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楠
我們登上擂臺以前,我就知道他。
拳館教練大約翰是個美國人,大塊頭,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曾經(jīng)是個拳手,但現(xiàn)在沒幾個人記得他了。這會兒他剛好不在,管理員趙陽往常會站在打沙袋的學(xué)員或拳手旁邊,提醒他們注意站姿、腳步,并指導(dǎo)他們?nèi)绾未虺銎翜?zhǔn)確的直拳。從沙袋后面的鏡子里,我能看見他深邃的眼神,像兩個炯炯的洞穴,這讓我想起我的父親。趙陽說他看過我父親打比賽,如今他不在了,他的兒子趙翔正在打沙袋,他使出三個連貫的直拳,可憐的沙袋連動也沒動。
那個人徑直走向我,站在我旁邊戴上拳套,我就跟他走上擂臺。
沒有人注意我們。每天我都會被叫上場,陪拳手或即將成為拳手的學(xué)員做訓(xùn)練,學(xué)員占大多數(shù)。教練會提前交代我動作,并讓學(xué)員看準(zhǔn)我的拳頭,他們初出茅廬,戰(zhàn)戰(zhàn)兢兢,同時也很興奮,出拳時經(jīng)常忘記防御,我得在做分解動作時小心不將他們打傷。面對真正的拳手就不同了,有的拳手出拳又快又準(zhǔn),會用腰部和腳趾發(fā)力,擅長用刺拳折磨對手。我喜歡他們,我知道他們也喜歡來找我,因?yàn)榍皟蓚€回合往往不分勝負(fù),我們相互試探,互相熟悉,像一對戀人。有時候我干脆等著他們把拳頭打過來,雙手護(hù)腮,盯著他們漂亮又洋洋得意的姿勢,直到第三個回合。從這里開始計(jì)時,我還是先等對方出拳,見他右手緊緊護(hù)住右腮,他也在等待,因?yàn)榍皟蓚€回合我故意露出的破綻已牢牢印在他腦袋里,他等待著,但他等不到了。當(dāng)他左拳稍稍放下時,我假裝攻擊他脅下,他放下左拳,也準(zhǔn)備出擊,我往旁邊躲一步,出一記勾拳,十秒鐘,比賽結(jié)束。這時大約翰會沖上來拍拍拳手的臉,然后他看著我,露出他在辦公室里看我的表情。
“你干嗎不參加正式比賽?”他跟我說,“我可以替你安排。”
我搖搖頭。
“你使出最后一拳時應(yīng)該照照鏡子,林弘宇,你有天賦,你應(yīng)該登上真正的擂臺,而不是在這里流些沒意義的臭汗。人們會喜歡你的。”
“我喜歡在這里流汗。”我說。
“上場能拿更多獎金,這樣也不行?”
我搖搖頭,走出大約翰的辦公室。
現(xiàn)在,“黃蜂”站在角落,只消一眼,我便知道他是哪個級別的拳手。他站在那活動雙腳,背部肌肉像裝甲坦克的殼,他轉(zhuǎn)過身,眼睛無意間瞥你一眼,你就知道他已經(jīng)把你列入腦海;接著他舉起拳套,放在下巴那,抬起眼睛,目光像一條細(xì)長的漁線,將你死死鉤住。這是個頑固派,真正的拳手都是頑固派,你可以把他們打倒,但不能把他們打敗。我在想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盯上我的?像他這一級別的拳手雖常出現(xiàn)在這,但他們從不輕易上臺,他們光用看就能揣摩出對方的招數(shù),并在腦海里迅速破解,分出勝負(fù),他們不肯浪費(fèi)力氣和時間。
當(dāng)我挨了他第一拳時,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一記直拳又快又重,而且相當(dāng)嚴(yán)肅,像小說的第一句話。真正的作家重視白紙上的第一行字,一點(diǎn)不亞于高潮和收束,筆酣墨飽時的態(tài)度決定了全篇的質(zhì)量,正如此時此刻,我的對手用第一拳跟我達(dá)成共識,他的意思是:“別試探,別?;ㄕ小!蔽疑眢w里的血液流動起來,我知道他就是我一直渴望遇到的那種對手,認(rèn)真對待每一場比賽,連訓(xùn)練亦是如此,他看重這方方正正的場地,并給予尊重。
他一直逼近我,觀察我,我打出四拳,向后退一步,他則迅速向前。理智上,我應(yīng)當(dāng)與他保持距離,搖臂,出拳,格擋,后撤,并準(zhǔn)備好隨時出勾拳,但我不停地出拳,不留一點(diǎn)空隙。接著我被一記直拳打到,他沖過來,我感到嘴里甜膩的血腥,他回到角落,等我重新準(zhǔn)備好。
我腦袋里不?;叵胨膭幼鳎乙娺^他比賽,他喜歡主動出擊,把對手逼向繩圈,將組合拳打到對手的肝上、肋骨上、下巴上,最后用勾拳結(jié)束,就像一只黃蜂。他的身體就是他的蜂群,可以直追目標(biāo)百米以外,黃蜂毒刺上無毒腺,可對人發(fā)動多次襲擊。他的刺拳像冰雹一樣打來,我盯著他鎧甲似的肩膀和胸脯,他手臂上的血管嶙峋突兀,我想不出對付他的辦法,只有等他懈怠,趁機(jī)發(fā)力。我的經(jīng)驗(yàn)是,你必須等到最關(guān)鍵的那幾秒鐘來臨,在此之前,你必須迷惑對手,在躲閃中保護(hù)自己,承受颶風(fēng)般的拳頭,并堅(jiān)持不能在那幾下里垮掉,因?yàn)樽铌P(guān)鍵的幾秒就像人生中難得的轉(zhuǎn)機(jī)。
在拳場上,光兇狠是不夠的,你首先得了解你自己。要是你肺部不夠強(qiáng)大,就別想上場,如果你腳趾不會發(fā)力,或不會彎曲膝蓋,那基本撐不過前兩個回合,而最關(guān)鍵的是要懂得堅(jiān)持,并后退。你必須遍體鱗傷時依然睜著眼睛,冷靜觀察,邁步不能長于一腿,向后退時還得保持平衡,絕不能一退再退。
我父親在拳場上從不讓步,他瞎了一只眼睛,瞇成一條縫,在餐館里坐著,腦袋籠罩在煙霧里。
我去接他回家,他醉醺醺看著我,等認(rèn)出我是誰,他揮手叫我走開。餐廳老板微笑著過來收走父親腳邊成堆的啤酒瓶,父親則用他滿是傷疤的手臂撐著腦袋,泛白的胡須從他指縫間支棱出來,他的目光渾濁呆滯,皮膚在酒精里浸得通紅,大衣拉鏈沒拉到底。他搖搖晃晃從椅子上站起身,去柜臺結(jié)賬,走出門,氣洶洶地一個人在前面低頭猛走,不讓我扶他。
剛到家門口,他踉踉蹌蹌的雙腿就不管用了。母親打開門,父親就跌在她腳邊,雙手交纏著護(hù)住腦袋,母親緊繃的臉馬上像坍塌的房屋。她一邊罵一邊朝我抱怨:“跟你爸我過得是什么日子呀!”
