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母親平行躺在炕上的兩個被筒里，像兩根停泊在深夜里的火柴。從身體癱瘓之后，她每天睡前、睡后都喜歡在回憶里浸泡一會兒。這仿佛是一劑必備的良藥，一直堅(jiān)持著。

她回憶自己如何在山間奔忙，也回憶少年時背著兩大塊木頭下山去集上賣。她把攤位設(shè)在牛羊集的門口，從一旁搬塊磚來坐，納起了鞋底。家里有九個兄弟姐妹，母親和姨姨們早早就成了大人的幫手。不管是上學(xué)，還是去山里放牛、放羊，手里總有個鞋底，被麻繩一端的針穿來穿去。母親成長的時光就是一副副大大小小的鞋底摞起來的。

母親說，鞋底不過是道具，可以遮掩她心里的恐慌。她納著鞋底，余光卻掃視著人群，心里在念經(jīng)：希望他們停下來，哪怕不買，問問也好。母親的體會我都有過，只是一直不敢對她說，我在千里之外工作的那個城市，也曾擺過地?cái)偂?/p>

母親去山下賣過桃子。當(dāng)時家里沒有秤，她就論個兒賣，一塊錢七八個。來往的都是拉煤的車，很多都是河北、陜西等地的外鄉(xiāng)人。明明已經(jīng)很便宜的桃子總是又被饒上一兩個。母親總是笑呵呵地，說，反正是自家地里長的，沒本錢。在她眼里，自己的辛苦是不能算作成本的。

陽光最毒辣的時候，母親戴了草帽，要么挑著扁擔(dān)，要么背著一個挎籃，去往東邊的礦石溝。那里到處是礦洞，附近幾個村子的男人都以挖礦為生。扁擔(dān)挑著的兩個鐵桶里，一邊是涼粉，一邊是碗筷和調(diào)料。那涼粉，她一大早起來熬制，又在井水里泡了一上午。她從地里拔了小蔥，又摘了紅的、青的辣子，把新蒜剁成末兒，再帶一壺村里老人釀的陳醋。這些小料分別用瓶瓶罐罐裝了。她要一直挑到礦石溝。運(yùn)氣好的時候，能碰到一輛往東邊去的三輪車，母親趕緊招手，搭上一段。那些礦工的午飯，通常是一兩個饅頭，或是一張餅，外加一塊咸菜疙瘩或者幾段蔥、一頭蒜。母親是礦石溝歷史上第一個做小買賣的人，但也是最后一個。她站在礦洞口一聲吆喝，眾人便像螞蟻般爬出礦洞，用濕毛巾擦擦，便伸手上來端碗。母親通常都不收錢，總是等到下午，送礦人從山下回來結(jié)賬以后，他們才把一塊錢送到父親手里。每一次，母親都會單獨(dú)留一碗，專門給父親。兩個人靜悄悄坐在一棵松樹的陰影里吃飯。所有空碗收回來，分別放在兩個桶里，母親再挑回家。

不做涼粉的日子，母親就背著挎籃去賣雪糕，上邊捂著厚厚的被子。人們覺得在礦石溝能吃到雪糕是奢侈的，他們甚至對母親說，這么大老遠(yuǎn)送來，可以賣得貴點(diǎn)兒，但母親并沒有那么做。父親回來后，滿是礦渣的手捧出一把零錢，那場景浮現(xiàn)在我眼前時，常常會變成一把銼，磨得人心疼。

我自己第一次擺攤是在六歲，跟眼盲的二舅去山那頭兒的村子里賣蘋果。我們誰也不敢叫賣，坐在那里等著，直到一個認(rèn)識二舅的老人看到了，才幫著喊起了人。有時候，長輩的行為就是一道光，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可能就會被這道光照亮，不由自主成為這行為的模仿者。小學(xué)時，我喜歡在學(xué)校里兜售一些小玩意兒，那些東西來自于愛修電器的叔叔，幾個螺絲、釘子或者一截舊電視的廢天線。我配上夸張的故事使它們聽起來充滿神奇，再以一毛兩毛的價格賣掉它們。有幾天回家，母親發(fā)現(xiàn)我文具盒里竟然裝著錢。她知道錢的來歷后，便是一頓訓(xùn)斥，讓還回去。她不希望我去做這樣的事情，覺得那是不體面的。

