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的天氣每天都很好,夜里時常下雨,沖刷了白天的暑氣。
出門拿快遞,快遞小姐姐說:“今天天氣好,你自己出來了呀?”
前天拍賣會看上一串翡翠,今天物流到了。附贈的琥珀耳釘非常漂亮,里面封存的是細(xì)碎的花瓣。剛好天氣涼了,送媽媽做毛衣鏈。
盒子上封了一朵很精致的假玫瑰花,送給了快遞小姐姐,她說要滴幾滴精油,可以香很久。
發(fā)小的妹妹開了一家文具店,順路去她家買了便利貼,她送了我一個橡皮擦。一直以為她比我小,今天才知道竟然比我還大一些。
取完快遞的時候剛好是家家打完牌的時間,去接她一起回家。聽她一路絮絮叨叨。早上菜市場賣魚的殺魚要額外收錢,無花果比前天便宜了一塊錢。回來路上在老伙伴家扯了一把藿香拿回來煎魚,一路走一路掉,到家一片都沒剩。
外婆七十八歲了,這是一個常常讓我想到,就感到惶恐的數(shù)字,太大了,這意味著,將來的任何一天,我都有可能失去她。盡管這種分離不可避免,但也的確讓我感到惶恐。
和很多小孩一樣,我是外婆帶大的。聽說三歲之前我是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的,但是從我能記事起,我就一直和外婆住。
讀幼兒園和學(xué)前班的下雨天,外婆打著傘,提著雨靴來學(xué)堂接我,在教室門口站著,我一出來,就讓我換上雨靴,把我的小傘遞給我,然后大傘遮小傘,大手牽小手地回家去。我喜愛下雨天,喜愛每一個小水洼,外婆耐心地牽著我,一路踩著小水洼回家去。
外婆每個傍晚都要去菜園子里侍弄蔬菜,通常都會帶上我,我樂意幫外婆的忙,外婆也樂意讓我一起勞動。我記得夏天傍晚的大白菜,種在菜園最里頭,要抱著穿過整個菜地,放在地頭的竹籃里。還有冬天的蜀葵。蜀葵我們方言里叫做冬寒菜,就是《古詩十九首》里提到的“采葵持作羹”的那個“葵”。
爸爸從前不愛吃蜀葵,奶奶把蜀葵和蘿卜混在一起煮軟,蜀葵有黏糊的汁液,因此煮軟之后會變成一鍋糊里糊涂,吃到嘴里很是不入口。外婆不一樣,她說蜀葵不可以直接煮,味道會很不好。她喜歡用豬油炒一下蜀葵,等蜀葵變得半軟,倒入大量的開水,煮到水變干一半,再撒入適量的豬油渣,轉(zhuǎn)小火煮到蜀葵變軟,撒細(xì)鹽起鍋。爸爸吃過之后,從此愛上了蜀葵。
我喜歡吃外婆做的菜,喜歡跟外婆一起做菜。這些天在家里,我們總是一起準(zhǔn)備一日三餐。
吃過早餐不宜立即坐著,我們就常趁這會兒,準(zhǔn)備午餐的食材。每天都要吃的是黃瓜和茄子還有秋葵。黃瓜削皮切成薄片,加少許鹽巴揉勻,靜置十分鐘殺出水分。茄子去蒂洗凈切段,秋葵洗凈整根備用。這時候再準(zhǔn)備肉類,每天吃一種肉。有時候是魚,有時候是排骨,魚和排骨通常外婆做,外婆的家常紅燒魚和土豆苦瓜四季豆燒排骨是我從小到大百吃不厭的味道。有時候我給外婆做茶香話梅五花肉。五花肉洗凈切成方塊,加黃酒焯水撈出晾干表面的水分,冷鍋下肉小火煎至四方金黃撈起,鍋里煎出的油關(guān)火,晾涼一些加入紅糖再打開,炒到紅糖起沙,倒入五花肉翻炒到均勻裹上糖色。把炒好的五花肉放進(jìn)湯煲里,按比例加入話梅、龍井茶、蜂蜜、檸檬和生抽,燉煮一個小時,倒回鍋里大火收汁。就是外婆這兩年最愛吃的茶香話梅五花肉了。這是我琢磨著給外婆做出來的一道菜,她年齡大了不愛吃純瘦肉,咀嚼起來牙齒容易疼,但五花肉本身油膩,吃不了幾口她又難以下咽。如此處理她就可以吃得盡興又不膩口。外婆做的燒排骨,土豆粉糯,湯汁濃稠,也許不是傳統(tǒng)常見的燒排骨的滋味,卻是唯一一道讓我心甘情愿拌米飯吃得欲罷不能的菜。
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總讓我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每一天都是這樣過的,從我記事以來到我讀研。周一到周五我去學(xué)堂讀書,外公外婆在家給人看診。周六周日上午一起吃早餐準(zhǔn)備午餐,我會做菜之前只給外婆洗蔬菜,后來會和外婆一起做菜。下午外公外婆打一圈小牌,我做作業(yè)學(xué)習(xí)。晚餐之后一同出門散步,回家來看一會兒電視,道晚安之后,各自休息。
唯一的改變是外公已經(jīng)去世了,這兩年外婆不再給人看診。我在家的時候,上午陪外婆去買蔬菜水果,下午外婆獨自出門打牌,我在家看書。
