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梁永平,教師。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 《中國校園文學》 《四川文學》 《校園作家》 《未來文學家》 《章回小說》 等刊物及文學網(wǎng)絡平臺上發(fā)表近百篇作品。2005年12月出版?zhèn)€人小說集《人活一張臉》。
整理書房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個賬本,皺皺巴巴,頁面開始發(fā)黃,且缺角少頁,上面有些字被時光洇得模糊難辨,但有一筆賬卻異常清晰,直灼我的眼——蒲興安:46.5元。
這是一筆壓在心頭的良心賬,債主已去世多年。這筆賬在當時相當于我一個月的工資。
蒲興安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又粗又硬,刺猬一般散開,卻偏偏扣著一頂黃布帽,頂在頭上,宛如蘑菇撐開的傘,帽沿處有一圈烏黑的汗跡。他左眼受傷感染,眼瞼紅腫外翻,似涂著口紅的唇,唇內(nèi)汪著淚,滴滴下墜。他因此不停地眨眼,不停地用臟兮兮的手拭淚,然后揩在衣角上。
年輕時的蒲興安原本有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瞳孔里映著藍天碧水,頭發(fā)常修常理,按現(xiàn)在的審美標準,可稱得上帥哥俊男。蒲興安獨自上山采藥、割漆,會時不時地吼幾嗓子山歌,聲音雄渾飽滿,極具穿透力,好似雄獅吼出的次聲波,滾過空曠的山谷,傳到對面山坳妹子的耳朵里,妹子便丟下手中的活,循聲望去,癡得半天回不過神來。自從犯了眼疾,人就懶散邋遢了,幾個月不理發(fā),頭發(fā)放肆地瘋長,活脫脫一個野人。他清楚自己的形象有礙觀瞻,與人說話時不敢直視,臉別向一邊,似乎在與一個影子說話。眨眼的同時,抬手往眼上一抹。被淚水醬過的手,濕漉漉黃燦燦,絞在衣角上,像一尾黃魚。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肥沃的巴山大峽谷,縱橫一百多公里的山山水水,即便不種土地,不事稼穡,這里的人亦無衣食之憂。蒲興安進山采藥、割漆、打獵,每天攀爬在山嶺上,穿上鞋反而不利索,也不安全,他赤腳與巖石親密接觸,拇趾和小趾向兩邊叉開,像兩具吸盤,緊緊地吸附在巖石上,能探知巖石的溫度與硬度。風里來雨里去,蒲興安從小練就了一雙厚實的大腳板,狀如熊掌,腳上的繭子硬似牛皮。一雙大號軍用膠鞋成了擺設,長年擱在床底下的木墩上,只有去鄉(xiāng)上趕集,去學校見老師時才拿出來穿上一回,回家后洗刷干凈又陳列在木墩子上。
計劃經(jīng)濟時代,每人每月半斤肉,憑票供應。靠微薄工資養(yǎng)家糊口的外地教師尤其清貧。相比較而言,當?shù)厝丝可匠陨?,日子過得滋潤多了。偌大一片山,房前屋后,用柵欄籬笆圈住,牲畜家禽可以散養(yǎng)。農(nóng)閑時背著獵槍,帶上獵狗進山,一天下來,再不濟也能逮到幾只野兔。要是能打到一頭野豬和麂子那就賺大了。扛回家往地上一丟,女人聞聲而出,深情地瞅一眼男人,忙去火房燒開水。男人磨刀霍霍,褪毛剖肚,將豬下水犒勞獵狗。男人將刀叼在嘴上,端一盆清水,往豬身上一潑,頓時血水淋漓,再用刀剔盡最后一根豬毛,豬身干凈雪白,很是養(yǎng)眼。男人遲遲不愿動刀分割成塊,讓一家老小多看上幾眼,感受那份充實。隆冬時節(jié)大雪封山,不見一只飛鳥,滿目蕭索。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火擔鉤上掛滿了野味,熏得焦黃,泛著油光。熊熊的火焰溫暖了身心,也凝聚了親情。
