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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樣年華

2020-10-29 05:43:32王祥夫
長城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王師傅廠長琵琶

王祥夫

1

金米是在這個小縣城長大的。

也可以說,她從小是在二店里邊跑來跑去長大的。

金米的母親就是齊秀珍,在這個小縣城不認識齊秀珍的人可能不多。

怎么說呢,在這個小縣城,人們都把這家商店叫做“百貨二店”,那么“百貨一店”在什么地方呢?許多的人都不知道。這個二店就在西門外的十字路口西北角,是這個小縣城里最大的百貨店。有大櫥窗,六個大櫥窗,這很氣派,而別家就沒有,那時候的大櫥窗到了夜里還會被漆成綠色的折疊式木板護窗拉住,白天再“嘩啦嘩啦”拉開。因為百貨二店是新店,所以貨也全,有什么新貨會先在櫥窗里展出來,所以櫥窗外經(jīng)常站滿了人在那里看,飛鴿牌自行車,鳳凰牌自行車,永久牌自行車,還有蜜蜂牌縫紉機,熊貓牌十二燈收音機,這收音機可真是太牛了,也只是擺在那里讓人們參觀參觀,一般人家的收音機有個三燈五燈就足夠了,誰敢用十二個燈的收音機?恐怕市長家也沒有這種十二個燈的。擺在櫥窗里的貨都是些搶手貨,不是人人都能買到手的,是需要供應證和特批。二店既是這個小縣城最大的百貨商店,能來這里上班的人好像是,怎么說呢,都不是一般人,都很牛。女孩子,個頭要好,又要模樣說得過去才可以來這里,所以,她們的眉目之間就時不時地會流露出一種優(yōu)越感,看人的眼光是飄忽的,好像是在看你又不在看你,而是看你身后的什么東西。這樣一來呢,她們就好像是高人一等,但即使是這樣,許多人還是很喜歡和她們套近乎,因為她們會把店里的小道消息告訴別人?!拔覀兊辍!彼齻儎硬粍泳蜁@樣說,有點自豪,又像是有那么點居高臨下,是“我們”“你們”而不是“咱們”。她們會告訴關(guān)系好的人店里最近來了什么搶手貨,最近要處理什么貨,快過年的時候這種消息十分誘人,比如,店里來了連在上海都十分時髦的某種鞋子或某種布,華達呢,斜紋的那種,的確良,深灰的那種,都是時髦貨,還有那種牛毛黃的寬道條絨也來了,給孩子們過年做條褲子最好不過了,耐磨,到褲子穿破了還能裁出幾個鞋面,還有小碎花的上?;ú迹€有進口的長絨印度棉花,這些都是搶手貨,去遲了就買不上。但是呢,去早了你也許還是買不上,服務(wù)員都會給自己留一手,把朋友們托她們買的會早早裁好一卷一卷放在柜臺下邊。店里來了新貨的消息一般人不會知道,知道的人就會早早趕了去,那時候買什么東西都要排長隊。收款找零都是總臺的事,也就是,你在這邊賣貨的柜臺上交了錢,這邊柜臺的服務(wù)員會把你的錢用夾子連發(fā)票夾好通過頭上邊蜘蛛網(wǎng)一樣的鐵絲用力那么一送,“嘩啦”一聲送到總收款臺那里,那邊會很快算好,找了零,再用夾子夾好找好的零錢用力往過一送,“嘩啦”一聲,又送到了柜臺這邊。那個總臺要比所有的柜臺都高那么些,因為高,才能把夾了零錢和發(fā)票的夾子“嘩啦嘩啦”地送到四面八方的柜臺。這就像是一張蜘蛛網(wǎng),上邊的鐵絲繃得很緊,十多根吧,每一根都通向店里各個柜臺,坐在總臺上邊的人就像是一只大蜘蛛,齊秀珍就是站總臺的,是這個小縣城里出了名的人物,一是她漂亮,二是她手腳麻利。當會計容易,但當個能站這種總臺的會計可不容易,那年商業(yè)系統(tǒng)大比武,可了不得了,什么都要比一比。比裁布,六尺八尺或幾丈幾丈,參加比賽的只用兩只手,就像是手上有尺子,要多麻利就有多麻利地一拉一拉,“嘶啦”一聲拉下來,量一下,是分毫不差。賣糖果的,一斤二斤糖果,或六斤八斤,就全憑手抓,一把一把地抓到秤上,一過秤,幾乎是分兩不差。而齊秀珍呢,是在一分鐘內(nèi)就把十多個收錢找零的活兒做得麻麻利利、清清爽爽。十多個柜臺的服務(wù)員發(fā)一聲喊,幾乎是同時,一個接一個把錢用發(fā)票卷了通過頭頂?shù)蔫F絲“嘩啦”一聲“嘩啦”一聲又“嘩啦”一聲打過來,齊秀珍這邊真是麻利,兩只手左右開弓,一刻不停在心里加減乘除,把紙卷取下來,核實錢數(shù)找零再卷在紙卷里再把紙卷打出去,十多個收錢找零只用了一分鐘。這一來,齊秀珍可就出了大名,一是快,二是一點差錯都沒有。那個姓白的副市長還接見了她,白副市長的鼻子奇大且紅,把她的手握了好久,都握出汗了。白市長還對她說要她做好準備去北京參加比賽,這消息一下子就傳遍了全縣城。齊秀珍呢,都想好了去北京穿什么衣服,頭發(fā)呢,也要重新做一做,往短了剪一點,再往里卷一卷,人就會顯得特別精神。齊秀珍還特意準備了全國糧票,那時候吃飯要糧票,但一般人手里只有地方糧票,地方糧票就只能在你待的那個地方吃,要是去北京,你必須得有全國糧票,齊秀珍是個有心人,她把糧票都準備好了,夾在那本紅紅的《毛主席語錄》里。這時候沒人讀這種書了,以前是人手一本走到哪里拿到哪里,現(xiàn)在是,一下子都不見了,沒有人再在手里拿這么一本紅塑料皮的小書,齊秀珍就用它來夾東西,糧票啊,零錢啊,照片啊什么的。但去北京的事后來黃了,沒人再提去北京參加比武的事了,這多少讓齊秀珍有些失望。齊秀珍長得也漂亮,白白凈凈,她那張臉是民間喜歡說的“銀盤大臉”,遠看是白白的,近看也是白白的,人們常說的“一白遮百丑”可能就是在說齊秀珍。齊秀珍在商業(yè)比武上拿了第一,接下來呢,勞模當然要給她,去二店買東西的人沒人沒見過她,因為她坐在高處,人們就說,這就是齊秀珍這就是齊秀珍。久而久之,她是這個小縣城的名人了,走到哪里人們幾乎都認識她。日子過得真是快,齊秀珍只有一個姑娘,不知不覺也大了,長得跟齊秀珍幾乎一模一樣,白白的,也是那種大臉盤,好像是,要比齊秀珍更清秀一點。人們都奇怪,齊秀珍的姑娘怎么突然就大了呢,怎么就一下子長成了個大姑娘。再往后呢,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齊秀珍的姑娘也上班了,居然也在二店。齊秀珍的姑娘名叫金米。

“這就是齊秀珍的姑娘。”有人見著金米,會說這么一句。

“看人家那肉皮兒。”有人說,這幾近于贊嘆了。

金米長得可是真白凈,個頭也好。

“比她媽還漂亮。”有人又說了,“人長得這么漂亮就應該去賓館工作,怎么不去賓館呢?”在這個小縣城里,人們都認為漂亮的女孩子就應該去賓館工作,能住賓館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而且,在那地方還能見到許多外國人,弄不好還會換到外匯券,所以,在這個小縣城,漂亮的姑娘也都向往著賓館。

“誰去那地方,倒馬桶刷馬桶有什么好。”金米說。

金米好像是和別人不一樣,那個賓館前幾天她還去過,她有個同學在那個賓館上班,快過春節(jié)了,打來電話要金米去她那里洗澡。這好像是一種特權(quán),在賓館工作的那些人可以悄悄讓朋友們到賓館來洗一下澡,這時候客人不多,開個房間進去洗就行。金米去賓館洗了澡,賓館專用浴液真是噴香噴香的。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同事們聞到金米身上的香味了,說:“咦,你怎么這么香???”金米對旁邊的人說:“我洗過澡了,在賓館洗的?!笨爝^春節(jié)的時候百貨店里甭提有多忙,為了讓人們有時間忙年貨,下班的時間都往后推了一個鐘頭,店里還要抽出一些人幫助旁邊的新華書店去賣年畫,快過年了,買年畫的人可真是多,鄉(xiāng)下的人也都來了。店里的人們都說:“這連洗個澡的時間都沒有了,有錢沒錢洗澡過年,總得讓人們洗個澡啊?!苯鹈自谂赃咇R上又接了話:“我洗了,剛在賓館洗過了?!?/p>

晚上,吃過飯,金米對她母親說:“王麗華怎么就進了賓館呢,就她那樣?”

金米賓館的那個同學叫王麗華,父親是自來水公司的主任。

“有幾個自來水公司主任?”齊秀珍說話了。

金米對著鏡子正梳頭,她把梳子朝鏡子上使勁一摔,“砰”的一聲?!拔疫€不去呢,她帶皮吃雞蛋,從小就是個傻子。”

“你說誰?誰?”齊秀珍看著金米。

“就這個王麗華啊,帶皮吃雞蛋?!苯鹈渍f。

“怎么會?帶皮吃雞蛋?那怎么吃?”齊秀珍說。

“把煮熟的雞蛋拿過來就是一口,連皮帶殼嚼了吃?!苯鹈渍f。

“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齊秀珍說。

“我們上小學時候的事?!苯鹈渍f。

“不會吧,她爸還是自來水公司的主任呢?!饼R秀珍說。

“這跟自來水公司主任有什么關(guān)系?”金米說。

“怎么回事?不會連雞蛋都沒吃過吧?”齊秀珍出神了。

“不過,二店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得了的?!苯鹈子肿约喊言捳f了回來。

“你明白這個就好?!饼R秀珍說,“這得感謝于主任?!?/p>

就這個百貨二店,在這個縣城,可了不得,誰家鄉(xiāng)來了親戚,買東西不買東西先不說,是一定要領(lǐng)著先去二店轉(zhuǎn)轉(zhuǎn),誰家要辦什么事,紅事也好白事也好,也都要去二店。二店是一座紅色的三層建筑,那時候還時興紅磚,紅紅的。它的北邊是一家新華書店,也是紅磚建筑,紅紅的,緊靠著書店是圖書館,圖書館是個二層老樓,通過細細的一道木樓梯上去,“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路響。圖書館的下邊很小很窄,上去就大了,里邊很安靜,都是讀書的人在那里看書。因為天熱,看書的在看書,不看書的在那里打瞌睡,那個胖胖的圖書管理員就整天坐在那里打瞌睡,他是個印尼華僑,說話有點怪,他用一本書遮著臉,猛看像是在那里讀書,其實早已經(jīng)睡著了。一只蒼蠅,飛過來,飛過去,這就讓圖書館顯得更安靜。過了圖書館,再往北,就是這個小縣城的公園了,公園不大,里邊卻有兩個湖,一個在西邊,叫西湖,一個在東邊,當然就叫了東湖。這個公園不大,動靜卻不小,因為里頭養(yǎng)著一頭獅子和一頭狼,獅子是天天一到時間就要叫,是十分的有規(guī)律,白天叫無所謂,到了夜里它叫,就傳得很遠,它的叫聲像是有幾分憤憤不平,一聲一聲地傳到人們的耳朵里,人們在睡夢里聽著它的叫聲,同時呢,還能聽到這個小縣城西邊鐵道上駛過的火車的叫聲。那頭狼,當然也要叫,狼叫好像是沒有什么規(guī)律,但不好聽,鬼哭狼嚎這個詞原是說它叫得難聽。獅子和狼的飼養(yǎng)員是個女的,名叫劉桂芬,人可真是瘦,卻總是說臟話,她一邊把一塊一塊的肉扔給籠子里的狼一邊在嘴里說:“X你個媽的,人還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頓下頓都是肉!”她去喂獅子,把一塊又一塊的肉扔給獅子,嘴里也是這話,“X你個媽的,人還吃不上呢,你倒天天都是肉!”就這個劉桂芬,她男人是個片警,姓吳,人們就叫他“吳片警”。吳片警的工作就是整天在他負責的那片地方走來走去,他幾乎誰都認識,幾乎和誰都相處得很好,整天笑瞇瞇的,從來都不見他和誰發(fā)脾氣,說話總是和和氣氣的,又喜歡幫助人。劉桂芬和她男人吳片警,兩個人長得都不怎么樣,生下一子一女卻長得出奇地漂亮,后來他們的女孩兒去了省電視臺做主播。先是上了藝校,藝校老師說這可是個好苗子,個頭好人樣好嗓子也好,以后會是個角兒,想不到她學校畢業(yè)后去了電視臺,一下子就紅了。“看,我姑娘?!庇袝r候吳片警會突然停下手里的事,比如他正在和別人打撲克,他會停一下,看那邊的電視,別人也會跟上看,那時候還沒有彩色電視,黑白的。他對人們說:“這聲音怎么會這么好聽呢?”久而久之,人們都知道了著名電視主持人吳繼紅是劉桂芬和吳片警的女兒,這在小縣城也算是件大事,到了后來,縣里有什么活動,總是想讓吳繼紅回來給捧捧場,但吳繼紅總是回不來。吳片警的老婆劉桂芬早已經(jīng)不喂獅子和狼了,人也發(fā)福了,胖胖的,坐在那里曬太陽,有時候會突然說:“聽,叫呢。”她在說什么,什么在叫?人們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聽到公園的獅子叫了,雖然她的家離公園有好一段距離,但她能聽到。有時候晚上睡覺她會突然說:“聽,叫呢?!彪m然退休了,她有時候還會回去看看那兩頭獅子和狼。她站在籠子外一說話,“X你個媽的,人還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頓下頓都是肉”,那獅子馬上就不轉(zhuǎn)圈了,停住了,直看她,她站在那里,也一動不動,也看它。獅子和人一樣,也老了,但叫聲還很洪亮。獅子的叫聲說難聽也不難聽,但獅子叫的時候還是會有人說:“又叫又叫,難聽死了!”公園里最最難聽的叫聲其實是孔雀的叫聲,真是難聽死了,一聲聲大驚小怪,像是受了什么驚嚇,很像是那種動輒大驚小怪的女人發(fā)出的驚叫。這是百貨二店的北邊。百貨二店的西邊呢,緊靠著二店西邊的就是這個縣城的紅會堂,縣城里有什么重要的會都會在這里召開,那時候人們特別熱衷于開會,開會可以改善生活,敲鑼打鼓,紅旗招展,因為這種激烈的聲音和一片紅的色彩,就好像這個小縣城真有了什么喜事,而且,一有什么會議,還會把花紅柳綠的標語貼得到處都是,每到這種時候文化館的老柴就有了事。因為他的毛筆字寫得特別好,所以,一有什么事就讓他來寫,還會有兩個人給他打下手,一個裁紙研墨,另一個把老柴寫好的字拿到一邊去晾著,再把沒有寫過的梅紅紙拿過來,兩手都是紅的。老柴臉白白的,人好像是有什么病,說話一急了就喘,再急了就結(jié)巴,老柴看上去歲數(shù)不小了,其實他歲數(shù)不大。老柴在小縣城里是個吃香的人物,因為他字寫得好,就總是在那里寫字,地上、桌子上都是寫好的標語,墨是黑的,但寫在彩色紙上,一大片地鋪在那里,那墨看上去就是綠的,這可真是怪。文化館離紅會堂不遠,寫好了,被人們拿出去到處貼。紅會堂是這個小縣城的中心,像樣的會一般都要在這里開。比如那年“看芒果”,市里還開了會,一開始有人主張把芒果放到人民公園里去讓人們參觀,正好那邊在搞菊展,讓菊展烘托一下子芒果氣氛會更好。結(jié)果說這話的馬上受到了嚴厲批評,說芒果是毛主席送給工人們的,能放在公園里嗎?菊花能和芒果并列嗎?結(jié)果,當然是在紅會堂進行,芒果就放在紅會堂的舞臺上,放舞臺上不行啊,太遠也太高了,不方便人們參觀學習,為了芒果的事,上邊下過通知,不許叫“看芒果”,只許說是參觀學習。是,參觀學習芒果!或者是,向芒果參觀學習!人們一合計,就又在舞臺下邊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低,把芒果直接放桌子上像是不隆重,便又在桌上放了一個小方桌,這下成了。為了看這個芒果,人們排了長隊,從紅會堂的門口一直排到了交通崗那里,沒看到芒果的時候人們還有話,討論芒果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比如,是什么模樣?比如,有多么大?好容易排到了,也都讓人們看到了,在一個玻璃盒子里放著,孤丁一個,黃黃的,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一時沒了話,不知說什么好了,人們真是找不出話來了。就這個小縣城,那時候的熱鬧幾乎天天都有,但幾乎沒有一件事能和人們有關(guān)系。是一種與人們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那種熱鬧,雖然沒有關(guān)系但又不讓人們討厭。連開會也是這樣,幾乎是所有的會都和人們沒什么關(guān)系,雖然沒關(guān)系,但人們還是愛去,因為開會,一天三頓吃得就好,人們可以趁此改善一下生活,早上是炸油餅兒、稀飯還有兩三個小菜,芥菜絲一個,拌土豆絲一個,還有一個是紅腐乳,每人還會有一個雞蛋,這就很好了。因為開會,到了晚上一般還會有演出。開會的人們又都住在紅會堂西邊的那幢招待所里,吃了飯,然后慢悠悠一邊剔牙一邊晃到禮堂去看戲,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有的待遇。禮堂里邊的節(jié)目一個接著一個演著,絲竹陣陣口號聲聲地從里邊傳出來,而禮堂外邊還有不少人在等著,等什么呢?在等看了半場不想再看的那種人手里的票。禮堂門口還有賣瓜子的,賣香煙的,雖然是晚上,還有賣五分錢一瓶的汽水的,可真夠熱鬧。但這一切都隨著時代在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一切忽然就都又沒了,會也少了,演出也沒有了,賣煙的沒了賣瓜子的也沒了,冷清了。