母親一直都驚訝，從不曾在金錢上虧欠過我什么，為什么我能那么節(jié)省。在異地求學(xué)時，一個月的飯費(fèi)可以控制在二十四塊錢，一周一斤咸菜，每頓只吃一個饅頭。我像個鼠類一樣樂于積蓄。母親不知道，那是原生家庭里的艱辛早早映照在心靈深處的結(jié)果，我喜歡在他們需要錢的時候，一個電話過來，就能把錢打過去。我把自己置身于改變親人命運(yùn)的重要角色，就像小時候，父母和子女們經(jīng)常玩的那種問話游戲：

等我老了，你給我錢花嗎？

給！我把錢都給你花。我給你買好吃的，買好衣服，買大飛機(jī)……

母親回憶自己擺攤的時光，總是帶著歡快的節(jié)奏，而她知道我在外地?cái)[過攤后，那神情卻馬上發(fā)生了變化，她覺得那是艱辛的、悲涼的，她甚至常常流出眼淚。同一件事好像被母親放在了兩個不一樣的鐵桶里。

二

我打開窗戶，陣陣叫賣聲不斷撞擊在側(cè)邊的墻上，又彈進(jìn)我們的臥室里。我站起來，隔著玻璃向西邊的立交橋下邊看，賣菜的、賣水果的、賣衣服的人，占滿了街道的兩側(cè)，像河流的兩岸。聽丈夫說，這些人原來是在東邊校門口街道擺攤的，后來開了學(xué)，他們不知從別處又被驅(qū)趕了多少次，才搬到了這里。驅(qū)趕這個詞，讓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省城擺攤的那段時間，也像是遷徙的候鳥。轉(zhuǎn)眼，我離開那座城市已經(jīng)十二年了。前些年，堃總擔(dān)心我過得不好，她用私房錢給我買包，把公司發(fā)的酸奶機(jī)、濕巾等等一些生活用品托人千里迢迢給我捎過來。我想起很快就是她的生日，便在網(wǎng)上挑了一束粉玫瑰，想象著她露出我倆一起擺攤收錢時的笑臉。

那時，我們兩個人各投資三百，就算是入伙，第二天騎著車子去了批發(fā)市場，轉(zhuǎn)悠半天，最后決定進(jìn)些女士內(nèi)褲擺攤賣。

一到下班時間，我們像兩個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的人，偷偷交換個眼神，迅速換掉職業(yè)裝和高跟鞋，拖著拉桿箱，挎?zhèn)€放了零錢的小包就出發(fā)了。穿過那座城市最大的公園，去往廣場。那里，有一個還算熱鬧的夜市，一個個小攤排成了長龍。我們倆找個沒人的空地，鋪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舊毛毯，把帶包裝的內(nèi)褲擺放好，等著人來光顧。

即便是擺地?cái)?，我們也帶著大公司客服的微笑臉?？傆腥艘苫蟮貑?，你們是不是在哪家商場里開著店？我們倆偷笑著，不知道該承認(rèn)還是不承認(rèn)。起初，生怕有熟人認(rèn)出，我們穿平時不穿的衣服，有時也拿帽子遮蓋腦門。但，很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痛快感立馬消除掉一切。每天晚上，我們伴著拉桿箱轱轆轉(zhuǎn)動的聲音，從貼滿廣告的小區(qū)門口進(jìn)入，再爬上六樓，拿出錢來數(shù)，那神情，像兩個收獲了許多黃豆的老鼠。

我在電腦上用表格把賬記得很清楚，內(nèi)心的成就感在表格之間躍動著。擺攤之后，我們一下子變得很節(jié)省?；ㄒ粔K錢都覺得有罪感，甚至舍不得在夜市上買一瓶水。好在那里的城管是很和氣的，他會在不能擺攤的日子提前挨個通知大家。有時候，人們也會跟他開幾句玩笑。甚至有人為位置爭執(zhí)時，他還來調(diào)解幾句。但我們的生意一直不好不壞。我們倆倒也知足，沒人的時候，便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講話，時不時就笑作一團(tuán)。

那天，攤位旁忽然來了些陌生人，緊挨著我們的是一個單親媽媽，她主要賣小飾品。偶爾，她的女兒會跟著來，盤坐在攤布的一側(cè)，腦袋上戴著金黃的假辮子，看上去像個正在出售的洋娃娃。她們通常都在火車站那邊的街上擺攤，只有那邊不允許擺攤的日子，才會過來。那條街是整個城市的中心，是最繁華的地方，她說起別人生意的火爆場面，引得我和堃都忍不住要去體驗(yàn)一番。

第二天下班，我們便騎著車子去了。到了六點(diǎn)多，人流忽然從地道口、過街天橋上洶涌而來。我和堃立馬被圍起來?！皝硪粭l，來兩條！”的聲音不絕于耳。堃遞內(nèi)褲，我收錢，幾十分鐘之后，地?cái)偵暇涂樟?。就連賣飾品的女人都驚訝得豎起了大拇指。但后來再也沒有這么幸運(yùn)過。