“把他送去養(yǎng)老院吧,讓那的人看著他!”當(dāng)我和母親半背半拖,把父親弄上床后,母親看著我說:“我受夠了?!?/p>
我拍了拍她起伏不定的肩膀。
“把他送走,這樣對你也不公平,你總不能一輩子照顧這個廢人?!蹦赣H說。
“沒關(guān)系的?!蔽艺f。
“你也得為我想想,他這副樣子,左鄰右舍都看著,我也夠丟人的?!蹦赣H看了一眼躺在單人床上的父親。這本來是我的房間,但我結(jié)婚后離家不久,他們倆就開始分房睡。父親把他自己的東西全搬了進(jìn)來,床頭柜上放著老式收音機(jī)和一個茶缸,都是在他半夜醒來和再次入睡那段時間用的,椅子上堆著他常穿的衣服,書架擺滿了書,大部分是我走后留下的。
“他雖然老了,但他缺少規(guī)矩,把他送去學(xué)學(xué)也好?!蹦赣H說。
“他不需要規(guī)矩,”我說,“他只想要個活下去的理由?!?/p>
“是嗎!真可悲!”母親嚷道,“我以為酒瓶子已經(jīng)給他足夠的理由了!”母親脫下父親腳上的鞋,把他的腿往床里推,又給他蓋上被子。她背對著他坐在床邊,燈光把她的影子覆蓋在父親臉上。
“我聽說你跑去打拳了?”她盯著我,一雙眼睛嵌在她棕紅色褶皺的臉上,像深海里的探照燈,“怎么你們腦子就是不清醒,難道你想走你爸的老路?”
“我不打比賽?!?/p>
“有什么區(qū)別?”她說,“上了場還不就是打來打去的,我以為你結(jié)了婚會不一樣,結(jié)婚前你寫小說,結(jié)婚后你打拳。記得你寫作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么嗎?我說:‘你找個伴吧,去過正常人的生活!結(jié)果呢?你們父子倆簡直一模一樣!”
“我只是想找點(diǎn)事做,”我說,“可我能做的畢竟不多?!?/p>
“我知道你們出了什么問題,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肯和別人一樣!”母親從兜里拽出一張紙,擤了下鼻子,“這有什么難的?人家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會的話可以去學(xué)?!?/p>
“把你不愛干的事干一輩子?”我說,“這怎么可能?。 ?/p>
母親盯著我看,仿佛從我臉上看見了父親的影子,她總說我的眼睛隨他,因?yàn)槲覀儌z的眼睛都瞎了。她望著我露出無可奈何的一笑。
“知道么兒子?有些人花一輩子去干自己不愛干的事,要比像你這樣隨心所欲,自私地追求夢想勇敢得多!你和你父親都是膽小鬼,你們誰也不肯站上生活的舞臺!”
說完,她抹了一下頭發(fā),站起來拍了拍衣襟,像是要抖掉在這房間里粘上的灰塵,然后她打開門走了。
父親在床上翻了個身,張著大嘴,他臉上潮紅已退,身上的肌肉也都松弛了。他躺在那,像一個戰(zhàn)敗的拳手在場地上昏厥,我常想象他站在他人生最后一個賽場上的樣子,他一定不會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
大約翰說,每個拳手一生能參加多少比賽都有定數(shù),只是那數(shù)字掌握在上帝手里,拳手唯一要做的就是出現(xiàn)在賽場上。我想對于父親來說,那一定很艱難,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癡》里打的比方,關(guān)于死刑犯的死亡和被搶劫者之死,他知不知道這兩種死亡可以同時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呢?就在比賽最后一個回合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懷著尚存的希望倒下去,以為自己還可以重來,但當(dāng)他重新睜開眼睛,有一只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的比賽生涯到此結(jié)束,而未來的日日夜夜也都因此黯淡無光,他就像一個死刑犯那樣毫無希望地等待著注定會死掉的那一天。
父親的呼嚕聲忽低忽高,似乎有痰卡在喉嚨,阻礙他的呼吸,一陣低沉的咕嚕之后,他吸氣的聲音尖銳駭人。我貼近他,看見他“餃子耳”后面的發(fā)叢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切開太陽穴,像一道兇殘的閃電,帶他重回那些澎湃的歲月,我知道他曾經(jīng)熱烈地活過。
我拍了拍他傷痕滿布的手臂,父親睜開眼睛。他自己解下皮帶,從床上爬起,用手撐著床頭柜和衣架,繞步至窗臺邊。他跌跌撞撞走得很快,站在窗前,左臂扶著窗臺,身子靠向窗沿,右手開始摸索褲子上的紐扣,還沒等我反過神,他下半身已經(jīng)覆水難收了。
母親聞聲而至,在門口朝父親大喊大叫,希望喊醒他,但父親再次跌進(jìn)床里,為了不讓他跌破頭,母親事先在床側(cè)圍了一圈枕頭。
“你這下三濫的老混蛋!”母親罵道,“現(xiàn)在只有老天爺能對付你了。”
我讓母親回她自己屋休息,這里我來,她看了眼地板,嘆了口氣。
“對不起兒子,”母親說,“我替這老家伙說,他可把你害苦了?!?/p>
房間里充滿了刺鼻的味道,夾雜著令人反胃的酒氣。我蹲在地上,想起上一次父親醉酒,他在路邊吐得翻江倒海,我走過去剛要拍他的后背,只見他轉(zhuǎn)身,屈膝避開,他像見了鬼似的對準(zhǔn)我的頜骨,給我一記短拳。我趴在路邊,拿頭去撞擊欄桿,以暫時消減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父親酒醒后,他傻乎乎地看著我,跟我道歉。
我跟他說他那一拳打得相當(dāng)漂亮,而他像不認(rèn)識我那樣看著我,要我什么都別說。
“干嗎不呢?”我說,“你的確是個中高手,簡單的對抗可造不出一雙餃子耳。”
“得了吧。”父親說。
“而且你寶刀未老,短拳夠干脆,那可是能打出腦震蕩的短拳?!?/p>
“別說了?!?/p>
“只要一下,就能結(jié)束比賽,”我說,“你為什么從來不跟我講講呢?”
“別說了!”父親雙手抱住頭,等他把手放下,我看見他淚流滿面。
打拳的事他閉口不提,也許他覺得那些事早就過去了,也許他只想留給自己珍惜。我能從趙陽和他兒子趙翔那聽到我父親的光輝歷史,但趙陽說我父親老輸。那個年代拳擊并不流行,比賽多在地下進(jìn)行,叫“暗場決斗”,不少有錢人在上面賭輸贏,那種比賽只要贏一場就夠生活好幾個月,但我父親從不是為了錢才去打比賽,他為自己而戰(zhàn)。沒人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了自己這方面的天賦,人們知道他時,他已經(jīng)是重量級里很不錯的選手了。趙陽說我父親喜歡剛一交手就把對方打倒,而且從不認(rèn)輸,只要對方?jīng)]把他打昏,他就能再站起來,走到對手跟前,他是人們最不樂意碰見的那種拳手。
我看著父親,我見過許多輕易認(rèn)輸?shù)倪x手,他們隨隨便便上臺,不小心挨了一拳,估摸著自己撐不過,或干脆想也不想便開始憐惜自己,趴著不起來了;有天賦的選手當(dāng)然也很多,他們在年輕時大展拳腳,但稍一年長便銷聲匿跡,他們的理智勝過熱情,這種拳手像是從生產(chǎn)線上生產(chǎn)出來似的,一茬接一茬,挑戰(zhàn)著賽場上的另一種存在——像我父親這種存在。
連我也很難做到,倒下去再站起來,我只能撐著盡量別倒,因?yàn)槟悴恢涝僬酒饋碛卸嚯y,你不知道站起來以后自己將要面臨的風(fēng)險(xiǎn)。
父親走下賽場跟母親結(jié)婚,我母親二十歲那年嫁給大他六歲的父親,婚后很快便有了我。那時父親在加工木材廠上班,因?yàn)槌鞘芯o挨森林,伐木叮叮的聲音整日在城市上空回蕩。千禧年過后,運(yùn)送木材的貨車停在工廠門口,把一堆堆原木裝上車,全給運(yùn)走了,接連著好幾個禮拜,晚上,廠里能搬得動的機(jī)械設(shè)備也被抬上車架,露天車廂罩著一層黑色塑料布,車子啟動時,像鼓滿了風(fēng)的帆,駛進(jìn)茫茫黑夜。第二年來了一批開發(fā)商圈地,木材廠的灰磚房變成一扇游樂場的大門,山頂建起觀光纜車,這座樸素的城市突然間變成一個不知悲喜的樂園。大批外來觀光客涌入,把城市里的房價(jià)炒高,把原來像這座城市的一切毀掉,把居住在這里最開始的那一批人擠到市區(qū)邊緣。父親和母親試著經(jīng)營一家餐館,不斷推出符合外地客人口味的食物,后來因?yàn)榉孔觿舆w,他們得了一筆錢,又或許是因?yàn)楦赣H開始酗酒,他們便放棄了餐廳,提前過上老年生活。
父親坐起來,我把茶缸遞給他,里面是牛奶,他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似乎想起來剛剛都發(fā)生了什么,他探頭往地板上瞧,沖著我露出傻乎乎的表情,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
“你走吧?!彼辶饲迳ぷ诱f。
“你得讓我歇會?!蔽艺f。
他盯著我的臉瞧,又盯著我的手臂。大約翰撥開繩圈邁進(jìn)場地時,也這樣瞧看受傷的拳手。
“我沒事,”我說,“我還年輕?!?/p>
“你還年輕,”他眨了眨眼睛,“那你干嗎不繼續(xù)寫你的小說?”
