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
初冬的到來,只是讓人感覺冷些了,走在路上,一棵棵樹木如同一個個青年男女,說笑著迎面而來,并沒有寒冬的蕭瑟。
不錯,初冬就像高山將盡,大海已經(jīng)露頭,但山的余脈還綿延聳立;初冬就像晚霞即將消失,暮色開始飄浮,但西天依然紅艷;初冬是豹身剛剛過去,還露著帶花斑的豹尾。
我國水墨畫的一絕是墨分五色,而我看見這一路初冬的樹,十色五十色都不止。金黃的銀杏樹,淺綠的垂楊柳,赭石色的水杉樹,灰枝的櫻花樹,醉紅的楓樹,綠黃間雜的梧桐樹。棗葉靜悄悄地由亮變暗,如同思考著它的根須如何扎得更深,更好地汲取營養(yǎng);白楊樹的葉子翻灰翻白,好似誰把它在水里搓著,顏色雖有些褪落,卻越顯得精神了。枝已簡,花果猶在,十幾顆紅柿子意欲起火冒煙爆出蜜汁,黃綠色的將要綻放的茸茸的花苞滿布玉蘭樹,還有黑的褐的白的樹干……陳綠新紅,肥黃瘦紫,斑斑斕斕,深深淺淺,冷冷暖暖,氣象萬千。
這些日子,我經(jīng)常聽名家朗誦詩文,看見眼前這些樹木的動人景象,我仿佛又聽見了《楚辭》《論語》,聽見了李白劍氣飛騰的詩、李煜簫聲凄切的詞,聽見了關漢卿的套曲小令,聽見了朱自清的散文以及各種形式各種風格各種色彩的當代文學名著,抑揚頓挫,珠跳玉濺。一樹有一樹颯爽的風景,又猶如鋼琴在風景中,十樹百樹如十個百個郎朗的神妙手指,彈出了冬的序曲。
我走了一會兒,起風了。這風與平常的風大不相同,總一陣一陣地變著花樣吹。突然,出現(xiàn)了一群蝴蝶,飛在眼前,一閃一閃。已經(jīng)是初冬天氣,它們怎么還活著?它們來自哪里?是齊白石的長軸?是張大千的橫披?抑或是徐悲鴻的畫軸黃胄的冊頁?小寫意的,沒骨的,描染的,以墨代色的,閃閃而飛。它們如此新鮮如此活潑,就像剛剛伴過蜜蜂,追過柳絮,從花叢穿梭出來。它們或大,或小,或高飛,或低翔,或者正著行,或者斜著舞,閃著飛著飄著,一閃一閃,紛紛揚揚,起起落落,追逐,相伴,列隊,散開,聚攏,上下翻飛亂紛紛。
我知道,它們并非蝴蝶,而是飄飛的落葉,但我寧愿相信它們就是蝴蝶。蝴蝶飛得怎么美,它們就飛得怎么美;蝴蝶飛得怎么瀟灑,它們就飛得怎么瀟灑。它們和蝴蝶一樣都有迷人的翅膀——那些迷人的花紋、圖案、顏色。落葉的顏色雖然比不上蝴蝶的鮮亮,卻也沒有多少衰敗感,更沒有枯槁感,而是隱隱透著昔日的千種姿彩、萬種風情,摳也摳不掉。
我國峨眉山有一種名揚全球的蝴蝶,叫作枯葉蝴蝶,據(jù)“百度百科”介紹,它“色美姿麗,擬態(tài)逼真”。我眼前這些如蝶的落葉,也是色美姿麗,擬態(tài)逼真,假如它們的數(shù)量和枯葉蝴蝶一樣稀少,二者的價值幾近可以等同也。
這些猶如蝴蝶的落葉,花朵樣飛,彩虹樣閃,翩翩然,閃閃飄飄,快閃慢閃,閃上閃下,莊周的夢,梁祝的情,飛飛飄飄,一閃一閃,四圍為之明明暗暗。我看見一只格外艷麗,它舞著舞著卻旋轉起來,就像芭蕾舞演員用腳尖那樣地旋轉,旋成了旋風,旋成了花。
眾蝶翩翩飄飛,它們是土地的精靈。
莫要說它們和真蝴蝶是兩碼事。在自然界,落葉和蝴蝶很難說互不相干。落葉不久便會融入泥土,來年春天,有一些真正的、地道的蝴蝶會從泥土里蠕蠕爬出,曬曬太陽就飛了起來。在它們綿軟的身軀里、美麗的翅膀上,誰敢說沒有這些落葉的生命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