我們早早收了工，把落在地上的商標(biāo)紙收拾起來，扔到一旁的垃圾箱里，騎著車子，歡快地回家。在路上，興奮地唱起歌，像兩個放學(xué)歸來的女學(xué)生。兩個人商量了好半天，才決定買兩杯奶茶犒勞一下自己。我忽然問堃，她家在城市，父母都有不錯的工作，干嘛要跟我一起做這個？堃一笑，兩個大酒窩就更深了。她說，因?yàn)楹猛姘?！在夜色之下，我們兩個人用奶茶為“好玩”兩個字干杯。

此后，我們便成了這夜市的常駐攤主。其他人大多從下午三四點(diǎn)就開始擺攤，我們總是在下班后趕來。賣飾品的女人讓我們叫她桂姐，她總是把自己的攤位往里邊收回去一小半，騰出塊地方來給我們，我和堃充滿感激。那天，桂姐用下巴指著那邊賣襪子的攤位說，看見了吧，那個男人，跟旁邊賣糖果的女人是兩口子，他們在這里擺了幾十年了，聽說，一天可以掙幾千塊，光房子就好幾套了。賣鞋的那家別看那男的長得不怎么樣，媳婦都換好幾個了……那些長期出攤的攤主，都是一個個隱形的富豪。她目光里流淌出羨慕的神色。

聽說，桂姐是從老家來投奔丈夫的，來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丈夫有了別的女人，她不想讓家里人看見她的窘迫，便留了下來，別的工作不自由，只好擺起攤。她女兒一看見別人吃東西，就會忍不住舔嘴唇，卻并不開口要。那天，小女孩忽然在攤位上哭起來。桂姐追問著，是不是肚子疼？她直搖頭，眼睛卻死死盯著旁邊的棉花糖。而那天桂姐一直都沒有開張?？焓諗偟臅r候，我和堃各自挑了一副耳環(huán)。她有點(diǎn)開心，又有點(diǎn)不好意思。孩子已經(jīng)睡了，醒來后，看見媽媽手里舉著一大朵棉花糖，像是從夢里被甜醒了似的，笑得很開心。我們幫她收拾了東西，看著她一手領(lǐng)著孩子，一手拎著藍(lán)色橫紋的大袋子，拐到了一座大廈的另一側(cè)。她的樣子總讓我想起在礦石溝里賣涼粉和雪糕的母親，以及在集上花不少錢給我買皮鞋和衣服的母親。

三

那時，我們還賣過鞋。

有一天，從公司出來，忽然聽到“十元一雙”的叫賣聲。我們便順著聲音，從北邊繞過去。棉紡廠對面停了輛卡車，旁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帆布鞋。我和堃一人買了一雙。到了夜市，趁著沒人，便拿出鞋來擺弄，結(jié)果好幾撥人過來問鞋怎么賣。我倆靈機(jī)一動：不如賣鞋吧！這像是個游戲：下班后，只挑幾雙喜歡的樣子和自己能穿的鞋號。等到有人想要，并且沒有合適碼數(shù)的時候，我們一個人陪客戶聊天，另一個便騎著車子去“家”里取貨，其實(shí)就是卡車旁邊的攤位。為了避免壓貨，我們每天總要往返幾次。一雙鞋從公園北邊拿到公園南邊就可以賺十到二十塊錢，我們還是很得意的。

只有去火車站附近擺攤我們才會多帶幾雙鞋。那次，小攤前忽然就湊過來一雙穿人字托的大腳，抬頭，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我們微笑著跟他打招呼，他卻一臉殺氣，質(zhì)問，不知道這夜市有賣鞋的嗎？我們側(cè)過腦袋，看到夜市中間有一個很大的攤位，那里擺滿了各種運(yùn)動品牌的鞋子。還不等我們說話，男人便晃起紋了長龍的胳膊，手指著我們，問，你們哪兒來的？哪兒來的！堃比我鎮(zhèn)定，她問，怎么了？那人左手一插腰，說，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怎么那么不懂規(guī)矩！他的聲音很大，以致于周圍的人都仰著脖子圍觀。他又拿起一只鞋，在空中揮舞著，說，知道為什么這街上除了那個攤再沒有賣鞋的了嗎？我跟堃面面相覷，說，不知道。然后天真地問他，為什么？他被這問話逗笑了。一臉鄙夷的神情。我和堃盡量把臉上的懼怕藏起來，微笑著問他，你們在那兒賣鞋，所以別人就不能擺，是嗎？他喊道，算你們聰明！“啪”一聲，他手里的鞋從空中墜落下來，差點(diǎn)兒砸著我的手。我仰起頭看他，他說，也就是看你倆是小女孩，不跟你們一般見識，你在這條街上問問，我龍哥啥時候這么客氣過？

