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關鍵詞:佛教;觀音;宗教畫;閨閣畫家
閣內(nèi)史等,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精通人物、仕女、花卉,尤其是佛像畫最為精妙,有“畫狀元”之稱。陳文述作《秋紅丈室遺詩·序》云:“金云門女士精繪事,工界畫人物,近劉松年、趙千里、仇實父諸家,為海內(nèi)大宗,非止閨房中巨擘也?!盵1]395-396現(xiàn)藏浙江博物館的《觀音像》軸,是金禮嬴流傳于世的宗教作品,是一幅以觀音為主題的繪畫作品。梁乙真的《清代婦女文學史》記載,金禮嬴“嘗禮天竺,云門以手制觀音圓通二十五像為仲瞿祈佑”[2]。
一、宗教畫的祈佑目的
佛教文化發(fā)展到明清時期,普羅大眾對于觀音、羅漢等宗教人物的崇拜逐漸加深。與此同時,世俗因素不斷被注入宗教人物的形象中。宗教人物畫的功能性在不斷擴大,從一開始的救苦救難轉(zhuǎn)變?yōu)楸S蛹胰碎L命百歲、家族人丁興旺、仕途順遂等。例如清中期的女畫家陳書,字南樓,號上元弟子,晚號南樓老人,她的兒子錢陳群自小便受到母親的鞭策勉勵,勤奮讀書,希望可以通過科舉考試獲得功名,走上仕途。但事與愿違,錢陳群幾次鄉(xiāng)試都無疾而終,經(jīng)受多次挫敗。陳書希望借助宗教神力以助兒子一舉登科,故潛心創(chuàng)作出《出海大士像》軸,祈佑兒子可以仕途平坦。結(jié)果也讓陳書如愿以償,錢陳群高中康熙朝進士后,仕途平坦。錢陳群后將這幅意義非凡的作品獻給了乾隆皇帝,流傳至今。從陳書作《出海大士像》軸的例子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宗教作品已經(jīng)有強烈的目的性,在努力無望的情況之下,人們更希望借助外界的神力,幫助其實現(xiàn)愿望。
科考、仕途不順遂的王曇,身為金禮嬴的丈夫,早年曾高中浙江鄉(xiāng)試,但未獲朝廷重用。此后幾年,他皆科考不利。梁章鉅《制義叢話》記載:“余甲寅同年王仲瞿曇,抱負奇?zhèn)ィ陲L角壬遁之學靡所弗通。因有薦其發(fā)掌心雷者,朝廷嫌其近于怪誕,斥不用其所作。”[3]嘉慶七年(1802)再度會試不利后,王曇長達8年未赴京師趕考,而是選擇了寄情山水的生活。王曇對科考的消極態(tài)度,從他給兒子善才作的兩首詩中得以窺見?!渡撇哦逶乱?,計識得二百五十余字,示以詩云》曰:“兒不聞倉頡作字鬼神哭,從此文人食無粟?!盵1]77再如《弄書行示善才》云:“但愿吾兒讀書讀貫上下古,不愿吾兒一科一甲呼吾父?!盵1]77-78王曇在詩中以自身仕途坎坷為例,聊以自嘲,透露出淡泊科考的心態(tài)。
金禮嬴深知丈夫?qū)τ谑送拘幕乙饫涞膽B(tài)度,選擇賣畫的方式,承擔起家庭開銷。舒位《瓶水齋詩集·卷十·答示仲瞿話舊之作十首》其五夾注云:“仲瞿婦云門氏工畫。方仲瞿遘飛語,時人多不敢與之往來。云門乃傭筆自給,求者踵至。其畫亦由此益工?!盵4]王曇的好友龔自珍在《金孺人畫山水·序》中記錄,金禮嬴曾作《山居圖》以示王曇,表達心悅山林、偕隱遁居的意愿?!拔嵊淹鯐抑裒?,有婦曰金,字曰五云,能屬文,又能為畫。其文皆言好山水也;其所畫有曰《山居圖》,極命物態(tài)。仲瞿實未甘即隱逸,以從魚鳥之游。五云饗筆研而祝之曰:‘必得山水如斯畫之美而偕隱焉。曇曰:‘諾。吁!曩者同時之士,固嘗擬仲瞿似晉宋間民,不聞其有奇婦。余窺其能事,與其用心,雖未知所慕學何等,要真不類乎凡凡民矣。”[5]從龔自珍記載可以看出,金禮嬴在面對丈夫仕途坎坷之時,以拋開世俗、歸隱山林來寬慰失意的丈夫,并沒有鼓勵丈夫繼續(xù)科考。反觀王曇的第一位夫人朱穉香,她為了祈佑王曇高中,在大士像前禱告多年。王曇探親歸鄉(xiāng)幾日,朱穉香便催促丈夫趕緊歸京讀書。王曇曾記:“予游學京師,穉香祈佑于大士之神,長齋經(jīng)咒,思感成疾。予歸數(shù)日,復勸予竟學,又三年膜拜,當膝皆穿?!盵1]219祈佑丈夫仕途順遂之心,可見一斑。
