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光下,王春深在磨他的斧頭。嚯,嚯嚯,嚯嚯嚯,仿佛斧頭彈動了月光的琴弦。磨刀石架在樓房門前的花壇上,月光浸泡著花壇里的金盞菊,也浸泡著院角的香樟樹,瘦削的王春深窩在香樟樹碩大的樹影里。
哪個?陳小婭從圍墻西邊探出頭來。
是我。
回來了?
是哩。我家青子要結(jié)婚了。
青子要結(jié)婚?多大了?
二十九了。
都二十九了!那是要結(jié)了。陳小婭一顆支棱著板栗刺似的腦袋在月光中隱匿了,自言自語的聲音還揉在月光里。
是了,都二十九嘍,再不結(jié)婚,自己的腦袋可都要急白了。王春深想起妻子咽氣時,青子才16歲,青澀得像一根苦瓠子,現(xiàn)在卻要結(jié)婚了。他該高興的,心底有塊地方卻酸酸地痛。
嚯,嚯嚯,嚯嚯嚯……斧頭在月光下唱得更加起勁,銀白的光一閃一閃,帶著一種重見天日的歡悅。王春深用拇指的指腹彈一彈刃口,知道已經(jīng)到火候了,又去磨他的鑿子和刨子。這些家伙,在閣樓上待得太久了,都慵懶得不成樣子。有多久沒有摸過它們了?七年?十年?
王春深曾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最好的木匠,誰家若是做房子、娶媳婦、嫁姑娘,甚至老人打壽材,都早早地預(yù)約了他去做木工活兒,那時他的活兒似乎永遠也做不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鄉(xiāng)下做房子不用木匠了,起的都是鋼筋水泥的樓房、鋁合金的防盜窗。姑娘小伙兒結(jié)婚都到家具店買成品家具,或者買三合板和木工膠回來,請木匠來裁剪、粘貼。王春深的嘆息一聲比一聲重,他失意了好一陣兒,后來受徒弟松子邀請去城里加盟“春深家具店”,把跟隨了他多年的斧子、鑿子和刨子們束之高閣。束之高閣的還有他的墨斗,他的曲尺,他的鋸子。
家具店開張了,木材的開板、裁料、開槽等等都在臺鋸上解決,裁剪板材時不僅有電鏈鋸還有曲線鋸,裁好的板材往平刨機上過一遍,料面便平整了。家具組裝也不用榫子了,暗榫、明榫都不用,氣釘槍啪啪啪一陣掃射就了事。王春深聽不得那種尖銳的聲音,鉆得他腦瓜子痛,說不干了,不干了。松子需要師傅的名號撐場子,硬是把他留下來,說不用師傅親自干活兒,掌舵就行?,F(xiàn)在松子又進了一套數(shù)控開料機板式家具生產(chǎn)線,當初的“春深家具店”已經(jīng)換牌為“春深家私城”了。
中午,王春深正窩在老板椅上打瞌睡,女兒突然打來電話:爸,我要結(jié)婚了!王春深嚇了一跳,開什么玩笑,有男朋友了?青子說是大學同學,知根知底,他這才放了心。松子說,師傅,俺送一套家具給青子,歐版的美版的,盡她挑。王春深搖頭,心里打定了主意,要親自給女兒打一套真正的中式家具,打一套會唱著歌兒陪伴女兒一輩子的家具。下午,王春深就果斷地撂下“董事長”的頭銜,急匆匆地回來了。
老聾子背著手在月光下踱過來,站在門前的坎上喊:春深,回來了是不是?
回了。王春深的聲音朗朗的,月光似乎被它撞出浪花來。
我說嘛,傍晚看到村村通大路上走來的人是你,棗花偏說不是。我和棗花想辦喜事了,能給打張床嗎?