蒲興安似乎并不滿足這種愜意的日子。他常常坐在山頭,眺望遠方,心里躁動著不安分的血液。他渴望去外面的世界闖蕩,主動與外地教師親近。他兒子蒲朝柱在我班上讀書,借口看朝柱,他常來我寢室坐一會,寒暄幾句,拉拉家常。每次都會帶些野味或其他土特產(chǎn)。我要是拒收,他就瞪眼皺眉,極難過的樣子,丟下禮物立馬走人。如果沒有這些山民接濟,當時那點工資,很難養(yǎng)活一家老小。放寒暑假時,我又將這些珍貴的禮物帶回家,輾轉(zhuǎn)送到家人嘴里。
收假回到學校,我會回贈些禮物給蒲興安。你來我往,真誠相等,我們成了朋友。
家訪時,我曾去過蒲興安家。他家單門獨戶,窩在山坳里,五間青瓦房一字兒排開,很是壯觀。屋前有一棵上百年的黃桷樹,樹身被蟲子鑿空,人可以鉆進去躲蔭歇涼。灶房的火擔勾上掛著一排野豬肉,倉里糧食豐足,屋外雞犬相聞。房前屋后一大片山都是他的領(lǐng)地。正值正二三月,農(nóng)村青黃不接的日子,在兩百多公里外的家鄉(xiāng),村民們正在艱難度日。巴山大峽谷無私地庇護著它的子民。
中間堂屋寬敞幽暗,正面神龕上香火繚繞,立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蒲興安指著最后一個牌位對我說:“這是你哩?!蔽殷@得掉了下巴,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怎么可能待在這個地方?
“別胡說!”我并不領(lǐng)情。
敬畏天地神靈,懂得尊卑和感恩,他們把老師當成神一樣敬奉,尤其是我們這些離鄉(xiāng)背井的外地教師,得到了他們骨子里的尊重。
那年教師節(jié),蒲興安宰殺了一只養(yǎng)了兩年的大公雞,用柴火燉熟后,連同罐子一同提到學校,慰勞我們四個外地教師。揭開鍋蓋那一霎,熱氣騰騰的香味鉆進每一個鼻孔。我們禮節(jié)性地推卻一番,就狼吞虎咽起來,須臾便一掃而光。蒲興安在一旁坐著看著,唉聲嘆氣,嘟噥道:“造孽呀……”
我們與蒲興安結(jié)緣,還得感謝那次調(diào)包。
師范畢業(yè)分配時,有好事者事先到文教局打探消息,把我和另外三個農(nóng)家子弟調(diào)換到了全縣最偏遠的巴山大峽谷。十幾年寒窗苦讀,終于跳出農(nóng)門,卻又來到比農(nóng)村更原始更蠻荒的地方。命運詭異莫測,初出茅廬的四個小伙別無選擇。
那時,巴山大峽谷還沒通公路,現(xiàn)代人的觸角尚未滲透到這片凈土。峽谷兩岸高聳的褶皺山體,是兩大板塊碰撞擠壓的結(jié)果。在谷底一塊巖石上,能清晰地見到海洋生物化石。滄海桑田,億萬年地質(zhì)變遷成就了這里的原始和野性。這里灌木叢生,幽深野莽?!吧叩雇恕?、“鬼見愁”是進出峽谷的兩處天險,說的是蛇行至此都要退回來,鬼見了也會愁上眉梢。當?shù)卣M織人力,在峽谷邊開鑿出一條一米來寬的人行道,方便過往行人。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到樊噲鎮(zhèn),沿峽谷徒步六十多里,我們來到了峽谷深處的龍泉中心校。學校距離谷底五百多米,旁邊是糧站、醫(yī)院和鄉(xiāng)政府。不足三百米的街道聳立在岸畔上,吊腳樓撐起的郵局、供銷社、商店、飯店擠擠挨挨,可謂寸土寸金。四面全是起伏的山巒,很難找到一塊平坦寬敞的土地。
學校背后是一面緩坡。正值暑期雨季,一塊籮筐大的石頭松落,骨碌碌滾下來,撞開后墻,在屋里砸下一個大坑,停在屋子正中。這間屋子不足十個平方,住在里面的楊老師剛剛退休回家。校長指著屋里的石頭,對后勤主任說,“找人清理出去,補上后墻窟窿?!蔽葑有扪a好后,校長安排我住進去,見我磨磨蹭蹭極不情愿的樣子,校長寬慰我說:“梁老師請放心,你們大老遠來支持山區(qū)的教育事業(yè),這些石頭是長了眼睛的。這么多年從沒出過事,你看暑期沒人的時候,它才滾下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這里缺教師,外地教師來了一撥又走一撥,當?shù)孛褶k教師和代課教師占了七成,卻都是本校畢業(yè)的初中生。
