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敏
大約一百五十年前的某一天,在俄羅斯一家小旅館內(nèi),一位客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個聲名日隆的大作家——忽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這是死亡帶來的陰郁。實際上,那時他的年紀(jì)并不大,身體也很健康,然而他始終無法擺脫死亡壓抑的陰影。
他是托爾斯泰,這一夜的恐怖對他日后的人生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如今我們看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正是在這種恐怖余威下誕生的。
人們稱之為阿爾扎馬斯的恐怖。
死了的人是否還能活著,可以存疑;但有的人活著,卻已死了,應(yīng)是無可置疑的。生死問題是這樣空乏又沉重,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活著的事都搞不明白就不必去想那渺茫的死了;然而我們生的另一端連接著死,只有樂天派才會選擇視而不見。當(dāng)然,樂天有它的道理,而且很可能是唯一正確的處世觀,但遺憾的是一些人生而躁動。他們要從死亡中榨出苦汁,作為生命的養(yǎng)料,這類人其實是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就像沙漠里的仙人掌。人世一般的困難已打不倒他,同時也就令他失了興味,于是他只有一步一步向終極發(fā)問,獲取生存的意義。
英國作家艾略特名作《荒原》破題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死;尼采高呼:上帝死了!上述兩人無時無刻不在死亡的黑洞邊徘徊,然而我們?nèi)缃窨此麄兊淖髌?,感到極度壓抑、絕望的同時,又能獲得無限對生的渴望。這就是從死亡中取出的生命意志,如同普羅米修斯從宙斯那為人類盜來希望的火種。
我們的每一腳步、每一聲笑、每一聲吶喊,都在向死亡靠近,向死亡呼喚。幸福的人平安終老,他們的一生是唱著頌歌投進死亡的行程;悲慘些的則哭著喊著被推進死亡之中??傊麄兌紝⒊蔀橐欢寻坠?、毫義意義的元素堆積物,富裕的、尊貴的名流顯貴同貧窮的、低賤的毫無二致,所不同的大概是前者的骨灰盒要更貴重華美些吧!然而這不過是后人溫情而無聊的行為,正如孝子們都熱衷于大辦雙親身后之事一樣,生人的一切努力只與生人有關(guān),死者若有靈魂,只能充當(dāng)一個旁觀者罷了。
要說清楚,我們的討論是建立在生活的基礎(chǔ)上,從來不會有一個厭生者來討論生死之事;若有,那他已不在生者行列了。另有一種人,即我們通常所說偽君子之流,也愛講前途命運,甚至以為人類一切禍福全寄于他一身似的,其實不過是小心呵護一己榮辱的可憐蟲罷了。這樣的人,若生在毫無分量的地位那倒無所謂,天下多幾個夢想者罷了;若在相當(dāng)?shù)奈恢蒙?,那就麻煩了?/p>
人類一點光明大概在于,從古至今都有一群先驅(qū)者,為了自身的一點困惑,也為了身邊人的醉生夢死,而探索終歸不會有結(jié)果的難題。莎士比亞是這樣,哈姆萊特那關(guān)于生存還是毀滅的自我質(zhì)問,在當(dāng)代人看來大概也是精神錯亂了,然而這的確是人之所以為人而必得產(chǎn)生的疑惑。否則,“人”的概念只是從生存到死亡的一個毫無意義的短短百年。要說明的是,以功利觀點來看,哈姆萊特對于人類進步?jīng)]有多大作用:他不能提高GDP,也不能立即消滅人類的痛苦。
但是我從前大學(xué)時,因了哈姆萊特的這一句話,心靈受了極大震撼,被同學(xué)誤解,以為我是腦子錯亂了,立即報告給了輔導(dǎo)員。那位善良的女人立馬把我找了去,輕聲細(xì)語地與我溝通,詢問我近期的困難。她那樣關(guān)切,我很感動,然而我實在無法告知她我的困惑,只有老實地順從她想象中的思路,編造了幾條莫須有的困難。她一一為我解難,我表示感激,并說一定遵辦。從此我不敢再發(fā)狂言了,也和同學(xué)們一樣過著充實的大學(xué)生活。輔導(dǎo)員以為自己的輔導(dǎo)起了作用,一再與人說起這事,大概要一屆一屆傳下去吧!這倒與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差不多,狂人最后“候補”去了,我則成了一個正常學(xué)生,結(jié)局都不錯。
或許在科學(xué)理性一步步建立起來的如今,人得到了大大的思想解放,但同時也失去了一點意義。中國過去沒有現(xiàn)代科學(xué),且長期處于苦難之中,無暇思考形而上的問題;西方雖一直是現(xiàn)代科學(xué)的故鄉(xiāng),但同時也有強大的神學(xué)做后盾。但到了二十世紀(jì),無論東西方,都趨于整體上的和平,且宗教也基本被剝下了所有神圣外衣,這時人在物化社會里徹底茫然了。在疫情期間,人們似乎很喜歡提及加繆的《鼠疫》,然而唯有書的名字才符合他們的想象而已。存在先于本質(zhì),人人都愛高喊這句名言,為了爭取更大的自由;然而自由越多,庸碌也就隨之展開了。
到了二十一世紀(jì),這個古怪的年代,人向理性回歸了,付出的代價是庸碌——這是王安憶坦言寫不出浪漫、高尚、宏偉作品的年代。
我在很小的時候,大概四年級左右,跟著大哥去縣城廣場上看耍雜技的。那里人很多,我看著他們,心里慢慢生出一個念頭:他們心里都有一個“我”。在我看來,世界是“我”的世界,我用“我”的視角看待一切,包括觀察他們。可是他們也有一個“我”,他們心底里時時刻刻都回蕩著“我”。我可以將外部一切當(dāng)作某種力量的對我迷惑的顯示,那么他們也可以,比如把我當(dāng)作一個沒有生命的只會行走的小孩。當(dāng)你獨處一室,盯著自己名字或者默想自己的存在時,會為“我”而感動,而迷惘,而恐懼。這個我,此時此刻在思考;這個“我”,將在百年后化為塵土。
我那時還小,心里只感到不安,同時由于小孩心性,很快就拋下不想了;這恐怕是做小孩最大一個好處,想不通就不想了。后來十幾年間,還會偶爾奔涌出“我”的困惑,我很想深入進去,但我不敢。我清楚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通過思考就可以想得通的問題;也許,一有不慎反而會徹底失去“我”,成為一個瘋子。我對于瘋子并不歧視,用俗語同樣也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說:身處的世界不同而已。他們的世界,霧中有影,沙上有印,風(fēng)中有聲,而我們的則是明晰理性的。作為一個所謂的正常人,只要有一個正常的“我”,就不可能踏越雷區(qū)到另一個世界去。
凡人只能小心謹(jǐn)慎地一步步向那隱藏在黑暗或者光明中的地方走去,一旦感到危險,即刻退回來。心理醫(yī)生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樣的探路者,一些人走得遠(yuǎn)了,就回不來了;另一些人,則幸運地把握了一個度,得以在兩個世界來回穿梭。
這樣的人終歸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選擇逃避,免得自尋苦惱,其實這也是生活態(tài)度之一。假若我們沒有遇到阿爾扎馬斯的恐怖,那便學(xué)習(xí)童年時代的自己,快快樂樂地過下去吧!假若撞見了,老實說,托爾斯泰最終也沒有解決的難題我也不能亂給意見。但是為了結(jié)尾,我提供一個“歌德方案”,他也同樣有這個困惑,他在《浮士德》中這樣說:
凡自強不息者,到頭皆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