沒空哩。我家青子要結(jié)婚了。
哦。是該結(jié)了,老大不小的了,棗花像青子那么大時,兒子都上學了。
話題轉(zhuǎn)到棗花身上,一向喜歡開玩笑的王春深停了手中的活兒,取笑老聾子上寡婦棗花的床,壓斷了兩根床板。
哈哈哈,這不叫你給打一張結(jié)實的嘛。我看你呀也該找一個了,一個人過日子凄惶。
哪里找去?你從“聊齋”里給我請一個來?
這眼前不就有一個嗎?老聾子朝西屋努努嘴。你不如學學我,把丑小鴨給辦了。
丑小鴨大名叫陳小婭,在小鎮(zhèn)上開了家理發(fā)店。她生下來是兔唇,雖經(jīng)修補過,但依然有一道不平整的疤痕,像烤瓷的門牙上粘了一根韭菜葉,讓人看著不舒服,大家背地里都叫她丑小鴨。老聾子站在坎上說話,像半天空中滾來了雷,王春深擔心這話被屋里的陳小婭聽見了,趕忙從樹影里走出來,給老聾子打手勢,示意他講話小聲點。
我看你呀跟丑小鴨是天生的一對,都老成秋后的茅草了,還拿捏個球?還是趕緊拆掉院中的隔墻,合著鋪蓋過日子吧。哈哈哈!
王春深朝陳小婭的窗口看過去,剛才還亮著的窗戶,此時已掩耳盜鈴般的黑了。王春深給老聾子塞了一顆煙,推著老聾子叫他趕緊走。
老聾子走了。王春深自己坐在樹影里抽煙。老聾子的話像一塊石頭丟進了他的心潭里,讓他無法平靜了。十年前,陳小婭初來他這租房時,他對她可沒有什么好感。
2
青子的婚期定在臘月初二,還有三個月。王春深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來得及。老屋的穿枋上架著一些木料,榆木、刺槐、橡木、松木、杉木……什么都有,還有兩根花梨木。木匠愛收藏木材,就像古董商愛收個古董,字畫家愛藏個字畫一樣,這不稀奇。何況他有一個女兒哩,給女兒留意做嫁妝的材料理所當然。
太陽把香樟樹上的露水都收走的時候,王春深才聽到隔壁院子里的井臺上有洗漱的聲音。陳小婭,我要把老屋穿枋上的木頭卸下來,你什么時候方便?王春深站在圍墻這邊嚷。
哦,你什么時候取都行,鑰匙丟給你。陳小婭大概含了一嘴的牙膏泡沫,說話聲有點變形,像經(jīng)陽光曝曬后的楊樹。
王春深去西院取鑰匙,陳小婭已經(jīng)收拾停當準備出門了。陳小婭儼然時尚達人,緊身的白色線衫外配了一條帶穗的紫紅披肩,黑色的短皮裙下是一雙過膝的紅色長筒靴。一張臉精心整理過,眉彎頰白,人中旁那道醒目的疤痕似乎已經(jīng)被拋光過,完全看不出來了。王春深怔了怔,呵,這女人越來越漂亮了,就是頭發(fā)有點怪模怪樣,仿佛被巨大的靜電擊中了,一根根支棱開。王春深猜想一定是新潮的發(fā)式。陳小婭的時尚里,帶著一種生硬的弧線,硌著人的目光,總讓王春深感覺哪里不對勁。但是王春深仍不忘開玩笑,他假裝嚇了一跳,喲呵,我還以為是哪個大明星呢。
真要親手給青子打嫁妝?陳小婭羞澀地一笑,把一串鑰匙叮叮當當?shù)剡f過來。
那還能有假?