齊秀珍的姑娘金米也到了該找對象的時候了。二店很重用她,比如,缺少團干部,讓她去,比如,開什么會缺少個會務(wù)服務(wù)的,讓她去,總之是,有什么事人們都好像首先會想到她。這一天,二店的主任于花玉,這名字可真像是個女人的名字,但其實他是個男人,而且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而且而且呢,他還是個遠近聞名的大比武神槍,他怎么神呢?一排五個點著的煙頭,“啪啪啪啪啪”,他一連五槍,煙頭就都滅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晚上用槍打煙頭,一打一個準”,真是太神了。就這么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卻叫了個女人名字——于花玉。于主任把齊秀珍叫了去,說有事。有什么事呢,其實也沒什么事。

“你過來一下?!庇谥魅握f。

齊秀珍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去了于主任的辦公室。

于主任的辦公室在二樓頂里邊,辦公室的對面和旁邊都是倉庫,一間挨著一間的倉庫。緊挨著倉庫是廁所,廁所當然是兩個,一個男廁所,一個女廁所,廁所的門上都掛著門簾,那種半截子的白布門簾,門簾上是五個字“為人民服務(wù)”,紅彤彤的,字下邊是一顆五星,也紅紅的,五星旁邊還有幾道光芒,表示五角星在大放光芒,也紅紅的。

于花玉主任對齊秀珍說:“金米可是咱們二店的尖子?!?/p>

這就是于主任的話里有話了,這誰聽不出來?

齊秀珍就說:“是不是有什么她做得不對的地方?”

于主任就笑了,說金米找對象可是咱們?nèi)甑氖拢揖秃煤脙赫覀€工農(nóng)兵家庭的。接著于主任就說起劇團的彈琵琶的小郭來了。

“一個彈琵琶的,噼里啪,噼里啪,能彈出個什么名堂,出身也不好?!?/p>

“這事我怎么不知道?”齊秀珍吃了一驚,這事她還真不知道。雖然她跟著女兒去看過兩次戲,金米對她說票是劇團里的朋友給的。

“你說他出身能好嗎,要是出身好能讓從西安趕出來嗎?”于主任說,這個小郭,是西安人,和他媽從西安到這兒有五六年了,是被趕出來的。

“像垃圾似的被從西安掃到咱們這兒了?!庇谥魅握f。

“謝謝主任關(guān)心?!饼R秀珍站起身,一轉(zhuǎn)身,又坐到床上去了。那是張單人床,床上鋪著藍格子布的床單,洗得干干凈凈,被子疊得齊齊整整,枕頭放在被子上,枕頭上苫著一塊枕巾,也洗得干干凈凈,枕巾上又苫著一塊方手帕。于主任是個愛干凈的人,這愛干凈的好習慣是他在部隊養(yǎng)成的。

“千萬不能找這種人做朋友,噼里啪,噼里啪,可不能?!庇谥魅握f。

“對?!饼R秀珍說。

“不能找‘垃圾。”于主任說著,忽然笑了,他覺得自己說話還怪幽默的。

齊秀珍覺得心里真是很溫暖,這說明于主任直到現(xiàn)在還關(guān)心著自己,這都多少年了,這讓她心里很溫暖,讓她覺得更溫暖的是緊接著于主任又告訴給她一件好事,那就是白玉日化廠要在縣里選一個推銷員,推銷它們的新產(chǎn)品“增白美容霜”。

“我也想過了,就讓咱們金米去,對這邊就說是借調(diào),這邊工資不會停,那邊她還可以再領(lǐng)一份兒?!庇谥魅握f。

“這能行嗎?”齊秀珍一下子就興奮了起來,她一興奮鼻子尖那地方就是汗,是洶涌而至,不一會兒腦門上也全是。

“怎么不行?”于主任說這事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謝謝于主任。”齊秀珍說,“這可是大好事。”

“還可以到處走,北京、上海到處走,每天還都有出差補助?!庇谥魅握f。

“謝謝于主任?!饼R秀珍簡直是激動了,腦門兒那地方也馬上水汪汪的了。

“金米形象好,搞推銷形象最重要?!庇谥魅无D(zhuǎn)過身,把門輕輕上了插銷。

“還不是你事事都想著她,這要感謝你。”齊秀珍說。

“謝什么謝?!庇谥魅无D(zhuǎn)過身,“這幾天晚上我真是沒有一點點時間?!?/p>

于主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對齊秀珍說:“這次戶口普查,我把名字改過來了,以后叫‘于化玉,這下好聽了。”

“這下是個男人的名字了?!饼R秀珍忽然笑起來。

“以前也不是女人,這你知道?!庇谥魅我残ζ饋?。

“于化玉于化玉?!饼R秀珍還在笑,又小聲說,“改得好改得好?!?/p>

“來吧,來!”于主任挺過來了。

2

金米去了白玉日化廠,走步去的。

金米興奮得幾乎是一夜都沒睡。

去之前,金米還專門到大西街的晨光理發(fā)店做了回頭發(fā),給她做頭發(fā)的小馬師傅比金米大不了幾歲,人真是聰明,手風琴拉得極好,還會寫詩,冬天在冰場也滑得十分好看,所以女孩子們都很喜歡他。理發(fā)的時候,金米把他們前幾天在公園用120海鷗牌照相機拍的照片拿出來給小馬看。小馬把照片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往理發(fā)的那個臺子上一扔,說:“你對我說這是不是你?怎么拍得這么黑,不好不好?!庇终f:“我拍得也不好,像個犯人,不好不好?!毙●R把手擺擺。金米只好把照片收起來?!白蛱煸缟夏阍趺礇]去公園打羽毛球?”小馬說。金米說這幾天很忙,忙正事呢。小馬又說:“正事?什么正事?你不是已經(jīng)入團了嗎?入黨又暫時輪不上你?!毙●R嘴很直,從來說話都是口無遮攔。金米原想說說日化廠的事,但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到肚子里去了。理完發(fā),金米步行回家。金米家離理發(fā)店不遠,從書院街穿過來往西一拐就到?;氐郊遥鹈紫葘χR子照了照,把身子轉(zhuǎn)一下再轉(zhuǎn)一下,看前邊,再看后邊,又找了一面小鏡子,鏡子對鏡子看,金米對小馬給理的頭發(fā)很滿意,然后開始找衣服,挑了幾件衣服,但都不怎么滿意,她對著鏡子把衣服試了又試,最終挑了件上海碎花布的那種尖領(lǐng)襯衫,這樣的領(lǐng)子可以讓人的脖子顯得修長一點,人就顯得特別挺拔。褲子是一條軍綠色的的確良褲,和王麗華穿的那條一模一樣,那次她看見王麗華穿了這么條褲子,就在心里暗暗記住了,褲腿窄一點,而且短,穿在身上就顯得特別地洋氣,她就請二店的裁縫老師傅給自己做了一條。換好衣服,金米收拾好了自己,再照照鏡子,然后才出門去了日化廠。

走在街上的金米真是有那么點光彩照人。

金米明白自己是二店派去的,她一邊走一邊在心里一次次地問自己,二店那么多年輕人,為什么不派別人單單就派了自己,為什么呢?為什么呢?所以她在心里感到特別地自豪,自豪自己與眾不同,這么一來呢,她既算是二店的人,又可以說是白玉日化的人。她媽齊秀珍已經(jīng)告訴過她了,出去搞推銷,她就是代表日化廠,說話千萬要注意,不要對不認識的人說自己是百貨二店的。日化廠那邊,也已經(jīng)向她交待過了,她的工作就是給人們示范,往臉上抹抹新產(chǎn)品,介紹介紹增白露的好處多拿點訂單回來。金米的皮膚特別好,又白又嫩,所以說讓她來搞增白露系列的化妝品可真是找對人了,她的皮膚、她的模樣也真有說服力,如果找個皮膚又黑又糙的,那就是另一說了。日化廠對金米非常滿意,還專門派人到二店對過的照相館櫥窗邊看了又看,因為照相館的大櫥窗里有一張金米的大照片,那張照片不知被多少人看過。看久了,連金米自己都覺得自己有幾分像明星。

金米到了白玉日化廠,廠子在一個高坡上,上了坡進了大門就是廠子。

廠子的辦公樓朝南,門口兩邊種了兩棵樹,一棵是槐樹,另一棵還是槐樹。

日化廠的章廠長,名叫章新文,正在門口和幾個人比比劃劃說事。因為大門外的那個坡,運貨的車上來下去很不方便,廠里準備把大門重開一下,開到東邊去,但東邊是一個四合院,廠里準備把那個四合院拆了,正說著,章廠長一眼就看到金米了。

“于主任介紹的人?!闭聫S長對旁邊的人說,他已經(jīng)見過金米了,很喜歡。

“先參觀一下吧,怎么樣?”章廠長對金米說。

“真香?!苯鹈渍f。

“這就是咱們廠?!睆S長章新文先帶著金米參觀了一下。

“真香?!苯鹈渍也怀鰟e的什么話,日化廠確實也香,到處是香精的味道。

章廠長又帶著金米去廠子西邊參觀了下新車間,那是個生產(chǎn)香水的車間。

“雖然是香水,但也是增白產(chǎn)品?!闭聫S長對金米說。

“真香?!苯鹈子终f,忽然捂著嘴笑了,這個車間還沒生產(chǎn)呢。

“好好兒干,你以后就是日化廠的一員了?!闭聫S長又對金米說。

趕上中午吃飯,章廠長沒讓金米走,讓金米去小食堂吃飯。廠里一共有兩個食堂,大食堂是工人們就餐的地方,小食堂是領(lǐng)導們吃飯的地方。一進門有個臉盆架,臉盆架旁邊又是一個衣服架,窗臺上有兩盆花,紅紅地開著,細看才讓人明白那是假花。

“你這工作再簡單不過,只往臉上涂涂化妝品就行。”章廠長一邊吃一邊對金米說。

“去一個地方涂一回嗎?”金米知道自己這是明知故問,要不這樣她也找不出話來。

“是啊,抹完就洗掉,到了下一個地方再抹,也不累。”章廠長說。

“這不難?!苯鹈渍f。

“你漂亮嘛,漂亮就不難,換個丑的你試試。”章廠長笑著說。

金米忽然對章廠長很有好感,說話也就放松了。

“你回去再去照張相?!闭聫S長說。

金米又不懂了,她看著章廠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想辦法把臉弄黑照張相,就說你以前的皮膚很黑,現(xiàn)在呢,怎么說你也明白,不用我教你?!闭聫S長是在教她了,雖然嘴上說不教。

金米馬上就明白了,是心領(lǐng)神會,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管誰問,你只說你使用增白乳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別說太長,也別說太短?!闭聫S長又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捂著嘴笑了起來,旁邊那兩個辦公室的干事也跟上笑。

“別說太長也別說太短。”章廠長又囑咐一句,又笑起來。

臨走,章廠長給了金米一張表,讓她回去看看,表格剛打出來,一摸一手藍印油。那時候的打字機都是油印的,藍汪汪的印油,不小心就沾一手。

金米是步行回得家,她從日化廠出來,往右手一拐,走不遠就到了西門外那條大街,再往右拐,就上了新建路,風吹的路邊的樹“嘩啦嘩啦”的,像是要下雨,但預報又沒有雨。一直走下去,就是互助里,再過去就是團結(jié)里,聽聽這名字,多少有點土,過了團結(jié)里就到了花園里,花園里旁邊就是縣醫(yī)院,院子里晾了不少洗衣房洗出來的被單,白花花的。金米家就住在縣醫(yī)院旁邊的花園里。金米是慢慢慢慢走回的家,她把章廠長給她的那張表格看了,一邊走一邊看,為了打開銷路,日化廠已經(jīng)給金米做了個計劃,那就是要金米把上海、北京、天津、南京的市場給拿下來,讓他們廠的增白系列化妝品鋪天蓋地把市場都給占領(lǐng)了。這對金米來說并不難,她只要隨身帶好廠里的產(chǎn)品就行,那產(chǎn)品一共三種:白玉增白露、白玉增白乳、白玉增白雪花膏。關(guān)于怎么做推銷,金米也清楚了,每到一個地方,只要簡單做一下示范就行,這示范也太簡單了,其實是不用學的,就是往臉上一遍一遍地涂抹增白乳,說自己以前很黑現(xiàn)在很白就行,這個誰不會?

