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代商品經濟發(fā)達,銅錢需求量大。為此,除了王安石變法期間外,宋廷一直禁止銷錢鑄器及買賣,并收繳民間銅器。同時,為了滿足現實需要,京師與地方、寺觀與民間,又要鑄造銅器。其中京師的鑄器機構包括后苑造作所、鑄務、文思院、軍器監(jiān)等,主要生產青銅禮器、兵器等。地方官府,主要鑄造官用之物及用于出售的銅鏡等。寺觀所用的鐘、鐃等法器,包括向官府購買與自鑄兩種。民間所鑄,主要是銅鏡。宋廷對于官方與私人鑄造銅器,在原料供應、樣式、質量、價格等環(huán)節(jié),均予以監(jiān)管,包括現場監(jiān)視、器物刻名、開具憑據、造冊登記等。當然,受利益驅動,民間仍屢有冒犯銅禁私鑄銅器者。
關鍵詞:銅器鑄造;銅禁;法器;銅鏡
中圖分類號:K244;K24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20)10-0164-10
作者簡介:李合群,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河南 開封 475001)
宋代商品經濟發(fā)達,銅錢需求量大,并常有錢荒現象。為此,宋廷對銅業(yè)管理甚嚴,除了王安石變法期間之外,一直實行銅禁,即禁止銷錢鑄器及買賣,并收繳民間銅器。同時,為了滿足現實生活需要,還要鑄造銅器,承擔者包括皇宮、官府、寺觀、民間等。這是宋代鑄造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涉及到貨幣流通、政府監(jiān)管、寺觀法器、百姓生活等。關于此方面,學術界目前尚無專門研究者,本文即依據文獻、考古資料,對其進行探討,以管窺宋代手工業(yè)及商品經濟之一斑。
一、禁止銷錢鑄器及買賣,并收繳民間銅器
宋代銅錢材值高于幣值,銷錢鑄器利潤豐厚,如神宗熙寧年間,“銷镕十錢,得精銅一兩,造作器物,獲利五倍”。因此,為了保障銅錢的流通量,除了王安石變法期間之外,宋代一直實行銅禁。如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有司言“江南諸州銅,先未有禁法,請頒行之”,“詔從其請”??梢?,此禁法當時在其他地方已經普遍實行。淳化二年(991)閏二月,鑒于京城無賴輩時常銷錢為器,遂“令開封府嚴戒坊市捕之,犯者斬,隱匿而不以聞及居人邸舍僦與惡少為柜坊者,并同其罪”。這里處決的對象,除了鑄器的惡少,尚包括其隱匿者、邸舍主人,可謂嚴厲之極。后來,又規(guī)定“犯銅禁者七斤而上,并處極法”,至真宗咸平四年(1001),再“詔自今滿五十斤以上取敕裁,余遞減之”,處罰力度有所降低。至崇寧四年(1105)四月,針對“鄰保內如有私鑄錢寶、私造銅器之人,若知而不告,并依五保內犯知而不糾法”,用這種連坐手段,以增加鄰保舉報的積極性與動力。并且,又對私有銅料、販賣及私鑄者,一并打擊。如大觀四年(1110)七月,下詔:“勘會私有銅鍮石等,在法自許人告;如系販賣,即許人捕;若私鑄造,亦有鄰保不覺察斷罪之法?!蔽闹械摹版B石”,為“自然銅之精者也”。但是,至政和六年(1116)六月,仍“訪聞諸路民間多是銷毀銅錢,打造器皿,毀壞錢寶,為害不細”,為此,又下詔頒布了徒一年、流兩千里等處罰措施。可見,北宋時期銅禁相當嚴格,并有顯著效果,尤其是京師開封城。如北宋時期的宣儀郎萬廷之,“家蓄一瓦缶,蓋初赴銓時,遇都下銅禁嚴甚,因以十錢市之,以代沃盥之用”,正因為當時市面上已無銅缶,只得以瓦缶代之。