“我只是掙點(diǎn)飯錢,還有老婆孩子得養(yǎng)。”
他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探下身子,伸長手臂,我往邊上坐,只見他從那洞穴般塵網(wǎng)密布的床底下拉出一個鐵盒,盒子里放著一塊布袋,鼓鼓的。
“拿去?!彼巡即M(jìn)我手里。
我拉開布袋側(cè)面的拉鏈,里面全是皺巴巴的錢,最大面值只有五十元。
“你媽給我的酒錢?!彼f,“你拿著零花?!彼皖^瞧了我一眼。
見我把錢揣進(jìn)上衣口袋,他嘿嘿笑了。
我轉(zhuǎn)身拿擦地的水盆。
“放著我來,你回家?!备赣H說。
我只好走了,而就在我出門的剎那,從身后傳來父親的聲音。
“別放棄你的小說,兒子,哪怕你成不了氣候。”
從父親家出來總是黑天,街燈疲憊,星星隱晦不明,而等晨曦到來還為時尚早,但即便如此,我也喜歡那間有父親在的房子,縱然時代變換,他就像風(fēng)云莫測的汪洋里一塊永不隨波逐流的礁石。
“黃蜂”出拳的聲音像倒置瓶中的沙漏。
清脆的左拳,緊跟著一個強(qiáng)勁的右勾拳。我試著跟他拉開距離,看見他用刺拳出擊,重心一直放在后方支撐腿,發(fā)力后重心轉(zhuǎn)回,防護(hù)腰部面部,轉(zhuǎn)身打出勾拳。他漂亮的拳頭一個接一個打來,我被逼到臺腳,他還沒有后退的意思,眼睛像鉤子一樣抓著我,好像我是一條無處可逃的鱒魚。場館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從四面匯集。
我只顧防守,知道自己這樣子跟個縮頭烏龜似的,于是我用腋下夾住“黃蜂”的雙臂,把我們移動到擂臺中央。他結(jié)實(shí)得像一輛裝甲坦克,我推開他。左拳,右拳,再一個左拳,都打在臉上。我穩(wěn)住重心,圍著他轉(zhuǎn),腦袋即使仰著也盯住他紅色的拳套,好像那就是狙擊手唯一能看見的圓心。他的動作放慢了,像是在試探,想摸清我的套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躲過那些要命的直拳,但我就是躲過了。我感覺身體蘇醒過來,而他所有動作都分解成了一個個慢動作,我看見縫隙,一拳打在他肋骨上,側(cè)勾拳擊中他的眉骨,他的小腹就像彈簧床,我找到軸心,打出連環(huán)拳。有人在歡呼,但那些聲音似乎都很遙遠(yuǎn),而這里是唯一的一塊場地。
我揮出我的拳頭,有些不確定。
有人自發(fā)跳上擂臺,他大喊著讓我們分開。
“來場正規(guī)賽,我給你們計(jì)時?!彼麏A在我們中間嚷道,角落里擺上椅子,趙翔擠到我身邊。
“你的鼻子在流血?!彼腥四盟幭溥^來。
“你有什么辦法?”我看著他,他說能搞定,還好我的鼻梁沒被打斷。有人把藥箱推過來,趙翔拿棉棒塞住我的鼻子,又往我臉上涂了層凡士林。
“你看見他的動作了嗎?”我問他。
“你打得不錯?!彼f,“只要別放下你的拳頭?!?/p>
“我可能沒辦法。”
“你有,”趙翔檢查我臉上的傷口,他說,“你得抓住這種機(jī)會?!?/p>
“他是專業(yè)的?!?/p>
“看著我,林弘宇,”他雙手捧著我的臉,我能看見他烏黑的眼珠,“我多希望你能把身體借給我,現(xiàn)在別說喪氣話,該你上場了?!彼呐奈业募绨颉?/p>
趙翔第一天走進(jìn)拳館就被大約翰趕了出去,那時他父親剛?cè)ナ啦痪?,而他一直在大學(xué)里當(dāng)英語老師,每天晚上他都在拳館附近徘徊。我告訴他這樣沒用,因?yàn)樗赣H和大約翰關(guān)系很好,而他父親堅(jiān)決反對他戴拳擊手套;但因?yàn)橼w翔跟我關(guān)系很鐵,我還是幫他混進(jìn)更衣室,等所有人都走光后,我?guī)驹谏炒啊?/p>
他的拳頭就像蝴蝶的翅膀,根本無法躲過重拳追擊,他撐不了多久就得彎腰扶著雙腿大喘氣。我讓他停下,他舉起拳套,挨緊下巴,前后移步,他步伐混亂,重心也不扎實(shí),一看就沒經(jīng)過任何訓(xùn)練,全是在電視上學(xué)得那一套。他沖著沙袋出拳,我叫他快停下。
“你的腕骨就要被你打折了?!蔽覕r在沙袋前,他的拳頭捶打我的雙肩,嘴里嘶嘶哈哈。
“怎么樣?快教我?guī)渍?!?/p>
我教他用后腿重心發(fā)力,沒多一會,他便呼吸急促,大汗淋漓,趴在地上犯了哮喘病。我從他褲袋里摸出氣霧劑,告訴他做深呼吸,然后把噴嘴塞進(jìn)他嘴里,等他緩過來,我們坐在鏡前。
“你知道他為什么不讓你打拳,”我跟趙翔說,“他是想保護(hù)你?!?/p>
趙翔的父親死于搶劫,但我們都不能相信,趙陽重心如千斤頂,擅長出重拳,而且他自己就是很好的應(yīng)急醫(yī),身體一直很健康。趙陽遇害前,他妻子拿著家里所有存款跟一個做投資的商人跑了,因?yàn)橐恢币詠?,他都不能使她滿意。趙陽被發(fā)現(xiàn)時,身上只剩一件單衣,劫匪搶走了所有能代表他的東西,法醫(yī)說他死于暴力撞擊前胸導(dǎo)致的心臟碎裂。
“但是我想打,”趙翔說,“我從小就夢想有一天能站上擂臺?!?/p>
“我知道,但你的肺不夠強(qiáng)大,一場感冒都能把你拖垮?!?/p>
趙翔低下頭,拳館燈光昏暗,他的影子覆蓋住他的臉。
“我爸跟我說過,他總講你父親是怎樣打拳的。他說拳手要有天賦,我總在想什么叫天賦?我想天賦就在我們身體里,我的身體里流淌著拳手的血,弘宇?!?/p>
他抬起頭,我看見鏡子里他短短的頭發(fā),蒼白的臉,戴著眼鏡,穿著寬松的運(yùn)動衫,細(xì)長胳膊和腿像干枯的樹枝伸展在袖外。他身上沒有一處像他父親,但他的眼睛燃燒著,我能看見從他心里濺落的火光。
“只要一場,我就死而無憾了。”趙翔說,“貝多芬是個聾子,尼采是個瘋子!”