“資本就是你這張臉,太有說服力了?!薄芭霉边@天對金米說。

“我才知道我有資本。”金米很喜歡“琵琶郭”這么說,摸摸自己的臉。

“我要是廠長我也會第一個用你,你的臉太有說服力了?!薄芭霉庇终f。

“我把你說服了嗎?”金米對“琵琶郭”說。

“來來來,來來來?!薄芭霉睆堥_兩只胳膊,過來了。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金米跳起來。

“我給你爆炸個‘原子彈看看。”“琵琶郭”說。

金米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原子彈”是什么。

“來人了來人了?!苯鹈渍f。

“琵琶郭”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他們是坐在公園小道上的長條椅子上,這地方哪會有什么人?!拔揖陀H一下,‘原子彈就算了?!薄芭霉闭f。

金米假裝不讓親,推幾推,還是讓了,“琵琶郭”的舌頭很硬,不知怎么搞的,他會把舌頭硬成一根棍,在金米的嘴里攪來攪去。

親完金米,“琵琶郭”說:“我可是太不放心了,你越白越漂亮,哪個男人看了都會動心的。”

金米說:“那得我動心才行。”

金米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起這事了,說心里話,她心里還是喜歡“琵琶郭”的,但讓她嫁給他,她好像又不是那么太愿意。金米已經(jīng)見過“琵琶郭”的母親了,煙不離嘴的那么一個老太婆。雖然這樣,金米只要是一想起“琵琶郭”,腦子里滿滿都是他,鼻子、嘴、上唇的小胡子、眉毛、細眼睛,都那么好看,好像誰也不能和他相比。讓她心跳不止的還不止這些,他那天,啊呀,他膽子可真大,還把他的那件東西掏出來讓她看。金米當下就心亂了,她對自己說別想別想別想,可越這么對自己說心里就越亂。

“我恨死你了?!苯鹈讓Α芭霉闭f。

“你恨,你過來恨,你好好把我恨上一恨?!薄芭霉庇謴堉鴥墒诌^來了。

金米現(xiàn)在是什么事都要想到“琵琶郭”,她想好了,明天去照相館照相要讓他陪著。她現(xiàn)在倒是有點不放心他,總在想他,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跟哪個女孩子說話?這么一想,金米心里真是很痛苦。

晚上吃飯,在燈下,金米咬一口餅子,夾一筷子炒山藥絲,喝一口小米粥,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齊秀珍看一眼金米,說:“你笑什么笑,是不是又去見那個彈琵琶的了?”

“什么琵琶?什么琵琶?”金米馬上裝著不高興了,說,“你這幾天怎么老說琵琶?”

“那你笑什么?”齊秀珍說。

金米就又笑起來,說:“好笑死人了,日化廠要我去拍張照片,我得把自己化妝成個黑人。”

齊秀珍是什么人,馬上就明白了,并不需要金米說明。

齊秀珍夾一筷子小咸菜,喝一口粥。

“去吧,拍個快照,別誤了事?!饼R秀珍說。

“以前黑,現(xiàn)在白,是最最好的說明?!饼R秀珍又說。

“這是不是有點騙人?”金米說。

“現(xiàn)在做什么事不騙人?”齊秀珍說上次店里賣的那批罐頭過期都五年了。

金米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喝口小米粥,夾一筷子咸菜絲。

“無論什么事,騙人不怕,只要對你自己有好處就行?!饼R秀珍說。

金米不說話了,心里像是很不好受,為了母親的這句話。

“看什么看,就怕你騙了人對自己也沒什么好處?!饼R秀珍又說。

燈下,齊秀珍的鼻子顯得特別尖,金米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換個燈泡吧,這燈泡也太暗了?!苯鹈渍f。

“平時二十瓦,過年換個四十瓦的就夠了,要那么亮干什么?”齊秀珍說。

“別人家早都換日光燈了?!苯鹈渍f。

“過些時候再說?!饼R秀珍說。

“二十瓦,什么也看不清。”金米把前幾天在公園拍的照片取出來放在燈下。

“誰拍的?”齊秀珍說。

“其實拍得挺好,小馬非說不好?!苯鹈渍f。

照片是“琵琶郭”拍的,所以金米看哪張哪張好。

“小馬那孩子不錯,但一個理發(fā)的有什么出息?”齊秀珍說。

“我也沒說他有出息?!苯鹈遵R上說。

“男人有兩種,一種是‘真鐵真鋼,另一種是‘垃圾!”齊秀珍說。

“誰是‘真鐵真鋼,誰是‘垃圾?”金米說。

齊秀珍很想說于主任就是“真鐵真鋼”,你爸就是“垃圾”,但她沒說。

第二天,金米去拍了照。

二店的對面就是全市最好的紅衛(wèi)照相館。

金米和照相館的人很熟,照相館的大櫥窗里金米的那張大照片擺了都有好幾年了,因為拍得好,彩也上得好,是技師張師傅上的,張師傅是全照相館上彩上得最好的師傅,所以幾次更換櫥窗照相館都沒舍得把它給換下來。雖然金米和照相館的人很熟,但金米還是讓彈琵琶的小郭陪著她一起去,因為“琵琶郭”和照相館的小王師傅關(guān)系很好,他們幾乎每天早上都要一起去公園的湖里游泳,游完泳還要脫個精光用自己帶去的水把身上沖一沖,這么一來呢,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像是越來越好。小王師傅也知道金米和“琵琶郭”的關(guān)系,知道他倆正在火候上,雖然還沒上床正式開過火,但別的差不多都已經(jīng)完成了程序。“琵琶郭”還經(jīng)常去照相館小王師傅家里去玩,因為他們住得不遠,晚了就不走了,和小王師傅擠在一個被窩里,他有什么話都會對小王師傅說。他對小王師傅說他其實不喜歡彈琵琶,他喜歡的事是畫油畫兒,他想做個畫家。

“琵琶郭”陪著金米去了照相館,因為剛開門,照相館里沒什么人。在樓下先開票,“琵琶郭”掏的錢,也沒幾個錢,一份兒三寸的也就兩塊多錢,“琵琶郭”已經(jīng)和小王師傅說好了,開一份三寸的票,照四個底版,哪張好用哪張。

金米和“琵琶郭”兩個人笑著,不停地笑,一邊上樓一邊笑。

“不化妝是白牡丹,化了妝是黑牡丹。”“琵琶郭”對金米說。

“那你喜歡什么牡丹?”金米說。

“我是既喜歡黑牡丹又喜歡白牡丹,問題必須是牡丹?!薄芭霉闭f。

上樓拐彎的時候,“琵琶郭”一把就把金米摟住了,小王師傅早在樓梯口等著了,他看到了,拍了一下手。

“琵琶郭”和金米分開了,金米有點不好意思了。

上了樓,金米先去了一下洗手間。

小王師傅趁機小聲問“琵琶郭”:“‘原子彈試驗成功了嗎?”

“琵琶郭”朝那邊做了個鬼臉,說:“上午十點還要彩排,你快點。”

“我先化一下妝。”金米洗了一下手,已經(jīng)過來了,她探頭看了一下化妝間,里邊沒人,“這真跟演戲一樣?!?/p>

“推銷產(chǎn)品可不就跟演戲一樣。”“琵琶郭”說。

“找了個需要化妝的工作,真了不起?!毙⊥鯉煾敌χ鴮鹈渍f。

“好在只化一次,要張照片就行?!薄芭霉闭f。

金米進了化妝間,里邊鏡子、梳子什么都有,但金米還是用自己的梳子。

“我以為昨天你‘原子彈爆炸成功了呢?!毙⊥鯉煾涤中÷晫Α芭霉闭f。

“小心我晚上彈你個輪指?!薄芭霉睆堥_手,握住,手指一個一個彈開,“就怕到時你受不了,我這手指不是一般手指。”

“去吧去吧,看你什么都說。”小王師傅對“琵琶郭”說。

“琵琶郭”去了化妝間。“琵琶郭”在劇團工作,找一點化妝油彩是小事。那一段劇團正在上演一個話劇叫做《非洲戰(zhàn)鼓》,小郭給金米找好了黑人化妝的油彩。攝影室旁邊的化妝室很小,只放了一張小桌子,桌子右手是個小窗子,可以從窗子看到下邊街上的人來人往。金米把那油彩用凡士林兌淡了,對著鏡子慢慢往臉上涂,然后用粉定了妝,停停,再用刷子把臉上的粉掃干凈。金米在里邊化妝,“琵琶郭”時不時地進去看一下?!芭霉逼つw很黑,他把臉貼在金米臉上一起照鏡子,說你這下可比我都黑了,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了金米身上,那手一放在金米身上就馬上不老實了,開始游行,游到某個地方就停了下來。

“這是在照相館,你干什么?”金米小聲說。

“我看看什么地方可以試驗‘原子彈?!薄芭霉毙χf。

“不行?!苯鹈渍f。

“就找一下?!薄芭霉闭f。

“不行不行?!苯鹈渍f。

金米站起來了,被“琵琶郭”抱緊了。

“琵琶郭”抱著金米退退退,退到門上了,身子把門頂住了。

金米用力又掙開了“琵琶郭”:“你別誤了彩排?!?/p>

“琵琶郭”不鬧了,從化妝間出來了,去和小王師傅說話。

金米化完了妝,一下子就變成了半個黑人,不能不說金米在化妝方面真有一下子,她化的那個妝啊,不但黑,而且還化出了青春痘。

“你都可以到電影制片廠去當化妝師了?!毙⊥鯉煾嫡f著,這么看看金米,又那么看看金米,再在照相機取景器里看看金米,取景器里的金米是倒著的,頭朝下,但不影響看。小王師傅把燈光布了又布,挪了又挪,后邊又加了一個燈,布了好一陣燈光,最后滿意了。他用那塊外邊是黑的里子是紅的遮頭布把自己遮了起來,把焦距調(diào)了又調(diào),小王師傅的眼睛有點近視,但他又不戴眼鏡。這時候“琵琶郭”把頭也鉆進來了,這樣一來呢,他的臉就緊貼著小王師傅的臉,兩個人忽然都不動了,那塊大遮光布遮著他們兩個。

“你們干什么呢,還不趕緊照?!苯鹈鬃谀抢锊荒蜔┝耍瑹艉軣?。

“好了好了?!毙⊥鯉煾蛋衙深^布撩開了。

“完了完了?!薄芭霉币膊豢戳?。

也不知道是遮光布捂得還是怎么的,小王師傅和“琵琶郭”的臉都紅紅的。

“準備照了啊?!毙⊥鯉煾祵鹈渍f。

小王師傅讓金米用舌頭把嘴唇濕一濕。

金米用舌頭把嘴唇濕了濕。

“要不我來吧,我給你濕?!薄芭霉庇謥砹恕?/p>

“去啊你去啊,你去給她濕濕?!毙⊥鯉煾敌χf。

這時候“嘩啦嘩啦”上來人了,是一群軍人,夠三十多個人,是來拍合影照的。這時候是新兵入伍的季節(jié),也是老兵復員的時候,照相館挺忙的。金米的相也照完了。“明天上午過來取?!毙⊥鯉煾祵鹈渍f我多給你洗幾張。小王師傅去招呼那些軍人去了,拉凳子,擺凳子,人要站三排,然后再把人按著個子大小調(diào)一下。“誰是首長?”小王師傅還要問一句,然后安排這里邊最大的那個人坐在最中間。有時候不用他問,早有人把應該坐在最中間的人請到了中間的那個位置。

第二天,金米和“琵琶郭”去照相館取照片,照片已經(jīng)洗了出來,小王師傅在暗室里給金米洗了許多,十張三寸布紋紙的,二十張四寸大光紙的。有了這些照片,金米的推銷就好搞了。這個不用人教,金米知道怎么做,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到一處,金米就會把這張照片拿出來讓人們看,這幾張照片都放在金米的一個女式皮夾子里,里邊還有一張“琵琶郭”120膠卷拍的小照片,“琵琶郭”在照片里笑嘻嘻的。

金米去搞推銷了,現(xiàn)在早上洗完臉她什么也不往臉上抹了,抹了也白抹,到了要推銷產(chǎn)品的地方她不抹還不行。所以,她的女式皮夾子里還有一面小鏡子,她對著那些人,也就是她的客戶一邊照鏡子一邊抹?!拔乙郧笆沁@樣的,見不得人的?!卑涯樐ê?,金米真是容光煥發(fā),然后她會把照片從女式皮夾子里取出來給那些人看,“看那時我多黑。”

金米把照片傳給她們,人們看看照片再看看金米,看看金米再看看照片。

“好家伙,嘖嘖嘖。”看的人會發(fā)出驚嘆。

有人認出她來了,說:“你不是二店的金米嗎?”

“是啊?!苯鹈渍f這些化妝品在二店賣得可好了。

然后,接下來的程序就是,金米馬上會再去一個地方,去之前,她會找個地方把剛才涂在臉上的增白乳從臉上擦下去,然后,她到了下一站,會再對著那些人把化妝品從口袋里掏出來,慢慢慢慢再往臉上涂。

金米說:“我就是一直用這種,用了有半年了,你們看我現(xiàn)在,還黑嗎?”

那些人正在看金米的照片,嘴里“嘖嘖嘖嘖”。

“脖子呢?”有人問。

金米把頭朝一邊歪,給那人看脖子,說:“沒關(guān)系,脖子也抹點?!?/p>

“真白。”這人說了。

金米又朝另一邊把頭歪了一下,給那人看另一邊。

“這東西簡直是在改變世界?!苯鹈撞恢缽氖裁吹胤綄W到的這句話,想一想,這是章廠長的話。

“白玉日化廠就是讓石頭變成白玉?!苯鹈渍f,這也不是她的話,還是章廠長的話。

“我這句話是不是說得太好了?”章廠長很得意自己能說出一句這樣的話。

“太有文化了?!苯鹈渍f。

“你信不信,再過幾年,世界上的人們不會知道咱們縣城,但會知道白玉日化!”章廠長兩眼看著金米,眼里滿滿是笑意,那笑意讓人分不出是長輩的笑意還是同輩才會有的笑意。但是沒過幾年,這個章廠長忽然不見了,他和原配離了婚,卷了廠里一大筆錢,人不見了,不過這是后話,幾年后的后話了。