南宋時期,隨著銅、錫等礦業(yè)生產的衰落,銷錢鑄器獲利更大,紹興年間曾達到“一錢之毀,鬻利十倍”的地步。因此,地方私鑄成風,正如南宋初年人李彌遜所言,浙江東西路、福建路、江西路的一些州縣,“鑄造銅器尤盛,銷毀見錢,不可勝計”。為此,相關禁令出臺更多,且處罰標準細化。如紹興六年(1136)五月,下詔:“今后有銷毀錢寶及私以銅鍮石制造器物賣買興販者,一兩以上,并依服用翡翠法徒二年,賞錢三百貫。”紹興十年(1140)五月,應戶部之請,讓州通判、縣令、縣丞,將鑄器工具,“限一日并行毀棄,及將自來私造銅器之人先籍定姓名,版榜曉示”。紹興二十六年(1156)六月,對于購買銅器者,“并從杖一百私罪科斷”。以后又數次重申銅禁,至慶元三年(1197)閏六月,為了做出表率,宋廷將皇宮內的銅器交付尚書省銷毀,并“命申嚴私鑄銅器之禁”。對于私有銅料,亦有處罰,如南宋《慶元條法事類》(以下簡稱《事類》)規(guī)定:“諸私有銅及鍮石者,一兩杖八十,一斤加一等,十五斤不刺面配鄰州本城。”為了加強宣傳,《事類》中還規(guī)定:“諸私銅鍮石器物及買販罪賞條禁,于要鬧處曉示”。并且,在禁銅面前,官民平等,不像在稅收等方面,官僚擁有特權。如宋孝宗時(1163—1189),規(guī)定“居官者不得鑄銅為器”。嘉定十五年(1222)七月,應臣僚之言,又規(guī)定“官民之家不得以銅為器玩”。
為了配合銅禁,對于民間銅器,宋廷勒令上繳,并往往規(guī)定有期限與補償。如早在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對于尚未實施銅禁的江南地區(qū),即下詔,除了寺觀中的銅器與百姓銅鏡之外,“民間所蓄銅器,悉送官,給錢償之。敢有匿而不聞者,論如律”。太宗雍熙初年,又規(guī)定“京城居民蓄銅器者,限兩月悉送官”。徽宗宣和年間(1119—1125),收繳的范圍擴大到民間古器,致使“士大夫家所藏三代秦漢遺物,無敢隱者,悉獻于上”,這些遺物,應包括相當多的青銅禮器。南宋紹興十年(1140)五月,戶部上言中提到,“其民間見賣銅器,限一月令人戶赴所屬送納,隨斤兩給還價錢”。紹興二十八年(1158)七月,又“命取公私銅器悉付鑄錢司,民間不輸者罪之”??梢?,收繳銅器,是為了鑄錢。應該說,這次行動效果很好,以致于本年“拘收器具數目浩瀚,州縣憚水腳之費,多不解發(fā),亦有換易妄用之弊”。同時,官員有時還主動深入民間查收,如淳熙十六年(1189)十二月,江東提刑司言:“寧國府太平縣尉高世楙獲到私鑄銅器六百一十斤,乞行推賞。詔與轉一官?!币苍S,這次獎勵還伴隨著對私鑄銅器者的處罰。
二、官鑄銅器制度
宋廷在民間實行銅禁,主要是為了保障銅錢的流通量,以適應商品經濟之需要。但是,現實中,上至皇宮,下至民間,又皆需要銅器,因此,鑄銅業(yè)不可缺少。而官方鑄造,是其重要方面。并且,政府還試圖壟斷這一行業(yè)。如崇寧三年(1104),“大嚴私鑄之令,民間所用鍮石器物,并官造鬻之,輒鑄者依私有法加二等”。為此,宋代首先對銅料,實行官營。如早在太平興國二年(977)二月,即規(guī)定“凡山之出銅者,悉禁民采,并取以給官鑄”。南宋《事類》中更直接將其列為專賣之物,如“稱‘榷貨者,謂鹽、礬、茶、乳香、酒、曲、銅、鉛、錫、銅礦、鍮石”。文中的銅、鉛、錫這些原料,均開采于地方,除了在當地鑄錢之外,尚有部分運往京師,作為官鑄銅器之用。
為了鑄造銅器,中央與地方各成立了相應機構。如北宋京師開封后苑造作所,掌造禁中及皇屬婚娶名物,下屬七十四坊,其中即有樂器、照子等銅器作坊,產品專供皇家。宋代崇尚復古,為此,在徽宗大觀元年(1107),又設置議禮局,并“詔求天下古器,更制尊、爵、鼎、彝之屬”。而詳議官翟汝文,還專門記錄了政和五年(1115)鑄造的洗、簋、雞彝、豆、尊、罍、鐘、鼎、盨、簠等青銅禮器。又有紹興十六年(1146),都城臨安鑄造一口景鐘,然后“旋又命禮局造镈鐘四十有八、編磬一百八十七、特磬四十八及添制編鐘等”。這些禮器,主要用于皇家禮儀,其型制、規(guī)格、花紋等,均模仿先秦古器。