青子好福氣。
你出嫁時我給你也打一套?王春深隨口開了句玩笑。陳小婭突然有些不自在,裝著沒聽見,轉(zhuǎn)身急匆匆地走了。王春深看著她的背影又是一愣。
陳小婭初來這兒租房時,鼻子下掛著一條蚯蚓般的疤痕,王春深第一眼看到竟下意識地想拿起他的刨子。王春深的宅基地上新豎起了一棟樓房,旁邊的老平房便空了下來。陳小婭是被他貼在街角的出租廣告給招引來的。青子坐在門口翻書,陳小婭想跟青子套近乎,把頭伸向青子攤開的課本。你叫什么名字?她問,是外地的口音。
青子。青子瞥了她一眼,似乎被那條疤痕嚇了一跳,把眼睛埋進課本里不說話了。
陳小婭賠著笑臉,縮回到椅子上和王春深說話,兩腿緊并著,一只手緊握著另外一只手,好像那只手會像鳥兒一樣能飛掉。那時,陳小婭像一朵被抽干水分的花,皺巴巴,蔫嘰嘰。聽說是因為被相愛了多年的男朋友甩掉了,女人失去愛情當然跟花兒失去水分一樣了,難怪會這樣。王春深起初不愿意把房子租給她,后來知道她的理發(fā)店雖然小,但放一張單人折疊床還是不成問題,但她就不,怕別人誤會她的店是那種洗頭房,情愿另外租個住處。王春深這才對她多了幾分好感,讓她住進了自己的老平房里,這一晃就有十年了。
木頭們從穿枋上下來,被丟在東院的水泥曬場上,一根根灰蒙蒙的,像一群蓬頭垢面的乞丐。王春深歉疚地用笤帚把它們身上的塵土掃了,又用半潮的抹布仔細地把它們擦拭了一遍,看著它們像出浴的新人,這才滿意地笑了。
他坐在一截松木上,瞇著眼瞅著他的木料們。嘿——他朝它們拍拍掌,“嘿”地叫了一聲,榆木、刺槐、橡木、柏木、松木、杉木、花梨木……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起都活起來,杉木組成了鞋柜,松板搭成了椅子,幾節(jié)榆木當仁不讓地拼成了餐桌,花梨木搭成了床架,橡木組合成床板。好一張厚重大氣的床啊,睡兩輩子也不會壞呢。那幾截香椿做什么好呢?對了,用它們打一張嬰兒床。老輩人陪嫁是連棺材也要陪的,奶奶嫁給爺爺時,嫁妝的隊伍里就有一副大紅的松柏壽材?,F(xiàn)在人不作興陪壽材了,但嬰兒床他是一定要做的。王春深瞇著眼思索著,桌椅板凳、大小床榻和柜子們的材料基本上都已經(jīng)分派好了,就是掛衣櫥還差幾塊香樟木板。
用松木板代替嗎?不,他趕忙搖頭,就用香樟木,他要讓女兒女婿的衣服從櫥柜里拿出來永遠散發(fā)著迷人的香氣,永遠不必擔心在梅雨的日子里衣服會長霉斑、生蛀蟲。書櫥后板也用兩塊香樟木,那樣的話,女兒的那些書不僅有了油墨的香味,也有了大自然的香味。他是一個好木匠,一切細枝末節(jié)好木匠都應(yīng)該考慮周詳。他把目光投向院角的香樟樹,有幾只斑鳩正藏在枝頭上啄食黑葡萄似的籽粒,把小圓核啪啪地吐到地面上。一只小松鼠拖著毛茸茸的尾巴,警覺地看看他,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上。
對不住了,王春深說,不知道是對香樟樹還是對小松鼠和鳥兒們。
傍晚陳小婭踩著霞光回來時,東院的那棵香樟樹好像被她的電推剪親吻過,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了,東院和西院的天空豁然開朗。噗——噗!噗——噗!她看見王春深哈腰曲背地揮舞著斧頭,正一斧一斧地砍向香樟樹的根部。
陳小婭回屋做飯,出來時看見那棵香樟樹已經(jīng)躺下了。白色的木屑瓷片似的飛滿院落,一股濃郁的香氣活潑潑地占據(jù)了東院西院,并隨著微風朝村莊覆蓋而去。王春深軟塌塌地坐在樹干上,眼睛已經(jīng)大了一圈,整個人像虛脫了似的。但面容卻是歡悅的,仿佛晚霞揉進了他木輪似的皺紋里,眼神是酒醉般的滿足。