“沒有我,就沒有白玉日化?!闭聫S長說。

“可不是?!苯鹈渍f。

“可不是。”別人也說。

在這個小縣城,要是說起白玉日化廠,就像是人們在大慶說油田,在大寨說莊稼,白玉日化廠原來主要是生產(chǎn)那種洗滌劑,家庭用的那種,當然這種產(chǎn)品用的更多的是大飯店,東西便宜又好用,所以產(chǎn)品銷得很遠,一直銷到東北,一火車皮一火車皮地往那邊拉。這種洗滌劑是大路貨,白玉日化廠近幾年的高級產(chǎn)品是增白洗衣粉,這種洗衣粉可以給衣服增白,白襯衣穿舊了,用這種洗衣粉洗一洗,你說怪不怪,就白了。所以人們特別喜歡這種洗衣粉,有時候市面上缺貨,還得托人走后門去廠里買,廠里也是為了方便人們,在廠門口開了個銷售點,所以經(jīng)??梢钥吹饺藗兲崃烁鞣N大瓶子在那里排隊。那時候,怎么說呢,好像是什么都可以零買。瓶子里的雪花膏用光了,可以拿著空瓶子去百貨店買零的,賣化妝品的柜臺那里就放著幾個大廣口瓶子,里邊全是抹臉的雪花膏,粉的、淡綠的、白的、淡黃的,隨你要哪一種。服務(wù)員會用一個兩指寬的竹片兒指指那放雪花膏的廣口瓶子,“這個嗎?這個挺香?!薄斑@個嗎?這個味道是上海最時興的?!比缓笥弥衿愕男∑孔永镆幌乱幌履ǎM了,還會把放雪花膏的瓶子在柜臺上輕輕蹾幾蹾,再用竹片往里邊加一點,好了,然后過秤,幾兩幾錢,然后算錢。買酒,也是賣零,人們拿了空瓶子去,要一斤或半斤二兩,或者是三斤四斤。酒都放在那種黑釉大缸里,缸上邊是個紅布頭蓋子,打開蓋子就是一股子酒香,然后用提拔往上提,熟人來打酒,提拔快下快上,不停的,這樣一來大家心里都清楚,提拔可以把酒帶上來,一下子就帶到酒瓶子里去了,要是生人來打酒,提拔下去,提上來的時候會停一停,提拔上就無法帶酒了。有人拿一個碗去,就在柜臺上要二兩酒,再要幾塊豆腐干兒,就在柜臺邊把酒喝了。這樣喝酒的人一般是給店里送貨的蹬三輪車的那些人,二店的酒缸旁邊總是有豆腐干和花生米,有時候還會有豬頭肉。

“人家上海、北京就沒有這種事,百貨店里居然可以喝酒?!庇谥魅芜@話說過好幾次了,他的意思好像是這么做不雅,百貨店又不是酒館,說雖這么說,但人們照樣過來喝,拿一個碗,來二兩,要兩塊豆腐干或一捧花生米就那么喝,喝完了走人。天大冷的時候,于主任有時候也會下來喝幾口,他照樣交錢,來二兩,用他的搪瓷缸子,再要兩塊豆腐干,如果有豬頭肉,當然就是豬頭肉,而且肯定是豬拱嘴上的肉,整個豬頭,最數(shù)那地方的肉好吃。

“這就是體驗生活,天既然這么冷?!庇谥魅握f。

喝完了酒,于主任還又會把那句話再說上一遍。

“人家北京就沒有這種事,百貨店里居然可以喝二兩。”

于主任去過不少次北京,去參加射擊大比武。他還給首長表演,在一個很暗的場地表演用手槍射煙頭,每次都會獲得熱烈的掌聲。

“就你這槍法,早就趕超了英美!”有一個首長還這么說。

既然首長都這么說了,縣城的小報能不登嗎?于主任把那張報紙裝在一個鏡框子里掛在他的辦公室。熟人去了,都會裝作剛剛看到這張報紙,而且,馬上就會又說到打煙頭的事。這是于主任的驕傲,這驕傲也許可以延續(xù)一百年!

小縣城的日子其實變化不大,所以人們對新鮮事物特別能接受。白玉日化廠的增白系列一下子就吃香起來,先是那種增白洗衣粉,好家伙,蓋了幾年的舊被里被增白粉一洗一下子就像是新的了,穿舊了的白襯衫,用增白洗衣粉洗洗一下子又像是新的了,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在變魔術(shù)。金米是最近才知道章廠長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簡單只是個廠長而已,金米是聽白玉日化廠辦公室的人對她講,章廠長是清華大學畢業(yè)生,專業(yè)學的就是化學。這簡直是嚇了金米一大跳,這么一來呢,章廠長在金米心里就有那么幾分神秘了。這么說也許不對,不是幾分神秘,而是特別神秘,再看到章廠長的時候,金米好像是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人,章廠長在金米的眼里也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幾歲,他說話也像是分外好聽了,包括他走路的樣子,還包括他點煙的動作,他把打火機拿過來,那是個銅殼子打火機,金黃金黃的,放手里甩幾甩,大拇指往上一蹺再輕輕往下一按,“噗”的一聲,藍色的火苗就冒了出來,章廠長不是把手里的打火機抬起來送到嘴邊,而是,把臉湊過去,就像是很客氣地對待別人給他點煙一樣。這一切在金米眼里看來真是有幾分迷人。還有一次,金米去章廠長的辦公室,正碰到章廠長在給自己用指甲刀剪指甲,章廠長剪指甲的樣子居然也很好看,他把指甲碎屑都剪到辦公桌上的一張報紙上,然后,再把報紙拿到外邊去,金米從窗里看到章廠長居然把報紙拿到辦公室門口的那個垃圾箱邊去抖。金米想笑又不敢笑,她想不到章廠長會是這么一個可愛的男人。這樣一來呢,金米在心里,就總是拿“琵琶郭”和章廠長比。怎么能比呢?金米聽見心里一個聲音在說,一個大學生,既發(fā)明了增白洗衣粉又發(fā)明了增白護膚品,另一個呢,現(xiàn)在是整天在劇團里彈琵琶。在這里,金米在心里用了“發(fā)明”這兩個字。這就是金米不懂,對一個學化學的人來說,搞點增白的小玩意兒簡直是太小菜了。但在一般人的眼里,起碼是在金米的眼里,這簡直就是一場“革命”,現(xiàn)在是這樣的,幾乎是家家戶戶都在用章廠長發(fā)明的增白洗衣粉,凡是白的東西恨不得都拿來白那么一白。更讓金米覺得神奇的是她現(xiàn)在推銷的增白化妝品,簡直是神了,往臉上抹抹,怎么說呢,皮膚就真的白了,也更細膩了。

金米現(xiàn)在沒事就去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真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還真頂用,你以前就夠白了,現(xiàn)在更白了?!边B“琵琶郭”那天也對金米這么說,他把一個手指輕輕放在金米的臉上,先是食指,然后是中指,然后是五個指頭,然后是十個指頭,金米的臉被“琵琶郭”捧在手里了,“琵琶郭”的嘴壓在金米的嘴上了,“琵琶郭”的舌頭在金米的嘴里了,這是一種多么好玩的游戲,兩個人的舌頭恨不能打個結(jié)。兩個人越抱越緊,“琵琶郭”在金米的耳邊說:“就是不知道你身上的皮膚會不會有臉上的這么白?”

以前的話金米的心會怦怦亂跳,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讓“琵琶郭”繼續(xù)做下去還是馬上停手。

但金米現(xiàn)在對“琵琶郭”的這種話不那么感興趣了,因為她剛剛從北京回來,是去搞推銷,見過世面了。

“你就不會說點新鮮的?”金米對“琵琶郭”說。

“琵琶郭”一下子愣在那里,他不知道金米想讓自己說什么新鮮的?

“北京人都很迷我們廠的增白產(chǎn)品?!苯鹈赚F(xiàn)在是一口一個“我們廠”。

“怎么說?”“琵琶郭”說。

“連王府井大街的百貨公司都要賣我們的產(chǎn)品了?!苯鹈渍f到這個就很開心。

“那當然好?!薄芭霉闭f。

金米還想告訴“琵琶郭”什么,但她忍住了,因為章廠長對她說這件事先不要對外講,無論什么事情在沒辦成之前都不要亂講。金米記住了章廠長的這句話,其實那不算句什么話,就是章廠長在火車上坐著的時候?qū)λf:“下一步,日化廠最好不要叫日化廠,要改叫日化研究院?!边@事章廠長想了好久了,要成立一個日化研究院,一個研究院加一個日化廠。章廠長為自己這個想法激動著,可以說激動好久了,這話他沒對別人說,但他對金米說了,那天他喝了一點酒,天特別冷,下了點雪,這樣的天氣人們都喜歡喝那么一點。金米在他的眼里是特別可愛,但一個人光可愛不行,金米還特別可信。章廠長看人還是可以的,關(guān)于成立研究院這件事,金米忍住了,就是沒有對“琵琶郭”說。

金米是個容易激動容易動感情的人,章廠長在她的眼里現(xiàn)在簡直就是個神。在去北京的火車上,她和章廠長坐面對面,也是一時激動,或者是她神智出了什么問題,她突然對章廠長說:“你怎么不小幾歲,你怎么要比我大?”說完這句話,章廠長像是愣了愣,然后就站起身去了車廂另一邊。這讓金米心里好一陣打鼓,心里是七上八下,坐不住了,不知道接下去該找個地方下車還是怎么辦?當時是沒有鏡子,要是有鏡子的話金米肯定可以看到自己的臉青一陣紅一陣。過了好一會兒,章廠長又從車廂另一頭過來了,笑瞇瞇的,手里拿了兩個杯子,是兩杯咖啡。原來章廠長是去餐車那邊買了兩杯咖啡。

“嚇死我了,我以為我說錯了什么?!苯鹈讓φ聫S長說。

“什么錯不錯?!闭聫S長說,“你說什么我都喜歡聽?!?/p>

金米這下更勇敢了,金米接過咖啡,先說了一句“真好喝”,喝一口,又喝一口,金米才把要說的話又說了一句。

金米說:“章廠長,你要是比現(xiàn)在小十歲就好了?!?/p>

“我現(xiàn)在也這么想呢?!闭聫S長笑著說。

“咱們想到一塊兒了?!苯鹈椎哪懽邮翘罅恕?/p>

章廠長笑了,也不看金米,只看著車窗外一閃一閃過去的樹、房屋、田地,還有幾頭牛,那些從車窗外閃過去的牛像是在飛,一下子就飛走了,花奶牛。

“人要是想讓自己多大就多大就好了?!苯鹈渍f。

章廠長笑出了聲:“再小十歲嘛,那個……”

章廠長用兩只手捂住了臉,笑,下邊的話沒有說出來。

金米沒讓章廠長接著往下說,她也沒問,她站了起來,把兩個空杯子拿在了手里。金米又去要了兩杯咖啡,慢慢慢慢走了回來,杯里的咖啡早晃出了一半兒。

“我去嘛。”章廠長說。

“還是我去吧?!苯鹈渍f。

金米把咖啡遞到章廠長的手里,又說了一句:“我恨不得你是我的弟弟?!?/p>

“我也想比你小,可我不小?!闭聫S長笑著說。

金米從北京回來了,人也像是一下子變了,首先是看什么都有那么點不順眼了,做什么也都像是有那么點沒意思了。這種感覺一共持續(xù)了好幾天,一直到北京那邊把訂單發(fā)了過來。北京王府井百貨公司的訂單,這可不是開玩笑。

章廠長對日化廠的人說:“這可全憑了金米的那張臉?!?/p>

緊接著,章廠長又馬上安排了一下,要金米去上海。這一次,是那邊有一個訂貨會,章廠長也一起去。

“你沒去過上海吧?”章廠長問金米。

金米當然沒去過,但她卻說小時候去過,隨母親去,去看外婆。

金米的心怦怦跳,她哪有什么外婆,她只在照片上看到過那個老太婆。

“你沒住過金門飯店吧?”章廠長說那個金門飯店是上海很老的飯店,飯店后邊有一家飯館上海本幫菜做得最最好?!伴T面不大,但菜做得非常非常好,蔥油面真好,好吃,一點湯都沒有?!?/p>

“你回去準備準備?!闭聫S長對金米說。

“沒什么準備的?!苯鹈渍f。

“穿得好看點兒,我喜歡你穿得好看?!闭聫S長說,“我就喜歡和你一起出差,和你一起出差我就覺得我自己一下子又小了十多歲。”金米的話用到這里了。

金米捂著嘴笑起來,心里有幾分甜蜜。

章廠長也笑,吸一口煙,憋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煙也被噴出來。

金米要去上海了,這讓她既興奮又慌亂,她慌亂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穿什么衣服才好,她把幾乎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來,在床上堆了一大堆,但好像是,哪一件都不合適。那可是上海啊,那可是上海啊,那可是上海啊。金米聽見一個聲音在心里不停說。這個晚上,金米就不停地把衣服穿了脫脫了穿,對著鏡子照過來照過去。是,沒一件衣服對,是,沒一雙鞋子對。后來她困了,又換了件上海小碎花布做的上衣,人忽然靠在床上的衣服堆上睡著了。對面不知道誰家在拉二胡,聲音是過來一下再過去一下,過來一下再過去一下,像是很不真實,而這種聲音實實在在是催眠的,金米睡著了。齊秀珍此刻正在鄰居家看電視,那時候電視還不普及,是黑白電視,一吃過飯,鄰居就會招呼齊秀珍過去看電視,就好像是請客,關(guān)系好的鄰居都會過去看,電視屏幕不大,一閃一閃,演的是《射雕英雄傳》,齊秀珍是頂頂喜歡里邊的演員黃日華,他一出來,齊秀珍的兩眼就是亮的。齊秀珍連連說的一句話是“黃蓉不配他,黃蓉不配他”。說這話時,齊秀珍心里有萬分的感慨,她想起了金米的父親,那個王八蛋負心郎,拋下她和金米一走了之。

“王八蛋!王八蛋!”齊秀珍一邊看,嘴里一邊小聲罵。

齊秀珍看完電視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她目光閃閃,激動著。

金米在床上一大堆的衣服上睡著,手腳攤成個“大”字。

齊秀珍把金米推醒:“你要開估衣鋪嗎?”

“我要去上海,你讓我穿什么?”

