鐘,但在夢中已經足夠長久。我也從來沒有指望她的停留會超過十秒鐘。盡管我是一個貪婪的人,但對于她的光臨,我不會允許自己有更大的奢望。
現在我想起來了,她的到來總和我的饑餓有關。我是個經常厭食而又時常處于饑餓當中的人。每一次她都給我?guī)砹丝释械氖澄铮好鏃l、饅頭或者可以佐酒的花生米。但數量總是有限。昨天晚上她給我?guī)淼氖欠奖忝妗K谝巴庖粡埰剖郎?,神情從容,姿勢?yōu)雅地給我泡了一碗。而在我來不及下咽第一口的時候,十秒鐘說過去就過去了。我現在唯一感到有意思的是,那是我迄今為止第一次夢見方便面,純粹的工業(yè)制品。只是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含有防腐劑。
我的夢沒有防腐劑能長久存在嗎?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我的夢就是我的防腐劑,她則是我的夢的防腐劑。
她給我?guī)淼氖冀K是最普通的食物。她隨手一招,食物就應聲來到了她手上,像魔術師一樣。而那些食品總是和最憨厚、最老實、最無人注意的土地有關。我從來沒有在夢中見到過大魚大肉。對于她的吝嗇我從來不曾抱怨過。
奇怪的是,她也會變老,她也會長出皺紋,她也會頭發(fā)花白。這真讓我高興。我借此知道夢中的人也在漸漸成長,并隨我一道蒼老。如果這是一條規(guī)律,那她也一定會隨我一道死亡和腐朽。盡管如此,我仍然能夠將她一眼認出。她是我的替身或者護身符?
我在人群中四處尋找過她。但我找到她了嗎?那么多日子過去了,對此我已不抱任何希望。
但我在偶然間還是透過層層包裹的衣服看見了她的骨頭,看見了她的骨頭的眾多轉彎處。那么多的骨頭團結在一起,團結在以她為核心的周圍,并最終組成了她。我甚至聽見了骨頭的拔節(jié)聲:清脆、微弱,但悅耳,像撞在我眼簾上的一絲陽光,僅僅是一絲陽光,卻隨即敲響了我日漸滄桑的眼膜。
從前夢見她時,她總是顯得很輕靈,似乎是飛行在離地五公分的天上。而現在,隨著她變老變胖,她來到了地面,還給我端來了面條、水和我喜歡的菠菜,甚至還有一小片珍貴的牛肉,像我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是不是即便在夢中,由于我們逐漸熟悉,她的天使身份也會被消除?當然,我一開始就知道:她從來就不是天使。我也沒有聽她說過自己是天使或者曾經是天使。
我不配夢見天使。作為一個討生活的人,我多次提醒自己不配夢見天使。我夢見的都是次一等的事物、更次一等的事物、再次一等的事物:災難、從未謀面的狼、極度揮霍繁殖力的魚、荷花、兩分錢、永遠不愿它到來的醒來、讓人恐怖的蛇,當然更多的是人,那些無聊的人。偶爾也會夢見天空的一角,像從某張風景照片上隨便撕下的一小塊。正是這一小塊天空,往往成了她來到我夢中的背景。我只能把這種卑瑣的情形當作奇跡。我從未夢見廣袤的天空、整體的天空。即使夢見天空的一角,也從來沒有作為點綴的星辰,那些珠光寶氣的星辰。奇怪的是,總有些來歷不明的光亮唆使我看見她的面容、她的腰肢……眼神和親密團結在眼神四周的皺紋。
從不反對無聊的人來到我的夢境,相反,對他們的到來我持熱烈歡迎的態(tài)度。因為我也許比他們更無聊。我曾對她說過,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我甚至害怕看見鏡中的自己。更害怕聽見錄音機中自己的聲音。她愿意滿足我,所以她到來。雖然她不是天使,卻仍然能夠證明我殘存的對于高尚的追求,盡管那是些已經發(fā)胖的、臃腫的、越來越老邁的高尚和追求。
我逐漸變舊的夢的大門始終向你打開。隨著夢的年齡的漸次增長、變老,夢的大門的孔穴也在大門的不斷磨損中逐漸變大。就像通過五條生命的偉大的人行橫道。所以它剛好能夠以相同的增長速度,適應你逐漸臃腫起來的身軀,為你多肉的骨架提供了進出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