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清
弄一葉小舟,蕩漾于北溪之尾,去尋覓黃道周鄴山講堂幾百年的悠悠意韻。
六百里九龍江北溪一路蜿蜒而下,江面最寬處就在龍文區(qū)的蓬萊峽口,蓬萊峽是古人對包括蓬萊峽、芙蓉峽、鄴山等地在內的統稱。在蓬萊峽,北溪流淌在茂林翠谷之間,從峽口到江東虎渡橋,三五里水路形如一彎明月,融人文、自然風光于一爐的“蓬萊十八景”就深藏其中。
午后,小船從江寬水穩(wěn)的龍頭村出發(fā),順江而下。初春的暖陽灑在江面上,浮光耀金。在水仙花盛開的季節(jié),郊外的空氣中也彌漫著水仙淡淡的清香。南國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兩岸林青葉茂,山花競開。有了江水的甘露滋養(yǎng),山澗里的花,怒放得如活潑水靈的少女,一朵望著一朵歡笑。
拐進峽口,西岸有一個叫石龜的小渡口,那里有前后相連的兩座小山,后山如龜背,微微上揚,前山似龜首,伸入江中,這惟妙惟肖的一景叫“石龜飲澗”。至峽中,東岸的竹林間,有一峰昂聳,土分五色,色彩斑斕。此峰踞江岸而峙,拱腰聳背,形如蟹身。此“蟹”橫峙江面,龍行虎步,儼然有王者氣象,這一景就是 “一蟹橫江”。它的側畔有“鳳儀山”,對岸有“龍窟”和“大、小石鏡”等景觀,襯托了帝王家聲?!傍P儀山”在進峽口處,山勢如一鳳飛入,取“有鳳來儀”之典,“大、小石鏡”是兩塊平滑如鏡的石壁,當太陽照在江面上時,從石壁上能看到倒映的光影,于是人們稱它為“東、西宮娘娘”的宮闈之鏡;“龍窯”在東西雙鏡之間,幾條小山脊起伏圍抱,形成一個山坳,狀若潛龍隱現,民間稱此地為龍子誕生之地,據說南宋有個皇帝聞聽此事,命一方士破了龍脈,把龍氣導入九龍江,也許九龍江就是由此得名的吧。
不知不覺間,船到了鄴山下,停船江心,眺望鄴山,這山這水相依相偎,有點悱惻纏綿,有點含情脈脈的繾綣。山色似畫,有富春山居圖的韻味;水流如歌,近于詩經國風的意境。黃道周在《鄴侯山記》中記述:“鄴侯者,即漳艮岳之陰。北溪迸流,將匯于江東,長橋束之。步皋蜿蜒谽谺多奇,蓋蛟龍出沒,風濤崩激,沙土己汰,石骨總出,若或為之,莫知其然,舊稱蓬萊峽,里人名之曰石仙。石仙者,指其蛻峙林立,飄然若登者也?!痹谛⌒蛑悬S道周還說:“鄴侯山,亦名焦桐山,諸子謂其骨似鄴侯也,故復鄴侯之,并以名園?!蔽闹兴f的鄴侯名李泌,乃唐朝大臣,歷任肅宗、代宗、德宗官職,位至宰相,受封鄴縣(今河北臨漳縣北)侯,簡稱李鄴侯,由于政治上的諸多建樹,使他成為南岳衡山的一位傳奇人物,為儒家、佛家、道家和政治家所共同贊頌,黃道周改焦桐山為鄴侯山,稱其講堂為鄴山講堂,可見受其影響至深,鄴侯情結昭諾世人。