金米已經(jīng)睡了一陣,此刻一下子又來了精神,又開始翻衣服。這次是翻齊秀珍的衣服,翻出一件米色派力士料子的,對著鏡子穿上,顏色不錯,金米又把自己的小包拿過來,衣服顏色居然跟小包很配。金米又拉開包,想把里邊的一個胸針找出來戴一下試試,那胸針是“琵琶郭”送的,是一只粉鉆石做的小鳥,亮晶晶很好看。

“琵琶郭”還對金米說:“先送你一只小小鳥,然后再給你一只大大鳥。”

金米找包里的胸針,包里卻一下子掉出來不少用過的衛(wèi)生紙,一團一團,都掉在地上。

齊秀珍瞪大了眼睛,看著地上的衛(wèi)生紙,衛(wèi)生紙都用過了,一團一團的。

“怎么回事?”齊秀珍幾乎是嚇了一跳,想到什么上邊去了。

“這東西還放在包里?”齊秀珍又說。

金米用右手手指點著左手,開始數(shù)數(shù)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p>

“你好意思啊?!饼R秀珍要發(fā)火了。

“我今天在臉上抹了九次增白乳,抹了擦抹了擦?!苯鹈渍f。

齊秀珍忽然松了口氣,心里馬上明白了。

金米又對她媽說:“當這個推銷員讓人煩死?!?/p>

“抹一次擦一次?!苯鹈渍f。

“抹一次擦一次。”金米說。

“抹一次擦一次?!苯鹈渍f。

“抹一次擦一次?!苯鹈渍f。

“抹一次擦一次?!苯鹈渍f。

“我說了幾次了?”金米都想不起來自己說了幾次了。

“抹了九次?!饼R秀珍說,“這算什么,又不累,就是浪費衛(wèi)生紙,你也不應該把這種紙放在包里邊啊,一個女孩子,包里都是用過的衛(wèi)生紙,像什么話?!?/p>

“那也不能到處扔啊?!苯鹈渍f。

“是別扔,還能當手紙用?!饼R秀珍說。

齊秀珍去掃地了,把地上的紙團掃到墻角,然后把紙團放在凳子上一張一張抹抹平,“還能當手紙呢?!迸昙?,齊秀珍又把那把壺提了過來。

金米已經(jīng)習慣她媽這樣了,也不說什么,對著鏡子把胸針放在胸口看來看去。

“唉,黃蓉就不應該找郭靖,遲早會被郭靖害死的?!饼R秀珍突然說了這么一句,人整個還在那個電視劇里。

金米還在照鏡子,她準備睡了,她洗了一下,在鏡子里看自己的臉,金米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膚真的是更白了,那種又細膩又白。她轉(zhuǎn)過身,對她媽說:“再這么下去我也許就會變成白種人了?!?/p>

“白點好,南方人都白,白了顯年輕?!饼R秀珍說。

“真要謝謝于主任才好。”金米說,“不是他,我還得不到這份好差事?!?/p>

“謝他做什么?!饼R秀珍說,“這是他應該做的。”

“要不是這份工作我能去北京、上海嗎?”金米說的倒是實話。

齊秀珍在擦那把壺了,她吃完飯的時候先在壺上涂了一層去污粉,然后去看的電視,這會兒壺上的去污粉估計已經(jīng)起作用了,齊秀珍把壺拿到燈下擦,使勁擦,她心里很氣悶,壺很快被擦好了,亮閃閃的,她把它放在水龍頭下沖了沖。

“唉,女人就得找個好男人,要是找不到好男人就跟死差不多?!饼R秀珍說。

金米知道母親接下來要說什么了,金米從小到大幾乎都沒見過父親。

“這回章廠長也一起去?!苯鹈讓δ赣H說。

“北京他不是也去了嗎?這有什么新鮮?”齊秀珍停下手,看著金米。

“想不到增白產(chǎn)品都是他一手發(fā)明的?!苯鹈渍f。

“經(jīng)常跟領(lǐng)導在一起沒錯?!饼R秀珍說。

金米就又說起章廠長在火車上給她買咖啡的事。

“要多個心眼,別太相信男人。”齊秀珍說。

“整天出差也不好?!苯鹈撞恢酪f什么了,是沒話找話。

“多出去走走好,省得整天‘噼里啪、噼里啪?!饼R秀珍又來了。

金米不說話了,鉆進了被窩,把被子一下子拉到下巴上。

“聽說‘噼里啪、噼里啪的媽整天抽煙?”齊秀珍又說。

“你管這么多干什么,你想給她買條煙是不是?”金米把身子朝里側(cè)了一下。

“跟你說,你還小,男人有兩種……”齊秀珍又來了。

“一種是‘真鐵真鋼,一種是‘垃圾。”金米替她媽把這話講出來了。

“你知道就好。”齊秀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齊秀珍不再說什么,她把臉洗過,也坐在了那里,對著鏡子把金米給她的增白護膚乳一點一點往臉上抹,她不多抹,只抹一點點。抹完臉,她去洗腳,洗腳盆里只放一點點水,連腳面都沒不了,齊秀珍就是這樣,也太節(jié)約了。

“我真看不上你這樣,倒那么點點熱水來洗腳?!苯鹈自诖采险f。

“十分就是一毛,十毛就是一塊,錢都是一分一分攢起來的!”齊秀珍說。

“我遲早要把你一輩子掙的錢一天就掙回來?!苯鹈渍f。

3

金米有點怯場,到了上海,覺得自己有點不適應。

在別處,金米是隨隨便便給人們示范,想不到到了上海就不一樣了,這邊是一下子來了幾乎一個會場的人。章廠長當然是見過世面,事先早安排好了,先把產(chǎn)品,就是增白乳系列給到會的人每人發(fā)了一套,是一套三瓶,這真夠大方的,其實許多人也就是沖這個才來的,大家你傳我我傳你,所以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人。領(lǐng)完禮品大家就座,然后金米才上到臺上做示范。這次來上海,章廠長的準備做得特別充分,他讓廠辦的人跟金米要了照片底版去照相館洗了許多照片,發(fā)產(chǎn)品的時候把金米的那張照片也發(fā)給了大家,會場的人是一邊看手里的照片一邊看臺上的金米,會場上是一片驚嘆聲。那時候的人們是多么的純樸,誰都不會相信照片上的美人兒是做了手腳,那時候的人是什么都相信,這和現(xiàn)在正相反,現(xiàn)在的人是什么也不相信。金米站在臺上一邊說自己使用增白乳的感受一邊往臉上慢慢涂增白乳。上海人畢竟是上海人,她們看得更仔細一些,她們過來把金米的臉細細看了又看。有的人還把金米的手拉起來看,金米的皮膚真是爭氣,不但白,而且好像是要從里邊放出光來,但又不那么亮,如果是抹了別的什么化妝品,人的一張臉油乎乎的會像一顆油雞蛋。

“我以前可不是這樣,我以前的皮膚是又黑又粗糙?!苯鹈讓δ切┤苏f。

“你大概用了多長時間就變成這樣了?”有人問,是個男的,年輕人,這人長得可真像理發(fā)館的小馬。

“半年多了?!苯鹈渍f,看著這個像小馬的人,“早上抹一次,晚上睡覺前抹一次?!?/p>

“有沒有什么反應?”這個“小馬”又問。

“沒有啊?!苯鹈渍f增白乳系列的化妝品里邊有專門營養(yǎng)皮膚的維生素E。

“維生素E?”“小馬”又問。

“對,維生素E?!苯鹈紫胄α?。

“不是維生素C嗎?”“小馬”還問。

“也有?!苯鹈仔χf。這個人怎么那么像小馬啊。

因為金米的形象和她的皮膚,白玉日化廠的產(chǎn)品推銷幾乎是每次都很成功,再加上日化廠和那些百貨公司都是老關(guān)系,訂貨的自然不會少。這次來上海,章廠長對金米說了,有兩個內(nèi)容,一是推銷宣傳,二是產(chǎn)品要重新包裝一下。所以上午是金米在臺上做示范,下午是上海的一家玻璃制品廠要來人談增白乳的重新包裝問題。中午飯是上海百貨公司這邊請,去席家花園,晚飯是上海玻璃制品廠這邊安排。金米和章廠長住的賓館是早訂下來的,就是章廠長說過的那家金門大飯店,章廠長一間,金米一間。金門大飯店好氣派,里邊光線不是多么亮但處處顯得金碧輝煌,總臺上一左一右有兩個大理石花瓶,里邊是粉色的百合花,真香。

金米看看那瓶里的粉百合,低頭再看看自己胸前別的那只粉色小鳥胸針。

金米這次來上海,衣服穿得是極其成功,居然是,怎么說呢,是章廠長給她的意見,要她上衣穿那件水紅的薄玻璃綢上衣,這件衣服是在北京買的,買這件衣服的時候章廠長就在旁邊,章廠長在這方面特別有耐心,一直陪著金米,給她出主意,看她試衣服。一開始,金米是沒看準這件水紅色的玻璃綢上衣,想不到穿在身上真是好看極了,水紅色的顏色特別地嬌氣,正好能把金米的皮膚給襯托一下,下邊的褲子呢,章廠長建議金米穿那條黑色細紋的確良窄腿褲,黑顏色其實是最好的顏色,最好搭配衣服,正好把水紅色的上衣襯托得更加好看。這條黑細紋的確良褲子,也是金米在章廠長的陪同下在北京買的?,F(xiàn)在是,金米總是在心里拿“琵琶郭”來和章廠長比,這么一比呢,“琵琶郭”就被章廠長比下去了?,F(xiàn)在是,章廠長什么都好。金米穿了這一身衣服自己照照大鏡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么漂亮。女人是什么呢?女人其實就是衣服動物,女人的勇氣和自信往往是衣服給的,衣服穿對了,人的自信就有了,起碼金米是這樣,自信的后邊緊跟著的是什么?就是勇氣。金米是在進會場前跑到洗手間照了一下鏡子,她發(fā)現(xiàn)洗手間那邊有大鏡子,金米的自信就是在那一剎間給大鏡子照出來的。

雖然剛剛上臺的時候還有點慌?!盎攀裁椿??”金米坐在臺上了,聽見自己在心里對自己說,她看了一眼下邊,把化妝品從包里慢慢取了出來,那一剎間她心里已經(jīng)不慌了,她從包里又取出那面小鏡子,開始一邊說一邊往臉上涂增白乳。人總是這樣子的,那就是,一個漂亮的人,她做什么都漂亮。一個漂亮的人一旦和化妝品扯到一起,人們怎么會不相信那化妝品呢?在那個年代,增白真是每一個女人的夢,不但是女人的夢,許多男人也在偷偷做這個夢,他們也希望自己能夠變得白白凈凈。

“真有那么玄嗎?”那天“琵琶郭”對金米說,“不妨我也試試?!?/p>

“什么玄不玄,你不會看我的臉?”金米對“琵琶郭”說。

讓金米想不到的是,“琵琶郭”真要試一下增白乳。

“我的皮膚從小就黑,我試試好不好?”“琵琶郭”對金米說。

“好啊。”金米說著,把一瓶增白乳給了“琵琶郭”,反正那也不用花她的錢。

“不過男人生來就要比女人黑?!薄芭霉闭f他會認真試一下,從此變白也是好事,不變白呢,還是原來的他,又不會損失什么。

“抹完好好揉一揉?!苯鹈讓Α芭霉闭f。

“那恐怕就要揉出毛病了。”“琵琶郭”又壞笑了起來,金米就知道他接下來又要說什么了,那幾天,“琵琶郭”一說話就要往那邊引。

金米在臺上往臉上抹增白乳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下邊有人也在打開他們贈送的增白乳往臉上抹,而且不止一個,人這種動物最喜歡的就是模仿。

“抹完好好揉一揉?!苯鹈讓ο逻叺娜苏f,說這樣會增強增白的效果。

上午的活動也就這些,到了下午,活動其實安排得更簡單,就是看樣品,三組一套的玻璃瓶樣品一共擺了七八種在那里讓章廠長和金米過目。那些玻璃樣品都是按照化妝品規(guī)格設(shè)計的,為了好看,玻璃外面都起了棱角,這樣一來呢,就有了水晶折光的效果,就顯得珠光寶氣。這樣的設(shè)計是既新穎又好看,讓誰都沒話說。而金米卻有了她的意見,在大家都沒有意見和看法的情況下,金米的意見就顯得她是個有腦子的人。

金米說:“這三種款的瓶口是不是都太小了?”

玻璃制品廠那邊的人看看章廠長,然后才問金米:“請問什么意思?”

章廠長也不知道金米是什么意思,看著金米。

金米拿起一個瓶子,又拿起一個瓶子,說:“應該有那種廣口的才好,不要三種都是這么小的口?!苯鹈子终f:“那種廣口的瓶子其實才最實用,人們用完了里邊的化妝品還可以拿上瓶子去百貨公司打零?!苯鹈拙驼f起那種曾經(jīng)在市面上特別流行的葡萄瓶,她這么一說人們就馬上想起了那種放化妝品的瓶子,圓圓的一堆葡萄,有蓋子,擰上蓋子后這個瓶子是要倒扣著放在那里,瓶子上就是一粒一粒的葡萄,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工藝品,瓶口又很大,既好往出取化妝品又好拿著它去百貨公司打零。

“好的好的,這個主意好?!闭聫S長馬上拍拍手,“瓶子也是工人們的勞動果實,用完一個扔一個也怪可惜的?!?/p>

“可以打零最好,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玻璃制品廠那邊的人茅塞初開的樣子。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日化廠定制的瓶子是,兩種瓶子是小口的,一種瓶子是廣口的,玻璃的顏色選了那種粉紫色,如果是白色和無色的瓶子倒顯不出增白乳的那種細膩白潔。定完貨,大家去吃飯,原說去靜安寺那邊,章廠長說就到附近吧,金門大飯店后邊有一家小店很好,我來請大家。這就是章廠長的客氣話,怎么會讓他請呢,這一頓飯一直吃到晚上十點多,金米也喝了一點酒,章廠長喝得多一點,但思路清晰,說話一點都不亂。

玻璃制品廠的人把章廠長和金米一直送回了賓館。

“好了好了,大家都累了,都回去歇著吧,早點睡?!闭聫S長對那些人說。

上海人個個聰明透頂,把人送到飯店門口他們就告辭了。

有一點點雨飄下來,像是有,又像是沒有。

章廠長和金米是先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沒過多一會兒,章廠長過來敲金米的房門。

“睡不著,喝一會兒茶再說?!闭聫S長在門外對金米說。

金米心怦怦跳,她把門打開,請章廠長進來,然后把屋里的燈也都打開。金門大飯店因為是近百年的老飯店,房間的格局都要小那么一點,但設(shè)計得真是精致高級,寫字臺是有的,老橡木的,上邊有雕花,化妝臺也有的,上邊也有雕花。衣櫥在靠窗子那邊,打開,可以把衣服掛進去,關(guān)上,衣櫥門和墻壁是一個平面,只不過衣櫥門上也有古典風格的橡木雕花,讓人知道那是衣櫥,靠著衣櫥旁邊凹進去的那一塊是放行李箱的地方,里邊有很考究的衣服架子,可以把西服款款搭在上邊,不是掛,是搭。窗子在南邊,小而窄,但光線足夠。窗下是一個茶幾、兩只沙發(fā),沙發(fā)后邊是一個地燈。寫字臺那邊又是一個綠玻璃殼子臺燈,整個屋子里,燈光是這邊一簇那邊一簇,顯得特別玲瓏。床是那種老式的,床頭上各有一個橡木雕的大花球,橡樹籽形狀的那種,結(jié)實碩大好看,特別地洋味,又特別地讓人想入非非。

章廠長抬起手,用手摸摸床頭柱子上的橡樹籽大花球,說:“這個花球是有故事的?!?/p>

金米問:“什么故事?”

