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的散文是寫得越來越好了。記得她剛?cè)胛膶W院的時候文字還顯青稚;非常流暢,只是讓人可把握到的東西還不夠多。經(jīng)過這幾年的沉淀歷練,劉云芳對文字的掌控能力大大增強,她對生活、世情、人倫、天道也都有了更豐富、更入里的體悟與表達。在我看來,她的散文,就如這篇《與地攤有關(guān)的生活史》(以下簡稱《生活史》),仿若一尾新鮮河魚,經(jīng)她投進粗陶瓦罐,加入山野采擷的香料佐料,大火煮沸再文火慢燉,終于端出來一碗清爽而又綿柔的美味魚湯。好喝,并且余味悠長。
劉云芳把地攤寫活了。
地攤本不是什么新鮮事兒,其年齡差不多跟商業(yè)一樣古老。世間第一個商人肯定是個擺地攤的,他腦洞足夠大,第一個把用不了的東西放在路邊供人挑揀,來換取自己想得到的東西。他是商家貨真價實的祖師爺。店鋪肯定是很久很久之后才出現(xiàn)的,要待到有人有足夠大的房子,有足夠多的商品,附近還要有足夠多的顧客,才可能養(yǎng)得起一個店鋪。地攤雖小卻有極強的生命力。店鋪出現(xiàn)后一個接著一個越來越多,卻始終不能讓地攤滅絕。很可能人類活多久,地攤就會存在多久。地攤的內(nèi)容大致相仿,無非賣些日常嚼用,賺些散碎銀兩。不過歷史上也著實出現(xiàn)過一些奇人奇攤。傳說,三千年前山東人姜子牙曾在河北南皮釣魚。太公貌似垂釣,實為練攤也。太公大獲全勝,他成功把魚竿連同自己一塊售與周文王,建立了不朽功業(yè),贏得千古美名。他的攤子足夠大足夠狂野,只是歷來沒人把他當作“練家子”。
劉云芳的《生活史》并沒有扯這些陳年舊賬。她的聚焦點始終放在當下,好像對周圍的生活充滿不盡的激情,精神上壓根并沒有歷史癖的發(fā)生。她寫的差不多都是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母親是“我”的第一位老師,母親很小的時候就背著兩大塊木頭下山去集上賣,“她把攤位設(shè)在牛羊集的門口,從一旁搬塊磚來坐,納起了鞋底?!撞贿^是道具,可以遮掩她心里的恐慌。她納著鞋底,余光卻掃視著人群,心里在念經(jīng):希望他們停下來,哪怕不買,問問也好。”母親的地攤擺得像模像樣,師從何人或者無師自通,文中沒有提及。母親執(zhí)著而誠實的精神卻從字底洇透出來。“扁擔挑著的兩個鐵桶里,一邊是涼粉,一邊是碗筷和調(diào)料。那涼粉,她一大早起來熬制,又在井水里泡了一上午。她從地里拔了小蔥,又摘了紅的、青的辣子,把新蒜剁成末兒,再帶一壺村里老人釀的陳醋。這些小料分別用瓶瓶罐罐裝了。她要一直挑到礦石溝?!毙⌒∫煌霙龇?,母親做起來一絲不茍,兢兢業(yè)業(yè),不存在任何心機與偽詐。她甚至不知道心機與偽詐為何物。母親是用自己的一顆心經(jīng)營自己的地攤,她相信天道酬勤,恪守童叟無欺。從小耳濡目染,“我”毫不費力就秉承了母親的地攤家學。“小學時,我喜歡在學校里兜售一些小玩意兒,那些東西來自于愛修電器的叔叔,幾個螺絲、釘子或者一截舊電視的廢天線。我配上夸張的故事使它們聽起來充滿神奇,再以一毛兩毛的價格賣掉它們?!比缃窈芏嗉议L對孩子苦口婆心講盡道理卻收效甚微,原因就在于,他們不懂得什么時候言傳都不如身教。母親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正因為母親說得少,做得多,她的教育才取得難以想象的成功。母親的精神甚至通過“我”成功傳遞到孩子身上。“孩子五歲的時候,忽然從家里翻出那兩個大架子來,我們在客廳里把它們安裝上,把他的衣服、帽子、圍巾一件件掛上去,他把擺攤變成一種表演。他背著裝了零錢的小包,扮演攤主,讓我扮演買家。善良的攤主連賣帶送,不一會兒就把架子上的貨物清空了。他伸伸胳膊說,媽媽,你把我也買走吧。我遞給他一元硬幣,他便撲進了我的懷里?!?/p>