我怕下雨,尤其是連綿的陰雨,濃霧罩在心頭,稠得化不開。夜深了,萬籟俱寂,門卻大敞著不敢關(guān)。我躺在床上,眼睛像兩團螢火,望向漆黑的窗外。我支梭著耳朵捕捉細微的聲響,一有風吹草動,我會第一時間沖出寢室。在這里,我住了五年,直到離開此地,那驚險一幕只在想象中反復預演。從此,我相信了校長的話:這里的石頭是長了眼睛的。
周末,蒲興安來到學校,嘻笑著說:“走,打獵去,給你打牙祭。”周末枯燥無聊,蒲興安給我們帶來驚喜和陽光,一掃心里的陰霾。
平生第一次打獵,既剌激又興奮,還有可能享到口福。我跟在他身后,屏息靜氣,像抓特務。兩只獵狗一前一后,埋頭拱地搜索前行。翻過兩座山,來到河谷,獵犬汪汪地吹響了沖鋒號,箭一般撲進叢林,一個褐黃的影子從林中閃出,向山上躥去。蒲興安丟下我,縱身一躍追了過去。他矯健驍勇的身影,讓我想到了早已消失的巴人。兩千多年前,為爭奪巴國的鹽業(yè)資源,秦軍發(fā)動了對巴國的戰(zhàn)爭,幾經(jīng)惡戰(zhàn),十幾萬巴人死傷殆盡,余部逃離故土,鉆進巴山大峽谷避難。他們站在洞口,向著故國的方向,卻只能看到樹梢上的星斗。血腥的廝殺還歷歷在目,金戈鐵馬仍在耳邊回響。他們隱名埋姓,從此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據(jù)學者考證,這支巴人有可能就是土家族人的先祖。我在蒲興安身上看到了他們強悍的基因。
楚漢爭霸時,大將軍樊噲率大軍進入巴山大峽谷,披荊斬棘,明修棧道,一路護送王妃娘娘逃離楚軍的追殺,在巴山大峽谷一帶征兵屯糧。中國西部這道天然屏障不僅成就了大漢王朝的曠世偉業(yè),更安撫了巴人最后的魂靈。峽谷盡頭的樊噲鎮(zhèn)讓將軍的英名永垂。
半個時辰后,蒲興安扛著獵物下山,兩只獵狗不停地用頭蹭他的褲腳,撒歡邀功。蒲興安扔下獵物歇氣,氣喘吁吁地說:“好久沒逮到麂子了,這家伙機靈著哩?!摈渥邮谦C物中的上品,肉質(zhì)細嫩,不見一點脂肪。麂子只吃嫩葉,喝干凈的泉水,不像野豬,啥都吃。
蒲興安隨手摘下一片樹葉,遞到我鼻子上,還惡作劇地把莖汁按在我臉上。我沒躲閃,任他得意忘形撒野。他盯著我的臉,問我癢不癢。原來這是漆樹葉,對生漆過敏的人,皮膚上會出現(xiàn)魚鱗似的紅斑,周身奇癢難耐。當?shù)厝嗽谄針渖细铋_一道道口子,再把葉片對折,插進口子里,乳白色的膠狀汁液會順著葉片流進木桶里。這種膠狀液體就是生漆。漆匠在生漆里滲入適量的桐油,用文火熬制好后涂在壽料和家具上,反復多次,漆器紅潤鮮亮,照得見人影,防腐性能極佳。我國出土文物中的漆器,在地下歷經(jīng)千年,依然艷麗如新。生漆是當?shù)刂匾慕?jīng)濟林木。蒲興安見我臉上不紅不腫,對生漆有免疫力,在感情上更加接納了我。
這一年秋天,蒲興安上山采藥。他走路極快,大步流星,躲閃不及,路邊一支橫斜過來的樹枝刺傷了他的左眼。他蹲下身子,用手按住眼睛,咧著嘴,發(fā)出嗞嗞的疼痛聲。從那一刻起,他的淚腺就不停地分泌淚水,如泉水嘀嗒,一直到他離開人世。要是他能及時趕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治療,或許會保住眼睛。山里人誰沒有過瞌瞌碰碰,一支樹枝怎么可能擊敗他?除非倒地不起,當?shù)厝耸遣粫M醫(yī)院的。他們不想把辛苦掙來的幾個錢送到醫(yī)院去。能吃能喝能健步如飛,進啥醫(yī)院呢?我多次勸他去醫(yī)院,并答應帶他去外地醫(yī)院治療,他嘿嘿一笑,抬手往眼上一抹,眨著眼說:“不礙事。”
一九八六年下期,我調(diào)回老家任教。蒲興安聽說后,跑到學校來送我,我正需要一個人來幫我搬運行禮。他依依不舍地問:“這就走了?”