陳小婭在他身邊站了站,轉(zhuǎn)身進了西院,一會兒又折轉(zhuǎn)回來,手里端了一杯香茶,也不做聲,放在王春深面前的樹樁上。王春深累得渾身都軟了,軟得不想說一聲“謝”,他朝陳小婭咧了一下嘴,很馬虎地比劃了一個并不昂揚的勝利手勢。
等王春深喝了茶,緩過勁兒來時,陳小婭的一顆腦袋又探在墻頭上。過來吃飯吧,替你煮了。語氣不容置疑。王春深懶懶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朝西院走去,飯菜的香味已經(jīng)鉆進了鼻孔,還有口子窖的香醇。恍惚間,是青子媽在西院燒好了飯菜,正等著他回家開飯。
王春深蹲在井臺上洗臉,陳小婭拿一條干凈的毛巾給他撣灰,頭上輕輕地撣兩下,后脖子輕輕地掃幾下,背上稍微用點力抽幾下。這動作也像青子媽。怎么不叫松子用電鋸來幫忙,白吃這些苦頭。語氣中有嗔怪,也像一個妻子的語氣。
王春深閉了眼享受著陳小婭的關(guān)心,他不喜歡聽電鋸尖銳的嘶鳴聲,他覺得那聲音會嵌進木頭里,跟著家具跑,追得他靈魂無處藏身。他喜歡聽“坎坎”“噗噗”的伐木聲,那更像一棵老樹找到歸宿后滿足的哼唱,或者被撓到癢癢時的哼吟。
我不用電鋸,我喜歡木頭在我手指下唱歌。
木頭……唱歌?陳小婭愣住了。
菜,味道不錯,不像是陳小婭這種時尚女人做出來的,王春深吃得很滿足。八面玲瓏的手藝人陳小婭,在木匠師傅兼房東的王春深面前,有點放不開。王春深主動和她開玩笑,叫她把飯錢從房租中扣除。陳小婭突然就張著嘴咯咯笑了。你房租多年沒漲,我占了你便宜,做幾頓飯算是彌補差價。
做幾頓飯?王春深心里琢磨,看樣子陳小婭還會請他過來吃飯。他突然有了一種家的感覺,這感覺像四月油菜的花香,熏得人暈暈的。老聾子的建議也是可以考慮的哦。
飯桌上陳小婭的話漸漸多起來。說時下最新潮的發(fā)型,說那些刁鉆古怪的客人,說老街好像要拆遷了,她的理發(fā)店恐怕很快就要挪地方了。末了,她陡然說道,你頭發(fā)有點長了,也該剪剪了。好像她突然發(fā)現(xiàn)王春深的頭發(fā)長了似的。
王春深說沒空,他得趕時間做嫁妝,這之前還要去一趟省城。準女婿在省城買了房,裝修程序正在啟動,他要過去看看,給他們的新房量身打造一套家具。
3
王春深興沖沖地坐了動車到了省城,找到女兒青子將要作為新房的地方時,準女婿和設(shè)計師,正站在客廳里指手畫腳。青子把準女婿拉到他面前,隆重介紹。嬌小的青子吊在魁梧的準女婿的臂彎里,像一只蜂巢吊在橡樹上。
王春深不由得對小伙子多看了兩眼,蠻帥的,看面相也很忠厚,但愿他能待女兒好。跟小伙子聊了兩句,王春深便奓開手指去量衣帽間的寬度。
老爸,你想干嘛?是要給我們打家具嗎?青子問。
嗯。他深沉地嗯了聲。
你確定是要給我們打家具?青子一臉驚疑。
我親手給你們打一套實木的家具,誰叫你爸是木匠呢。
爸,我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找到了一套最新潮的家具,既好看又便宜,不勞您尊駕。女兒撒嬌。
王春深的眉毛挑了挑,腹誹道:那也叫家具?他不屑于和女兒爭辯,兀自走進女兒的客臥,他聽女婿跟設(shè)計師說,要把客臥和書房的隔墻拆掉,用一套家具取而代之。王春深用腳步度量房間的長度,又奓開手指量它的高度,思忖著要打幾個柜子、櫥和抽屜。青子見父親一副認真的表情,知道他剛才說的不是假話,就蹙起了眉頭。