此外,由于觀天象屬于皇家特權,天文儀器,亦由宋廷鑄造。如太平興國初年,巴蜀人張思訓制作了儀象臺模型,“以獻太宗皇帝,召工造于禁中,逾年而成,詔置文明殿”。南宋紹興三年(1133)正月,為了鑄造渾天儀,應太史局官員之請,“詔合用物料令戶部收買應副,其工匠下臨安和雇,仍令工部長貳專一提舉”。當然,為皇室鑄器,其原料平時應是保障供應的,這次讓戶部下民間購買,應屬于特例。
還有京師文思院,太平興國三年(978)置,“掌造金銀犀玉工巧之物,金彩繪素裝鈿之飾,以供輿輦、冊寶、法物及凡器服之用”。但是,這個為皇宮服務的機構,有時也鑄造銅器,供應市場。如徽宗政和三年(1113)四月,中書省、尚書省言:“勘會僧尼所用鐃鈸,已措置令在京文思院廣行制造出賣?!蹦纤螒c元三年(1197)正月,三省又規(guī)定:“鍾磬等、鞍轡、作子,令文思院鑄造,聽人戶、僧道請買?!薄妒骂悺分杏诌M一步要求:“諸應用銅及鍮石之物不可缺者,文思院鑄造鐫鑿,發(fā)赴雜賣場立價請買,仍給憑由照會?!奔催@些銅器,不僅要有刻字,還要有官方憑證,以表示其合法性。如果損壞了,還可以赴文思院換造。如嘉泰元年(1201)五月,根據臨安府之上言,“許赍元物赴文思院照元斤兩量立工錢換造,仍鐫鑿文思院換年月”。這種“鐫鑿”制度,已為出土文物所證實。如山東東平縣出土的一枚宋代銅鏡,鏡背鑄文曰:“文思院置場造到,崇寧乙酉歲(1105),官匠行人張用。”當然,宋廷所鑄之寺觀法器,并非全部用于出售,對于京師皇家寺觀應是無償供給的。更有甚者,宋廷有時還鑄鐘以贈外域,如咸平六年(1003),三佛齊國王派使者來貢方物,“且言本國建佛寺以祝圣壽,愿賜名及鐘”,真宗嘉其意,賜予寺名之后,“并鑄鐘以賜”。
又有北宋都城開封鑄錢監(jiān),本為鑄幣之所,亦曾鑄造銅鏡,其中即有一枚“咸平三年(1000)庚子東京鑄錢監(jiān)鑄造”的銅鏡傳世。至景德三年(1006),此監(jiān)改為鑄務,“掌造銅、鐵、鍮石諸器及道具,以供內外出鬻之用”,產品包括京城修造樓臺殿宇所用的門環(huán)、浮漚、葉段等銅器。而其“出鬻之用”的銅器,主要應是寺觀法器及民間照子(銅鏡),并頒布有監(jiān)管措施。如天圣八年(1030)四月,三司上言說,按照《編敕》規(guī)定,對于官方鑄造的鐃、鈸、鐘、磬、酒旋子、照子等銅器,可以在京鑄務或京城外的官場出售。但是,“今詳鑄務逐旬造到器用功課斤兩,欲先令盡數赴省呈驗訖,差人押赴在京商稅院出賣”,從之。這是說,鑄務所造的上述銅器,要先經尚書省對其規(guī)格、重量進行驗收,然后再由京商稅院出售。將鑄造者與賣方分離,并由第三方監(jiān)管,主要是為了杜絕缺斤短兩之現象。
兵器鑄造,亦是宋代重要的官營手工業(yè),早在太祖開寶九年(976),“時京師有作坊,諸州有作院,皆有常課”。為了保證質量,仁宗天圣十年(1032)頒布的《天圣令》規(guī)定:“諸營造軍器皆須依樣,鐫題年月及工匠、官典姓名及所造州監(jiān)。”神宗熙寧六年(1073)六月,又“置軍器監(jiān),總內外軍器之政”,并進一步要求,諸州作院依樣而鑄,“第工為三等,視其器之良窳而黜陟其官吏”。這些兵器,即包括銅弩機、銅鑼等。如寧夏固原縣曾出土一批宋代銅弩機,其上多刻有文字,如“鄆州都作院張安造”、“元祐三年(1088)二月上旬毛勝造”等,盡管這里只刻有工匠之名,但其質量優(yōu)劣應與官吏的獎懲息息相關。