《觀音像》軸的最左側(cè)是金禮嬴書寫的落款:“時嘉慶八年太歲癸亥,觀音成道日,皈依三寶,縱持楞嚴圓法受菩薩戒,弟子昭明閣內(nèi)史金氏恭繪觀世音尊像第貳拾貳軀敬禮佛,頂首楞嚴陀羅尼壹佰遍,祈保佑執(zhí)持流布百年,香火供養(yǎng)無替者。”從落款可知此幅作品完成于嘉慶八年(1803),此間正是王曇放棄科考、縱情山水的時期,加之《山居圖》的創(chuàng)作事跡可以明確,夫妻二人都無繼續(xù)留戀仕途的心志。從《觀音像》軸創(chuàng)作時間分析,可見此作與陳書的《出海大士像》軸的創(chuàng)作初衷并不相同,金禮嬴用以祈佑丈夫王曇科舉順遂的傾向性不強。
二、金禮嬴與佛教
《觀音像》軸畫面右上側(cè)是金禮嬴用楷書抄錄的一段《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jīng)》卷六經(jīng)文,此經(jīng)又名《楞嚴經(jīng)》。《楞嚴經(jīng)》是華嚴宗一派極為重要的一部典籍,出現(xiàn)于隋唐時期,是佛教中土化的產(chǎn)物,很受清朝中期閨閣女性的喜愛。作為一部義理深邃的佛經(jīng),《楞嚴經(jīng)》不似民間寶卷一般通俗易懂,接受層面多為閨閣中知識淵博而好學的女性。根據(jù)《觀音像》軸落款和抄錄的佛經(jīng)可知,金禮嬴作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用此畫慶祝觀音成道日的目的更為明確。金禮嬴兒時便“從祖母受儒經(jīng)、佛典”[1]322。嫁給王曇以后,她更是潛心研究佛典、經(jīng)書,對于佛陀看輕女子、不許佛姨母出家之事憤憤不平。金禮嬴對于佛典了解深透,逐漸有自己的想法?!独^室金氏五云墓志銘》記載:“讀蓮經(jīng)至龍女戲珠,便私心狂喜,以為一會中皆無明珠,獨在女子,欲翻遍東土以來數(shù)十家公案……先數(shù)年讀《大維摩經(jīng)》至天女化舍利,佛又自高慢,謂十二部大經(jīng),僅有觀音三十二相,東來者皆非佛法,遂抵駁《參同》《悟真》等書,謂:‘月下有弦,理無圓相,頜下明珠,當歸女子,我當不轉(zhuǎn)男身?!盵1]217-218面對妻子如此癡心于為佛姨母翻案,王曇曾調(diào)侃道:“佛姨公案翻來怪,天女神通悟得狂?!盵1]217金禮嬴更是對家中昭明閣供奉的梁蕭統(tǒng)觀音重視至極。王曇曾記:“梁蕭統(tǒng)觀音尊像隨予四渡錢江,所居之地,每顏為昭明閣。亡人以古佛不可無家,而山莊內(nèi)臨池后閣,舊有‘昭明二字,以為前數(shù)?!盵1]217
作為一名信仰佛教的女性,金禮嬴致力于用繪畫和詩作的方式,表達對佛教的虔誠。王曇在詩作《昭明閣》夾注中提及,金禮嬴曾畫三十二尊觀音像:“內(nèi)子畫三十二應真觀音像,首描金像?!盵1]169