船靠岸邊,前面的山谷就是鄴山講堂的遺址所在。懷著朝圣的虔誠,踏上了向往以久的圣跡。坡地及沿岸的林地種著龍眼、枇杷、榕樹和小葉欖仁等樹木,四下雜長著藤蔓、綠草和大片大片的水芋,還有一種不知名的植物,開出的花朵上紅下白,狀如燃燒的蠟燭,我稱它為“書院花”。陽光透過枝葉,星星點點地灑落下來,鳥鳴的啾啾聲,逾發(fā)增添了峽谷的清幽,一時有幾分的悵然。雖是初春,蜜蜂已在花朵上辛勤地勞作,一只蝴蝶在流連,它們似乎忘記了季節(jié),忘記了生命的周期。我也有些恍惚了,那只蝴蝶是從莊周夢里飛來,還是一直停泊在這里,是它們滯留在時間深處,還是我穿越時空,溯洄到了前朝?時空似乎有點扭曲,我恍然如夢。
在齊膝的雜草里倒伏著一塊斷開的“鄴山講堂嚴禁砍伐樹木告示”碑,碑上“……清流激湍,勁竹蒼松,交縈左右,實藏修之勝地……”等字樣仍清晰可辨,碑的年代文字已不知去處。這片區(qū)域據記載,有二十多處的摩崖石刻:黃道周書“蓬萊峽”“芙蓉峽”“鳥道不絕風云涌”“墨池”和“游磬”等;三位清代進士也各鐫題刻,黃寬題“黃巖洞”“靜如太古”;黃可潤題“得珠”“冠峰”“蕉葉”;單德謨題“吾道南來”等等。我們從匿于瘋長的棘林雜草間,只尋得“芙蓉峽”“蓬萊峽”“黃巖洞”“靜如太古”“得珠”“墨池”等六處,其余尚不得所蹤,而“游磬”則刻于江中巨石,水漲則隱,水退則現。鄴山的山石多為石質疏松的砂礫巖,易于風化,看著題刻蕭瑟滄桑的模樣,我擔心也許不久的將來會消失殆盡。至于講堂各處具體的遺址位置,帶路人也有些茫然,說不上來。繞鄴山而過的北溪當然知道,立于其中的古老的風水樹也可能知道,但它們都選擇了沉默,歷史,在這里隱藏了尋找的線索。
據說,黃道周選擇鄴山建講堂跟徐霞客兩次暢游九龍江北溪,并與之暢談北溪的地理山水有關。明崇禎元年(1628),徐霞客第三次入閩,探望在漳州任職的族叔徐日升,并拜訪丁艱在家的好友黃道周。明崇禎六年(1633),徐霞客又專程南來漳浦,探慰黃道周。黃道周觀閱了《徐霞客游記》,動情地寫下了“讀游記知名山,幽勝無奇不有,不覺手舞足蹈,欣賞不已?!辈懴隆顿x得孤云獨往還贈徐霞客》詩,表達了兩人情意醇厚難以割舍之交。其夫人蔡玉卿更是詩興驟發(fā),揮毫寫下《讀霞客游記》詩,從詩文中,可以看出同樣酷愛山水的黃道周及夫人對徐霞客暢游大江南北的敬慕和贊賞。特別是徐霞客描述的北溪蓬萊峽的僻靜風光,引起了黃道周對鄴山的關注。一是鄴山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它處于一個群峰連綿起伏,山巒疊峰,懸崖峭壁的偏僻、幽靜場所,與黃道周專心致志、淡泊明志的治學思想有關,他主張“古人讀書,入山必深,入林必密。”認為只有安靜的地方才能“意靜心誠”,達到求學修身治學善性目的。二是鄴山自然環(huán)境符合辦學的標準。除了偏僻幽靜特點外,鄴山“近山、近水、近月”,三者兼?zhèn)?,十分獨特,?yōu)異的自然條件,非常切合黃道周創(chuàng)辦講堂的標準——“知山、樂水、好石”之性情。三是鄴山與黃道周忠孝的人格信仰有關。附近的云洞巖山腳下的蔡坂村就是夫人蔡玉卿的娘家,此時蔡玉卿父親還健在,所以黃道周選擇鄴山出于孝心、孝義、孝道,便于夫人探視照顧父親。同時也便于在此會友、收授弟子,因為黃道周志同道合、忠貞不渝的好友林釬、陳天定等就住在離蔡坂村約三四里地之遙,對虎渡橋、萬松關及云洞巖周邊情況非常了解。