青子害怕爸爸的手藝。家里的那張八仙桌,是刺槐打成的吧,打她有記憶時起,它就占據(jù)在屋子的中央,仿佛生了根,她小時候總喜歡吊在桌檔上蕩悠,用不著擔心桌子會被弄翻,兩個大人也抬不動它。那時她總懷疑會在某個有月光的晚上起來撒尿時,看見屋子中央像老祖母似的桌子會長出新的枝椏,甚至能開出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來。她敢說那張桌子五百年也用不壞。她不想讓她的新房里住進那樣一批拙樸似古董的家伙。同學同事來鬧洞房時,那會讓她很丟面子。
爸爸,說真格的,我們不需要你打的家具!我們確實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買好了。不信,你問他。青子把男朋友拖過來,橡樹般的小伙子趕忙點頭。
王春深又急又惱。網(wǎng)上買的能有我打的結(jié)實?網(wǎng)上,網(wǎng)上買的不夠環(huán)保!他憋出一個有力的詞,以為足以把女兒荒誕的想法擊退。準女婿扶扶深度眼睛,應(yīng)和道,自家做的環(huán)保。王春深朝準女婿快意地點點頭,很想過去拍拍他的肩膀。青子狠狠地瞪了男朋友一眼,準女婿立即又極其認真地跟王春深說,不過,我們確實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訂下了。王春深突然覺得胸悶,呼吸不暢,好像蟄伏的沮喪一下成了出欄的羊群,呼啦啦全出來了,一起堵在心口。
他又一次把目光轉(zhuǎn)向青子,真的不要?青子執(zhí)拗地站在他面前,很不開心地直視著他。他仿佛看見了另一個執(zhí)拗的自己。他知道青子是在認真拒絕他,心底的一盆火終于徹底滅了,漫過一股洪水,夾帶著失意、不甘、悲愴的泥沙,還有一點憤怒。他青綠了臉,神情頓時萎靡。
老爸,中午請你去烤羊店吃羊腿,孜然的那種。青子為了安撫王春深,故意歡天喜地地邀請他去吃烤羊腿。
不吃!王春深固執(zhí)地拒絕了。他用對女兒的不領(lǐng)情來對抗女兒對他的不領(lǐng)情,但傷痛卻未能抵消。
王春深從省城帶回來一團陰云,整個東院都顯得悶悶不樂。
4
月亮還沒有升上來,王春深坐在星空下抽煙,煙火一閃一閃,仿佛天上掉下來一顆星子。
不開心了?墻頭上突然有人說話,王春深別過臉,看見墻頭上露出一顆板栗蓬似的腦袋。
嗯。青子說不用我給她打嫁妝。
她說她的,你做你的。過來吧,我給你把頭發(fā)理理。
王春深看看夜色濃厚的四野,看看靜默在兩個院子中間的隔墻,猶豫了。這院中本來沒有隔墻的,陳小婭住過來不久,柳嬸帶過來一個大嘴巴女人。那女人不能生養(yǎng),被前夫“休”掉了,王春深覺得那女人對青子合適,就答應(yīng)見見。那女人把王春深的樓上樓下都看了一遍,把屋前屋后也看了一邊,正滿意地咂著大嘴時,突然聽到陳小婭在隔壁屋里喊,青子!青——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事,青子便飛了過去。
隔壁住著什么人?大嘴巴女人問。
開理發(fā)店的單身女人。柳嬸答。
孤男寡女住在隔壁,不會有什么故事吧。那女人意味深長地盯著王春深。王春深突然被那眼神刺得倒了胃口,覺得這女人自己才像有故事的人,于是端茶送客,一場本來可以成就的好事就這樣黃了。王春深不想連累陳小婭的聲譽,就在大院子中間砌了一道隔墻。