我跟他說這跟貝多芬是聾子是兩碼事。
“尼采瘋了,那是上帝叫他發(fā)瘋的?!蔽艺f,“我們沒有趕上好的時代,趙翔?!?/p>
他把頭挨在拳套上,在那黑暗的夾縫中,他講起我們父親的故事。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想知道我的父輩們是如何走上擂臺的,很難想象他們那代人會有什么夢想,我總想當(dāng)然地以為他們只是為了生存,但在內(nèi)心深處,在事實(shí)如湖面浮葉的紛繁表象底下,在我們這代人的血液里,我仍然能感覺到那洶涌的生命之流。我知道他們曾經(jīng)比我們付出了更多,他們曾在如我們這般年輕的歲月中熱烈地活過。
“要是他們還能上場,”我問趙翔,“我們能見證怎樣的戰(zhàn)績?”
“我們不會見證任何戰(zhàn)績,”趙翔說,“現(xiàn)在,該我們上場了?!?/p>
充當(dāng)裁判的學(xué)員站在臺上吹口哨,比賽繼續(xù)。
我在開車,兒子在后座上睡著了,佳英講起了她跟她父母之間的事。
“我三十歲離開家去外地工作,這可給他們嚇壞了,因?yàn)樗麄円恢庇X得我離開家只能去結(jié)婚?!?她看著車子前方說。
“你的父母都是好人?!蔽艺f。
從高速公路下來時,太陽已經(jīng)西偏,我得繞過一條環(huán)山路。從導(dǎo)航上看,距離酒店還很遠(yuǎn),海就在我們右手邊,陽光平鋪在綠色的海面上,從層云中透出的光照耀著近處海岸邊的礁石。挨近路側(cè)每隔十米就有一塊生銹的減速路標(biāo),山體那邊則豎立著當(dāng)心滑坡的警示牌。
車輛顛簸時,我借后視鏡看熟睡中的兒子,并叫佳英拉一下他的衣服,他那因吃太多膨化食品而圓鼓鼓的肚皮正暴露在外。
“瞧他像個古希臘的小雕像。”我說。
“你是個幻想主義者。”佳英轉(zhuǎn)過身說,“因?yàn)槟銢]在我的生活里呆過,我的父母,我總怪他們沒給我更多。他們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或者寄存在明天,而且他們沒耐性,每件事,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開始,但要不了多久就懈怠了,然后開始抱怨命運(yùn),埋怨社會人心,但他們的槍口從來不會對準(zhǔn)他們自己。”
佳英抓著安全帶說:“他們從來不是我學(xué)習(xí)的榜樣。”
“這就是你不接他們的原因?”我告訴佳英,“把父母送進(jìn)養(yǎng)老院?”
“得了吧,少裝好人,”她說,“你沒跟他們生活過,你也沒直視過幾回他們那種眼神!”
“什么眼神?”
“好像他們只為你一個人活著的那種眼神。”佳英說,她的手拉緊安全帶。她喜歡把指甲剪齊,涂上薄薄一層透明指甲油,她每周做兩次手膜。佳英在化妝品店當(dāng)?shù)觊L,面對富有的客人,她會把奢侈的精華液倒在手背上,向他們展示產(chǎn)品神奇的吸收力,保證那些瓶瓶罐罐值得他們口袋里的每一塊錢。她的手非常柔軟,尤其當(dāng)她捧著細(xì)致包裝的小盒子時,好像她會把她身邊的一切都這樣捧在手心,但實(shí)際上,有太多東西她連碰都不敢碰。
“他們把一生的積蓄塞給你,然后說:‘看吧,要不是為了你,我根本用不著活到今天。我真恨他們給我的那些錢!我也恨他們呆過的那些地方,因?yàn)槲业脼檫@些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付出全部代價(jià)!”佳英說,“我也有孩子,但愿我不會變成我父母那樣?!?/p>
“他們只是老了?!蔽艺f。
“誰知道呢?”佳英說,“看看你父親,你一去他那就得半夜才回家。”
“好了,別說了?!?/p>
“不說了?!奔延㈩^靠在椅背上,“我真沒指望你!”
前面是一段下坡路,我踩下加速,車子一路俯沖,佳英尖叫著要我停下,她向后座伸手扶住孩子。我又猛踩剎車,車子停穩(wěn)后,佳英沖我喊道:“你想摔死他嗎!”她打開門,到后座坐好,抱著孩子。
孩子半睡半醒,說他頭疼,佳英瞪我。
“對不起。”我說。
“別跟我道歉。”佳英摟著兒子,望向窗外。
快到酒店時,我接到一通電話,是公司打來的,說我寫的公號文章主編審核沒通過。我說我不在市內(nèi),因?yàn)閮商烨埃乙呀?jīng)開始休假,而那篇文章是我一周前就提交的。那邊把修改意見傳到我手機(jī)上,要我當(dāng)晚處理完。
放下手機(jī),我跟佳英說我想回去。兒子一聽,打了個激靈,大吵大鬧。
“別聽他的!”佳英跟孩子說,“我們按原計(jì)劃,但要是你不聽話,我們就馬上回家?!?/p>
兒子安靜地坐著,一直到酒店門口,佳英都沒看我一眼。等安排好房間,她讓孩子去草坪上的兒童樂園玩,并規(guī)定他只能玩半個小時。
“我沒帶電腦?!蔽腋延⒄f,她站在水池邊洗帶來的蔬菜水果。
“那你也用不著掃了所有人的興,”她說,“用手機(jī)編輯好,再發(fā)給公司處理,這有什么難的?”
“我們出來玩,就是為了遠(yuǎn)離工作?!蔽易叩酱扒罢f,“也許到了該辭職的時候了,這一年我都沒寫什么東西?!?/p>
“好吧,你辭職,然后呢?”佳英問。
我告訴她我可以到拳館當(dāng)陪練,那樣也可以掙錢。
佳英朝我翻了個白眼。
“別說胡話,林弘宇!你能打拳打到幾歲?想想你爸,你難道想提前當(dāng)個酒鬼?”
“別這么說他,”我說,“我給公眾號寫文章,就不能為自己寫作,你該看看他們是怎么打著文學(xué)的旗號糟蹋文化的?!?/p>
“那就別為你自己寫!”她把鍋重重撂在電磁爐上,摁響開關(guān),“你想寫的東西沒人看,大家只想看公眾號?!?/p>
“公眾號是垃圾?!蔽肄D(zhuǎn)身,看見她身后正在冒煙。
“別惹我生氣,林弘宇?!奔延⒊林?,面對墻壁。
“陸佳英,那口鍋!”我指著她身后說。
佳英瞧了眼身后,她木然地拔掉電源,深吸口氣,把鍋摔在地上,然后她走過來,往床上一坐。
“瘋了嗎你!”