鄴山講堂是黃道周傾注了大量心血創(chuàng)辦的,也是他一生中創(chuàng)辦的最后一所規(guī)模最大、人數最多、規(guī)格最高的書院,特別是他“十年磨一劍”之意志更令人嘆服。
黃道周(1585-1646),字幼玄、幼平,號石齋,自幼家貧,但聰穎好學。五歲進入銅山崇文書院學習,十一歲便能文善墨,寫就一手好文章,十四歲開始外出游學,由于他的才華橫溢,被許多有學之士譽為“閩海才子”。二十三歲時黃道周開始致力于講學著作,之后遷居漳浦縣城專心攻學,明天啟二年(1622)中進士,入仕為官。先后任天啟朝翰林編修,經筵展書官;崇禎朝翰林侍講學士,經筵展書官;南明弘光朝吏部侍郎、禮部尚書;隆武朝武英殿大學士、吏部和兵部尚書等職。
明崇禎五年(1632)正月,黃道周被崇禎帝以“濫舉逞臆”之罪削籍為民。回鄉(xiāng)后便在漳州府紫陽書院聚徒講學。此時,他萌發(fā)了在蓬萊峽建講堂的意愿。
籌建進行之時,明崇禎九年(1636)黃道周被朝廷召回京城復了官職,兩年后,由于連向朝廷上了三本奏疏,再次惹怒崇禎帝,被連貶六級,到江西按察司任小官之職。此番遭貶,使黃道周聲名愈重,“天下稱直諫者,必曰黃石齋?!秉S道周為官以國事為重,不計個人得失,剛正不阿,敢言直諫,表現了為國為民、光明磊落的情懷。
明崇禎十五年(1642),黃道周告病辭官,翌年回到漳州府。昔日的朋友和學生前來看望,黃道周再次提及十年前在蓬萊峽建講堂之愿,于是大家紛紛解囊,籌資建堂,作為黃道周駐漳講學之所。
明崇禎十六年(1643)五月上旬,至崇禎十七年(1644)八月中旬,黃道周在峽中建“三近堂”,在峽北筑“與善堂”,在峽南蓋“樂性堂”。此三堂為登門學子“雅集課藝,因文證圣”的首要場所。因黃道周將焦桐山改為鄴山,故而稱之為“鄴山講堂”。
黃道周非常重視道德教育,在建筑“三堂”時,與善堂是最先落成的,堂內安放著黃道周所追慕的八圣九賢,故又稱為“鄴山神堂”。黃道周在《與善堂記》中記載:“諸生于鄴山構三堂,而神堂先成”,可見他對與善堂的重視程度?!多捝街v儀記》中記載,黃道周每次開講,門人及賓客必須先到神堂拜謁先賢后,方能進入講堂。開講前,鳴鼓升壇,率眾宣誓一番“忠信禮義”“滌心立志”之類誓言后就位,又在樂聲中互相獻酬歌詩,禮畢才正式開講。講課后,再鳴鼓奏金,把賓客門人送走。可見,黃道周對登門學子的道德品質和行為禮儀要求甚高。
三近堂是黃道周講學的地方,取意于孔子的“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三近堂內建有軒閣庭院,庭院中種植著許多梧桐樹和桂花樹。庭院靠近江邊,臨近釣臺,約有二丈,前為硯山,硯山前又建有左翼室,稱為“檀院”。據清光緒版《漳州府志》記載:“在鄴侯山,明詹事黃道周講學于此,中建講堂,撰講儀具,琴瑟鐘鼓。四方之士從游者數百人?!?/p>
樂性堂又稱課堂,位于三近堂南側,是登門學子考論的地方。黃道周在鄴山講堂親撰《鄴山講儀記》《鄴山書院記》和《三堂記》等一大批詩文作品和筆墨碑刻,主張君子應“翱翔德林,容于山水泉石之下”,注重學、知、行的統一。鄴山講堂不愧為古代書院“天人合一”“學用一體”的典范。