章廠長又不說了,笑著:“待會兒再講給你?!?/p>

金米說:“現(xiàn)在就講嘛,我要你現(xiàn)在講?!?/p>

“剛分手我就又來了?!闭聫S長像是有點晃,轉(zhuǎn)過身,在靠衣櫥的那張沙發(fā)上坐下來。

“我以為你還要出去跟他們看夜景。”金米也坐下來,坐在靠這邊的床上。

“咱們說話,比看什么夜景都好?!闭聫S長說。

“好的,好?!苯鹈啄芨杏X出自己的聲音在抖,起碼是有那么一點抖。

章廠長看著金米,兩眼里滿滿都是笑意。

“再說外面下雨呢?!闭聫S長說。

“對,下雨呢。”金米說。

“我先抽支煙吧?!闭聫S長說,他把打火機從衣服口袋里取出來,那是個銅殼子打火機,亮閃閃的。金米看著章廠長,看他把打火機放手里甩了幾甩,大拇指往上一蹺再輕輕往下一按,“噗”的一聲藍色的火苗就冒了出來,章廠長把臉湊過去。這一切在金米看了真是很好看。

“燈不要這么亮,關(guān)一個吧?!闭聫S長抽著煙,像是隨口說。

金米想了想,把自己這邊的燈關(guān)了,屋子里就暗了下來,金米心里又開始怦怦跳,她知道要發(fā)生的一定會發(fā)生了,這么一想呢,金米覺得自己渾身軟到了沒一點力氣,好像被施了魔法。在金米的眼里,章廠長是有魔法的男人,面對“琵琶郭”她可以拒絕,但面對章廠長這樣的男人金米明白自己是碰到了天敵,是連一點掙扎都不會有,是連一點反抗都不會有。金米看著坐在那里的章廠長,因為她這邊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所以只有章廠長那邊亮著,章廠長就坐在那一束亮光里,這真好像是一種陳列藝術(shù),在這樣的燈光下,章廠長顯得特別有看頭,那張臉是有棱有角,嘴唇的線條特別有味道。他吸一口煙,臉就會隨著朦朧一下,當煙散開,章廠長那張臉便會漸次清晰。金米此刻像是已被施了魔法,她的兩只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章廠長,這倒讓章廠長有點不好意思。

“我有點害羞了。”章廠長畢竟是過來的老手,來了這么一句。

“害羞什么?”金米其實是被章廠長引導著。

“我真有點害羞了。”章廠長笑了一下,又把這話說了一句。

金米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在心里想自己該說什么,但嘴上的話已經(jīng)說了出來。

“那你就不要害羞?!苯鹈渍f。

“好的,我爭取讓自己別害羞。”章廠長說,他已經(jīng)抽完了一支煙,把煙頭擰了,輕輕放在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里。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章廠長的兩眼一直看著金米。

金米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其實她已經(jīng)不會動了,渾身已經(jīng)沒了一點點知覺,好像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哪里,又好像是一場夢魘,心里明明白白,但身子卻一點都不聽使喚。金米還是處女,此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想要,章廠長在她的心目中是太不一般了。

金米看著那一束燈光里的章廠長,章廠長看著暗中的金米。

“關(guān)了這個燈我就可以讓自己不害羞了?!闭聫S長來了這一句,這一句真是精彩華章,雖然只是一句,但這一句真正頂一萬句,戲要開幕了。

窗簾,在金米進來的時候已經(jīng)拉嚴了,外面的光不會打進來。

“我真要關(guān)了啊?!闭聫S長又說了一句,像是在征求金米的意見。

金米看著章廠長把身子往旁邊探過去探過去,他找著開關(guān)了,在把開關(guān)關(guān)掉的那一瞬間,章廠長又看了一眼金米,金米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這讓章廠長覺得有點奇怪,奇怪金米一直一動不動,但他根本就不會知道金米是動不了,是被他施了魔法。

“我關(guān)了啊?!闭聫S長又說。

“你關(guān)嘛,你關(guān)嘛?!苯鹈渍f,聲音是氣若游絲,雖然是說話,雖然只是幾個字,但她使不上勁了,說話原來也是要使勁的。金米軟到?jīng)]一點點勁了。此刻的金米就像是一座城池,等待著侵犯者的長驅(qū)直入。

“關(guān)了燈我就不害羞了?!闭聫S長又來了一句,其實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勢不可擋,男人的身體里原是有洪水猛獸的,到了一定時候誰都管不住它們。章廠長把燈關(guān)掉了,“啪”的一聲,很微弱。屋子里馬上黑到伸手不見五指。這種黑,是什么也看不到,章廠長在黑暗中站了起來,他開始迫不及待地脫他的衣服。手有點抖,腳也有點抖,是手忙腳亂的那個意思,屋子里實在是太黑了,章廠長想,是不是待會應該把衛(wèi)生間的燈開一下,把衛(wèi)生間的燈開了,然后再把門掩一下,讓燈光出來一點,既不那么亮又什么都能看到。

燈被關(guān)掉后,金米忽然覺得魔法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知道自己想了好久的那個就要來了,這讓她又激動又有那么點害怕,是說不出的那種害怕。但她又不知道自己接下去應該做什么,脫還是不脫?因為屋子里一片漆黑,金米剛才從身體里飛出去的三魂七魄現(xiàn)在又各歸各位飛了回來。金米明白自己應該做什么了,明白自己應該把前期工作做好,她開始慢慢慢慢解自己的上衣扣子,解一個,停一停,解一個,停一停。而章廠長那邊卻忽然一下子沒了一點點聲音,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消失了,聲音忽然又響起來卻變成了“踢踏踢踏”,章廠長的腳步聲分明不是沖著她這邊過來,可以聽得出章廠長是跌跌撞撞,門忽然被打開了,外邊走廊里的燈光一下子照了進來。

“你歇著吧,你歇著吧?!边@是章廠長的話,然后是人一閃。

章廠長已經(jīng)一步邁了出去,走廊里一陣腳步聲,章廠長回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發(fā)生了什么?發(fā)生了什么?金米愣在那里。剛才,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煥發(fā)著活力,都在呼喊尖叫,現(xiàn)在,突然一下子,一下子都停了下來,這讓她有點受不了,她不明白,怎么回事?金米在想,是不是剛才自己應該沖上去,是不是自己錯了?

金米沒開燈,整個人木在那里,是一段木頭。

金米就那么一直坐著,她甚至想,自己此刻是不是應該去敲章廠長的門?

“怎么回事?”金米問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問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問自己。

一直到天快亮,金米才輕輕站起來,輕輕走過去,讓自己輕輕地坐在章廠長坐過的那張沙發(fā)上,她摸到了煙灰缸里的那個煙頭,她先是把煙頭放在鼻子邊聞,后來她便把煙頭放在了嘴里,就那么含著,煙頭可以放在嘴里嗎?章廠長抽過的煙頭此刻就是金米的糖果,被金米含在嘴里。

金米此刻的嘴里全都是煙的味道,全都是章廠長這個大男人的味道。

“怎么回事?”金米問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問自己。

“怎么回事?”金米問自己。

金米摸進了衛(wèi)生間,沒開燈,就那么坐在馬桶上。

章廠長是被嚇壞了,他可真是被嚇壞了,他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胸口那地方緊得厲害,心也跳得那么厲害。他問自己,是不是真喝多了?他問自己,剛才看到了什么?金米的屋子那么黑,是漆黑,他確信自己看到了金米的屋子里突然浮動著一張綠色的臉。章廠長從小是在山村里長大的,山村里有許多鬼怪的傳說或者是干脆有許多鬼怪在那里跟人們一起生活著,章廠長是相信這些的。章廠長知道金門大飯店是百年老店,每間屋子不知道曾經(jīng)住過多少死鬼。在章廠長脫衣服的那一剎間,怎么說呢,他可真是要被嚇死了,他看到金米坐的那地方突然有一張綠色的臉浮著,眼睛的地方是兩個黑洞。這可把章廠長嚇壞了。

章廠長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驚魂甫定,他捂著胸口。

章廠長不信佛,但他在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章廠長把屋子里的所有燈都打開了,他檢查了一下衛(wèi)生間,又檢查了一下壁櫥和床兩邊,一邊檢查一邊在嘴里不停地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章廠長躺在被子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章廠長坐了起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早上起來,怎么說呢,其實章廠長一直就沒有睡,只不過是,脫了衣服鉆到了被窩里,屋子里的燈大亮著,然后再穿了衣服從被窩里爬出來,外面,天已亮了。章廠長一直在想,金米在那邊會不會有什么事?金米在那邊會不會有什么事?這可真是老賓館住不得!昨晚他和金米說好了的,一早要去后邊的飯店吃早餐,一早就要吃上海的蔥油面,他太喜歡上海的蔥油面了,還要每人再加一顆茶葉蛋。但章廠長現(xiàn)在哪里會有胃口?他放水給自己洗了一個澡,水很熱,他喜歡洗熱水澡,他的身體被燙紅了,洗澡的時候,章廠長的心里其實還是在想著金米。那間屋子,那個東西,怕死人了,那個東西和金米待在一個屋子里金米會不會有事?章廠長把那個浮在那里的綠臉叫“那個東西”。此刻天還沒有大亮,上海卻已經(jīng)醒過來了,如果城市也會睡覺的話,上海這個城市的覺可真是睡得太少了,只睡一會兒,只一會兒,所以上海雖然看上去欣欣向榮的,但骨子里卻是特別地疲憊。市聲,上海的市聲早早響了起來,有人走,車在響,有人說話,什么地方的卷閘門“嘩啦啦啦”一路響到底,肯定是哪家小店要出早點了,油條呢還是豆?jié){呢?面條呢還是小籠包子或者是冒著熱氣的茶葉蛋?這些聲音一聲一聲都傳到章廠長的耳朵里,他的心里卻在想著金米。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闭聫S長在心里不停地念“阿彌陀佛”。

穿好衣服,章廠長去敲金米的門了,輕輕兩下,里邊馬上就有了聲音。

“你醒來了?”章廠長在外面低低問了一聲,他很怕自己的話被別人聽到。其實這真正是多慮,在賓館,是不分白天黑夜的,雖然服務(wù)員看不到你在做什么,但她們可以從你的一個眼神里就知道你在做什么或者是已經(jīng)做了什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還能做什么呢?她們對這個事太不感興趣了,沒什么意思。

金米在里邊答應了一聲,好像是,走過來了。

“你沒事吧?你快開開門。”章廠長在外邊說。

門從里邊打開了,屋子里是亮的,金米已經(jīng)把窗簾拉開了。

章廠長不管那么多,他一步跨進去,隨手就把門關(guān)了,因為此刻太早了,這么早,讓人看到實在是不好,而實際上,誰看呢?沒人認識他們,也沒人會注意他們。章廠長進到金米的房間里了,他朝金米的床那邊看了一眼,那邊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床單、被子、金米脫下來的衣服,還有,一本書,還有,一個小圓鏡子。

讓章廠長想不到的是,金米一下子撲到了自己的懷里。

“沒事吧?”章廠長聽見自己說。

“我以為你喝多了?!边@是金米的話。

“我是喝多了?!闭聫S長說。

“現(xiàn)在沒事了吧?”金米說。

“你沒事就好。”章廠長說,又朝床那邊看了一眼,那邊什么也沒有。

金米在章廠長的懷里,聞到了煙味,還有別的什么味。她一夜沒睡,此刻章廠長又來了,但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她畢竟還是個姑娘,她還沒有經(jīng)歷過。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委屈,有些想哭,她忽然想讓章廠長馬上進到自己的身體里來,讓自己不要再空空落落。

金米把章廠長抱緊了,章廠長又把金米的房間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里明明亮亮,他的眼睛一亮,是那件水紅的衣服,搭在床頭。

“你沒看到什么嗎?”章廠長問了一聲金米,但他沒有多說,他怕把金米嚇著。

金米把章廠長越抱越緊,兩個人就那么緊緊抱在一起挪到了床邊,是在走,又不像是在走,好像是,演員在舞臺上練習新舞步,然后,兩個人同時倒在床上。

“來吧?!闭聫S長說。

“來吧?!苯鹈渍f。

章廠長迫不及待但小心翼翼,他馬上就知道了金米還是個處女,所以他更加小心,那是很慢的,像是一輛車在出車庫,從車庫出來的時候很慢很慢,怕碰著什么,一旦出了庫,馬上飛快起來。金米叫了一聲,又叫一聲,不知道她是疼還是怎么。第一次很快,像是試車,只開了一截短程,試車是不能開太遠的,馬上就結(jié)束了。緊接著章廠長又來了一次,這一次才是正式開車行駛。兩個人有了剛才的經(jīng)驗,默契了一些。這一次,用行車來做比可以說是不對了,而更像是兩個人在一起唱歌,說唱歌也不對,更應該說是兩個人在一起合奏一支曲子。金米的聲音,就說她的聲音吧,太像是小提琴,而且加了弱音器,而章廠長的聲音,卻是渾厚的大提琴,一聲一聲,下足了力氣,一拉一個滿弓,一拉一個滿弓,嗡嗡然。就這樣,在這家金門大飯店里,金米的小提琴和章廠長的大提琴合奏著,窗外邊的上海大亮了起來,多么好的陽光,是真正的真金白銀,滿地的真金白銀。

演奏終是要有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兩個都不再響了,演奏的最后幾個音符是章廠長從喉部發(fā)出的無法遏止的“唔唔唔唔”聲。然后他一翻身,人馬上就睡著了,他一夜沒睡,太累了。

睡不著的是金米,她坐起來,看著章廠長。

金米慢慢慢慢伸出手輕輕輕輕地摸章廠長。

躺在那里的章廠長是一個巨大的嬰兒,肌肉嬰兒。

“你已經(jīng)不是了,你已經(jīng)不是了。”金米聽見一個聲音在自己的心里說,忽然,有眼淚從金米的眼里流出來,但不是傷心,也不是難過,這個淚的內(nèi)容是相當復雜,連金米自己也說不清這淚的內(nèi)容,又好像是,沒一點內(nèi)容。

金米坐著,章廠長躺著。

章廠長是累了,實實在在睡著了,而他也只睡了一會兒,然后,突然醒了。章廠長突然醒來了,他覺得自己的一個手指不知被插在哪里了,感覺是熱熱的,是這么一種感覺,讓他嚇了一跳。章廠長睜開眼,自己的一根手指被金米含著。章廠長想把手指從金米的嘴里拉出來,輕輕這么一拉呢,把金米又給拉到了自己的懷里了。

“該吃飯了。”章廠長說。

是該吃早飯的時候了,金米和章廠長出了金門大飯店的門。

金門大飯店的大廳真是香,那種百合的香,花瓶里的百合在這個早上又換上了新的,粉色的百合,顏色很熱烈,熱烈到有幾分淫蕩。金門大飯店的外面,路面上剛剛灑過水,清爽得很,清爽到有幾分骯臟。

吃飯的時候,章廠長沒說什么,笑著,看著金米。

金米也沒說什么,也笑著,看著章廠長。

章廠長是怕嚇著金米,他沒說昨晚的事,他吃了兩顆茶葉蛋,一碗半蔥油面。

金米此刻完全成為了一個女人了,她把自己碗里的蔥油面又給章廠長撥了一少半,其實她自己也能吃完,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非要這樣做。章廠長其實已經(jīng)吃不下去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把金米給他的面條再乖乖吃掉。

吃完飯他們又都回了金米的屋子,又馬上開始。

“我覺得我才二十多?!闭聫S長小聲在金米耳朵旁邊說。

“小哥哥?!苯鹈渍f,“我的小哥哥?!?/p>

“小妹妹。”章廠長說,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多少有點別扭。

金米聽到自己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說:“你已經(jīng)不是了,你已經(jīng)不是了?!?/p>

“我是不是很瘋狂?”金米突然問了章廠長一句。

“一切都很好?!闭聫S長說。

“我一點都不后悔。”金米說。

“廠里缺個業(yè)務(wù)副廠長,干脆你過來好了。”

金米看著章廠長,不知說什么好了,心怦怦跳。

“當業(yè)務(wù)副廠長出去也好做事?!闭聫S長跳下地,把鞋子也穿好。

這天晚上,章廠長讓金米住到自己的房間里來。他還是沒把看到一張大綠臉的事對金米說,他怕嚇著了金米。他們又接著來了幾次。章廠長對金米說:“住這種老賓館,睡覺的時候一定要把燈開著?!闭聫S長讓屋子里的燈都開著,房燈、寫字臺燈,還有落地燈,還有廊燈,都開著,屋子里亮堂堂的,章廠長心里才不那么緊張了。

“我什么都敢,我有時候很瘋狂?!苯鹈讓φ聫S長說。

“這就對,我喜歡你瘋狂?!闭聫S長說。

“哪有喜歡瘋狂的?”金米笑著說。

“不過你不要亂瘋狂,別對我瘋狂?!闭聫S長也笑了起來,是話里有話。

第二天,他們離開了上海,在火車臥鋪上,章廠長竟然又馬上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他可是出了大力流了大汗,車窗外的光亮一閃一閃照在他的臉上,他那張臉真是有棱有角地好看,是男人的那種好看。他的手搭在那里,手也是很好看的,指甲剪得干干凈凈。金米看看旁邊沒人,慢慢把章廠長的手拿起來。

“你也睡會兒,你也累了。”章廠長忽然睜開了眼說。

“我不累,我要看你睡。”金米說。

“能看到我睡覺的人并不多?!闭聫S長閉著眼說。

金米心里很甜蜜。

“只有我自己的人才能看到我睡覺的樣子?!闭聫S長又說。

金米心花怒放了,她站起來,去給章廠長打了一杯水,想了想,又把水倒掉,去餐車那邊要了兩杯咖啡。這一次,她走得很穩(wěn),咖啡沒有灑出來。

雖然金米不是日化廠的正式職工,但很快,日化廠宣布了一個任命,任命金米為日化廠的業(yè)務(wù)副廠長。章廠長在會上對人們說:“這跟工作調(diào)動沒什么關(guān)系,這跟推銷咱們的產(chǎn)品打開更多的市場有十分重要的關(guān)系?!?/p>

章廠長讓金米也講幾句話。“你是業(yè)務(wù)副廠長了,你講幾句話?!?/p>

金米什么時候?qū)χ@么多人講過話?但金米必須講,不講不行,金米說:“日化廠的產(chǎn)品是中國最好的,日化廠的產(chǎn)品會讓石頭變成白玉,我爭取好好工作,爭取讓全國人民都用上咱們?nèi)栈瘡S的增白產(chǎn)品,爭取讓中國人都變得白白凈凈,比美國人都白都凈?!痹傧虢又f什么,金米就想不出來了,一個字也想不出來了,金米此刻的興奮簡直是深不見底的,這讓她好像是浮在了水中,上邊是水下邊也是水,上邊,她摸不著什么,下邊,她又蹬不到什么,有些舒服,更多的是不適應,飄飄忽忽的。

“想不到我現(xiàn)在是日化廠的業(yè)務(wù)副廠長了?!?/p>

這天晚上,金米興沖沖地對母親齊秀珍說。

齊秀珍像是吃了一驚,用那種眼神看著金米,說不清是什么意思,是復雜?很復雜?說不出的復雜?