我和堃一邊收鞋，一邊往遠(yuǎn)處看，那位叫龍哥的人晃著身子走了。心里的氣憤、不解這時才冒出來。桂姐用食指貼住嘴唇說，噓，聽他的吧，別惹事。你們以后不要賣鞋就是了，至少不要在這個夜市賣。

收攤后，我和堃推著車子往回走。兩邊的店鋪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那天有風(fēng)，道路兩側(cè)的樹木在風(fēng)里搖晃著，一些黑影子對著我們張牙舞爪。

那天，有兩個女孩正在挑內(nèi)褲，忽然身邊有人喊，不好，城管！我和堃趕緊抓住地?cái)偺鹤拥乃慕前褨|西裹起來，往一邊跑。人們紛紛四處逃散。我們走遠(yuǎn)了，才看到桂姐正在手忙腳亂。我趕緊小跑過去，把孩子抱過來，她的東西還沒收拾完。一輛閃著燈的車已經(jīng)停在了馬路一側(cè)，下來幾個穿制服的男人，把她的貨物都給收走了。桂姐坐在地上哭起來，她頭上的蝴蝶發(fā)飾一張一翕，好像在從一棵植物里吸食花蜜。小女孩從我懷里掙脫了，沖了過去，拉媽媽起來。

躲在小胡同、商場門口的人們許久都不敢出來，也不肯散去，他們在一旁觀察著。又過了很久之后，我們看到“龍哥”家的攤支起來了，這仿佛是個信號，接著，人們?nèi)齼蓛芍匦聰[好。桂姐抱著孩子坐在她的空位上哭，我們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不久之后，堃戀愛了，時不時要出去約會。攤位上時常剩下我一個人，沒有人光顧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著燈光下的人群，他們像一條條魚，而這些攤位就像飄搖的水草。在一棵棵繞著串串燈光的梧桐樹下，擺攤的人像依水而生的蘑菇。每天人群散盡，開始收攤，燈光下的街道就變得開闊。我蹬著車子穿過地道橋，走進(jìn)小巷，繞過路邊的坑洼，一個人拎著東西上樓，在燈光下數(shù)錢，在深夜里，開始給自己做晚飯。

父親忽然打來電話，說他的工作干不下去了，想讓我在市里幫他找份工作。我能想象到，他要看到我在外擺攤，會流露出什么樣的神情，便趕緊把貨物全部處理掉。

決定不再擺攤的那個夜晚，我跟堃買了個大西瓜，拎上了六樓樓頂，一輪圓月掛在那里，看著我們將西瓜一刀切開，一人抱半個，用勺子挖著吃。忽然想起，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沒有舍得買水果吃。說完這句話之后，我倆對著臉兒傻笑起來。

這幾年，我也不時去原來那座城市出差，有時候也會路過曾經(jīng)擺攤的街道，很多夜市已經(jīng)被取締，那里高樓林立。堃還在原來的公司工作，我總是會約她出來。我們進(jìn)入某一個商場，要一杯奶茶，坐下來說話，一坐就是一下午。等我們從商場出來，繁燈如星，眼前滿是車輛與行人，記憶便從這街道上一點(diǎn)點(diǎn)冒出來。

四

堃結(jié)婚不久，我便辭掉工作，把自己嫁到了現(xiàn)在居住的城市。原想正好放個大假，但剛過一個月，便閑得心發(fā)慌。我看著出租屋臨近的那條街道上，每天都有擺攤的人在忙碌，就想著重操舊業(yè)。我在那里賣過帽子、圍巾、手套、煙灰缸。到后來，網(wǎng)店興起，我跟丈夫開起了手繪鞋店。我成了網(wǎng)店客服，而他下班一回家，便坐下來給白帆布鞋上畫各種圖案。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后來我又找到工作。