除卻觀音圓通二十五尊像和三十二應真觀音像之外,金禮嬴還繪有維摩像及十大弟子十余幅畫作流傳至日本,畫工精湛,吸引日本的長旗將軍求畫?!般~舶以所畫維摩像及十大弟子十余幀入日本,而倭國長旗將軍以柳絮箋來乞畫。”[1]325即便是在病重垂危之際,金禮嬴也不忘繪制觀音像?!耳Q市詩四十二首于虎丘之盈盈一水樓作》記載:“賺我忘情游雁宕,為人力疾畫觀音。(原注:山莊僅一畫觀音,筆墨遂撤。)”[1]222金禮嬴曾作詩《禮天竺呈觀音大士》云:“同感楊枝洗孽塵,心香一瓣共朝真。神仙墮落為名士,菩薩慈悲現(xiàn)女身。前度姻緣成小劫,下方夫婦是凡人。望娘灘遠潮音近,唯有聞思是至親。白檀香裹再和南,重獻天花脫一簪。來世玉郎如處女,現(xiàn)身鎖骨化男身。生天福命無須好,作佛功名且不貪。只乞愛蓮三尺水,妙蓮花下總同參?!盵1]400從這首禮佛詩中可以一窺金禮嬴的佛學修養(yǎng),長年累月誦讀佛經(jīng),深有感悟。想來這也是金禮嬴繪制的觀音像能夠別具一格的原因。在金禮嬴病重之際,她選擇皈心凈土,趺坐二百五十余日,于嘉慶十二年(1807)病逝,遺令以《維摩詰經(jīng)》陪她長眠于地下。在三十六載的短暫生命中,佛教對于金禮嬴人生的意義可謂深遠。
三、閨閣女性與觀音像
金禮嬴如此癡迷于繪制觀音像,是明清時期閨閣畫家的一個縮影。觀音是明清女性畫家比較熱衷的題材,因為當時的女性從出生起便處在封建社會的枷鎖之下。閨閣畫家為了訴說自己的命運,往往選擇繪制大慈大悲的觀音作為一種精神寄托。佛教自東漢末年傳入中國,與其他宗教相比更受女性的青睞。因為佛教教義肯定了眾生平等,讓被封建社會壓迫的女性在信仰中擺脫了低下的地位,這無疑是一種積極肯定。在男性神明眾多的神佛世界里,婦女也需要向女性神明來訴說自己的心聲。讓金禮嬴狂喜的龍女成佛故事,就是大乘佛教中女性成佛的最著名例子。觀音菩薩自傳入中國后,從東漸之初的兩撇小胡的男兒身轉(zhuǎn)變?yōu)榇认橛H切、沉靜清秀的女性形象,進一步淡化了宗教的神圣性和崇高感,在其中賦予了更多世俗情趣。觀音菩薩轉(zhuǎn)為女兒身,廣度受苦女眾,反映出佛教對女性的現(xiàn)實安慰,幫助女性通過佛教信仰獲得解脫。
金禮嬴生活的乾嘉時期,社會環(huán)境總體趨于穩(wěn)定,尤其是江浙一帶經(jīng)濟繁榮,佛教文化興盛,觀音信仰十分普及。在濃郁的佛教文化氛圍中,無論是外出參加廟會還是選擇繪畫時描摹觀音大士,親手抄寫佛經(jīng),寫作詩詞歌詠佛教,對于女性而言,都是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佛教空間的方式。她們通過各自的方式來表達自身的虔誠之心,以獲得心理慰藉。在構(gòu)建與現(xiàn)實社會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中,她們可以暫時于精神上卸下外界帶來的負擔,讓精神重壓得以釋放,從而獲取短暫的救贖與自由。
金禮嬴作為女性畫家,一生致力于用繪畫的方式表達對信仰的虔誠,處于女性境地,以豐富的情感融入作品之中。畫中的觀音身著白衣,頭戴佛冠,雙手隱于裙內(nèi),安詳?shù)刈邳S色的雄獅身上。觀音所著衣裳的衣紋以長線條為主,線條清圓細勁,圓潤舒展,如春蠶吐絲,行云流水,筆法隨意而自然。畫中最為醒目的一處便是觀音烏黑的頭發(fā),從用濃墨繪制出的發(fā)絲中可見工細用筆。觀音的整體造型風格趨向渾圓勻美,柔而不膩,飄逸高古之意韻躍然紙上。對于觀音的塑造顯示出金禮嬴自身的女性特質(zhì),更加注重情趣和精神追求。她筆下的觀音是慈悲、崇高的神,是精神的寄托,更是女性心中至高無上的神明。她將一腔崇拜之情毫無保留地傾瀉于繪制觀音像的過程中。這種細膩情感的不自覺流露,是作者本人獨有的繪畫風格的反映,亦是精神世界的無言表達。
四、結(jié)語
金禮嬴身為禮佛之人和閨閣畫家,誠心繪制此幅作品以敬拜神明,用自己的方式進行精神奉獻,表達虔誠之心,更展現(xiàn)出佛教信仰活動對于深閨女性的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