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而言,造磚的是心力與工藝;以磚而言,成磚的是自然與時間?!痹谟G金磚的燒制過程中,匠心的力量、時間的長度、工藝的精細、自然時令的配合,便是金磚“自土成金”的修煉手冊。
2020年9月10日,“丹宸永固:紫禁城建成六百年”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開啟,建成于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的紫禁城迎來600歲生日。自明成祖朱棣營建紫禁城起,蘇州便與紫禁城結下了不解之緣,香山幫的建筑、御窯的金磚與600年的紫禁城共同見證了歷史的演進與時代的更迭。
在千里之外的蘇州陸慕,幾座老舊的磚窯靜靜矗立在雜草之間。明清兩代,這里專為皇家燒制細料方磚,作為皇家建筑中主要宮殿室內鋪墁材料。明成祖遷都北京,大興土木建造紫禁城,經(jīng)蘇州香山幫工匠推薦,特派官員至陸慕監(jiān)制方磚。由于陸慕黃泥適宜制坯成磚,且做工考究、燒制有方、技藝獨特,所產方磚細膩堅硬,“敲之有聲,斷之無孔”,陸慕窯場被敕封為“御窯”。正是從這里,一批批金磚通過大運河運往京師,鋪陳于紫禁城、天壇、雍和宮等地,成為支撐這些建筑屹立數(shù)百年的基礎。
水火相濟的藝術
所謂“金磚”,實際為邊長一尺七寸、二尺、二尺二寸等大型細料方磚的雅稱。在五行學說中,“金”代表堅硬、牢固、長遠和恒久。和普通磚一樣,細料方磚源自一方泥土,經(jīng)窯火焙燒、洇水冷卻、水火既濟之后,形成細密質堅、通透吸水的上乘方磚。用于宮殿室內地面的方磚被稱為金磚,寓意基業(yè)安穩(wěn)、江山永固。
然而隨著清王朝的覆滅,作為“御用”的金磚已不再被需要,昔日的皇家御窯開始生產古建筑構件及供百姓建房造屋的普通磚瓦,久而久之,金磚制作技藝漸漸被人淡忘。
與新中國同齡的金梅泉出生于蘇州陸慕御窯村,其家族世代燒窯制磚。高祖金祖明在康熙年間故宮大修繕中一舉成名,人送外號“十四金”。十幾歲時,金梅泉便跟隨父親金兆文學習方磚制作。他不怕臟、不怕累,從最基礎的煉泥學起,七轉而得的土料經(jīng)過濾、晾、晞、勒、踏、揉六道工序,才能成為方磚制坯的泥料;待泥料半濕半干時,再進行無數(shù)次的翻、搗、摔、揉,讓泥的黏性與砂性充分融合,達到最滋潤的狀態(tài)。成功制作一塊大型細料方磚需要揉二三十塊泥團,連續(xù)多天一直重復簡單機械的動作。“一天揉泥下來,到了晚上手連筷子都握不住?!苯鹈啡貞浀?。在這樣艱苦的學習中,他逐漸掌握了傳統(tǒng)方磚制作的工序和技藝,與父親一起以制作磚瓦泥坯為生。
1984年,《參考消息》的一則消息稱,海外僑胞目睹故宮坑坑洼洼的地面,以為國內的金磚工藝已經(jīng)失傳。時任御窯村支部書記的曹福南隨后致書北京故宮博物院,呼吁搶救金磚制作工藝,并與金梅泉的父親金兆文等老師傅商量對策。此后,北京故宮博物院古建部主任李潤德專程赴蘇,雙方達成重制金磚意向。
這激起了金梅泉恢復金磚制造的強烈愿望,他深知古法金磚制作技藝自清朝滅亡后一度失傳,就連他的父輩也已多年沒有燒造過金磚。金梅泉認為自己有責任接過父輩手中的“接力棒”,讓御窯金磚“起死回生”,于是他便向村領導請纓,執(zhí)著地挑起了復興蘇州御窯金磚的大梁。
與普通磚相比,御窯金磚制作技藝相當繁復,要經(jīng)過取土、練泥、制坯、陰干、裝窯、燒窯、洇水、出窯八大流程,包括七轉得土、六轉成泥、八月成坯、百三十日焙燒而后洇水出窯等29道工序。其制坯程序之細,燒造技藝之精,用工費力之多,生產周期之長,標準要求之高,加上成品率之低,使得這種看似與普通青磚無異的細料方磚的工藝精細至極,以至后世竟有“一兩黃金一塊磚”的驚嘆和贊譽,使它成了名副其實的“金”磚。
金磚制作過程中,取土練泥大約需3個月,制坯晾坯需5至8個月,燒窯洇水需5個月,全部工序完成需要1年多時間。制作金磚是一門把握火候和拿捏分寸的藝術。據(jù)金梅泉介紹,“燒窯是最關鍵的一環(huán),稍有差錯,便會整窯報廢。磚坯進窯后要先用礱糠熏一個月,再用片柴燒一個月,用稻草燒一個月,最后用松枝燒一個月,讓溫度逐步升高,溫度的控制全憑窯工的經(jīng)驗。”
恢復金磚制作技藝
金梅泉花了幾年時間,帶領工匠們按照祖輩口口相傳的方法一次次探索,不斷地試驗?!肮蕦m里有個專門放置老舊金磚的地方,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老要往故宮跑,去觀察它們的結構、密度,回來研究哪個環(huán)節(jié)需要改進,不斷調整和平衡?!?987年,金梅泉從父親金兆文的手上接過御窯金磚的監(jiān)制印章,成為蘇州陸慕御窯金磚廠廠長,并繼續(xù)投入研究。在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失敗后,他終于在1989年成功燒制200塊金磚,并將它們用于修復蘇州玄妙觀三清殿,結果大受好評。