南宋《事類》又規(guī)定:“諸造銅鑼及弩牙發(fā)之類,闕銅及無工匠者,轉運司就近使州造成支付”,費用由地方負責,可能是供應當地禁軍的。銅鑼,除了軍事,還用于地方官府。如浙江桐廬縣博物館收藏有一面宋代銅鑼,銘文為:“據長安鄉(xiāng)父宿朱□□□□置□□銅鑼一面,祈求公用之,鐫鑿淳祐五年(1245)六月日官辦。”這面銅鑼,應是由官府給鄉(xiāng)間置辦的。此外,又曾傳世一面帶有“嘉興府,咸淳四年(1268)三月初一日”刻文的銅鑼,表明此亦為官府所有。
地方錢監(jiān),本為宋廷所屬的鑄錢機構,但是其借助銅料之方便,亦有鑄造銅器者,主要是銅鏡。如建州豐國監(jiān),作為北宋四大錢監(jiān)之一,曾鑄造過銅鏡,其中有兩枚出土,鑄文分別為“匠人藍文,豐國監(jiān)造官(押)”,“豐國監(jiān)造官(押),匠人林八鑄”。又有一枚鑄有“升州錢監(jiān),匠人剻□”銘文的銅鏡面世。而“贛州鑄錢院”所造的兩枚銅鏡,銘文較詳細,皆為:“贛州鑄錢院鑄造到匠人劉三、劉小四、王念七等;作頭陳七;秤典朱謹、劉章;保義郎差監(jiān)鑄錢院劉元(押)”。文中的“作頭”為工匠頭目。秤典,又稱秤子,“掌管秤盤,收支官物”。這些皆是宋代手工業(yè)中“物勒工名”的體現,其作用,正如司馬光在仁宗嘉祐七年(1062)五月上疏中所言,是為了“謹考其良苦而誅賞之,取其用不取其數,則器用無不精矣”,即為了便于對工匠鑄器按優(yōu)劣進行賞罰,以確保產品質量。
鑄造銅鏡,除了錢監(jiān)之外,還有地方鑄鑒局。如湖州,在宋代以鏡子而聞名,多為民間鑄造,但亦有官造者。如南宋慶元三年(1197)正月,規(guī)定“民間照子,令湖州拘籍工匠在官鑄造,從人戶請買?!彼稳死钚膫饕嘤涊d,同年“湖州舊鬻鏡,行于天下,至是官自鑄之”。官鑄湖州鏡,亦有出土者。如“湖州鑄鑒局,專作朱璋等監(jiān)官□□郎,兵馬監(jiān)押周□”,“湖州鑄鑒局,乾道四年,煉銅照子官(押)”。除了監(jiān)官,還有附加匠人之名者,如湖州博物館收藏的一枚宋代銅鏡,銘文為:“湖州添差監(jiān)押,趙忠翊廳監(jiān)鑄銅鑒,人匠王七,人匠石十八,爐頭許三?!?/p>
上述錢監(jiān)與鑄鑒局所造的銅鏡上,往往鑄有監(jiān)官之名(有的卻無工匠之名),這應是宋代官營手工業(yè)的普遍做法。其作用,如司馬光所說“其百工在官者,亦當擇人而監(jiān)之,功致為上,華靡為下”,即為了制止工匠的華麗奢靡之風。又如慶元元年(1195)十二月,右正言劉德秀言:“唯建寧之豐國監(jiān),贛之鑄錢院,舊各置監(jiān)官一員,后緣銅料不繼,罷去鼓鑄,而監(jiān)官至今猶存。”業(yè)務不在,尚留有監(jiān)官,可見其重要性。
這些官造銅器,無論是自用或出售,均應獲得審批,這在銅禁的大背景下,是必須的。如北宋《天圣令》規(guī)定:“諸州縣所造禮器、車輅、鼓吹、儀仗等,并用官物,帳申所司?!蔽闹械摹岸Y器”,應包括銅禮器,如四川遂寧縣的一處宋代窖藏中曾出土有觚、樽、匜等。還有,元豐七年(1084)十一月,湖南北、福建路“買銅及制造火珠二枚”,也是先征得皇帝的批準。宋廷不但有批準權,有時還下詔讓地方鑄造銅器。如南宋孝宗時期,汪大猷作泉州知州,“三佛齊請鑄銅瓦三萬,詔泉、廣二州守臣督造付之”,只因其上奏而作罷。