怕陳小婭再來喊他過去理發(fā),王春深趕緊回到家中,輕輕關(guān)上了大門。她說她的,你做你的。陳小婭的這句話倒是鉆進了他的心里。對,她說她的,我做我的。王春深還真不信,他把家具做好了送上門,女兒還真能把它們拒之門外?王春深忍不住就去瞟他的木材們,質(zhì)樸的松樹,多情的刺槐,嫵媚的花梨木,老實的榆木……一根根涌進眼簾,他情不自禁地搬出了鋸子、斧子、刨子、鑿子。
鋸子開始裁剪木板,木板們呼呼地歡唱起來,那聲音像一群小鴿子在屋子里飛來飛去,一會兒躥上窗欞,一會兒撞上天花板。當?shù)谝粔K木板被裁剪出來后,刨子就迫不及待地上場了,嗤,嗤,啾——木板在刨子的身下抑揚頓挫,木花從刨子里卷出來,似已經(jīng)唱完的一卷磁帶,也像陳小婭給顧客做的大花卷。木材的香氣,像歌聲的尾音,裊繞到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王春深貪婪地呼吸著久違的芬芳,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笑意木紋般爬上臉上的每一道皺褶,他情不自禁地跟著木頭歌唱的節(jié)奏吹起口哨來。王春深突然有些恍惚,要給青子打嫁妝是不是自己的一個借口?作為“春深家私城”的前董事長,他知道給女兒打家具是不合時宜的,也許自己是想念這些木頭了,想聽它們唱歌了。
接下去的日子里,王春深整天泡在木材堆里。一截截圓木分解成一塊塊木板,粗糙的板面在刨子的親吻下,光滑明麗起來。板面的花紋,有的似大寫意的山水,呈現(xiàn)的卻是少年般的羞怯之色;有的像輕輕飛揚的羽毛,展露的仿佛是女人溫潤而細膩的肌膚。在咚咚鏘鏘的打擊樂中,他把拙樸的長條桌組裝好了,他把端莊的大床組裝好了,他讓小搖籃活潑潑地出現(xiàn)在客廳的樓梯口邊。
打好的家具,沒有用一滴膠水,也沒有用一根鐵釘,完全靠榫卯相連接。那張長條飯桌,沒有框架,桌腿和桌面的連接他用的直角抱肩榫,看上去它們仿佛天生就是一體的。桌面下他用了榫卯穿帶,可以避免實木桌面的起翹變形。他還準備給端莊的大床配一條槐木的踏板,這樣整個房間就有了宮廷的厚重感。
現(xiàn)在他終于看清了自己,他不愿意看那些假模假式的壓制板材冒充真正的實木板材,更不愿意看到那些真正的好木材在機器上嘶鳴。他不能忍受自己把好時光浪費在“春深家私城”里,不想讓自己的鋸子、斧子、刨子、鑿子生銹。
陳小婭早上是被隔壁木頭的吱吱呀呀聲吵醒的,晚上又在隔壁木頭的吱吱呀呀聲中進入夢鄉(xiāng)。有時她也把脖子架在隔墻上朝東院看看,總見王春深站在齊膝的刨花中,光著熱氣騰騰的上身跟著木頭哼唱的節(jié)奏在起伏,仿佛他被屬于一個人的舞蹈陶醉了。
在他眼里,我還不如木頭呢。陳小婭很悵然。
王春深沉醉于他的木頭中,陳小婭自覺自愿地擔負起了解決他一日三餐的任務(wù)。這天晚飯后,陳小婭按住王春深硬是給他理了發(fā)。
沒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還能強迫顧客理發(fā)。王春深一邊用手掌掃著頸脖上的發(fā)屑,一邊抱怨。
陳小婭收拾理發(fā)工具,裝著沒有聽見。
多少錢???王春深明知故問。
別人十五元,你五十元。
五十就五十吧,誰叫我長得這么帥呢。房租里扣吧。
陳小婭抿嘴笑,罵他皮厚。
說真的,你手藝不錯。說這話時,他挺認真。
陳小婭開心地露出了牙齒,話也就多了起來。說有時確實挺忙的,到了年底就更是忙不開,她打算收一個徒弟,再把“一剪美”的店名改了。問王春深改成什么好。
“小婭理發(fā)”就挺好,明朗,實在。王春深一邊說著,一邊搓著脖子走出門。