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生活的很多年,一直是我心里最柔軟的回憶。
外公是個很有個性的老頭子。他是中醫(yī),很有一些能力,遠(yuǎn)近聞名,來找外公治病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非常小的時候并不明白,為什么有的人看病不付錢,有的人看病給很多錢,明明用的藥材大部分是一樣的——常聽外公外婆商討藥材購買和晾曬,我雖年幼,記不得太多藥材,但很多藥材我聽名字能有熟悉感。后來大一些了,這些疑惑在外公晚間小酌時得到了解答。外公說,治病救人不分三六九等,是病人給自己分出三六九等。從城里開小轎車來看病的人和從山里走二十里來看病的人,自然是不同的。收大老板一點錢,他會覺得這藥不好,我就收他個千八百的,他歡歡喜喜就拿著藥走了。山里農(nóng)民不容易,一把青菜幾個雞蛋就夠了,你要記住,藥是不可以免費給人的,病人吃了好不了,多多少少要意思意思。
我記得每年的端午節(jié),外公都會開義診。端午前三天就開始,持續(xù)到端午當(dāng)天午后,大家都來找外公做免費的艾灸。提前調(diào)制好的艾灸條切成小段,裁好的草宣紙整整齊齊放在籃子里。來的人在院子里四下隨意坐著,外公一邊跟大家聊天,一邊取來草宣紙,點燃艾條,給每個人都做一遍艾灸。院子里的艾草味經(jīng)久不散。
外公對待小動物格外有愛。他不愛貓狗,總說它們身上不干凈,讓我也不要湊近它們。我從來不見他摸一下家里的哪只貓哪只狗。但是每周他都會叮囑外婆一次,買菜的時候買一些貓貓魚回家。每天他小酌的時候,家里的兩只貓,一只大黃貓,一只虎斑貓,都會湊到外公腳邊,等著外公的投喂。外公會把下酒菜分給它們吃。有時候是嚼碎的花生,有時候是一點熏魚干。貓們吃得心滿意足,蹲在外公腳邊發(fā)出舒服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時候外公就會說,你們吃飽了就走一邊去玩。兩只貓充耳不聞,就趴在桌子底下打瞌睡。外公便不管了,一邊喝酒一邊看他醫(yī)書的第一百二十八遍,書早已翻爛,書脊用膠帶粘了又粘。
家人從不避諱談?wù)撋?,在他們看來,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要面臨的,故而早早就跟我說起過。家里人跟我談及什么是生死,告訴我生死就是終有一天,外公外婆爸爸媽媽都會先我一步閉上眼睛,睡一個很長的覺,那時候就會離開這個世界,會有新的人成為我的親人,我也會成為別人的親人。我說不要,我要數(shù)一二三,和外公外婆爸爸媽媽一起閉上眼睛,一起離開。他們笑我說孩子話。
如今外公已經(jīng)西去兩載有余。送外公下葬那天下著雨,我看著火燒掉了外公的照片,熟悉的眉眼一點一點被火吞噬?;覡a被細(xì)雨淋濕,和泥土融在一起。葬禮結(jié)束后,我們要回家了,外婆叮囑我,一會兒走的時候千萬不要回頭看。我的確是想回頭看的。這么多年里,外公總是站在我身后看著我走遠(yuǎn)。小時候是站在院子門口,看著我穿過田野走進(jìn)小學(xué)的大門,我回頭就能看到他,于是有了一個人去讀書的勇氣。后來是站在大門口,看著我拉著行李回爸爸媽媽家。我一回頭,就能看到外公拄著拐杖,滿眼慈愛,于是有了遠(yuǎn)行的勇氣。
但是這一次我不能回頭了,回頭也看不到外公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
外婆也已七十八歲,又一次,生離死別的惶恐摱住我,在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晚和很多個恍惚的剎那間。甚至是夜里無法安眠時的噩夢里,外婆在我眼前滑進(jìn)深海里。
我當(dāng)然不可能有機會數(shù)一二三,那真的是孩子話。我只能希望這永遠(yuǎn)的告別來得晚一點,再晚一點。最好是永遠(yuǎn)也不要來。
作者簡介:
甘恬(1996年2月—)女,漢族,四川眉山,碩士,漢語言文字學(xué),西北大學(xué),主要研究方向:業(yè)余愛好文學(xué)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