事實上,地方上官鑄銅器,有時程序十分繁瑣,不僅僅只是審批。這從一枚青銅衡器(銅砣)銘文中即可看出。這枚銅砣鑄造于北宋熙寧十年(1077),發(fā)現于浙江瑞安,重62.5千克。其上刻文15行,168字。文字記述了其鑄造過程:池州永平監(jiān),持淮州的官衙文書,取到了存放于廣德軍建平縣錢庫的標準銅砣,然后依樣鑄造壹佰斤銅砣二十副。鑄成之后,在砣上刻上有關人員之名(姓名從略):除了工匠與秤子之外,還有相關官員,包括永豐監(jiān)的監(jiān)官、兵馬監(jiān),管理永豐監(jiān)的江浙等路提點鑄錢官,池州防御推官知貴池縣事,池州知州、通判,江淮制置發(fā)運使、副使等??梢姡T造這批銅權,涉及到原料供應、鑄造、監(jiān)管、運輸等環(huán)節(jié),并附有文字檔案。這應是宋廷詔令永平監(jiān)所鑄造。當然,有些衡器,銘文比較簡單。如湖南湘潭出土的一枚北宋權衡器銅則,僅鑄有“銅則重壹百斤,黃字號,嘉祐元年(1056)丙申歲造”之銘文。而江西瑞昌出土的一枚北宋銅權,重425克,只有“江東路造”四字。盡管銘文簡單,而其鑄造程序,可能也是十分復雜的,因為衡器涉及到政府信用,馬虎不得,只是未在器物上標明而已。
當然,宋廷對官造銅器的監(jiān)管,除了具體的鑄造過程,還涉及到其他方面,包括禁止私鑄、私賣等。如開禧元年(1205)五月,工部郎官吳鑄上言,鑒于朝廷禁止民間私鑄銅器,“而在京官司工役之處,或因制造軍器及公廨用度之物,旁緣打造,潛行貨鬻”,建議申嚴禁約,此為皇帝所采納。并且,對出賣的銅器,還要負責出具證明。如南宋《事類》規(guī)定:“諸買官造銅器、鍮石之物者,出賣官司具數給引”。這里的“具數給引”,應是為出售的每件銅器,附加一張官方憑證(引),并且“引隨器走”,以保證運輸及使用的合法性。
三、對寺觀法器的保留及鑄造的監(jiān)管
宋代,對于佛道整體上采取了保護與支持的政策,對其法器,基本上允許保留與供養(yǎng)。北宋建國伊始,曾命令將各地銅佛像,輦運至京師銷毀,但在乾德五年(967)七月,即“詔勿復毀,仍令所在存奉,但毋更鑄”。大中祥符六年(1013)正月,又“詔兩浙諸州軍寺觀及民家蔵銅像,限兩月內陳首,委本處依銅鐘磬例勒知州、通判名銜,給令依舊供養(yǎng)”,這是將民間法器報官、刻字,以作為合法使用的依據。對于民間鐃鈸,亦曾采用刻字之法,并持照使用。如徽宗政和三年(1113)四月,下“詔應首納未盡鐃鈸,限一月許隨所在官司陳首,特與免罪。官為鐫鑿字號,給據照驗使用”。這種“鐫鑿字號”的實物已被發(fā)現,如江蘇徐州雪山寺曾出土有鈸、鐃、鑼、磬等宋代法器,其中的兩件銅鈸上,分別鐫刻有“徐州法輪禪院僧文端,增字號官□”,“濠州鐘離縣戒珠寺僧善淵,宣和三年(1121)六月日首到一錢一副虧字號官”。這里的“增字號”與“虧字號”,均為官方編號, 如同器物的身份證號,便于政府監(jiān)管。
此刻名制度,南宋依舊執(zhí)行。如慶元二年(1196)八月,有臣僚上言提出,“凡臣庶家所有銅器及僧道供具,立以近限,赴官鐫鑿,不得續(xù)行置造”。而鐫刻的內容,在上海博物館所收藏的一件銅鈸刻文中,有個案展示:“無為軍崑山庸德禪寺,慶元三年(1197)四月二十八日鈸一副,系丁字號已當官鐫訖監(jiān)官?!边@種做法,在臨安府嘉泰元年(1201)五月的上言中,又有進一步的說明:“僧道合用鍾、磬、鐃、鈸、鈴、杵,民間及船戶置到防護銅鑼,仰寺觀主首及民戶各具件數結立罪賞,經州府陳狀,排立字號,當官鐫鑿,給付憑由照用。”可見,這些器物,除刻寫“排立字號”外,還附有官方的書面憑證,以備檢查時,“物證兩全”(當然,政府對每件器物,還應有備案)。