“我累了,就這么簡單?!彼粗?,我認(rèn)得她這種眼神。在我寫作之初,我曾描寫過它,那時我還不認(rèn)識佳英,但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座城市,每一棟大廈底下,在白天的長椅和夜晚的沙發(fā)上,我都能看見這些對未來毫無盼望又無可奈何的眼睛。
房間墻壁上掛著愛德華霍珀的畫,一個男人的妻子從后窗中探頭,試圖喚起丈夫的注意,但男人表情凝滯,只盯著遠(yuǎn)方,那里的原野一望無際。畫作名為《四車道公路》。
我面對著這幅畫,佳英躺在床上,腿搭在床邊。我手扶額頭,用膝蓋支撐雙臂,坐在她旁邊。天灰蒙蒙的,太陽沒入最遠(yuǎn)處的山坡,房間里,燒焦的煙塵正旋轉(zhuǎn),角落里散發(fā)著霉味。我說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磥磉@。
“我們本來很開心,但你把它們都?xì)Я??!奔延㈦p手蒙住臉,“你可以寫寫這個,”她對我說,“就寫此時此刻?!?/p>
過了一會,佳英說:“我想知道真有人能描繪我們這個時代嗎?真有人能講清楚我們的生活嗎?”我看見眼淚流出她的眼角,流進(jìn)她的鬢發(fā)。
“我還不想放棄。”我說,我聽見她深深地吸氣。
“看你每天坐在那該死的椅子上,面對一張白紙,我都替你沮喪。你怎么還看不清?”她說,“一個人最要緊的是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放棄,別把自己變得那么可憐!”她起身走向窗臺,我看過,從那里什么遠(yuǎn)景也看不見。
“你沒有天賦?!彼驹诖斑呎f。酒店后面的草坪上,一些孩子在露天樂園里嬉戲。
佳英把鍋撿起來,重新放好,我出門找兒子上來。我在滑梯那發(fā)現(xiàn)他,當(dāng)時他正和一個比他瘦弱的孩子發(fā)生口角,他擰著那小雞崽的領(lǐng)口,把他拽到自己跟前,咬著牙,瞪大眼睛,被曬成棕色的皮膚繃得緊緊的,肚皮露在松緊帶外。他舉起另一只拳頭,向那泣不成聲的孩子示威,然后把他推倒,騎在他身上,照他頭部和腹部一頓狠揍。他就像個欠扁的小怪獸,從他汗涔涔的臉上看得出,他從欺負(fù)弱小這件事上獲得不少樂趣。
我沖過去,推開他,兒子跌坐在草地上,看見是我,他開始打滾。我把他抓到仍在抽噎的孩子跟前,命令他道歉。
“我不!”兒子沖我大喊,然后他當(dāng)著那孩子的面搓自己的拳頭。
我照著他后背拍了一下。
“道歉!別等我揍你!”我說。
這下他才老實(sh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他欺負(fù)的孩子,那孩子已經(jīng)不哭了。兒子忍著眼淚跟他說對不起,說完后,自己抽抽搭搭哭起來。
我告訴兒子只有在賽場上,他可以朝陌生人揮拳頭,也只有在擂臺上,一個人可以把另一個人打倒,而不必說抱歉。
“別給他灌輸這些!”佳英說,“沒人要上擂臺。”她讓孩子去洗漱。
“我只是打個比方?!蔽艺f。
“我不希望孩子這么小就這么暴力?!?/p>
“我也不想?!?/p>
“但有其父必有其子!”佳英說。
我們決定提前返程,兒子因?yàn)轸[情緒,在后座上大叫,踢前面的椅背?!盎厝?!”他踢得越來越起勁,借此發(fā)泄他心中的憤怒,我感到腰腎被連番撞擊。
我左臂擋著眼睛,右臂護(hù)住臉頰,胳膊肘被逼得貼近肋骨,“黃蜂”打來的拳頭像密集的鑼鼓,他不再試探著出拳,每一擊都準(zhǔn)確而果斷。勾拳,勾拳,左勾拳,右勾拳,后退,前進(jìn),后退,前進(jìn),我像木偶被他牽著走,已經(jīng)貼近繩圈,他使出一記強(qiáng)硬的勾拳,粉碎我的重心。我步伐踉蹌,退至場地中央。
我聽見趙翔拍著擂臺朝我大吼,他要我反擊。這時“黃蜂”沖上來,使出一個上勾拳,對準(zhǔn)我的下巴,接著右勾拳,我飛向繩子,一拳接著一拳,我感覺胳膊快被砸碎了,目光無法聚焦,有時我被自己的拳套擊中,而我的腳像深陷泥潭,怎么也抬不起來。我變得越來越矮小,而面前的“黃蜂”肌肉鼓出,被汗水滋養(yǎng),他像個巨人,像一架毫無情面的機(jī)器。
我護(hù)住腹部就無法顧及頭部,有三拳打在我眉骨和眼眶上,我跌倒了,手和膝蓋著地,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但能聽見趙陽往嘴里噴氣霧劑的聲音。我用一只胳膊勾住最底下的一根繩子,血從鼻子里往外冒,那感覺就好像我正在失去什么東西,接著裁判站在我們中間,“黃蜂”回到臺角,我聽見有人在報(bào)數(shù):1,2,3……
裁判靠近我,他三根手指還舉在一旁,我站起來,聽見自己說沒有問題,他走開了?!包S蜂”像一列火車,帶著他閃電般的拳頭,跳躍著沖過來。
“打回去!打回去!”我腳邊的人都在喊。
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黃蜂”逼至角落,躲過兩記重拳,擊打他的軀干,他防護(hù)著,像堅(jiān)固的堡壘。我使出勾拳,看得出他想逃脫,往繩圈中間踱步,我將他推向角落,對準(zhǔn)頭部,哨聲響起。
趙翔擺好椅子,跳上擂臺。
“我不行了,”我跟他說,“一點(diǎn)力氣都沒了?!?/p>
“你能行,”他快速擦干我的身體,“坐好防護(hù),看準(zhǔn)了再出短拳?!?/p>
“我看不清?!?/p>
“你的眼眶被打腫了,”他檢查我的眼睛,“不礙事。”
“媽的,因?yàn)槟悴辉谏厦妫 蔽艺f,“挨揍的不是你!”