“好笑不好笑?”金米對母親齊秀珍說。

“這有什么好笑,這很正常,說明我姑娘有這個能力?!饼R秀珍說。

“人們都說我像你?!苯鹈渍f。

“當然你像我?!饼R秀珍說。

金米對她母親齊秀珍說日化廠的那個廠門也重新開了,南邊上了坡才能進去的廠門被堵死了,新廠門開在東邊,這一下子不用上坡了,一進大門是個很大的照壁,照壁上漆著紅漆,正面是五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為人民服務(wù)”,背面是章廠長寫的那篇《日化廠賦》。

“章廠長的賦是請文化館老柴親自過來寫的。”金米對母親說,“字寫得真好?!?/p>

“你們廠長還會寫文章?”齊秀珍馬上就想到于主任了,于主任會打槍,一打一個準,啪啪啪啪啪,五槍五個煙頭。

“就這個老柴,現(xiàn)在一般人還請不動?!苯鹈渍f。

“有什么了不起,他以前是個理發(fā)的?!饼R秀珍不燙衣服了,把熨斗立好。

“理發(fā)的?”金米想不到老柴會是個理發(fā)的。

“不過人家的名氣可是靠自己一筆一筆寫出來的。”齊秀珍說。

“是挺有才的。”金米說。

“我們年輕的時候還在一起跳過舞,在文化館,他個子就是有點低?!饼R秀珍笑起來,說那時候也就是跳跳“慢三”“慢四”,再快一點的就是“步步高”。

“什么‘步步高?”金米的眼睛瞪大了,說,“真想不到你們那時候還跳舞?”

“我們也是從年輕時候過過,想不到他現(xiàn)在是個書法家了?!饼R秀珍說。

“寫一手好字不容易?!苯鹈渍f。

“現(xiàn)在連省里有什么事都請他去寫?!饼R秀珍說。

“晚上去不去看馬戲?”金米問。

“我不去,到時候又是一臉土一身土?!饼R秀珍說蛋廠老李給搞了一個內(nèi)供票,可以去取五斤蛋黃,“明天咱們吃雞蛋韭菜餡兒包子,慶祝慶祝。”

金米一直搞不清楚蛋廠怎么只要蛋清不要蛋黃,那么多的蛋清都拿去做了什么?蛋黃韭菜餡兒金米倒是很喜歡吃,顏色也好看,碧綠金黃。

“我不喜歡吃包子?!苯鹈渍f。

“這還不好說,那咱們就吃餃子?!饼R秀珍說。

“是慶祝我嗎?”金米說。

“明天吃餃子?!饼R秀珍的心情很振奮。

4

晚上,金米約了“琵琶郭”,其實不能說是金米約,是金米答應了“琵琶郭”去公園看馬戲。晚上去公園是多少有那么點浪漫氣息,而且,也容易那個那個那個。

武漢的馬戲團又來了,在公園里搭了棚子演出,很熱鬧,人們拖家?guī)Э谌チ?,這時的公園牡丹開過了,芍藥正在開,玫瑰也跟著開了,公園里現(xiàn)在可真是香。許多人去看馬戲?qū)嶋H上只是想看看那頭五條腿的牛,那牛長了五條腿,它也不表演,就站在那里讓人們看。人們看這樣一頭牛有什么意思呢?是沒一點點意思,有人說了,其實人們吃飯睡覺又有什么意思?難道就別吃別睡了?日子其實就是這樣很沒意思地一天一天過下去,但人們還是要過。人們看那頭牛,牛被牽到場子里來,從它被牽到場子上來,它就一直在那里吃草,地上有草的時候它低著頭吃,地上沒草的時候它把肚子里的草從胃里吐出來在嘴里慢慢嚼著吃。它活著有草吃就是因為它長了五條腿,第五條腿是長在后邊兩條腿之間,不好好看還會以為那是它的巨大生殖器,其實它是頭母牛。馬戲團幾乎每年都有一些新鮮的東西給人們看,比如那一年是生了三只眼的狗,兩只眼之間又長著一只。那條三只眼的狗也不會表演什么,只是被人拉著在場子上轉(zhuǎn)圈兒給人們看。人們這次是看牛,看完牛再接著看那些老節(jié)目。馬戲團是每年都會來一次,哪有那么多新節(jié)目。人們都奇怪表演空中飛人的那個男的牙齒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勁,他只用牙齒,就把那個女的叼著在空中打轉(zhuǎn)??瘩R戲是沒人鼓掌的,再熱鬧也沒人鼓,人們都是吹口哨,口哨聲是此起彼伏,更熱鬧。今年人們又來看空中飛人了,都想看看那男的牙掉了沒?怎么就那么結(jié)實?怎么就不掉?

“琵琶郭”不知是從什么地方找的兩張馬戲票,馬戲團每到一個地方一般都是一天演兩場,白天一場晚上一場,晚上的那場要比白天的好看,因為有燈,各種的燈,大燈、小燈、彩燈、追光燈和不停旋轉(zhuǎn)的燈,特別地華麗琳瑯。跑馬的時候有燈,空中飛人的時候也有燈,所以晚場要比白天的那場好看??山鹈缀汀芭霉币矝]怎么看,只在里邊坐了一會兒,馬跑的時候塵土飛起來,真是嗆人。金米就和“琵琶郭”忙從里邊出來了,不看了。公園到了晚上,這里那里的燈也都亮了,“琵琶郭”忽然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來一顆很大的牙齒在燈下給金米看,牙齒的根部是黑褐色的,牙的牙尖是黃色的。金米不知道這是什么牙?怎么會這么大?“琵琶郭”告訴金米這是公園那頭獅子的牙,那頭獅子不叫了,前不久死了,公園想把它拿去做標本,做動物標本的說毛不行了,都脫成這樣了還做什么標本?是餓的?還是太老了?總之不能做了。那頭獅子死了,“琵琶郭”得到了一顆獅子的牙,他想把它鑲一下戴在脖子上。

“琵琶郭”比劃著,問金米怎么樣。

“哪來的?”金米說。

“我姐夫給的。”“琵琶郭”說。

金米知道“琵琶郭”的姐夫在園林處當主任。

“那你怎么還不去園林處工作?”金米忽然又想起了這事,問“琵琶郭”,以她的主意,她想讓“琵琶郭”去園林處工作,人們都很羨慕園林處的工作。

“不去?!薄芭霉闭f自己其實也不喜歡彈琵琶,是沒辦法,從小家里讓學的。

“你還說我,你怎么不去賓館上班?”“琵琶郭”反過來問金米。

“不是倒馬桶就是刷馬桶!”金米說。

“漂亮女孩子都去賓館了。”“琵琶郭”說。

“我不漂亮啊?!苯鹈渍f。只有漂亮的女孩子敢說自己不漂亮。

“那你說誰漂亮?還有誰漂亮?”“琵琶郭”說。

“誰去賓館工作誰漂亮。”金米說,“但我不想要那種漂亮?!?/p>

“賓館其實最不干凈?!薄芭霉闭f,“有人用賓館的枕巾擦皮鞋,你說臟不臟?”

“琵琶郭”摟了金米朝沒有燈的地方走,他和金米要躲開燈,躲開亮,到黑的地方去,越黑越?jīng)]人看到才好。金米被“琵琶郭”摟著,還是忍不住把前不久發(fā)生的那件事告訴了“琵琶郭”,這件事她早就想對“琵琶郭”說了。就是她的那個同學,過年把她叫到賓館洗澡的王麗華,也沒結(jié)婚,也沒個男朋友,春節(jié)后突然生了,但讓誰都想不到的是生下的小孩居然是個混血兒,白不白黃不黃那么一個,這種事是既藏不住也捂不住,為了這事,聽說公安局都介入了,要讓王麗華交待那個男的是哪個國家的,還要王麗華交待,是不是把國家秘密都泄漏出去了。

“這是八十年代,要是在七十年代,人們說都夠上槍斃了?!苯鹈渍f。

“哪會那么厲害?”“琵琶郭”說。

“跟外國人生孩子,最起碼也是流氓罪,女流氓?!苯鹈渍f。

“她知道個什么?她能知道國家秘密?我就不信?!薄芭霉闭f。

“聽說從她家里搜出了好多好多賓館里用的那種衛(wèi)生紙,還搜出了好多好多賓館里用的那種洗浴液,聽人們說那些東西多得十幾年都用不完。”金米又對“琵琶郭”說,“聽說她爸這回也當不成自來水的主任了?!?/p>

“太傻了!”“琵琶郭”說,“洗浴液時間長了就不能用了?!?/p>

“是偷?”金米說。

“可以這么說?!薄芭霉闭f。

“肚子肯定是被哪個外國人搞的?!苯鹈渍f。

“我姐夫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薄芭霉焙鋈幌肫鹗裁戳?,站住。

“怎么了?”金米看著“琵琶郭”,借著公園散漫的燈光。

“我姐就是早早被他把肚子搞大了才嫁給他的?!薄芭霉闭f。

“這話你也說?!苯鹈渍f,“小心點,這邊沒燈了,小心踩到什么?!钡搅撕谔?,金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芭霉焙徒鹈鬃叩搅肿幽沁吶チ耍沁吅芎?,林子里有那種漆成綠色的長條木凳子,可以坐三個人的那種,但就是不知道那椅子此刻是不是已經(jīng)被人占了。到了晚上,搞對象的都特別喜歡到這種很黑很暗誰都看不到的地方來,他們做什么沒人知道,但他們會留下一團一團的衛(wèi)生紙,有時候還會丟下條花手絹什么的。走到了這么暗的地方,金米卻突然想起問“琵琶郭”:“我穿的這件水紅的上衣配著下邊這條黑褲子好看嗎?”這是傻問,是沒話找話,金米覺得今天晚上也許會發(fā)生什么,她是既害怕發(fā)生什么,又渴望著發(fā)生什么。金米已經(jīng)不是去上海之前的金米了?!爱斎缓每矗貏e醒目?!薄芭霉笔请S口說,這你讓他怎么說,他什么都看不著,再往里邊走就更黑了,他想看看那里邊的長條椅上會不會有人?!斑@條褲子配什么都好看?!苯鹈渍f她還有一件橘黃的上衣?!斑@種黑褲子配什么上衣都不錯?!薄芭霉钡男哪臅谶@上邊,又隨口答道?!澳銈冊趺炊歼@么說?”金米又說,她手拉著“琵琶郭”。“還有誰?”琵琶郭說?!罢聫S長也這么說?!苯鹈渍f。“你怎么總說這個章廠長?”“琵琶郭”看清了,雖然很黑,可他還是看清了,樹下邊的那個長條椅子上好像沒有人。金米還在說,說章廠長去德國了,是瓶廠請他一起去的。瓶廠知道了上海玻璃制品廠那邊的事,想把生意搞過來,他們趁著去德國的機會把章廠長也請去了。金米不知道章廠長會不會答應,上海那邊的合同已經(jīng)簽了,再跟這邊怎么簽?金米在這邊說,“琵琶郭”那邊是有一句沒一句地答,其實他們的心現(xiàn)在都不在這上邊。也是“琵琶郭”的眼神不好,走近了,那個椅子上居然有人,兩個,在一起摞著,還在動,那男的喘息聲都讓人能聽到了?!芭霉瘪R上拉了金米又退了回來,再去另一個地方,“琵琶郭”和金米知道公園都哪里有那種可以躺人的長條椅子。“琵琶郭”拉著金米又去了另一個地方,一邊摸著走,“琵琶郭”一邊說:“你知道不知道就那個劉桂芬,人都昏迷了,你猜她躺在那里還在說什么?”“說什么?”金米問,手拉著“琵琶郭”?!八苷f什么?她躺在那里不停地說‘X你個媽的,人還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頓下頓都是肉。X你個媽的,人還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頓下頓時都是肉?!薄芭霉闭f就這個劉桂芬誰也認不出來了,嘴里還說這句話,是一遍一遍不停地說?!芭霉庇謫柦鹈祝澳阆嘈挪幌嘈耪媸怯泄??人們說那頭獅子一咽氣,劉桂芬就大叫了一聲,說獅子死了。”

“你說奇怪不奇怪,她怎么知道的,她又不在公園?”“琵琶郭”說。

金米緊緊拉著“琵琶郭”,他們走到另一個地方的長條木椅邊上了,這里可真黑,太黑了,干什么人們都看不到,他們就是希望這里這么黑。如果說有光,也只有依稀的星光,從遙遠的天際上照下來,是似有似無,你眼睛再好,在這地方也需要停上好半天才會看到一點點什么。

他們站住了,這真是個好地方,誰也看不到。

“琵琶郭”把身子轉(zhuǎn)過來,他要抱住金米。

而金米,我們的金米,卻忽然聽到了“琵琶郭”的一聲大叫。

“琵琶郭”的這聲大叫真是太怕人了。

“琵琶郭”一屁股坐在了那黑暗之中的長條椅子上。

金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琵琶郭”看到了什么,“琵琶郭”的叫聲讓她害怕,金米想抱住“琵琶郭”。

“琵琶郭”卻一下子跳起來,從樹叢里跑了出去。

“琵琶郭”跑了兩步,停下,朝這邊看了一下,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一張綠臉,一張大綠臉,在那里一動不動浮著,上邊是兩個黑洞?!芭霉笔裁炊疾活櫟嘏芷饋恚瑥臉淞诌@邊跑到了有燈光的地方才停下來,他用手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在狂跳,像是有什么東西要跳出來。

“琵琶郭”又跑了起來,因為那張大綠臉正朝這邊浮動過來,只一張臉,在空中浮著,直到此刻,“琵琶郭”還沒有回過神來,不知道那張浮動的大綠臉正是金米。

“郭勝利。”金米喊。

“琵琶郭”跑得更遠了。

“郭勝利?!苯鹈子趾傲艘宦?,在后邊。

“琵琶郭”這才知道那張大綠臉是誰了,是金米。

“郭勝利?!苯鹈子趾?。

“你別過來,別跟著我。”“琵琶郭”大聲說,他是嚇壞了。

那些日子,電影院里正在上映香港電影《畫皮》。

這好像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琵琶郭”把金米遠遠甩在了后邊,一個人不管不顧地跑了,他一直跑出了公園。馬戲團那邊的洋號吹得真是響,“嘀嘀嗒,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嘀嗒”,還有洋鼓,打得“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琵琶郭”跑出了公園,往左拐,再一直朝北跑,他一直在跑,如果一直跑下去的話就到了火車站了,“琵琶郭”的家就在那邊,照相館的小王師傅的家也在那邊,過了醫(yī)院就是。

“嚇死我了?!薄芭霉睂π⊥鯉煾嫡f。

小王師傅說出什么事了?“琵琶郭”又不說。

“真嚇死我了?!薄芭霉闭f。

小王師傅說:“你怕什么?”