此外,寺觀要添加小件法器,多由官府鑄造;大件之鐘,則往往聽其自鑄。如潭州知州余靖,在嘉祐二年(1057)所說:“本朝銅禁尤嚴,私無銖蓄,僧坊道具,官為制而給之,惟鐘之巨,則許入金而賦銅焉?!便~料,除了用黃金購買之外,亦可用銅錢,只是不能直接銷錢鑄鐘,此為官員監(jiān)視之重點,并有處罰措施。如真宗天禧元年(1017),鑒于僧侶百姓在鑄鐘時,有將銅錢拋入熔爐者,三司奏言:“欲望自今凡買銅鑄,令逐處差官監(jiān)守,如將錢夾帶銷镕,許人陳告。其鑄匠并舍錢人,乞行嚴斷,監(jiān)官重行朝典。”此為皇帝所采納。至天圣元年(1023)六月,宋廷重申“禁毀錢鑄鐘”。但是,此現象并未杜絕,并且,隨著僧徒的增加,“其器日益增,所增之器,有銷錢而鑄焉者,有市銅而鑄焉者”,此被曾鞏視為阻礙貨幣流通的“四蠹”之一。之所以爭相銷錢而鑄,主要應是官府供料價格高,并且可省去購買環(huán)節(jié)。而官料之來源,在中央一級,應由三司掌管。如元豐三年(1080),有位百姓閆慶冒充中使程昭吉,向三司“稱內中降錢買三司銅鑄鐘”,三司未辨真?zhèn)?,聽買,后經覆奏發(fā)現其欺詐,涉事的閆慶決配廣南,權三司使、前副使、判官,“各展磨勘二年”。當然,地方鑄造,不可能皆去京師購銅,而是就近。如崇寧四年(1105)五月,下詔:“諸路崇寧寺觀鑄〔像〕闕銅,許給公據前去就場買銅?!笨梢?,赴銅場購銅,需持“公據”(官方證明),這應是宋代的售銅制度。
除了上述禁止銷銅錢鑄鐘之外,關于寺觀鑄造銅鐘的過程及監(jiān)管,還有宋人以記文的形式予以描述者。如呂諤所記的秀州華亭縣福善院,院中缺鐘,眾人紛紛捐資,于是在天禧四年(1020)十月,院方通過路級官吏向宋廷請示,“尋詔下,許輸錢易銅以鑄斯器”,并在天圣二年(1024),命青龍鎮(zhèn)巡檢侍禁太原王公繼斌到場監(jiān)督鑄造。又有潭州知州余靖在嘉祐二年(1057),對潭州興化禪寺新鑄鐘的記文。文中說寺院長老,想更換銅鐘,于是通過知州請示,“朝旨從之”。然后,將眾人之捐資,“購良冶于余杭,積勞數千工”,在寺內鑄造。在此過程中,余靖“與群官偕往視之”,鑄成之后,并將這些官員名字鐫刻在鐘上。這種層層報批制度,南宋時仍舊實行。如《事類》規(guī)定:“寺觀闕大鐘,聽經所在州陳乞,勘會詣實,保明申尚書省,候得指揮,聽鑄”,即要先向地方州軍陳述,審定后,再由尚書省審批。
從上文可知,銅鐘上的刻名,有捐資人,有監(jiān)官,此亦為出土實物所證實。如政和四年(1114),潮州開元寺鑄造的一口大銅鐘,鐘上刻有眾多人名:有參與鑄造的僧眾、諸位舍錢人,以及作為監(jiān)管者的潮州判官與知州。又如達州黃龍寺,在慶元五年(1199)鑄造一口銅鐘,鐘上除了刻寫二百余名捐資人之外,還有“承議郎通判達州軍州事賜紫緋袋朱伯堅,朝散大夫權知達州軍州事借紫翁子仲”,表明他們二人監(jiān)督了鑄造過程。
銅像亦是監(jiān)管對象。如早在開寶三年(970),即下詔:“民鑄銅為佛像、浮圖及人物之無用者禁之。”仁宗康定元年(1040)八月,又“罷天下寺觀用金箔飾佛像”。并且,監(jiān)管亦體現在其鑄造過程中,如北宋僧人紹宗在鑄佛像時,“都人競投金幣冶中,宮掖亦出資佐之”,后經王拱辰揭發(fā),“詔亟禁之”。更有宋廷派人到當地鑄造者。如太平興國五年(980)正月,“敕內侍張仁贊往成都鑄金銅普賢像,高二丈,奉安嘉州峨眉山普賢之白水,建大閣以覆之”。
除了銅鐘、佛像等大件之外,從文獻上看,至少在南宋時期,已允許寺觀鑄造馨、鐃、鈸等小件法器。如紹興二十八年(1158),規(guī)定“寺觀鐘、馨、鐃、鈸既籍定投稅外,不得添鑄”,這是說對于這些法器,經官方登記并納稅后,即可鑄造。正好,江西德安縣曾出土一枚同年刻文的銅磬,文曰:“□(廬)山大明院□□慶瑄募緣重置永鎮(zhèn)本院,后代法孫辛貴寶惜者,南康軍稅務大明院河字號,紹興二十八年九月初三日收稅訖官?”。文中表明,廬山大明院為了鑄造一件銅磬,先報南康軍稅務機關并被征稅,鑄后刻上“河字號”,這應是執(zhí)行當時“籍定投稅”的結果。又如河南南陽博物館收藏有一枚宋代銅磬,其上刻有:“光化軍凈土院盈字號磬一棵,寶慶二年(1226)八月日鐫鑒訖官(押),沙市青□打造(押)”。從刻文可推知其整個過程:宋代光化軍(今湖北省老河口一帶)的一處凈士院,出資讓沙市(今湖北省江陵)工匠青□鑄造一件銅磬,經過當地官員檢驗后編號、花押。當然,刻文省去了報批以及對整個鑄造過程的監(jiān)督環(huán)節(jié)。
