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川

如果將時間從遠古拉到1897年，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年9月25日這一天，一個名叫?？思{的未來的記錄者落地在了美國密西西比州的拉斐特縣。這里位處美國南方，是19世紀30年代被暴力催生出來的一個城鎮(zhèn)。被催生的陣痛還未退去時，南北戰(zhàn)爭戰(zhàn)火像潮水一樣洗劫著這片土地的每一寸。?？思{的童年就在關于“陣痛”故事的講述中悄然度過。

言者無意，聞者有心。那些圍坐在篝火旁講述故事的男人們，誰都沒有料到，他們隨意傾吐的字句，竟深深植入到一個羽翼未豐的孩子心中，日后幾經(jīng)灌溉，竟在拉斐特縣這個真實世界外，構建出了一個平行世界。

一個認識他多年的熟人曾經(jīng)這樣說福克納：每一個故事的每一種說法，他顯然都聽到過，而且全記住了。

這種驚人的記憶力，把情景、事件、人物，甚至說話的語氣都記得清清楚楚，成了他獨到的強項。眼光放長遠些看，這些都是?？思{成為小說家的重要基礎。

約克那帕塔法

他構建了一個平行世界取名“約克那帕塔法”，意思是“在平坦的土地上緩慢流動的水”。

福克納的所有小說都在為這個名為“約克那帕塔法”的平行世界添磚加瓦。這個世界里的薩托里斯家族和諾斯普斯家族的家族血脈，在福克納一次次的敘述中緩緩形成、漸漸貫通。家族的興起、鼎盛、衰敗，反映的不只是密西西比州，同時還是美國南部。而當這些家族血脈蔓延到整個世界后，人們從字里行間看到了自己腳下的那片熱土，禁不住恍然大悟：原來?？思{講的，不只是美國南部，而是整個人類故事。

其實，威廉·福克納不是?？思{家族的第一個執(zhí)筆寫作的人。他那個外號“老上?！钡脑娓搁_始小說創(chuàng)作，他不會知道他的曾孫繼承了他的衣缽并發(fā)揚光大。

1910年冬天，13歲的?？思{編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套故事，為的是讓一個愛聽故事的朋友聽他指揮、替他干活。他就像連載小說一樣，通過口述的方式為每一集故事留下懸念，吊著朋友胃口，讓他不得不堅持聽下去，也不得不一直幫他干活。

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愛上了講故事，并且不吐不快，欲罷不能。在他二三十歲的黃金歲月里，他把大量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寫作上。在屢次被退稿的情況下，依舊筆耕不輟。起初，大部分人認為他的作品不知所云，慢慢地，有眼光的人開始看出了他的非同尋常，愿意耐心聽他以別樣方式講述別樣故事。

就這樣，美國作家威廉·?？思{靠作品說話，成了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并影響了好幾位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比如大名鼎鼎的馬爾克斯、薩特、加繆、略薩、托尼·莫里森，以及莫言。他是當之無愧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另外，像名字如雷貫耳的卡波特，以及中國作家余華、蘇童等，都表示自己深受福克納的影響。意大利小說家阿爾貝托·莫拉維亞曾說：“當你回顧上一個世紀的歐洲文學，你到處可以發(fā)現(xiàn)清晰的、或不那么清晰的?？思{的指紋?！?/p>

讓靈魂有趣和拙劣表演

福克納的作品以晦澀難懂著稱，人們對他的小說風格，從否定到接受，再到高度贊揚，經(jīng)歷了一個較長的時期。隨著時間的洗滌，?？思{在有生之年親眼所見，他辛勤筆耕的《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八月之光》《押沙龍，押沙龍！》等重磅作品不斷被稱贊，反復被提及，一直被模仿，但很難被超越。他開啟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紀元，有人評價說，?？思{的小說遠超同代人20年，這就難怪它們在問世之初沒有得到普遍理解。

對于世界級的大作家，我們也許不能一下子進入他的文學世界，卻極有可能因為他本人十分有趣，而愿意見識一下他的作品。在我看來，?？思{就是一個用生命尋找樂趣的人，而我相信，這世界上還沒有人有能力拒絕一個有趣的靈魂。