自從黃道周開設講堂于鄴山后,官道車馬、南北舟楫慕名而至聆其講學論道。清代《龍溪縣志》記載了當年講學之盛況:“黃道周講學江東……四方學者環(huán)江門來聽者千艘。江東之盛,比之汾河,亦一時盛事云?!?/p>
然而黃道周生不逢時,鄴山講堂也生不逢時。明崇禎十七年(1644)五月,黃道周來到鄴山避暑,同時也督巡講堂建筑情況,漳州府眾多學子聞迅,紛紛趕到鄴山來,希望能得到黃道周的指導。由于主講堂樂性堂尚未落成,而學子云集,只好以剛建成的三近堂讓一千多名學子擠在一起住宿,講學大會則在用于祀先儒神位的與善堂舉行,講學大會開得轟轟烈烈。
十數日后,“燕都三月十九日之變至”——崇禎皇帝三月十九日自縊煤山的消息才傳到漳州。這一天,對于黃道周來說無異于天塌地陷。對于一個忠臣來說,有什么比國破君亡更讓他悲痛的?黃道周率諸弟子在鄴山講堂“袒發(fā)而哭者三日”,并留下一篇吊文《鄴山講堂哭烈皇帝文》。
隨后,黃道周為了抗清,離開了家鄉(xiāng),輾轉南京、福州、江西等地,最后抗清失敗,于清順治三年(1646)在南京就義。就義之前,黃道周慨然曰:“為我致意鄴山,吾亦欲歸,未知何日!”“諸弟子乃留子之魂于鄴山……”擲地有聲的話語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黃道周對鄴山講堂的魂牽夢縈。
隨著黃道周的離去,鄴山講堂亦日趨荒蕪。正如黃道周的學生洪思在詩歌《鄴山》中所說的:“講堂孤冷似漁家,月滿茅門閉水崖。禮樂既衰人不見,一聲清磬在蘆花。”然而,從黃道周創(chuàng)辦的講堂中,走出了數百位學問、氣節(jié)堪佳的人才,其學問在這方水土薪火相傳。而更多的弟子則追隨他北上抗清,慷慨赴義。好友徐霞客給予他極高的評價“至人惟一石齋。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清乾隆皇帝也感念黃道周的忠節(jié),改謚“忠端”。清道光皇帝旨準黃道周從祀孔廟。而鄴山講堂亦被后世稱為“文明書院”,鄴山被稱作“講堂山”。
盡管鄴山講堂只剩下青苔累累的斷壁殘垣,當年種下的樹也枯槁皸裂,然而站在它的遺址上,依舊思緒縈繞,感慨萬千。回望這一段文脈悠悠、書聲瑯瑯的遙遠歲月,撫摸腳下這片曾經青煙縷縷、余溫裊裊的故土,我仿佛聽到講堂的讀書聲穿過叢林、越過石壁,向我飄來。真的好想讓時光溯洄到那個歲月,聽一回講堂的鐘聲,聽一段學子的吟唱。
看到漳州東部景觀區(qū)總體規(guī)劃中對鄴山講堂的恢復建設方案,甚是欣喜,將根據相關史料,整治提升講堂入口通道及周邊環(huán)境景觀,設計建造論壇廣場、仿古書院建筑,向游人展示朱熹文化、黃道周文化、北溪文化……是啊,讓滲透著先賢襟懷與風骨的鄴山講堂,繼續(xù)撥動起圣潔的琴瑟鐘鼓,高山流水,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