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曉敏

每年高考，都牽動著數百萬人的心脈。而每年高考的作文題目，都會引起全社會的關注。十年磨一劍，用自己的母語抒發(fā)怎樣的情懷，能夠抒發(fā)怎樣的情懷？它不僅是最高分值的一題，這字里行間其實也有著時代的暗語低響。

突然想回望一下過去。

在那個很不一樣的時代，新舊交替，中西碰撞、風云際會的時代，彼時的學子是怎樣想著、寫著、活著？守護、在意、體現怎樣的精神、傳統(tǒng)、風骨？

我想在那些作文題目上，就有著隱然和細微的脈絡，我希望和你一起看一看。

1910年夏天，京師進行了一場廢除科舉以來最重要的“高考”，被錄取的學生可官派到美國名校攻讀。國文的考試題目是《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題目固然簡單，用意卻深長，因為彼時的大清帝國正處在云譎波詭的時代十字路口。

一位考生另辟蹊徑，圍繞“規(guī)矩”二字進行了詳盡考據，洋洋灑灑講述了這兩個字的歷史源流以及演變。他很幸運，這篇看似跑題的作文卻受到考官賞識，他得了滿分，也由此順利進入康奈爾大學。幾年后，他從美國載譽歸來，很快名滿天下。他叫胡適。

1912年到1937年，中國的高考全由各院校自行招生。作文是否考，題目為何，全由各校決定。1929年北京大學的國文考試只是一道作文題。

那年作文題分甲部、乙部，其甲部試題是：“清季曾、李諸人（即曾國藩、李鴻章）提倡西學，設江南制造局，翻譯科學書籍，其中不乏精深之作，何以對于當時社會影響甚微？試言其故?！币也吭囶}是：“清儒治學方法，較諸前代，有何異同？試略言之?！?/p>

這一年，一名報考清華的青年國文和英文考得非常好，數學卻慘得15分。校長羅家倫親自與他交談后，認定他日后必大有可為，特準其入學。羅校長看人很準，他叫錢鐘書。

羅家倫絕對不會因學生有一“短”而忽略其“長”。因11年前，他報考北大，作文滿分，數學零分，在胡適和蔡元培校長的力排眾議下，方得暢學北大。

知遇之恩，他愿惠及他人。

1930年夏，一位來自山東的少年風塵仆仆到達京師，少年自負才情，除了清華和北大，其他院校一概不予考慮。事實證明少年傲有傲的底氣，那年他被清華、北大雙雙錄取，最終他選擇了清華。他一直清晰記得當時清華的作文題目是《夢游清華園記》，北大出的國文作文題則是“何謂科學方法，試分析詳論之”。多年之后，他說北大深厚凝重，清華清新俊逸，差別昭然，僅從作文題目就可見一斑。他叫季羨林。

他的學生錢文忠在寫關于他的文章時，查閱檔案，發(fā)現他的數學只考了4分，且他的第一志愿居然是數學系。大師的心思我們別猜。不過，他的數學絕不是墊底的，和他同一年走入清華的吳晗，國文、英文雙百，數學零分。

被命運垂青的不止是他們。這一年，國立青島大學的語文試卷只有兩道作文題：《為什么報考青島大學》和《生活雜感》。一個青年把兩道題都做了，第二篇作文他只寫了三句話：“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那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了無邊的苦海！”可就是這短短三句話讓文學院院長聞一多擊節(jié)叫好，給了98的高分。盡管青年數學只得了零分，聞一多還是如獲至寶，錄取了他。幸運的青年名叫臧克家。

1932年，清華大學的國文考試看起來很奇葩，僅有三個題目供考生自選，其中一題只有三個字：“孫行者”，要求學生對出下聯(lián)。結果只有三位考生對上，較佳的一個答案是：“胡適之”。出這道怪題的是大師陳寅恪，楹聯(lián)是我國國粹之一，他希望以此來檢閱考生的古文基礎和國學修養(yǎng)。他心中的答案是：“祖沖之”，“王夫之”。

這一年，北京大學的作文題則是將詩圣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翻譯成白話散文。不難，才是最難。

1933年，日寇步步緊逼，山河飄搖，人心旌蕩。這一年的作文題目也暗潮洶涌。國立中山大學的作文題目簡直是大無畏：“蔣介石對日不抵抗，宋子文在歐美大借款，試述其事實而評論之?！?/p>

每一個有志求學的青年也必該是心懷家國的青年，國立中央大學的作文題目是：“論今日救亡之道以何者為急務?！饼R魯大學則是：“語謂‘多難興邦，試申其說?！边@一年，燕京大學作文題，直言要求學生：提出抗日運動之意見，或草擬抗日計劃，或是直接批評國內抗日運動。東吳大學是“論青年救國之方針”。國立北洋工學院的作文題目很務實：現時培養(yǎng)建設需要人才當以何為最急，試詳陳所見。注意：須用文言，以三百字為完卷。字體毋潦草。河北省立工學院總不忘百姓疾苦，教育救國之志畢顯。他們的作文題目是：“說明農村破產之原因并籌救濟辦法?！焙颖笔×⑥r學院的題目，直面嚴峻現實：“五谷豐登，糧價低廉，農村之好現象也，而豐年適以成災，谷賤反致傷農。社會病態(tài)，竟見于吾國之今日。癥結所在，試詳論之?！?/p>

這一年的作文題目激烈亦或溫和，拳拳愛國之情都讓人動容。連綿抗戰(zhàn)烽火中，彼時教育部命令各校師生：大家都要各盡其力，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輟。

“一滴水可以映照出大海”，一個時代的作文題目也必然深深打上了時代的烙印。我想，那是一個悲傷的時代，一個沉痛的時代，一個壓制的時代，一個陰霾重重的時代?？赡且彩且粋€明媚的時代，一個有風骨、天真開闊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