“聽我說!”趙翔盯著我,“下一場,要是你還不反擊,就再也有沒機(jī)會了?!?/p>
如果在賽場上你能碰上拳手直立身子出拳,那你算是撿著了,直攻脅下,出勾拳,對方的臉就像擺在那似的,緊接著一記直拳,只要兩秒,比賽結(jié)束。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人,他邁步像獅子一樣穩(wěn)健,出拳像大理石一般堅(jiān)硬,他朝我使出的勾拳,能擊倒一面墻。我讓他在中間轉(zhuǎn)圈,我圍著他不停跳躍,并時不時后退,盡量別退得太遠(yuǎn),但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的手臂和雙腿像生銹的鐵錨,正拉著整艘船,沉入海底。無論我怎樣防守,還是暴露得太多,他的拳頭如暴風(fēng)驟雨,我低下身子,屈膝躲過幾次攻擊,但更多擊打落在我的頭部、胳膊和肋骨上。
我回憶他在臺上的招數(shù),但現(xiàn)實(shí)中,他招招不同。過去和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你永遠(yuǎn)找不到曾經(jīng)的感覺,那些感覺不再重來。我的對手是一頭天然的猛獸,他試探你、蹂躪你,趁你不備發(fā)動襲擊,他要等他折磨夠了,才使出最致命的一拳。
實(shí)際上是三拳,前兩拳使我飛向繩子,最后一記直拳如鉛球般沖進(jìn)下巴,就在那一下里,我突然明白了我在面對著什么。我像站在繩圈外圍的觀眾,知道自己會輸,因?yàn)檫@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賽。
那時我剛到拳館,從更衣室出來,站在一個空出來的沙袋前,望向窗外,一切都按部就班。這時,一個人朝我走來,我稀里糊涂接受他的挑戰(zhàn),可我并不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戰(zhàn)役,甚至不知道它的時長。賽前我也沒有時間親吻拳套祈禱,我毫無準(zhǔn)備,只是曾如觀光客般見過對手打比賽,然而對方卻準(zhǔn)備充足,他了解我的弱點(diǎn),并把這些弱勢拼湊起來,組成一個完整的我。他注定在某一天出現(xiàn),就像令人無法招架的生活。
我的父親,有一天,一拳擊碎了餐廳的玻璃門,血濺了一地,佳英保護(hù)著兒子,我母親在哭。外面下著很大的雨,父親從哭喊聲中跑了出去,我提著他的外衣一路追趕。
雨下得很大,空氣陰冷潮濕,父親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棵柳樹下面,柳條抽打著他憔悴的臉,背面是一片湖。
那時,他剛檢查出肺癌,化療令他的身體虛弱不堪,腫瘤吞吃了他的肌肉和脂肪,藥物反應(yīng)使他整夜抱著馬桶嘔吐。他的眼睛慢慢凹陷,關(guān)節(jié)卻腫脹著,只剩骨頭和疼痛支撐著身體。我把父母接回自己家,父親有一段時間不再喝酒,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沒用,便又開始喝,他酒喝得越多,身子壞得越快。
父親在飯桌上喝酒,佳英非常生氣,她更擔(dān)心兒子。
“他還不到十歲,就看見家里有人就著瓶子喝酒!”
“沒事的,”我說,“不要緊?!?/p>
“什么不要緊?因?yàn)橐粋€人快死了,他就可以什么都不顧了嗎?”
“他沒有快死了,”我說,“他病了?!?/p>
“難道這么拼命死喝能治病?”
兒子用手指蘸滴在桌上的酒,他剛要往嘴里塞,佳英正好從房間出來,她大吼著警告兒子,并把他拉回房。從她嘴里冒出來的咒罵憤怒尖銳,我父母都在餐桌上坐著,我知道她那些話不單是說給孩子聽的。
母親把我叫到廚房,說她打算帶父親回家。
“把他留在這對誰都沒好處,”母親說,“看他這樣子也活不了多久?!?/p>
“別這樣,”我說,“佳英不是那個意思?!?/p>
“她做得沒錯?!蹦赣H說,“孩子還小,犯不著因?yàn)橐粋€要死的人攢下壞習(xí)慣?!彼粗赣H,他正小口抿酒喝,那烈性液體灼燒著他疲乏的器官,使他每喝下去一口都要伸直脖子。
“他故意把自己喝得犯渾,現(xiàn)在他可什么都記不住了?!蹦赣H說,“他死的時候肯定沒什么痛苦,因?yàn)樗淹纯喽剂艚o了他身邊的人,所以我們還是回去,好讓你們過你們的生活。”
“別這樣?!蔽野竽赣H,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活了一把年紀(jì),才知道有些人,你沒辦法改變他。”母親說,“事實(shí)上,你沒辦法改變?nèi)魏稳?,包括你自己。與其這樣,倒不如讓他以他自己想要的方式結(jié)束?!?/p>
我給父親披上衣服,讓他跟我回家,但他不肯走,一個人扶著樹干,用手捂著胸口,我勸他跟我回家,他就是不肯。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跟我講起了他過去的生活,講他如何站在拳擊場上,面對各色各樣的對手。他的手還在流血,血混著雨水從他指尖上滑落,滴入泥土,可他像什么也感覺不到,渾身發(fā)抖,嘴里說著即使酒精也難以化解的、烙印在他心頭上的那些事情。他扶著樹干站著,目光變得柔和,我又看見他太陽穴附近的傷疤,在光禿禿的腦袋上,那道疤非常醒目。
“你會好起來的,”我跟他說,“等你好了,我?guī)闳ト^看看?!?/p>
“我不會好起來了?!备赣H說。
“你會的,你會好起來?!?/p>
“我得的可是癌癥?!?/p>
“那也會好起來?!蔽曳鲋母觳?,“求求你跟我回家吧,別在這淋雨?!?/p>
他站著不動。
“求求你了,”我說,“求求你了,回家吧?!?/p>
他盯著我看。
“你這是干什么!你想死嗎?”我朝他大叫,“你想死在這嗎?跟個膽小鬼似的死在這嗎?”我拿腳猛踢樹干,樹枝和父親,還有大地一起顫抖。
他看著我,雨水順著他消瘦的臉一直往下淌,那是第一次。
“兒子,我不想活著?!彼艺f。
雨落在湖面上,岸邊伸展著綠色的浮萍,荷花含苞待放。父親看著我的眼睛,我跪在那棵柳樹底下,捶打自己的額頭,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扯著嗓子哭嚎。最后,父親伸出他冰冷的手指,我們手拉著手走回家。
我倒在繩圈外,趙翔扶著我的腦袋,我下意識去夠繩子,先從那底下把上半身轉(zhuǎn)回來。裁判走過來問我怎么樣,他想停止比賽,我勾住繩圈又站了起來。我多希望我父親出現(xiàn)在拳館,多希望他此刻就站在臺下,而不是被埋在冰冷的石頭下面。父親走后不久,佳英和我簽署了離婚協(xié)議,她從家里搬走,帶著孩子和她父母住在一起,第二年她重新嫁人,全家遷往外地。
右拳,左拳,右拳,勾拳,直拳,勾拳,直拳,他有一雙機(jī)械般的手臂,我得靠著繩圈站穩(wěn)身體,出勾拳,沒擊中。左拳,右拳,左拳,右拳,我打出左拳,被一記勾拳擊中,他的底盤穩(wěn)如泰山,我倒在泰山腳下。
我癱坐在角落,從來沒這樣累過,他每一記打在我身上的拳頭,都像打在我心里,打在我心上最脆弱的那個部分。做一個拳手,你每天都得面對這樣的問題:假如遇到一個比你更好的對手,更年輕,更強(qiáng)壯,更有經(jīng)驗(yàn),你怎么辦?即使你征戰(zhàn)多年,獎牌堆滿屋子,但有一天當(dāng)你老了,當(dāng)輝煌不再,你怎么辦?
我用拳頭支撐著身體,我得站起來,重新站起來,無論如何再站起來。
我知道我為什么不肯參加大約翰提議的比賽,因?yàn)槲也恍枰K場的鈴聲。
趙翔走進(jìn)大約翰辦公室,大約翰瞧了他一眼,就往外走,趙翔跟在他身后。
“我會交錢,”趙翔說,“拿我當(dāng)個普通學(xué)員?!?/p>
“不行!”大約翰說。
“我保證不會在你拳館里出毛病?!?/p>
“你說了不算,孩子,”他看了一眼趙翔,搖搖頭,“聽聽你自己喘氣的聲音?!?/p>
“說不定打拳會有幫助?!?/p>
“聽著,”大約翰說,“我知道你還想打比賽,但是忘了這些事吧,你父親曾在這里工作,可你連他那關(guān)都過不去。”
趙翔繼續(xù)跟著他。
“你是怎么了?”大約翰吼道,“我不想害死你!”