四、對民用銅器鑄造的監(jiān)管
論及宋代民間鑄造銅器,不能回避王安石變法期間(1069—1085)的開放銅禁政策。當時,人人皆能私鑄銅器,只需“勒工名可也”。熙寧編敕又規(guī)定,對于不產銅、鉛、錫的地方,允許私人向官方購買、販賣,并聽任“以鉛銅錫或鍮石鑄造器用賣買,仍并免稅”。這項政策,應是得到認真執(zhí)行的,如元豐七年(1084),戶部尚書王存等因建議恢復銅禁,而受到“各展磨勘年有差”的處罰。其結果,正如沈括對神宗所說:“銅禁既開,銷錢以為器者利至于十倍,則錢之在者幾何其不為器也”??梢韵胍姡敃r私鑄銅器充斥民間,這不僅加劇了錢荒,亦給后來的銅禁增加了難度。
除了變法期間之外,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宋代一直實行銅禁。但是,對于人們日常所用的銅鏡,由于需求量大,地域廣泛,官府難以壟斷,只好允許民造。當然,鑄戶要由官府登記在冊。如靖康元年(1126)五月,鑒于官私錢幣匱乏,臣僚上言“欲乞申明銅禁,除照子、磬、鈸,籍記工匠姓名許造外,余一切禁止”,從之。除了登記外,還要將鑄戶姓名刻在銅鏡上,這從近年來的考古發(fā)現中即可說明。如湖州銅鏡上往往鑄有石家二叔、石十五郎、石十郎、真石家念二叔、真石二哥等,似乎是石家壟斷了當地鑄鏡業(yè)。又如饒州銅鏡銘文中的葉家、周家等,建州的黃七、黃小八等,撫州的曾家、李十三、宋六、劉希等,這些皆為鑄鏡戶名。此外,還有“潭州小王煉銅無比照子”、“建康府茆家工夫鏡”、“成都龔家清銅昭(照)子”等。
鑄上戶名,除了對銅鏡質量負責之外,亦表明其是得到政府批準的,并應有官方備案,以區(qū)別于違法私鑄者。當然,鑄鏡之原料,應由官方供給,如同當時供酒曲給民間釀酒戶一樣,政府從中獲得利潤。
不僅登記、鑄名,銅器價格有時亦為監(jiān)管對象。如紹興十二年(1142)四月,戶、工部言:“今欲將民間見買賣銅器之物,立定每兩價錢不得過二十文足”,得到宋廷采納。但是,這一定價,參照有關銅價,似乎有些過低。如哲宗元祐元年(1086)四月,下詔除了諸軍官員器用及寺觀法器之外,“余銅器限一百日赴官送納,每斤支錢二百文”,即一兩支錢12.5 文。再看,宋代開采銅礦的成本,根據淳熙十二年(1185)七月同修國史洪邁所言,信州鉛山銅場,招集坑戶開采,“官中為置爐烹煉,每一斤支錢二百五十”,即官方所付的成本為每兩銅15.6文,而其出售于寺觀或民間,價格應遠高于此。更有甚者,慶元三年(1197),“復禁銅器,期兩月鬻于官,每兩三十”。因此,“每兩價錢不得過二十文足”之規(guī)定,可能行不通,現實中的銅器售價遠高于此。如南宋時期,“且以銅錢一百文足為率,變造器物十兩,賣錢僅一貫,獲利至厚”,可見一兩銅器售價高達一百文。還有,高宗紹興年間,臣僚言:“民以錢十文,將銅一兩鑄為器皿,可得百五十文?!倍鴱哪壳八l(fā)現的有標價的湖州銅鏡來看,每兩亦遠高于二十文。如浙江曾出土一枚宋代銅鏡,銘文為:“湖州石家煉銅照子,煉銅每兩一百”。還有一枚“湖州石十郎真煉銅無比照子”,標價為“每兩一百二十文足”。也許“煉銅無比”,質量最優(yōu),故定價最高。當然,同樣是湖州石家所造,亦有“煉銅照子每兩六十文”者。可見,民間銅器之價格,可能是由鑄戶根據質量而自定。