不坐一會兒嗎?陳小婭在身后喊。
累了,想睡了。說這話時他已經(jīng)踏進東院了。
泡了熱水澡,把自己撂到床上。倦意像藤蔓一樣從每一個毛孔里伸出來。正要閉上眼睛時,卻聽到隔壁有動靜。春深。隔了一層墻,陳小婭在叫。“春”字叫得響亮,“深”字的尾音突然就收了,仿佛那個字只吐出了一半,另一半被她咬斷了吞進了肚里。
倦意頓時跑了,他猶豫著要不要答應(yīng),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墻那邊又有了響動。春深——你過來。這次他聽清了,確實是陳小婭在叫他。她的聲音讓他聯(lián)想到春日里在檐下慵懶地曬著太陽的貓咪。
王春深的心活泛了,像清冷的池塘里突然有了群蛙的聒噪,熱鬧得叫人冒汗。他不敢過去,害怕自己沒了約束,讓陳小婭誤會他是聽了老聾子的話,誤會他是一個下作的人。他竭力不去想陳小婭,他想他正在打的那組書櫥。書櫥的框架最好改用胭脂木,它有一種特別的香味,能驅(qū)蟲,可防蠹。他還從來沒有撫摸過胭脂木呢,只在師傅家見過一截,金棕色的光澤、秀麗的條紋讓他念念不忘。他想把最好的木材都收羅來,給他心愛的女兒。
王春深的思緒總是不能集中,他只好不斷地翻身,好像翻身能夠調(diào)整思維。他翻著翻著,就把自己翻進了夢鄉(xiāng)里。他給青子的嫁妝做好了,大卡車裝上這些桌子、柜子、櫥子和床,風馳電掣在路上,仿佛一支行走的樂隊。風追著它們,路人的目光黏著它們,青子吊在橡樹般女婿的臂彎里,站在他們小區(qū)的門口迎接著它們……哦,好漂亮的家具?。∨畠耗樕暇`開了笑,興奮地搖著一只手臂喊。
5
家具還沒有全部打好,送家具的大卡車還沒有聯(lián)系呢,青子就帶著準女婿回來了,王春深站在刨花堆里迎接他們。
啊喲爸爸,你還真給我打嫁妝??!不是叫你不要做,不要做嘛!
已經(jīng)做了。王春深臉上洋溢的是生米煮成熟飯你奈我何的得意。
爸爸!青子跺腳,噘嘴,急得要哭的樣子。我的家具都已經(jīng)買回來了,她急急地從包包里翻出手機,劃屏。你看,你看。手機里展示的是已經(jīng)占據(jù)她新家里的家具照片。王春深感覺到窗外呼嘯的北風的寒意了。
他瞟一眼女兒的那些家具照片——只需瞟一眼,都不必用手指去敲,就知道那些板材中夾雜了各種雜木的碎渣和一些說不清的異物,攪和著厚厚的木板膠、防腐劑、添加劑。它們不會唱歌,只能發(fā)出喑啞的聲響,如同患了重感冒;它們散發(fā)的不是木頭的清香,而是刺鼻的甲醛和三聚氰胺的臭味。
它們能跟我做的比?他掄起一只胳膊朝自己打造的那些桌子、柜子們揮舞了一下,冷峻地盯著青子。
你看看你這是什么床,像劉姥姥似的。青子朝大床踢了一腳,王春深心痛得哆嗦了一下。你再看看我買的,飽滿的真皮靠包,床體是多功能儲藏柜,實用、漂亮。我要的家具應(yīng)有瑪麗蓮·夢露的美艷和雍容,你這些家具卻像楊排風似的,整個一個鄉(xiāng)下燒火丫頭的氣質(zhì),這格調(diào)和我們美式的裝修風格不符。青子喋喋不休,像一只焦慮的母鹿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王春深求救似的看著準女婿,小伙子躲避著他灼熱的目光,謹慎地附和著青子。準女婿的目光一直在那張長條桌上流連。他上上下下反反復(fù)復(fù)打量著它,這張桌子,看上去像用一截粗大的整木挖出來的,拙樸中自有一種雅致。要不,我們把這張桌子留下?他囁嚅著看向青子。王春深感激地朝女婿笑了笑。
不行!它和我們的裝修風格不符!