“不會的,”趙翔說,“你是在幫我?!?/p>
從那以后,趙翔每天都來拳館,大約翰不讓他進(jìn)來,他就坐在對面花壇邊的長椅上。他一下班就跑來,拳館開到晚上十一點(diǎn),他就坐在那等到關(guān)門。路燈點(diǎn)亮,大街上冷冷清清,他身后的餐廳剛打烊,店員將門口的遮陽傘合上,把椅子倒扣在露天餐桌上。我從更衣室出來,看見趙翔一個人坐著,燈光照射著法國梧桐層層疊疊的葉片,將陰影鋪在孤單的長椅上?;▔車苑N了一圈鳶尾花,花瓣已經(jīng)枯萎。
整整三個月,他就那么坐著,風(fēng)雨無阻,大約翰終于在一天傍晚推開拳館的門,招呼他進(jìn)來。他把他領(lǐng)到鏡子前面,分配給他一個教練,但大約翰沒收他的錢。
現(xiàn)在,差不多拳館里所有人都會用趙翔的氣霧劑幫他救命了。
“我真搞不懂你,”我跟趙翔說,“你就這么死乞白賴地闖進(jìn)來了?!?/p>
我們在餐廳里坐著,趙翔越過花壇看對面拳館,入夜以后,店里播放起貝多芬的鋼琴曲。
“打拳一直是我的夢想來著,”他說,“就像你想寫小說,講講你是怎么寫作的?”
“沒什么好講的,”我說,“你拿張白紙,想辦法填滿它。”
“我當(dāng)初在那個長椅上坐著,看見有人在里面打拳,那簡直兩個世界。”
“我經(jīng)常夢見一座房子。”
“什么房子?”
“兩邊是高高的蘆葦,中間有一條羊腸小路,路的盡頭有一座房子,像荒野里的小木屋。從門窗那透出一點(diǎn)光,里面全是文學(xué)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海明威,有紀(jì)德,米蘭昆德拉,奧康納,茨威格等等這些人。”
趙翔聽著。
“我總夢見自己走到門口,看見燈火,聽見屋里的喧嘩,但那扇門我從沒打開過。”
“有一天會打開的?!壁w翔說,“只要你不放棄?!?/p>
我們干杯。
“這樣也算幸福了,”我說,“你在椅子上坐著,我知道大約翰早晚會給你開門,他不得不把門給你敞開?!?/p>
“現(xiàn)在我可做不出那樣的事了?!?/p>
“我們正在干的事,將來的我們也干不出來。”我問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趙翔說要是他不打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
“非如此不可?!壁w翔說。
樂曲達(dá)到高潮時,我們再次碰杯。
“我爸總說你爸是個好樣的,他是真正的拳手。要是我們早出生幾年,說不定能看見他站在擂臺上,如今的拳賽簡直沒法看?!?/p>
“現(xiàn)在的拳賽都挺兇狠。”我說。
“那是給膽小鬼看的比賽,觀眾想看一個拳手被打到流血吸氧?,F(xiàn)在的人,他們愛那些殘忍的玩意兒,拳手只有配合他們。”趙翔說,“拳擊比賽背后還有‘雙重騙局,總之是為了分到更多錢,一旦這樣,就沒有好的比賽了。你根本看不到好的比賽?!?/p>
“怪沒勁的?!蔽艺f。
“好的比賽只存在于我們父輩那個年代,不管怎么說,我們都來遲了?!壁w翔說,“要是我們還有夢想,也是被踐踏過的夢想?!?/p>
“你有什么辦法?”
“我沒有任何辦法?!?/p>
我只記得自己重重地跌在擂臺上,擂臺正在變大,有天安門廣場那么大,我看見“黃蜂”停在我面前,像一輛大型坦克車。
我父親站在一個角上,他的教練抓住繩圈站著,年紀(jì)同他差不多。觀眾圍在臺下,趙陽肩上搭著一條白毛巾,他不看我父親,只盯著那外號叫“鐵腕”的拳手看。對方正轉(zhuǎn)過身,露出松懈但結(jié)實(shí)的胸肌,脖頸上的肌肉緊連耳后,像敦實(shí)的土坡,他的肩膀已經(jīng)緊張起來,那里的塊肌像層層鎧甲,下巴往里收緊,眉毛因?yàn)檠劬﹂L期的貫注而向中間積聚。這不是一個好對付的拳手。
鐘聲打響后,兩個人移動到賽場中央。我父親率先出擊,他離“鐵腕”很近,左勾拳打到對手下巴,“鐵腕”后退兩步,等他的對手靠得足夠近時,直拳打入脅下,但他不把直拳收回來,而用它勾住對手,使距離拉近,以便使出兩記上勾拳。接著他們圍著場地用直拳互相打,我父親出右拳擊中對方頭部后,他使出組合拳。臺下爆發(fā)一陣歡呼。
“追擊他,對,就這么打!”他的教練嚷道。
“鐵腕”盯著父親的拳套,對臉上挨拳無動于衷,他在等機(jī)會,再次將父親穩(wěn)住,朝他肩膀打,上勾拳打在肝上,像一次爆破?,F(xiàn)在他全身都充滿了緊繃的斗志,皮膚像橡皮筋似的捆扎著肌肉。他之前主動挨下的拳頭都只是熱身,希望點(diǎn)燃身體反擊的憤怒,從而使他的拳頭充滿火藥味,接下來,他要把對手困到邊緣。
“閃開!”父親的教練喊道。
“鐵腕”有他自己的節(jié)奏,他在自己節(jié)奏的邊緣形成一個旋渦,下面是無底深淵,只要貼近他,父親總要被戲弄幾圈,圍著場地跑,打出直拳。他攔下“鐵腕”的一只手臂,轉(zhuǎn)身,用勾拳擊打他肩膀和背部,使他無法抽身,勾拳對準(zhǔn)他的眼睛,裁判夾在他們中間。
父親回到角上,趙陽把水瓶塞進(jìn)他嘴里,教練上來提醒他不要中計(jì),看準(zhǔn)了再縮短距離,不要打進(jìn)對手的節(jié)奏里。
父親在“鐵腕”面前跳躍,像剛出水的銀魚,“鐵腕”晃了晃腦袋,拿他當(dāng)小丑。父親靠近他,出一記重拳,他像趕虱子似的推開他。后退,閃避,他讓父親盡情施展,像把披風(fēng)掛在臀部的斗牛士,揮舞著裙子般的披風(fēng),讓公牛圍著打轉(zhuǎn)。直到他臉上挨了一記利落的短拳,“鐵腕”的教練大喊:“時候到了!別磨蹭!”他又挨了父親一記勾拳。
“離開那!”父親的教練嚷道。
“鐵腕”把父親逼到角落,父親使左右拳,像給他撓癢似的?!拌F腕”彎曲膝蓋,擺開右拳,后背的肌肉像風(fēng)琴的拉擺,重拳直擊頭部。父親失去重心,倒向繩圈,上勾拳持續(xù)擊打著肋骨,“鐵腕”能聽見父親痛苦的叫聲。臺下唏噓一片。
父親的教練捂著腦袋,他進(jìn)來時穿著一件皮外套,現(xiàn)在他把外衣抓在手上。
一個回合結(jié)束,裁判要兩個拳手分開。
“我還沒怎么樣?!备赣H說。
“你被打慘了。”教練問,“肋骨斷了嗎?”
趙陽拉下毛巾幫父親擦拭身體和頭部。
“深呼吸,”教練引導(dǎo)他,“想想你自己的節(jié)奏,他不會輕易出擊,你的手肘呢?做好防守!”