?？思{有趣的靈魂中最有趣的部分，是他對人生理想的執(zhí)著，這個理想不是當作家，而是當飛行員。

1917年，美國加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思{一向喜歡飛機，于是報考了美國空軍，不料因身材矮小、體重不夠而未被錄取。似乎是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在他后來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中，重要人物幾乎都高大挺拔。未被美國空軍錄取，但這并沒有澆滅?？思{想要駕駛飛機的熱情。1918年，第二次機會來了。英國皇家空軍的加拿大飛行團正在招募新兵，為了冒充英國人報名，福克納在一位英國朋友的幫助下，努力練習純正的英語口語。很幸運，他被錄取了。但是在他還未來得及首次自駕飛機，戰(zhàn)爭就宣布結束了。英國很快解散了?？思{所在的加拿大飛行團。然而，一心渴望當飛行員的?？思{不肯輕易和他的飛行夢說再見。11月24日，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大發(fā)牢騷：我對皇家空軍非常不滿，它欺騙了我們。我表演了4個小時的飛行秀，但是他們拒絕發(fā)給我飛行駕照。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被迫轉業(yè)的二流飛行員。

不滿和狼狽躍然紙上。但真相是，信中提到的“4個小時的飛行秀”其實子虛烏有。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思{走上了角色扮演的“不歸路”。他為自己編造各種和飛行有關的英雄事跡，有意無意地塑造一個名叫“?？思{”的偉岸人物。尤其是在12月份歸鄉(xiāng)之后，他身著佩有肩章的英國皇家空軍制服，走路一瘸一拐，逢人便訴說自己的從軍經(jīng)歷。

他自稱在一次戰(zhàn)斗中，由于飛機被擊落，從天上摔了下來，摔出了一枚獨一無二的勛章——一條瘸腿。他還向朋友透露，說由于戰(zhàn)爭的緣故，他頭顱里殘留了一塊彈片。歸鄉(xiāng)之后，他沒有馬上像父親要求的那樣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安頓下來，而是整天把自己裝扮成瘸子，拄著拐杖在街上溜達。幾年后，他終于覺得拄著拐杖冒充戰(zhàn)斗英雄是件無聊的事，這才把拐杖扔了。也有人說，是因為他自導自演的英雄事跡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他害怕收拾不了局面，于是才把拐杖扔了?？傊？思{開始在街道上健步如飛，看到的人為此瞠目結舌。

后來還有人猜測說，?？思{的精彩表演，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巧妙構思、可信講述的謊言，可以擊敗真理，因而一個人不僅可以靠幻想創(chuàng)造一個人物，而且可以靠幻想謀生，比如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

但起初，?？思{似乎對寫小說沒有像做飛行員一樣心懷執(zhí)念。比起當一個小說家，他顯然認為飛行員更適合他，甚至也更容易實現(xiàn)。

就在他不知道自己會成為舉世聞名的小說家，也不知道在多年以后還有機會與飛行再續(xù)前緣的時候，他對父親提出的“找一份工作”的建議作出了回應。

工作不靠譜和創(chuàng)作

1921年，?？思{來到紐約，在一家書店里做售貨員。在這里，他格外受老太太們的歡迎，因為老太太們喜歡他柔和的南方口音。他售貨的方式與眾不同，時常會干涉顧客買書。他會把顧客挑好的書奪走，換成另外一些，還說：“別買那些垃圾貨，要念就得念這些好書?！逼婀值氖牵@樣的舉動，非但沒有讓人反感，反而吸引了一些人，簡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導購。但他沒有一直做這份工作。

12月，通過朋友介紹，他開始在密西西比大學郵政所工作。在那里的三年，是福克納走向創(chuàng)作生涯的轉折點。他漫不經(jīng)心地工作，如饑似渴地閱讀。他實在太不稱職，總是躲在柜臺深處看書、寫作，非要等顧客親自“騷擾”才會出來應付差事。

看書、寫作之余，他也不怎么投入工作。天氣不好時，他和朋友就躲在郵政所里打牌喝酒。天氣晴朗時，干脆鎖上大門，去打高爾夫球。他走馬上任不久后，大學生的刊物上便出現(xiàn)了挖苦他的漫畫，說大學郵政所的辦公時間是“每星期三的11：20—12：20”。

還有傳聞說他在郵局分發(fā)信件時，有偷窺的惡癖。說他一直以偷拆信件為樂，讀完別人隱私后，嘴角上揚，帶著“朕知道了”的神秘微笑，把信扔進廢紙簍……終于，1924年9月的一天，?？思{接到密西西比科林斯的郵政檢察員馬克·韋伯斯特的一紙公文，上面列舉了他的各項“罪狀”，包括但不限于“玩忽職守，對用戶漠不關心，錯發(fā)郵件”。

