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正氣
茶香城
安化是湘中的一座小山城,沒有人像沈從文描寫茶峒那樣對它大筆揄揚,但它似乎以茶更為知名。
這里不像青島、陽朔那樣滿街都是酒吧,這里多的是擂茶館和茶葉店,尤其是茶店像清末民國山西的票號一樣隨處可見。
小城里沒有一條街、一道巷沒有茶店,可以說安化有多少山多少水,這里就有多少茶店。單看店名就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白沙溪、碧丹溪、云天閣、臥龍源、苞芷園、峰角嶺、晉豐厚、永泰福、老順祥、千秋界、阿香美……,仿佛每個茶店后面都有一處清絕的風景、一段江湖的傳說、一個古老的神話。到擂茶館吃茶當然要錢,到茶葉店去喝茶則可以放心大膽,口袋里布挨布也沒關系,不會有人要你為喝茶買單。有的茶店門口掛著對聯(lián):“客至心常熱,人走茶不涼”,這可不是標榜。
《西游記》中唐太宗為玄奘餞行,將一撮塵土彈入酒中,請玄奘務必喝下,寓意是:寧戀本鄉(xiāng)一捻土,莫愛他鄉(xiāng)萬兩金。玄奘端杯一飲而盡,將故土融入血脈,揚鞭策馬毅然去往西天。林清玄在一篇文章中說,閩南人有個傳統(tǒng),每次出門總會隨身攜帶一小瓶故鄉(xiāng)的泥土,這樣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鄉(xiāng),就不會水土不服了。當?shù)厝藢Σ枰彩侨绱?,到哪里似乎都帶著茶,好像喝此茶處即吾鄉(xiāng)。有同事去長沙出差,還用小鐵盒裝著家鄉(xiāng)的茶葉。有一次我在北京,偶遇兩個從安化來首都看病的村民,在他們夫婦棲身的小旅館,老鄉(xiāng)用電熱壺燒開一壺水,然后打開行李箱,拿出用塑料袋包著的茶葉放幾片到塑料杯里泡給我喝。茶是他們的心愛之物。記得一天我到一個企業(yè)家的辦公室,他馬上給我泡上一杯茶,事情幾分鐘談完,水還是燙的,我猶豫了一下,端著紙杯走了,他后來對我贊不絕口,說我珍惜他的好茶。我心里暗道:好險。
湖南湘潭人愛吃檳榔,遇到特別要好的朋友,會“分一角子”(也就是把一小塊檳榔撕出一瓣)給他。這里與此類似,說得入港,主人會翻箱倒柜掏出他珍藏多年的一餅黑茶,搣一小塊泡給你喝,豪氣十足地說:“你嘗嘗,這可是有了藥香味的老茶!”不少當?shù)厝瞬粌H能嘗出茶的年份,還能品出采自哪個山頭。在這里,不懂茶的掌柜的是會被老板娘鄙視的,那不屑的眼神、輕蔑的語氣,就仿佛她丈夫是銀樣镴槍頭一樣。
這里有飛檐斗拱、雕梁畫棟的黑茶博物館,也有藏身民宅、一門兩進的紅茶博覽館。如果你不能背幾首茶詩,不會唱幾句采茶歌、吼幾嗓子“踩”茶號子——糍粑要用手打,安化的“千兩茶”要用腳踩——在當?shù)厝说难壑?,你就算不得一個文化人。雖然這里的人并不像《鏡花緣》里君子國的酒保,“菜要一碟乎兩碟乎”那樣文縐縐,但也頗多奇才異能之士。有一次我去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參觀,有個陳列廳正在進行“臺灣同胞抗日史實展”,玻璃櫥窗里有一張皇榜,是想說明臺灣同胞很早就參加大陸的科舉考試,被中央政權委以官職。我定睛細看,在“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試天下貢士……”后面,發(fā)現(xiàn)一行熟悉的小字:“第一甲第二名黃自元 湖南安化縣人”。在安化的縣城里有黃自元路,也聽說他中過榜眼,但我不以為意,畢竟才子佳人小說里的俗套太多,只要參加科舉的窮書生最后都是“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他,而且是黃紙黑字,赫然在列。他雖然仙逝百年,但是亞馬遜上還有他幾十個版本的字帖出售。黃自元的《間架結構摘要九十二法》據(jù)說是最好的書法啟蒙讀物。