王春深嗵地扔下手中的刨子,拂袖而去。青子站在屋里,望著父親的背影,不安地扭著幾根纖長的手指。
王春深在寒風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村后的樹林里停下了腳。他伸長脖子,讓凜冽的風鉆進他的領(lǐng)口里,那里正旺著一盆火呢。天地一片灰蒙蒙的,被風卷盡了葉子的樹木依然在寒風中唱著歌,歌聲嗚嗚啾啾,像長笛不屈的表白。王春深聽了很久,心情慢慢平復(fù)下來。他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同樣粗糙的樹皮,就像用手語跟老伙伴交流,感受到的是木頭的堅韌和柔軟。家具,他們不要就不要吧,我還不能留著自己用嗎?做了一輩子木匠,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盡心盡力、如此快意地為自己打過家具呢。
王春深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老聾子的小超市里。他買了包煙,站在柜臺外不走,和老聾子閑扯。說今年怪異的天氣,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把短褲穿在長褲外,說三毛子在外面發(fā)了財,又換了一個老婆……后來他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床還打嗎?這是他做木匠的生涯中第一次討活兒做,心里很不自在。
要打的。要打的。老聾子異常興奮起來,仿佛中了六合彩。
那要等到年后了,可行?
行!你說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
不急著和棗花成好事?
不急這一會兒。哈哈哈!
一根煙抽掉了,煙蒂在腳下碾了,老聾子趕緊又遞上一顆煙來。王春深擺擺手,準備回家。老聾子趕忙拉住他的袖子,我跟你說,木材的事,你做主給我買,你識貨。
好,那就用栗樹給你打床,栗樹結(jié)實。
那就拜托你了。我還想打茶幾和衣柜,過去家里窮,置辦不起,總覺得是個遺憾。木材你一起給操辦,可行?
行。
王春深回到家,青子和女婿已經(jīng)走了,陳小婭在西院做好了飯菜等他。王春深發(fā)現(xiàn)陳小婭一頭板栗蓬似的黃發(fā)已經(jīng)拉直,烏黑溫順地垂著,看著舒服多了。也許她已經(jīng)意識到有些時尚不適合她。王春深一邊吃飯,一邊念他的木頭經(jīng),陳小婭想告訴王春深她的理發(fā)店已經(jīng)改名為“小婭理發(fā)”了,就要挪到小鎮(zhèn)的新區(qū)去了,以后離這里就遠了,但總也插不上話。后來王春深突然不說話了,一只手支著腦袋發(fā)愣。陳小婭就知道他的魂靈又被那些木頭和家具勾去了。
下輩子你還做木匠嗎?陳小婭放下飯碗,歪著腦袋問。
有什么不好嗎?
問一聲嘛。你如果還做木匠,我就投胎做一棵樹,一棵會唱歌的樹。
王春深笑了,笑容水紋似的漾開。原來陳小婭是懂他的。
沒做好的家具還做嗎?陳小婭又問。
當然要做。明天我就去南方尋找胭脂木做書櫥。等到這些家具做完工,我還要給老聾子打家具呢。
哦。陳小婭幽幽地哦了一聲,她看了天氣預(yù)報,知道這幾日南方和這里一樣,也有大雪呢。而南方,真的有胭脂木嗎?
(何榮芳,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安徽作家班學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清明》《雨花》《野草》《青春》《山東文學》《安徽文學》《廣州文藝》等雜志。獲第二屆奔流文學獎和國家保密局征文文學類一等獎。)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