其實，在做郵務員的同時，?？思{還兼任了教會領導的童子軍的教練。負責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怎樣拆卸槍、裝配槍，怎樣射擊?？墒钱?shù)啬翈熣J為?？思{貪杯嗜酒，不宜擔任這一職務。重壓之下，?？思{只好辭職。

工作上諸事不順也就罷了，他的諸多不靠譜行為給人們留下了很壞的印象。以至于在他出版了《喧嘩與騷動》等經(jīng)典著作之后，人們?nèi)匀恢挥X得他不過是個二流子。直到小說《圣殿》出版并廣受好評之后，情況也沒有好轉多少。當時，一位紐約記者為了采訪?？思{而前往福克納的家鄉(xiāng)奧克斯福，中途在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恰好理發(fā)師也姓福克納。他就問理發(fā)師和威廉·福克納是什么關系，理發(fā)師覺得自己很丟臉，一臉嫌棄地說：“那個二流子，是我的侄兒?！?/p>

再續(xù)飛行夢想與悲傷

他不知道這個二流子侄兒所寫的《喧嘩與騷動》已經(jīng)出版，并將在世界范圍內(nèi)引起日久彌深的喧嘩與騷動。當然，這些成就都沒辦法和?？思{最初的夢想相比——當飛行員。

這個夢想曾在他混進英國空軍之后，與他近在咫尺，只一步之遙，無奈戰(zhàn)爭結束得太早，并沒給他在空中翱翔的機會。直到1933年，他的飛行夢才得以續(xù)航。

這一年，在美國興起了一股私人學習飛機駕駛的潮流，很多一戰(zhàn)中的空戰(zhàn)英雄開設了小公司，辦班招收學員，培養(yǎng)他們學習飛行技術，只要通過相關考試，就能拿到飛行準許證。這對?？思{來說可謂天大的福音。年近四十的他，毫不猶豫地參加了其中一個訓練班。

學駕駛的地方在孟菲斯的機場，青春活力重新在福克納心中點燃，他享受著與危險擦肩而過的刺激，享受著擺脫平庸、瑣碎生活之后的自在感覺。他還與同學們一起坐在機場的空地或休息廳里，觀看飛機起起落落，談論各種與飛行有關的事。教授飛行的導師叫農(nóng)·奧穆利，導師的妻子是一位已退休的飛行特技表演家。

據(jù)說?？思{也在自己學會了飛行并買了飛機之后，經(jīng)營起了飛行特技表演隊。有他出場表演時，廣告上會說那是“威廉·?？思{（著名作家）的空中特技表演?！?/p>

后來，這段經(jīng)歷被福克納寫在了小說《標塔》中，他的飛行導師和導師妻子是其中兩個人物的原型。

一定有人會好奇，一直執(zhí)著于當飛行員的?？思{駕駛飛機的技術究竟如何呢？答案是：并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據(jù)導師奧穆利說：?？思{學飛行駕駛的悟性不高，不像他的弟弟迪恩，一學就會，那才是個天生的飛行員。一般人需要8小時的訓練即可單獨放飛，福克納卻用了17個小時才過了這一關。?？思{對自己學會單飛耗時如此之久是有所解釋的。他認為自己參加空軍時學習的技術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況且今時不同往日，飛機構造也在發(fā)生變化，自己已經(jīng)趕不上趟兒了。

他從單飛開始組團飛。他頻繁的上天，除了體驗飛行帶來的刺激，也增加了危險性。有一次，他降落滑行時駕駛不當，使飛機翻了身，擦傷了上翼和推進器，但人總算是平安地從駕駛艙里爬了出來。實在是萬幸。

可是還有一件與飛行有關的事，就沒有這么幸運的結局了。

前文提到的福克納弟弟迪恩非常有飛行天賦，而他與飛行結緣還要歸功于?？思{。

?？思{認為弟弟可以在商業(yè)飛行上嶄露頭角，于是決心出資培養(yǎng)迪恩當一名飛行駕駛員。不料，1935年的11月，迪恩在一次飛行表演中出事，不幸身亡。

弟弟的悲劇讓?？思{陷入深深地自責當中。當初如果不是自己鼓舞弟弟學習飛行，也就不會有眼前的慘劇，況且，迪恩駕駛的飛機都是從自己這里買的。

斯人已逝，?？思{所能做的只有和殯儀館的人一起為迪恩整理遺容。迪恩下葬之后，他近乎心理崩潰，再也支持不住了，便用心愛的威士忌把自己灌醉。這一期間，他正在創(chuàng)作小說《押沙龍，押沙龍！》，酒醉之余，他把力氣都投放在了這本書的寫作中。