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八件雅事,這個小小的縣城毫不客氣地占了兩樣,更不要說這里的黃金菜等野味山珍了。
停云峰
你到了安化縣城,不可不爬“十八拐”,這是離中心街區(qū)最近的一座山。
“十八拐”的“十八”或許不是漢代十八諸侯、唐代十八學士的“十八”,而是“十八般武藝”、“十八般兵器”的“十八”。從哪里起算、多大的彎才算“拐”是沒有定論的。
聽著林間鳥兒的清脆啁啾,瞧著臺階上悄然現(xiàn)身的斑斕毛蟲,沿著這些大大小小的之字形“拐”爬上去,并不覺費勁,像我這樣談不上“捷足”的小短腿,一個小時完全夠了。
峰頂有一座四層小樓,曰“停云閣”。春夏之際,登到閣頂,看不到什么云,正好俯瞰全城。
光看名字就感覺其美如詩的小河有黃花溪、白沙溪。展開全縣地圖,發(fā)現(xiàn)至少有三條小流都叫“白沙溪”,足見人們對它的鐘愛。讓人聽到名字就垂涎三尺的則屬椰子河、龍眼溪、浮栗溪,但是若說誰能代表安化,那非資江不可,資江像克利奧帕特拉的鼻子一樣引人注目。
從這個高度望過去,資江的上游隱沒在群山里,下游扭個腰轉個彎似乎也在一片青灰的薄霧中消逝了,兩岸翡翠一般的蒼山同時倒映到資江中,重疊的綠意仿佛情投意合的熱戀男女的感情,濃得化不開。在新建的高樓襯托下,資江像一柄碧綠的玉如意,靜臥在錯彩鏤金的寶匣里。
資江,宛若??岚鐜浀那嗄?,水淺時露出他的筋骨,雨汛時讓人聽到他的怒吼,此刻又像舉止端莊的小姑娘,在和風麗日下不疾不徐,好像根本沒有流淌。
江天如畫,風物瀟灑。在停云閣的四樓繞行一圈,極目迥望,所見皆是連綿起伏的山,縣城只不過像造化在山海中扔下的一顆石子,山巒如波浪一般向四周蕩開。這里成為縣治還不到七十年時間,人們在群嶺間鑿巖劈石、開路辟地,才有了今天繁華的街市。
天色慢慢暗下來,依然沒有云,皓月毫無遮擋地懸在半空,讓我覺得樓下楹聯(lián)那句“月邀帆影上林梢”的傳神。我驀地記起陶淵明《停云詩序》:“停云,思親友也?!本痛撕笫蓝嘤谩巴T啤北硎舅加H念友。這“十八拐”所處的地方就是“萸江公園”,“萸”即“茱萸”,重陽節(jié)登高時佩戴之物??磥怼巴T啤边@閣名大有深意。
以前人們在登高時懷想的是什么?“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曾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陶澍,寓居過的左宗棠,是否也登臨過這里,想起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由此在心中埋下了走出大山的種子?
當初為這座樓取名“停云閣”的文士,腦海中閃現(xiàn)的是不是那些先賢的身影?他遙念的是不是那些遠去的英豪?
孟子曰:“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上論古之人?!边@也是左宗棠“神交古人”之意。“十八拐”固然聽得親切,何妨叫它“停云峰”?
南金鄉(xiāng)
聽說南金鄉(xiāng)后,就非常想去。
因為它大有來頭。
《詩經》里有:“憬彼淮夷,來獻其琛。元龜象齒,大賂南金?!?/p>
《晉書》中也多次出現(xiàn)“南金”,如:“陸士光貞正清貴,金玉其質;甘季思忠款盡誠,膽干殊快;殷慶元質略有明規(guī),文武可施用……凡此諸人,皆南金也”;“薛兼,丹陽人也,少與同郡紀瞻、廣陵閔鴻、吳郡顧榮、會稽賀循齊名,號為‘五俊,司空張華見而奇之,曰:‘皆南金也”。
“南金”給我的印象不是貴重之物,就是優(yōu)秀人才。南金鄉(xiāng)也應是鐘靈毓秀之地,豈有不去之理?