還有,上述諸州所鑄的銅鏡上,往往只有鑄戶,未見監(jiān)官之名。試想,官造銅鏡尚需監(jiān)管,難道私鑄不用?應該說,私人鑄鏡,分散民間,更難也更需要監(jiān)管,僅僅通過對鑄戶的登記與鑄名,恐怕尚難以制止其銷錢等違法行為。至于如何監(jiān)管的,苦于缺乏史料,目前尚難以探討。
當然,除了官方許可的鑄器之外,民間尚有違法私鑄者,從而導致違禁銅器的出現,這正是政府歷次打擊與收繳的對象,但是往往又有漏網之魚。近年來發(fā)掘出土的一些無銘文銅器,應屬此類。如南宋張同之,曾任江南西路轉運判官,死于慶元元年(1195),這時銅禁亦嚴,但是其墓中仍隨葬有水盂、鎮(zhèn)紙、筆架、瓶、小鈸等銅器,應屬于違禁之物。因為宋孝宗時(1163—1189),規(guī)定“居官者不得鑄銅為器”。還有,近年來發(fā)現的一些宋代窖藏里,亦曾出土有宋代銅器,如山西襄汾縣的提梁鍋、執(zhí)壺、提梁罐、勺等銅器,四川廣安縣的壺、燈、盤、爐、杯、蠟臺、器座等。這些銅器,均屬于所謂的“三無產品”, 可能平時在家偷偷使用,主人死后隨葬,或者遭遇動亂時埋入土中。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上述湖州等鑄鏡之地,也應形成了繁華的銅鏡市場。其中,應有官方設置的。如慶元三年(1197)正月,規(guī)定:“鑄造之家未賣器皿,委官置場,立限聽人戶投賣。”上述諸州所產的銅鏡,有的并非本地出土,證明市場中的產品尚有銷往外地者,甚至在甘肅天水一座宋墓中曾出土一枚“石家青銅照子”湖州鏡,可見其銷售范圍之廣。
太原,亦是一處鑄造及買賣銅器的基地。如哲宗元祐年間,仲游為提點河東路刑獄,當時“太原銅器名天下,獨不市一物,懼人以為矯也,且行,買二茶七(匕)而去”。作為當地官員的仲游,敢于公開購買銅器,說明太原市場應是官方設置或至少為官方所許可。因為此時亦是銅禁期,如元祐元年(1086),樞密院言:“乞禁私賣錫、銅、鍮石器,犯者依私有法”,為皇帝所采納。并且,太原所鑄銅鏡,亦有上貢者。如元豐三年(1080年)規(guī)定,河東路太原府,“土貢,銅鑒一十面”,此可視為“太原銅器名天下”的注腳。還有梓州郪縣于打銅村,鑄戶百余家,“所鑄器物多是漢州及利州、大安軍等處客販之銅”,也是一處繁華市場。當然,對于銅器市場,官方亦應有監(jiān)管,包括打擊假貨、私貨等。
結 語
綜上所述,禁止民間銷錢鑄器及私下買賣,并收繳銅器,可謂是宋代的一項國策。其目的,除了保障銅錢流通量之外,蘇轍在熙寧三年(1070)與王安石爭辯說時得明白,如果“人私鑄銅器,則官銅器亦將不售”,即為了防止民與官爭利。因此,從主觀上說,官方希望包攬一切銅器生產,除了滿足宮廷、官府與軍隊自用之外,還可以出售以獲利。但是,面對無力壟斷的現實,宋廷也允許寺觀及民間鑄造銅器,前者為法器,后者主要是銅鏡。
當然,無論官鑄,私鑄,監(jiān)管環(huán)節(jié)不可缺少,只是重點有所不同。如官方(包括皇家)自用銅器,監(jiān)管主要應體現在技術層面,如依樣而鑄、合金比例等,尤其是兵器更關注質量;而對于私人及寺觀鑄器,主要是防止銷錢等。并且,除了現場監(jiān)管、器物刻字、開具證明之外,政府對銅器鑄造業(yè)的登記造冊亦不可缺少,包括每年的原料收支、各州鑄戶、品種、產量等。這也是宋代銅器鑄造制度的重要一環(huán),只是因為史料不足,在此無法展開探討。
(責任編輯:陳煒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