這天晚上,“琵琶郭”住在小王師傅家,他和小王師傅鉆在一個被窩里,他什么也沒對小王師傅說。小王師傅的屋子里是兩張床,這邊是小王師傅的床,床頭是個很小的寫字臺,上邊都是書,床的另一頭靠著窗子那邊的墻。另一邊是小王師傅弟弟的床,小王師傅的弟弟是個殘廢,不會走路,床邊放著一個黑漆馬桶,還有一個很高很高的細鋼管焊的下大上小的高凳子,小王師傅的弟弟靠著這個凳子走路。和小王師傅睡在一個被子里,“琵琶郭”才不那么害怕了,拉滅燈后,他緊緊抱著小王師傅。

后半夜,他聽到對面屋子小王師傅的母親去洗手間,窸窸窣窣。

小王師傅睡著了,“琵琶郭”卻一夜沒睡,他一直在想金米。

“金米是個什么?是人嗎?”“琵琶郭”問自己。

此刻天在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外面的公雞叫了起來。

小王師傅的母親在籠子里養(yǎng)了一只公雞,這只公雞都六年了,兩只雞爪后邊的距趾都快有兩寸多長了,據(jù)說要是那兩個距趾長到三寸,這雞就成仙了。

金米一個人從公園回到了自己的家,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知道“琵琶郭”是怎么了。齊秀珍又去鄰居家看電視去了,《射雕英雄傳》還沒演完。金米早早睡了,一開始睡不著,她翻來覆去地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后來她不再想,因為她把自己給想累了,也困極了,很快就睡著了。晚上,是后半夜,金米起來了,去洗手間。金米的家是一進門就是一個細長的走廊,依次是廚房、洗手間,洗手間過去是一南一北的兩間房。從洗手間出來往屋里走,迎面就是一面掛在走廊盡頭的長方形大鏡子,這面鏡子還是金米的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朋友們送的,鏡子上有艘大輪船,上邊是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下邊是海波,很洶涌。金米的那間屋就在鏡子旁邊,朝北的那間,她母親齊秀珍的屋子在南邊,能多曬到點太陽。因為是半夜,屋里都黑著,金米從洗手間出來往屋里走的時候,突然在鏡子里看到了什么,是一張綠臉。這可把她自己嚇了一大跳,一下子就把她嚇醒了。她站住,那張綠臉也就停下來不動,她往前走,那張臉也開始動,她一步一步走向鏡子,那張綠臉也一點一點變大,靠近了靠近了,金米終于在鏡子里看清楚了那張大綠臉,再離近,她明白了,那兩個洞其實就是自己的眼睛。這回是輪到金米叫了,一聲尖叫,這聲尖叫怕人極了,齊秀珍一下子就被驚醒了,她一下子從床上爬了起來,慌忙從她那屋里出來,她已經(jīng)睡了一會兒了,迷迷糊糊的,頭發(fā)上上著發(fā)卷,她總是晚上在頭發(fā)上把發(fā)卷上好,到了早上再取下去,頭發(fā)就做好了。七七四十九,齊秀珍今年整整四十九歲了,她穿著一條紅短褲,上身是一件黃色的半截袖背心,背心上印著一顆很大的紅五角星,這件背心還是當年她在宣傳隊里排演《顆顆紅心向太陽》這個節(jié)目時穿的,都多少年了,她還留著它。因為今年逢九,她又把這件背心找了出來。她這個樣子,真是怪怪的,紅短褲,紅五角星,頭發(fā)上打著卷兒。她被金米的尖叫驚醒了,她屋里的燈已經(jīng)打開了,燈光從她的身后漫過來,她站在說亮不亮說暗不暗的燈光里,她問金米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齊秀珍說。

金米的一只手哆哆嗦嗦抬起來,讓她母親看她的臉。

因為齊秀珍屋里的燈亮著,正好照在金米的臉上,齊秀珍看不出什么。

“怎么啦?”齊秀珍說,“半夜三更的,你要嚇死人。”

金米的手在自己的臉上哆哆嗦嗦指點著,說不明白話了。

“快睡覺,半夜三更的?!饼R秀珍又說。

金米突然沖進了母親的那間屋把燈關(guān)了,這下子,屋子里一下全黑了,齊秀珍這才看清楚了,朦朦朧朧的一張綠臉,在她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來,過了一會兒,她看得更清楚了,是一張大綠臉,從暗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一張大綠臉,太怕人了,但這個害怕是有前提的,因為她知道眼前這張大綠臉就是她的女兒金米。因為屋子里沒有光亮,別的什么也看不清,齊秀珍只看到這一張臉,半空浮著一張綠臉,臉上有兩個黑洞。

“金米?!饼R秀珍的聲音顫抖了。

“怎么了金米?”齊秀珍把手伸過去,放在金米的大綠臉上了。

“我怎么辦?”金米說,“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跟上什么鬼了?”這句話,齊秀珍只是在心里說,這句話她還不敢說出來。夜真是很靜,遠處的火車叫聲此刻又傳了過來,一聲一聲像是在喘氣,喘過來,再喘過去,越來越遠了。

齊秀珍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啊呀,分明不是夢。

5

金米幾乎是失蹤了,人們現(xiàn)在很難看到金米。

齊秀珍說金米現(xiàn)在很忙,以至于一年兩年三年,時光過得真是快,三年很快就過去了,金米幾乎連一面都沒露,人們說她一直在外邊搞業(yè)務(wù),一直在外邊跑。白玉日化廠的業(yè)務(wù)也真是一年比一年好,用日化廠的產(chǎn)品的人也越來越多,人們說這功勞與金米的努力分不開。日化廠這邊的人見不到金米,都說她又出差了,搞回了多少訂單。二店那邊呢,更是見不到金米,金米給二店這邊也帶來了很好的效益。日化廠給別的地方的利潤是八點,但給二店的利潤是十一點。人們只知道這些。沒人知道二店的勞模齊秀珍有一陣子也忽然不見了,她是陪她的女兒金米去了北京,她們?nèi)ケ本┳鍪裁茨??去看病,這當然沒人知道。金米去北京了,找遍了北京的各大醫(yī)院,金米只要一出現(xiàn)在醫(yī)院的皮膚科里,馬上就會引起一陣不小的興奮,那些醫(yī)生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病癥,一張會閃閃發(fā)光的大綠臉。把診室門關(guān)上,再把窗簾拉嚴,燈當然不能開,簡直是像看電影一樣。金米的臉便從暗處慢慢慢慢清晰起來,那么大一張臉,臉上有兩個黑洞,綠閃閃的,說朦朧不那么朦朧,說不朦朧又很朦朧,這樣的臉,別說是一般的大夫,老專家都沒見過。醫(yī)生們認真詢問金米,他們面對這樣的美人兒,心里真是有說不盡的興奮和惋惜,他們知道了金米綠臉的來龍去脈,但醫(yī)生們也沒什么辦法,因為他們沒見過,也從來都沒聽說過,更沒治療過這種病癥,不知道怎么下手,只好建議金米不要再用那種增白乳和增白霜,看看過幾年能不能自己恢復。金米早就不用增白乳了,但她那張臉,一到了晚上,一到了沒有亮光的地方照樣是一團綠兩個黑洞。齊秀珍又陪著女兒去了上海,那幾天上海在下雨,是不停地下,娘倆兒打著傘在上海跑來跑去。章廠長給她們早早訂好了房間,還是那家金門大飯店。章廠長現(xiàn)在明白了,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既不是鬼也不是怪,而是金米。金門大飯店還是那樣好氣派,里邊光線不是多么亮但處處顯得金碧輝煌,總臺上一左一右兩個大理石花瓶,里邊還是插著粉色的百合花,而且天天換,真是香。這次來,金米沒有戴那個胸針,那個好看的粉粉的鉆石小鳥胸針,金米把它放了起來。“琵琶郭”和他的母親已經(jīng)回了西安,金米和“琵琶郭”這一生也許再也見不到了,但金米的心里一點也不恨“琵琶郭”,甚至還覺得有點對不起他。

齊秀珍陪著女兒金米跑上海醫(yī)院,上海那么多醫(yī)院,金米抱著多么大的期望,幾乎是一家一家都去過了,但是每一家醫(yī)院都是既吃驚又沒有辦法,因為他們一是沒見過這種病例,二是不知道應該怎么下手。上海醫(yī)院給金米做了一個切樣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切片像活了一樣在顯微鏡下閃閃發(fā)光。醫(yī)院建議金米再做一下深層切片檢查,被金米拒絕了。

金米現(xiàn)在是白天不愿意出去,齊秀珍對人們說金米出去搞推銷去了,忙著呢。金米晚上就更不能出去,什么地方都不能去,晚上睡覺,金米怕把自己嚇著,屋里的燈總是徹夜地亮著。齊秀珍現(xiàn)在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她不用去鄰居家看電視了,但她也不請鄰居們到她家來看。到了晚上,無論是什么人,都敲不開金米家的門。其實,金米有時候也會露面的,那僅限于白天,她還是那么漂亮,她的皮膚顯得更加白嫩細膩。在穿衣服上,金米像是給自己定了格,總是穿著那條挺短的黑色窄腿褲,上衣是水紅色的玻璃綢,這種玻璃綢面料是特別地薄,也特別地松軟,特別地好看。這一身打扮是說不出的醒目而又打眼,有時候金米會換一下上衣,褲子當然還是那種黑色的窄腿,上衣卻換了橘黃色的,但還是玻璃綢。這顏色也夠醒目也夠漂亮。只要她一出現(xiàn),人們的眼前就一亮。

金米現(xiàn)在很少露面,金米有時候還會去小馬那里做頭發(fā),因為是白天,金米沒有什么顧忌,但到了晚上,金米是絕對不會再露面。

日化廠那邊,章廠長給金米的工作又重新做了安排,除了讓她繼續(xù)做業(yè)務(wù)副廠長,又讓她兼了幾個地方的代理站站長。

“牌子既然打出去了,咱們就不能收回來是不是?”章廠長對金米說。

金米看著章廠長,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這是咱們的秘密,不能對任何人說。”章廠長伸出手指摸了摸金米的臉。

金米也摸了一下自己,然后放下。

“知名度就是金錢?!闭聫S長說金米的名字現(xiàn)在還不知道值多少錢呢。

“繼續(xù)做吧?!闭聫S長對金米說,“瘋狂地去做,白石頭才會變成白玉?!?/p>

金米看著章廠長,還是沒說話。

“瘋狂地去做,白石頭才能變成白玉?!闭聫S長又說了一句。

章廠長讓金米繼續(xù)做她的業(yè)務(wù)副廠長繼續(xù)做她的推銷,因為金米是太漂亮了,除了她還找不到別人。只不過,章廠長給金米用來示范的化妝品換了內(nèi)容,金米用的化妝品現(xiàn)在是普通的那種潤膚露,里邊沒有了增白的成分。

“這個你放心用,只是瓶子是一樣的,別的都不一樣?!闭聫S長說。

“你知道我知道就行。”章廠長對金米說。

“這些你可以放心用,里邊什么也沒有?!闭聫S長又對金米說。

“這件事,誰也不知道?!闭聫S長說。

“這是害人。”金米突然開了口。

“不怕害人,就怕你害了人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處?!闭聫S長說。

“那會有多少人和我一樣?!苯鹈渍f。

“讓她們陪著你?!闭聫S長笑了起來,這天他剛剛刮過胡子,人顯得特別年輕,但章廠長馬上不笑了,看著金米,說,“再過幾年,你的臉就會好了,里邊的增白物質(zhì)褪光了就好了?!?/p>

這天,金米是步行回的家,回家之前金米又去小馬那里做了一次頭發(fā)。小馬說:“咦,你不是前幾天才做的嗎?怎么又做?”金米家離理發(fā)店不遠,從書院街穿過來往西一拐就到,書院街之所以叫書院街是因為師范小學就在這條街上,金米從書院街走過的時候聽到了學校里的讀書聲,聲音真是清亮好聽。金米是慢慢慢慢走回的家。回到家,金米先對著鏡子照了照,把身子轉(zhuǎn)一下再轉(zhuǎn)一下,看前邊,再看后邊,又找了一面小鏡子,鏡子對著鏡子看,金米對小馬給理的頭發(fā)真是很滿意,然后,金米把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黑色的窄腿褲子和水紅色的玻璃綢上衣,都脫了下來。她開始給自己找衣服,挑了幾件衣服,但都不怎么滿意,她對著鏡子把衣服試了又試,最終還是挑了那件上海碎花布的尖領(lǐng)襯衫,這樣的領(lǐng)子可以讓人的脖子顯得修長一點,人就顯得特別挺拔。褲子還是那條軍綠色的的確良褲,和王麗華穿的那條一模一樣。金米想起了王麗華,現(xiàn)在是,人們誰都不知道王麗華在什么地方,有人說她嫁到了河南,有人說她嫁到了陜西,到底在哪里,誰也不知道。據(jù)人們說,王麗華抱走了那個黃不黃白不白的孩子,據(jù)人們說,王麗華說不管孩子是什么顏色那都是她的孩子。還是那次,她看見王麗華穿了這么條褲子,就在心里暗暗記住了,褲腿窄一點,而且短,穿在身上就顯得特別地洋氣,她就請二店的裁縫老師傅給自己做了一條,這條褲子和那件上衣金米有好長時間沒穿了。

換好衣服,金米收拾好了自己,再照照鏡子,左照照,右照照,前照照,后照照,然后,金米把自己掛在了那里。金米的屋子里有一根橫著的暖氣管,金米就把自己掛在了暖氣管上。

掛在那里的金米依然是光彩照人。

金米的胸前,是一只閃閃發(fā)光的粉色鉆石小鳥。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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