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亦寧
“黑夜是什么?”小時我曾這樣天真地問爺爺,爺爺仰著頭,眼里沉淀著夢幻般的色彩,用悠然而悲凄蒼涼的聲音告訴我:“人類,是被黑夜拋棄的孩子。”
長大,上學(xué),這個有關(guān)黑夜的問題不再出現(xiàn),只是每當睡覺時,我總能聽到爺爺在床鋪上的輾轉(zhuǎn)無眠,總能聽到爺爺在陽光下一聲聲低沉的嘆息。
爺爺去世那天,史學(xué)課上,我終于知道什么是黑夜,什么是星空,史學(xué)課上全息顯示屏里盡是濃得化不開的黑綢子,上面綴了幾粒星,幾團星云,像極家中母親愛圍的紗巾,這樣的夜,有什么比白晝更美,又有什么足以讓前人發(fā)出無數(shù)次對月如霜如玉盤的贊美,讓爺爺?shù)母赣H因燦燦星空而成為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呢?
我不懂,但爺爺一定懂。當我急急闖入病房時,爺爺看著我手中未及熄滅的全息影像,布滿皺紋的臉露出癡迷的微笑,還喃喃道:“夜是一場葬了我童年、青年、壯年、老年和一切精氣神的夢喲!萱,千萬別忘了夜,一定把它尋回來,尋回來……”那份生命的靈動在這句話中消散了,爺爺?shù)幕晗窕ò晟弦坏涡⌒÷吨?,猛然間碎了,散了,不帶一絲遲疑。
下葬時,我沒有哭,腦海中回蕩的盡是爺爺最后的遺言,夜是什么,我又不知了。
讀博時,在萬千職業(yè)中我斷然選擇制夜科,這個也叫做尋夜科的冷門科目,不僅僅是因為爺爺?shù)哪欠?,更因為在心底最深處,對夜從小升起的求知欲?/p>
畢業(yè)那天,我東拼西湊,終于湊齊去巡夜館昂貴的費用,當我踏入這個未知世界的瞬間,我感到整個世界都暗了,宇宙在這一刻是那么透明,透明得仿佛能聽到它的心跳,微涼的、帶著花草芬芳的風拂過,像一曲更替紀的小夜曲,悠揚閑適,挑起心中抑不住的情絲。感到腳底升起涼意,竟發(fā)覺深處小溪流淌,濺出點點水花,幾尾從未見過的魚飛躍而起,淡黃色的鱗上揉滿乳白月光。
抬頭望天,發(fā)現(xiàn)它絕非全息投影所能比擬,它是一種通透、深邃且柔和的藍,那是只屬于宇宙的色調(diào),不是任何魂藍或?qū)毸{所能帶有的色調(diào)。點點繁星綴在它身上,安然打著鼾,靜謐謐地睡著,有規(guī)律地呼吸,勾起人心頭的多愁善感,帶出我心頭幾句毫無規(guī)律,卻能撥動心弦的話,這,原來就是屬于夜的詩。
月更美,彎彎地笑,彎彎地撒出光暈,一切都輕柔無比,像個羞澀澀的姑娘,又像脫凡塵的謫仙,飽含深情地將濃濃奶色涂遍每個角落,涂遍我的心。
出來后,我一直有些恍惚,恍恍惚惚地轉(zhuǎn),恍恍惚惚地晃,又恍恍惚惚走到制夜實驗室來了,心中有種東西沖破了陽光的壁壘,不斷呼喚著,呼喚著,呼喚那消失太久的黑夜。
當大規(guī)模制夜間涌入市面,走入萬千百姓家時,我已六十六歲了。站在醉人的夜空下,我張開雙臂,瞇起雙眼,流下幾滴清淚,喃喃地回應(yīng)爺爺六十年前留下的話:“爺爺,萱沒忘了夜,萱給您把夜制出來了,尋出來了,安心吧!”
永晝,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