劉云芳寫的都是當下生活,都是熱騰騰的生活細節(jié)、內(nèi)心感受??墒?,一種強烈的歷史感卻被她成功塑造了出來。母親、“我”和兒子都喜歡擺攤,每個人對地攤的理解卻不盡相同。母親骨子里似乎還是把農(nóng)業(yè)當成本業(yè),而把擺攤經(jīng)商視為末業(yè),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她聽說自己的女兒擺攤便很難接受,覺得自己沒照顧好女兒,讓女兒受苦了?!拔摇鄙?0年代,思想開放,傳統(tǒng)窠臼蕩然無存,非常享受擺攤的過程,根本不覺得擺攤低人一等?!拔摇钡膬鹤舆€是一個懵懂孩子,擺攤只是他一個非常好玩的游戲。劉云芳的講述,完全在場,非常寫實,卻讓我體會到一種溢出時間拘囿,具有某種恒久意味的東西。這讓我頗感訝異,因為一些自詡為人類而寫作的作家,口口聲聲要超越時空抵達永恒,而他們的作品卻俗套瑣碎空洞乏味,難以卒讀;劉云芳從未發(fā)表過大而無當?shù)男?,只是認真誠實地生活,認真誠實地寫作,卻在樸實、坦誠的書寫中漸漸抵近了人生的某些奧秘,從而讓自己的文字溢出個人的生活范圍,搭建起一條溝通人心與人心、超越地域與時間的文學橋梁。我并無意否認為人類寫作,優(yōu)秀作家確實應(yīng)該追求超越性寫作。超越地域與膚色,讓地球上每個人都讀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當然好。但是口頭上標榜超越性從來都無濟于事,必須腳踏實地用扎實的文本創(chuàng)造出超越性。就像劉云芳的《生活史》,它的溢出性和歷史感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而不是信口開河喊出來的。
《生活史》貴在有心。因為有心在,它的每個文字都被靈魂附體,共同組成一條散發(fā)著生命熱力與內(nèi)在光芒的文字流,浩浩湯湯,一泄千里,穿過心靈的平原,滋潤每個喜歡文字的人。文字都是人寫的,難道會有無心的文字?文字是人寫的不假,但是手不對心,無心無肺的文字也很多。《淮南子·本經(jīng)訓》記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睂τ谶@段話歷來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觀點認為,倉頡模仿鳥跡創(chuàng)造文字,借此人類智慧獲得巨大發(fā)展,生活水平獲得巨大提高。倉頡的發(fā)明感天動地,所以,天降祥瑞,鬼神喜極而泣。另一種觀點認為,倉頡造字后,人的復雜心思被打開了,道德水準不斷下降,引發(fā)越來越多的欺偽狡詐、爭奪殺戮,從此天下再無寧日。天降兇兆,鬼神憂慮不安失聲痛哭。兩種觀點都有一定道理,文字的發(fā)明,既給人帶來巨大方便和佑助,也被人用來欺世盜名、殺伐掠奪。從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講,沒有文字,文學就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繁盛局面;同時,文字的發(fā)明也確實方便了一些人玩弄詞藻沽名釣譽。他們的空心之作像僵尸一樣在世間竄走,這實在是對文字的巨大浪費。在看多了僵尸文字厭煩透頂?shù)臅r刻,讀到劉云芳的文字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在她干凈、明麗的文字后面,可以清楚感到有一個認真、誠實的生命在認真生活、坦誠告白。通過她的文字,你可以感受到她的純樸與熱情,善良與勇敢,隱忍與執(zhí)著;可以體味強與弱,善與惡,偉大與渺小,卑微與高貴。
《生活史》讓人思考何為創(chuàng)作的根本。創(chuàng)作的根本不在智而在心。智當然重要,傻瓜自然寫不出好的文字。但是,正常人的智商沒有多大的差別,每個擁有正常智商的人都是潛在的優(yōu)秀創(chuàng)作家。寫出好的文字的根本,是作者要始終擁有一顆敏感、誠實的心靈,始終保持對生活的激情,用心寫出的文字才是真的文字,活的文字,才有可能真正走向讀者的心靈,獲得心的回應(yīng)。文字是記錄的符號,并無什么玄虛,只有被靈魂附體,才會變成通靈寶玉,才可能綻放美麗,讓人神魂顛倒,無法自已。失了靈魂,文字就失了味道。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貴者也;生吞活剝,不如一蔬一筍矣;牡丹、芍藥,花之至富麗者也,剪彩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與論詩。”詩文同理,文學的真實鮮活存在于生命之中,失卻了生命滋養(yǎng)的文字只能是一具具僵尸而已。
(司敬雪,評論家。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畢業(yè),現(xiàn)任河北文學館館長。曾出版文學評論專著《二十世紀晚期中國小說倫理》《魯迅與我們》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