在私企工作，懷孕之后的女人最多可做到七個月，就要主動辭職，這已經(jīng)是行業(yè)慣例。所以，一年半以后，我再次失業(yè)了。到孩子五六個月時，每天下午，他的嬰兒推車就變成了貨車，幼小的兒子被一堆貨物簇?fù)碇?，他笑著拍打那些一動就嘩啦啦響的塑料袋，感覺自己好像是在一個移動的游樂場里。兩個大架子橫架在車把手上。下邊的置物籃里，放了一大把彩色的衣架。我把擺攤的位置選定在一個小區(qū)門口側(cè)邊，緊挨著水果攤。賣水果的大姐用一個圣女果逗弄著孩子，我迅速把架子搭好。之后的每一天，我都是一邊抱著孩子，一邊掛衣服。我把這當(dāng)作一場游戲，教他認(rèn)衣架的顏色，告訴他，哪個是短褲，哪個是背心，哪個是小裙子。我說話的語調(diào)很夸張，他的小手撫到衣架上，嘴里露出沒有牙的粉紅色牙床，哈哈大笑。

市場管理員是一對不太愛說話的雙胞胎，禿頭，胳膊上有紋身，脖子上戴著閃亮的金黃鏈子，給人一種不好對付的感覺。他們每天把占道經(jīng)營的攤位轟走，把進(jìn)入小區(qū)的路口清理出來。時不時就可以聽見爭吵聲。他們每天會朝我要一塊錢。有時候，是其中一位來收錢。我把一塊錢已經(jīng)攥在手里，準(zhǔn)備遞給他。他卻看看我懷里的孩子，直接走過去收水果攤的錢。賣水果的女人說，他是看你帶著孩子不容易。我那時特別怕別人同情我，自己總覺得，能在這種狀況下去擺攤，是強(qiáng)大，不是弱小。但被當(dāng)作同情的對象，被陌生人照顧，還是很暖心的。

我常抱著孩子去上貨，一手抱孩子，一手拎著大袋衣服坐著公交車回來。每天，花費(fèi)在市場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時間再長，孩子就不耐煩了。與以前擺攤相比，這次，我享受的不是數(shù)錢的快樂，而是一種生活的節(jié)奏感。我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家庭主婦。這一個小時的時間，是對其他二十三個小時的反抗。

有一次，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占了我的攤位，在那里擺了個供孩子們釣魚玩耍的塑料水池。不等我說話，賣水果的大姐就跟那女人說，這位妹妹在這兒擺很多天了，你看，她來了。那女人蠻橫霸道，質(zhì)問我，這是你家的地？你買下來了？接下來說的話就很難聽了。而我實(shí)在學(xué)不會如何對待一個滿嘴粗話的人，我更不想讓孩子看到這些，便推著嬰兒車去了別處。賣水果的大姐后來對我說，你這樣是會受欺負(fù)的，得學(xué)得厲害點(diǎn)兒！

幾個月后，孩子學(xué)會了走路，不愿意長時間待在一個地方。我便再也沒去擺攤。那個把我擠走的女人時常坐在矮凳上，目光掃視著街上推童車的人，當(dāng)然也包括我。孩子的小手總是指著她的水池，喊著魚、魚、魚！她臉上頓時顯出了慈祥的神情，說，來奶奶這兒玩兒吧。她熱情地要為我們搬小凳子，好像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

孩子五歲的時候，忽然從家里翻出那兩個大架子來，我們在客廳里把它們安裝上，把他的衣服、帽子、圍巾一件件掛上去，他把擺攤變成一種表演。他背著裝了零錢的小包，扮演攤主，讓我扮演買家。善良的攤主連賣帶送，不一會兒就把架子上的貨物清空了。他伸伸胳膊說，媽媽，你把我也買走吧。我遞給他一元硬幣，他便撲進(jìn)了我的懷里。

今年，因?yàn)橐咔榈木壒?，萬家閉戶，百業(yè)待興，復(fù)工之后，看到街上那一個個接連不斷的攤位，來往的人不時湊近了詢問。這充滿人間煙火的繁華景象總讓我想起那些電視劇里仙女下凡后的喜悅神情。在網(wǎng)絡(luò)上不停有人說起“擺攤”這個話題的時候，孩子忽然問我，我們能不能去擺攤？我們可以賣書，也可以賣玩具，在他眼里，擺攤是一件充滿趣味的事情。有時候，我忽然就想起當(dāng)年賣飾品的桂姐和她的孩子來。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那孩子也長大成人了。不知道在她的記憶里，擺攤這件事會是一種什么樣的色彩。我也總想把跟孩子玩擺攤的細(xì)節(jié)講給母親聽，卻不知道她聽完了以后，會是怎么樣的心情。

（劉云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天涯》《散文》《散文選刊》《文藝報》《兒童文學(xué)》等報刊。曾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并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孫犁文學(xué)獎、河北文藝貢獻(xiàn)獎等獎項(xiàng)。已出版散文集《木頭的信仰》，長篇童話《奔跑的樹枝馬》《老樹洞婆婆的故事》。）

篇名題字：郎崗峰

插圖：孫庚庚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