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曹雅欣
一曲《絲路駝鈴》,似裹挾著西域的塵沙習(xí)習(xí),大漠上有駱駝商隊正蜿蜒駛來,駝鈴聲聲,黃沙漫漫,卷起時間的塵埃,襲來關(guān)塞的滄桑。
絲路樂聲在歷史的長河中綿綿不絕。
這就是阮,就是這種同時具備渾厚而甜美、蒼勁和嘹亮的樂器,它能演繹異域曲目,也能駕馭華夏古樂,能完成獨奏的昂揚,也能配合和鳴的襯托,這是最像中華文明性格的一種古樂器,它身上具有一種“中和式文明”的特征。
阮,大約是在漢武帝期間創(chuàng)制而成,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當(dāng)時的阮被稱作琵琶、秦琵琶、月琴等,后來因為竹林七賢之中的阮咸精通音律,擅長演奏此樂器,所以到唐武則天時期,這件樂器就被稱作了阮咸,如今簡稱阮。
竹林七賢,是魏晉時期“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的七位雅士,他們因不滿朝政黑暗,不喜社會虛偽,便自成一態(tài),往往行事出人意料,超越禮教束縛。但是他們都具備著極高的文化修養(yǎng),在哲學(xué)、美學(xué)、文學(xué)方面的成就深深影響了中國文化,所以,竹林七賢雖在當(dāng)時驚世駭俗,卻也為人所禮敬崇拜。其中,最為著名的兩位是阮籍和嵇康,他們同時也是著名的音樂家,并且留下了有關(guān)古琴的詩篇傳說。而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同樣是心性放達(dá)不慕權(quán)貴的一位高人。
阮的外觀特點是圓形音箱、直柄四弦,也有三弦的,所以詩里說“阮咸無端三四弦”,這樣的詩句跟李商隱《無題》的“錦瑟無端五十弦”一樣,是一種對樂器外貌的描繪和情感寄托。
詩里寄托給阮的情感,就是對它的格調(diào)肯定。由于阮的存在,琵琶都要無人問津了,因此詩說“常嘆琵琶無君問”。接下來此詩給出的答案,說是因為竹林七賢的品格標(biāo)榜在前,使阮讓人充滿向往和偏愛——這樣的以情寄物,更偏向是一種人格風(fēng)骨的價值論斷,暗示著竹林七賢的高潔出塵,使阮咸擅彈的樂器要高貴過風(fēng)月慣用的琵琶?!盁o君問”,是強(qiáng)調(diào)沒有高雅君子會去歆慕缺乏文人風(fēng)骨的琵琶。
不談德性標(biāo)簽,從樂器特性上去分析,阮與琵琶確實有著不同的風(fēng)味。這種樂器性格的差異,每人各有所愛、音色各自需要,難論高低貴賤,只不過阮更貼近文人情懷,而琵琶更具珠玉質(zhì)感。
如宋代張鎡的《鷓鴣天·詠阮》:
不似琵琶不似琴,四弦陶寫晉人心。指尖歷歷泉鳴澗,腹上鏘鏘玉振金。
天外曲,月邊音。為君轉(zhuǎn)軸擬秋砧。又成雅集相依坐,清致高標(biāo)記竹林。
“不似琵琶”,與琵琶的亮麗清脆相比,阮的音相對要低,尤其是大阮,在樂隊里堪比大提琴,更為貼近人聲;“不似琴”,古琴音色偏冷,清麗幽靜,而阮的音色甜美,圓潤豐厚。
所以阮更具有中和性,它能鏗鏘而伴舞,能和弦而起歌,能鋪陳而合奏,能富麗而獨鳴。有時候,它的豐富和有力,像是西洋樂器中的鋼琴,可以為整個樂隊華麗鋪底;有時候,阮就像是吉他,尤其是中阮——背起一件樂器,能融春花秋月。
“天外曲,月邊音。為君轉(zhuǎn)軸擬秋砧”。阮的琴頭上有四個弦軸,彈奏或者變調(diào)之前,要轉(zhuǎn)軸調(diào)弦、校對音準(zhǔn),“為君轉(zhuǎn)軸”,便是一曲將啟的開始。那曲如“天外曲”,那音似“月邊音”,天外不沾塵,月邊不染俗,這都是在形容阮聲的高妙絕倫。
阮的這種文人化的雅士名聲,在中原;而西域式的邊塞風(fēng)情,則在馬上。阮在演奏時無需琴桌、琴架,可斜抱在懷悠然起樂,所以這種樂器可在馬背上奏響,再加上它鏗鏘有力、富于節(jié)奏感的表現(xiàn)力,適合馬上高歌,適合聞聲起舞,適合在遼闊的邊關(guān)豪邁而奏,在踏塵的馬行中驚弦而去。
因此,宋代趙彥端《減字木蘭花·贈摘阮者》就這樣說:
清歌宛轉(zhuǎn),彈向指間依舊見;滿眼春風(fēng),不覺黃梅細(xì)雨中。
四弦吹落關(guān)塞情,千年胡塵馬上聽,這就是四弦續(xù)續(xù),山水依然的關(guān)塞情。
然而詞里的最后一句也值得注意:“滿眼春風(fēng),不覺黃梅細(xì)雨中”——這樣的描述,分明是從大漠煙塵的塞外來到了細(xì)雨春風(fēng)的江南,到底阮是和潤耳語的恬靜,還是嘹亮雄歌的豪情?