父親繼續(xù)移步、跳躍,他看上去不怎么強(qiáng)壯,脖子勻稱,手臂也勻稱,看上去毫無攻擊性,即使他全力出擊,也沒有“鐵腕”臉上那種嚇人的表情。他的眉頭不會積聚,眼神憂郁深邃。
父親躲過“鐵腕”的刺拳,拳頭劃過的風(fēng)聲緊貼著他的臉,他跳躍,向后閃身,左直拳,右直拳,靠近對手。勾拳像臺下震天的吶喊,父親先出快拳,后面的拳頭逐漸變慢,變得越來越有爆發(fā)力,像從四面八方奔來的牛角?!拌F腕”緊咬護(hù)齒,插空打一記低拳。
“臟東西!”父親的教練手捶擂臺,裁判發(fā)出警告。
“鐵腕”抱住父親的頭,把腹部空出來供他擊打,但距離太近,父親的拳頭難以施展,“鐵腕”把父親拋向繩圈,趁他在彈勁中還未回過神來,一拳將父親擊倒。教練捶著擂臺大叫,裁判再次警告。
臺下有人打口哨。
“鐵腕”打出重拳,他想盡快結(jié)束比賽。父親的護(hù)齒被打飛出去,他站在“鐵腕”面前,雙腳像兩根白楊樹枝,他的身體在重拳下一會向左,一會向右,從鼻子里流出的血濺到臉上、身上、場地上,他的耳朵也破了,紅腫處正滲出血。“鐵腕”的拳頭子彈般落在父親身上,刺拳打得他暈頭轉(zhuǎn)向,直拳讓他打一個趔趄,一拳又一拳,父親的手臂只能端到腰,頭部整個暴露,他的腿像嵌進(jìn)木板里的鋼釘,無法重新抬起來。右拳,上勾拳,他脖子像彈簧,把腦袋拉回,右拳打在頭部,緊接著又一記右拳,父親屈身反擊對手小腹。他沒注意,從側(cè)面來的勾拳像一列呼嘯的火車。他跌倒在地。
裁判開始報(bào)數(shù),父親往場地的另一側(cè)爬,血從他眼睛那往外淌,滴在擂臺上。趙陽擺手勢讓他趴著,教練攥著拳頭盯著父親,只見他爬到靠近繩圈的位置,把護(hù)齒撿起來,塞進(jìn)嘴里。
裁判喊到九,父親站了起來。
左拳,右拳,他抱住“鐵腕”,“鐵腕”推開他,勾拳,勾拳,前進(jìn),短拳,速度和力量,對父親來說一切已接近尾聲,拳頭不斷擊打著他的左眼,他知道他的眼睛就要保不住了。
“讓他停下!”趙陽對教練大喊。
“他還能打?!?/p>
“再打會出事,”趙陽嚷道,“他根本不是對手,他眼睛快不行了!”
“讓他試試吧?!苯叹氄f,他的衣服丟在地上,他盯緊他的拳手。
擂臺上只剩下拳套打在身上的聲音,一下又一下,那聲音蓋過了憤怒的人群,臺下呼聲越高,“鐵腕”的拳頭越重,他想用拳頭熄滅這些聲音。看上去,這只是一場兇殘的肉搏,但有一個虛弱的選手一直站著,他還試圖進(jìn)攻,一次次逼近對手,又一次次被驅(qū)逐。拳套擊打著身體,那上面是經(jīng)年累月形成的肌肉,無法僅用幾拳便打散,相反,拳頭恰恰增強(qiáng)了肌肉的韌勁。拳頭打在身體上,實(shí)際是想擊潰一個人的精神,只有建立在精神上的擂臺,考驗(yàn)著人心里面的東西。
鐘聲響起,選手上場,裁判倒計(jì)時,一個回合結(jié)束,下一個回合開始。
父親站在臺上,這是第十五個回合。
教練盯著他的拳手,站在他眼前,他知道父親幾乎什么也看不見。
“好樣的!”他對父親說,“你很了不起!聽著,不管結(jié)果如何……”他拿袖子擦眼睛,汗水浸濕了腋窩,從襯衫里透出來。
父親把疲憊的拳套放在教練肩膀上,對他說他很感激他沒有叫停比賽。
猛拳如電閃雷鳴,左,右,勾拳,上,側(cè),他就是不倒下。沒人知道支撐他的是什么東西,拳場無輸贏,并不是說輸贏不存在,而是在這樣的時刻,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他仍揮動著拳頭,而這拳頭都已經(jīng)舉不過頭頂,他仍邁步進(jìn)攻,可他的腿早已重若千鈞,他依然承受著對手準(zhǔn)確而致命的短拳,但他根本不能戰(zhàn)勝他,雖然他不能戰(zhàn)勝他,雖然他看不清,血還在往下淌,觀眾看著他的臉,卻不明白他的神情。他應(yīng)該進(jìn)醫(yī)院搶救,生命正在流逝,但他的氣息在護(hù)齒和牙縫中間保持著。上勾拳擊中“鐵腕”的下巴,“鐵腕”倒向繩圈。
他向父親走來。
“趴下!”趙陽朝父親狂吼,“趴下!”
左拳,右拳,“鐵腕”一只手擎住父親的頭部,騰出右手,向后擺,他的右拳蓄滿了彈藥,出擊。
教練和趙陽跳上擂臺,賽場的白熾燈發(fā)出微弱的光,像被烏云遮蔽的太陽。
打拳意味著什么?只有拳手有資格說,像徒手攀巖登上山巔的人,人們會問,他們爬上去干什么?
我看見大約翰從繩圈中間跨進(jìn)來,跟“黃蜂”說了些什么,然后他轉(zhuǎn)身回來,雙手放在我頭下墊著……趙翔說他會在對面的那家餐廳等我。
“你打得不錯?!贝蠹s翰說,“你的對手并不簡單。”
“我輸了?!蔽艺f,“再堅(jiān)持下去也只是會輸?!?/p>
“你缺少一點(diǎn)實(shí)戰(zhàn)經(jīng)驗(yàn)?!?/p>
“你是怎么從拳場上下來的?”我問大約翰,聽說他參加過世界級比賽。
他一直是賽場上的常勝將軍,大約翰說,直到有一次他被人一拳擊倒在第十個回合。他的腿很重,裁判喊停后,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站起來,回家見到妻子和孩子,他就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后來他又?jǐn)鄶嗬m(xù)續(xù)打了五六場比賽,但他犯了失眠癥,整夜睡不著,想他買下的房子,等待交付的賬單,還剩下多少存款,想他的妻子和孩子,為他們將來的生活焦慮。
“我沒受過什么重傷,”大約翰說,“我只是自己敗下來。比賽不像電影里演的那樣,當(dāng)你想到家人或你自己的生活,就能從中汲取力量,根本不行。在賽場上你必須什么也不想,你必須忘記自己生活在世俗當(dāng)中,不然那些東西會把你耗盡,讓你在場上精神渙散,目光呆滯。”
“但我控制不了不去想那些事?!贝蠹s翰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
“人家說當(dāng)拳手需要天賦。”我說。
“那很難說,”大約翰吐出一口煙,“畢竟擂臺上沒真正的贏家,只有印象。人們總會記住這樣的人,他們不停地戰(zhàn)斗,當(dāng)手腳失去力量,干脆用膝蓋行走,就是不倒下。那才算天賦?!?/p>
“但當(dāng)你覺得你擁有太多,”大約翰說,“你就沒有那個勇氣了?!?/p>
我離開拳館時,大約翰仍背靠擂臺,站在那默默吸煙。場館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他背對著鏡子,從窗外照進(jìn)來的光停在他身前的舉重器械上。他租住的房子就在這附近,現(xiàn)在他一個人住。
推開拳館大門,趙翔正在露天陽傘底下坐著,他向我揮揮手,我繞過花壇,朝他跑去。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