隨后的1990年故宮大修,真正讓金磚在當代社會有了用武之地,技藝傳承也有了新的轉機。當時為了籌備大修,北京故宮博物院急需一批用于修復地面的金磚,修繕處李永革帶隊到蘇州陸慕御窯金磚廠考察。
金梅泉自信地提供了150塊邊長50厘米的金磚樣品。為了試驗這150塊金磚的質量,故宮修繕處特地將它們鋪陳于坤寧宮后部的廊檐下—這是故宮氣候環(huán)境最惡劣、游客人流量最大的地方。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驗,金磚樣品經(jīng)受住了嚴寒天氣以及游客的反復踩踏,非但沒有大的磨損,反而更加光亮。
與一般建筑材料相比,宮殿內鋪設的金磚油潤如玉、光亮似鏡,走在上面不澀不滑,不僅有冬暖夏涼的功效,而且能平衡空氣中的干濕狀況,梅雨天不會濕磚,冬天也不會干燥。御窯金磚制作技藝的恢復,讓故宮地面修繕有了修舊如舊、完美如初的可能性。從此,陸慕御窯金磚廠生產的優(yōu)質金磚,成為修繕古代皇家建筑的指定用磚。
2003年初,天安門城樓開啟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三次大規(guī)模修繕,考慮到城樓地面材料要與建筑整體風格相協(xié)調,古建專家們選擇了具有悠久歷史的蘇州御窯金磚。“天安門大修共選用御窯金磚1.5萬余塊,城樓上重點部位鋪設的金磚有數(shù)層,城樓內的地面鋪的也全是金磚,為天安門增添了莊嚴肅穆的色彩。”金梅泉自豪地說道。
從我國的北京故宮博物院、天安門城樓、天壇祈年殿、頤和園、北海公園、恭王府花園,到美國紐約的明軒、惜春園,新加坡的蘊秀園,日本池田的六角亭,御窯金磚被越來越多地應用于國內外古建筑的修繕和仿古建筑的營建中,成為供不應求的古建材料。
父女兩代金磚情
2006年,蘇州御窯金磚制作技藝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陸慕御窯址也被列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御窯金磚看似迎來了繁榮發(fā)展的機遇,背后卻隱藏著不可忽視的傳承困局,除了缺少黏而不散、粉而不沙的黃色粉沙型黏土原料,更讓金梅泉困擾的還是傳承后繼無人的難題。
作為蘇州御窯金磚制作技藝唯一的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金梅泉努力從多方面落實“繼承人”問題。他有選擇地招聘部分老窯戶的后代,通過口傳心授,使他們掌握制作金磚的基本技藝。同時,打破“傳男不傳女”的舊俗,拉著大女兒金瑾傳承這項技藝。起初,有著十余年教齡的金瑾并不愿意放棄平靜安穩(wěn)的教師工作,她一口回絕了父親的請求。后來在父親的“軟磨硬泡”下,金瑾答應“先試一試”,她辭去了教師公職,從父親手中接過祖?zhèn)鞯闹拼u碰板以及三枚監(jiān)制印章,正式接掌御窯金磚廠,成為御窯金磚制作技藝第六代傳人。
為了更好地傳承御窯金磚制作技藝,金梅泉父女決定著手恢復古法金磚制作技藝。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及地方政府的支持下,遵循“依據(jù)古法,領會古工藝精神”的原則,父女聯(lián)手啟動了古法重制明清原味金磚項目,計劃向紫禁城建成600周年獻禮。在金梅泉的指導下,金瑾牽頭成立了由7人組成的古法重制金磚小組,其中既有代表性傳承人,又有掌握獨特技藝的老師傅,還有文化學者以及年輕人的參與。
金梅泉父女細心整理古籍資料,并在此基礎上反復試驗總結,終于在關鍵工藝技術上有所突破,成功掌握了明清古法制坯及燒制技藝,在權威機構檢測的各項數(shù)據(jù)上已經(jīng)接近甚至超過了明清古金磚同類數(shù)值,得到了北京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單霽翔、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陶瓷材料和窯爐技術研究專家繆松蘭、徐乃平等學者的充分肯定和贊揚。
如今,曾為皇家御用的金磚也逐漸走向尋常百姓家,從“欽工物料”演變成具有現(xiàn)代文化趣味的工藝品。在金梅泉父女的努力下,先是4塊飾有康熙、乾隆御筆的仿古清供系列在2013年中國國際文化產業(yè)博覽交易會上斬獲金獎;接著是一塊63厘米見方、7厘米厚的仿康熙金磚在“金磚國家”巡展時被巴西阿雷格里港博物館永久收藏。書法練習磚、金磚茶臺、磚雕以及金磚鎮(zhèn)紙等文創(chuàng)衍生品也都飽受好評。
2018年,蘇州陸慕御窯金磚廠被北京故宮博物院授為“故宮官式古建筑材料基地”,約定雙方“一同將故宮和金磚帶入下個六百年”。這既是對金梅泉父女兩代非遺傳承的充分肯定,也是御窯金磚未來發(fā)展的美好愿景。
王永強,蘇州工藝美術職業(yè)技術學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