其實這般可動可靜的中和性,就是阮最出色的特征。比起琴的清冷,它更和潤;比起箏的柔婉,它更清爽;比起柳琴的高調(diào),它更溫雅;比起琵琶的亮脆,它更濃厚。
所以,在阮的傾訴里,有春風(fēng)拂過心間的舒適,有清歌蕩過耳畔的悠然,有山水流淌眼前的豐澤,有指尖劃過發(fā)梢的動情。
阮,在更多時候,是一種獨自就能絢爛豐富、四弦就有秋水春山的優(yōu)秀樂器。
唐代白居易《和令狐仆射小飲聽阮咸》,他聽阮的感受是:
C={c1,,cn,,cN}為N個應(yīng)急方案優(yōu)劣的評價指標(biāo),可由決策專家結(jié)合突發(fā)事件的類型、演變特征以及應(yīng)急目標(biāo)確定,如時效性、可操作性、責(zé)任明確性等;
掩抑復(fù)凄清,非琴不是箏。
還彈樂府曲,別占阮家名。
古調(diào)何人識,初聞滿座驚。
落盤珠歷歷,搖佩玉琤琤。
似勸杯中物,如含林下情。
時移音律改,豈是昔時聲。
白居易是大文學(xué)家,更是大音樂家,他寫有聽古琴詩、寫有聽琵琶詩,而這首聽阮咸詩,他細(xì)細(xì)地分辨著“非琴不是箏”,卻“初聞滿座驚”,豐厚濃郁的阮聲,弦撥一弄便收斂住四座心神。
“落盤珠歷歷,搖佩玉琤琤”——注意到了嗎?與他形容琵琶的詩句“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是不同的。同樣是作為四弦彈撥樂器,琵琶的珠玉之聲是更清脆尖銳而略顯吵鬧的,而阮的金聲玉振是柔潤厚重而更顯低沉中和的。
“似勸杯中物,如含林下情”,這是說阮聲如人聲、弦語如耳語,冷硬的四弦卻好像在與人心對話,隔空的器物卻好像是能和風(fēng)含情。
從演奏技巧和大眾普及方面來講,阮是相對好學(xué)的樂器,它不如琵琶的技巧多,不如二胡的難度高,既然十幾歲的小伙子撥弄吉他彈唱曲目都很容易入門,那么作為與吉他有著相似性的阮,不管是獨奏還是伴奏都相宜的阮,上手也是不難的。普通音樂愛好者,信手彈弦,也是一種感情的對話和閑情的享受。
就像宋代陸游《初夏游凌氏小園》詩說的:
水滿池塘葉滿枝,
曲廊危榭愜幽期。
風(fēng)和海燕分泥處,
日永吳蠶上簇時。
閑理阮咸尋舊譜,
細(xì)傾白墮賦新詩。
從來夏淺勝春日,
兒女紛紛豈得知。
“閑理阮咸尋舊譜”,閑來無事,尋出阮咸,翻開舊譜,叮咚一夏,這樣的雅興,是一種人生的修養(yǎng),是一種生活的情趣,是一種遠(yuǎn)古的對答,是一種情思的梳理。就好像讀詩、學(xué)詩,不是為了做詩人,是為了培養(yǎng)一顆詩心;而手指漫過弦間的游走,不是為了成名成家,而是為了成就更好的生命品質(zhì)。
所以,能彈撥兩曲、對話音律自然是好,若不善于操作,只聽曲賞心,也可懂得阮的品格,也可邀請阮的相陪。
阮,可仿若西方樂器進(jìn)行配樂,可模仿打擊樂器節(jié)奏配器,可化身西域風(fēng)情韻味濃厚,可承平中古樂聲安和沉靜,可朗然獨奏動人心魄,可化入樂隊托起背景,可乘樂起歌和弦伴唱,可掃弦熱烈乘興伴舞。無論在什么場合,它可以當(dāng)仁不讓籠罩四方,也可以安然退讓融入八音。
可以說,它就在表現(xiàn)著中國文化的至高智慧“中庸”精神,“極高明而道中庸”,它激越時也是溫厚而不過于張揚的,它收斂時也是溫雅而不過于沉悶的,持重守中,動靜皆宜,中和八音,橫跨中西,如同“中和式文明”是中華文明的特征,中和式特性也是阮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