“該走了?!蔽艺f,“有新老師會來。開學后把朝柱送下來讀高中,你也可以在下邊找點事做?!?/p>
路過糧站時,蒲興安從站長手里接過一個麻布口袋,口袋里裝的全是山貨,包括熏干的野味。他沒有提到學校來,怕其他老師看到了礙眼。
秋季開學后,左等右等,朝柱沒來。后來才知道,朝柱這小子輟學去了廣州打工。
一天下午放學后,我在校門口突然見到蒲興安。他的左眼已經(jīng)丟了,干癟空洞,像一口枯井,只用右眼看人。頭發(fā)剛剛理過,沒戴帽子。我親自下廚弄了幾個菜招待他。幾杯熱酒下肚,蒲興安脖子粗了,臉也紅了,話也多起來:“你要是不走,朝柱就不會去外省打工。該我去的呀,可我這形象……唉!”他悶頭干了一杯酒,似有萬般無賴,“我?guī)Я耸锷?,先放你這里,有人要,就幫我處理掉,賺的錢咱倆二一添作五。你那點工資,夠嗆!”他撇嘴搖頭,一邊夾菜。
那時候全民下海做生意,我躍躍欲試,正愁找不到門路。我倆一拍即合。他供應原材料,我負責銷售。市面上的生漆滲假太多,他貨真價實,原汁原味,很快打開銷路,供不應求,生意越做越大。蒲興安每月往返于巴山大峽谷,樂此不疲。我倆的腰包漸漸鼓起來。母親感嘆道:“剪八字看相,你有貴人相助,好好待人家,多給他兩成利。”
三年后的冬天,蒲興安突然中斷了送貨。那時沒手機,寫信又太慢,無法與他聯(lián)系。周末,我獨自回到巴山大峽谷,來到蒲興安家,才知道他的右眼又丟了,雙目失明。這一夜我住在他家,久久地凝視著堂屋的牌位。蒲興安靠在門上說,“我眼瞎了,這香火不會瞎,我把你還供著呢?!?/p>
一股暖流直沖腦門,模糊了雙眼。
當晚,蒲興安將他收集到的100斤生漆交到我手上,握著我的手說:“我走不動了。交給別人不放心,隨便滲點啥東西進去又看不出來,會壞了你我的名聲?!?/p>
一只雄鷹失動翅膀卻還在地上撲騰,那是何等悲壯!
我留下車費,把余下的錢全掏給了他,仍欠他46.5元。翌日一早,我第一次背著上百斤生漆徒步六十多里山路,天黑前才趕到樊噲鎮(zhèn),回到家我大病一場。而蒲興安赤著一雙大腳板,往返在崎嶇的峽谷里,一雙軍用膠鞋放在背簍里,到了樊噲鎮(zhèn)上車時,才極不情愿地套在腳上。
峽谷里再也見不到他魁梧有力的身影。
一天中午,朝柱打來電話,說他爸已經(jīng)走了,走時還在念叨我哩。在電話中我還原了一個細節(jié):雙目失明后,蒲興安每天一早來到黃桷樹下,一站就是大半天,像一尊雕像。他啥也看不見,卻固執(zhí)地眺望遠方。我想,他心里那兩束光定會穿越時空,照亮星空。
此時,一顆流星劃破天際,墜入凡塵。
蒲興安去世后,這年春天,黃桷樹沒有抽牙,整棵樹也干枯了,壽終正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