其實，自從和飛行開始正式打交道，?？思{就沒少聽聞飛行事故。

1934年2月，他去參加新奧爾良蘇珊機場的揭幕式并獻詞。他得知前一天接連發(fā)生了兩起事故，兩位飛行表演家不幸遇難；接下來又出現(xiàn)兩次事故，兩名飛行員總算是幸免遇難；但接著又有兩名表演者罹難，其中之一還是當時赫赫有名的納爾遜上尉。

這些事故所呈現(xiàn)出的陰暗畫面已經(jīng)蓋過種種商業(yè)飛行比賽的喧囂，深深印在了?？思{的腦海中。他以飛行導師和導師妻子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小說《標塔》所寫的，就是一個特技飛行表演團的命運。這是一個由流浪者們組成的小團體，包括駕駛員、跳傘員和他們的女人，以及機械師，外加一個小孩。觀察、敘述他們的，則是一個記者。

這個團體中的人，大都是在生活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是被現(xiàn)代社會異化了的人，是機械文明的怪胎，是畸形人。福克納通過講述這些人的故事而對現(xiàn)代社會進行了深刻反思。早在1910年，當鄉(xiāng)民們?yōu)榧亦l(xiāng)奧克斯福有了供電系統(tǒng)、科學灌溉、人行道和大馬路而得意揚揚之時，?？思{就為這里的日后境況進行了預測——“到處是螞蟻一樣的、無可救藥的、低賤的、停不下的腳步；機械化、流動化——美國無法避免的命運?！?/p>

《標塔》雖然不能算是福克納的最重要的作品，但卻記錄了?？思{與他的飛行夢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透過飛行，他看到了很多以往沒有看到的東西。正是在《標塔》出版半年多之后，福克納的弟弟迪恩因飛行事故離開了這個世界。1936年9月底，?？思{駕駛一架租來的仙童22型飛機，再一次翱翔宇際。這是迪恩去世后，他的第一次飛行。福克納認為，如果這時不能回到飛行員的座位上，往后余生都不會有勇氣回去了。

晚年找回真我

從一開始假扮飛行員的滑稽表演，到后來實現(xiàn)飛行夢，再到因飛行而見證弟弟死去的悲傷經(jīng)歷，“飛行”成了?？思{生命中一個至關重要的關鍵詞，同時也是一種象征。他追逐飛行夢的過程，是用生活塑造一個最重要的人物形象的過程，這個最重要的人物便是他自己。在這個偉大的故事中，他不僅是英國皇家空軍的一名飛行員，還是一位有過戰(zhàn)爭經(jīng)歷的英雄，他瘸了的腿和不離不棄的拐杖，都是見證。直到五十多歲的時候，?？思{決心卸下這些偽裝，不再通過編造故事來美化自己，因為他再也不需要這些，他已經(jīng)用一部部令人驚訝的小說為自己編織了一個英雄主義的光環(huán)，不朽的光環(huán)。

1959年1月，?？思{不慎從馬上摔下，幾乎致殘。他的老朋友鮑勃·法萊曾回憶道，年近50歲的?？思{“騎在馬背上像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經(jīng)常會做一些魯莽危險的動作，比如讓馬在有深深的車轍的道路上狂奔，或者強迫馬穿過一條水流湍急的河?！?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11/03/qkimages11141114202003111420200321-2-l.jpg"/>

在不堪忍受病痛折磨的時候，?？思{會選擇擁抱自己心愛的威士忌，卻又因此酒精中毒，被送進醫(yī)院。1962年，福克納一邊參加各種頒獎典禮，一邊過著騎馬、散步、約會友人的瀟灑生活，可惜疾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持續(xù)惡化。7月5日，他住進了拜黑利亞的賴特療養(yǎng)院，第二天凌晨因心臟病突發(fā)逝世。

7月7日，人們?yōu)楦？思{舉行了葬禮，之后將他葬于當?shù)氐氖ケ说媚箞@。享年65歲。那一天，福克納的友人找出了他三十多年前寫的一首標題為《我的墓志銘》的詩，認為它最好地表達了大家當時所感受到的哀傷：

如果有憂傷，就讓它化為雨露/但須是哀悼帶來的銀色憂傷，/讓蔥綠的林子在這里做夢，渴望/在我心中覺醒，倘若我重新復蘇。/可是我將要安睡，我長出根系/如同一棵樹，那藍色的岡陵/在我頭頂酣睡，這也算死亡？我遠行/緊抱我的泥土自會讓我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