其實,南金鄉(xiāng)離安化縣城只有五十公里,但坐車最快得九十分鐘,只因比衡山還高的湘中第一峰九龍池就在南金鄉(xiāng)境內,山高路陡,據(jù)說有五百一十八道彎要拐,開車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還要一路鳴喇叭。如果你恰好從南金帶了一塊豆腐,回到縣城很可能就變成豆腐渣了。當?shù)厝烁嬖V我,南金鄉(xiāng)的豆腐最好吃,只有從南金買豆腐到縣城吃的,斷斷沒有從縣城買了豆腐帶到南金吃的。
只有到南金,才知道“山鄉(xiāng)”應有的樣子。
林密山深,泉壑縱橫,路邊溪水像一群放學回家歸心似箭的孩童,飛跑而下歡快喧騰,奇石怪巖散踞水中,仿佛不僅要與之角抵較量,還要逆流而上,濺出點點汗星,吐出朵朵白沫,沖出片片水簾,發(fā)出轟轟吼聲。高處不時可見小瀑布,宛如白蛇倒掛,界破青山。杜甫詩云:“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弊咴谌ツ辖疣l(xiāng)的路上,差不多就是這種情形,只不過可貪看的是無處不在的美景。
這里還保留著趕集的習慣。路上有人騎著毛驢,馱著山貨,慢悠悠朝集市而去。還有人提著一籃蛋,碰到城里模樣的人就問:“要土雞蛋不?”這里緊鄰婁底市,人們說話帶著濃厚的婁底腔。有時會遇到山羊當?shù)?,它們安然地兜來兜去,有點嫌棄地斜乜著我們這些闖入者,似乎人們打擾了它們的閑庭信步。
由于有故事解悶,路上也頗不寂寞。傳說吳三桂反清在衡州稱帝,兵敗后就隱居在南金鄉(xiāng),就像他那位并沒有戰(zhàn)死九宮山而是藏身夾山寺的老對頭李自成一樣,悠游歲月,瀟散以終。當?shù)氐膶④姶濉④姌?、將軍亭、將軍巖、卸甲沖也好像在印證著這個傳說。馬放南山坡,收兵鑄金人,倒也與“南金”暗合。
聽當?shù)厝苏f,這里原有一座南岳廟,廟前有名叫“金雞坑”的峽谷,各取一字得名“南金”?,F(xiàn)在,廟已經找不到了。但見厚樸、杜仲、桔梗、尾參遍布山野,靈芝、樅菌、楊梅、柑橘間生其中,青鯇、黃鱔、胖頭魚、翹嘴鲌在深澗往來游弋。這里藥材與木材皆多,水果和水產俱美。
山茶山筍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蛟S,“南金”就是資江以南的黃金寶地之意。
梅城鎮(zhèn)
梅城只是一個小鎮(zhèn),可這樣有氣勢的名字,不禁讓我想起蓉城、桐城、洛城與費城,格非先生在他那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山河入夢》里則虛構了一個“梅城縣”。
梅城鎮(zhèn)原是化外之民聚族而居的地方,這是見諸正史的,《宋史·卷四百九十四·列傳第二百五十三》記載:“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南接邵,其西則辰,其北則鼎、澧,而梅山居其中?!逼鋵?,鎮(zhèn)中名勝古跡非常多,沒有半點蠻夷之地的樣子,只需看看一閣、一廟、雙塔,就可見當?shù)氐某缥闹L。聞過而終禮,知恥而后勇,梅城就是這樣的。
小鎮(zhèn)東邊現(xiàn)有兩層粉白的魁閣,祈文運。鎮(zhèn)西尚存黃瓦紅墻的文廟,祭孔孟,大殿、廂房、泮池俱在,還收藏了古籍善本八千余卷。聯(lián)元塔位于鎮(zhèn)南青蔥的筆架山上,屢經雷劈猶自屹立,三元塔遭逢浩劫毀而復建,在鎮(zhèn)北隔著盈盈洢水與聯(lián)元塔遙遙相望?!墩f文解字》釋“聯(lián)”字“連也”,這兩座塔應該是為禱求本鎮(zhèn)學子金榜題名、連中三元特意修筑的,俗稱“南寶塔”“北寶塔”。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不滿二十四周歲的“窮游族”毛澤東同志進行了一次“斯巴達式之旅”,全程徒步不帶分文,靠寫對聯(lián)換取食宿,用一個月,行九百里,游五座城,就到過這里。興許是意猶未盡,時隔八年,他再次來到梅城調查研究。傳說還題寫了十六個字來描繪梅城風物。
現(xiàn)在,他造訪過的閣、廟、塔早已不是昔日模樣,老縣衙、永興庵也如太陽下的冰山煙消云散,行政區(qū)劃更是大有變動,這個曾是八百年安化縣治的小鎮(zhèn)從政治和地理上都不再是該縣的中心了。我想起賓夕法尼亞的費城,它是《獨立宣言》和《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的誕生地,也做過美國的首都,它是否會因華盛頓特區(qū)成為新都而花徑不掃、朱門不開?應該都不會。河東河西,滄海桑田,這是自然的法則;“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比f物都煥發(fā)出各自獨特的光彩,這才是世界的常態(tài)。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痹谶@個古鎮(zhèn),我緩緩行,靜靜聽,傾聽歷史的足音。
煙溪紅
一九三八年秋,安化縣西南部雪峰山腹地,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大隊大隊外地口音的士兵,他們不練射擊,也不拼刺刀,而是建房子、挖山洞,組裝著一臺臺當?shù)厝私胁怀雒值臋C器。
指揮他們的是一位快五十歲的軍官。他個子不高,額頭寬闊,雙眉上挑,目光灼灼,一身戎裝,神態(tài)深沉,并無殺伐之氣,而有儒雅之風,看得出,是多年的腦力勞動使然。
此地是他派部下勘察后選定的,以前只見過照片和地圖?,F(xiàn)在,他終于有時間實地察看了。
這里臨近資江,四周青山連綿,恰成盆地,一道碧澗像護城河一樣擦著盆地的外沿流過,還有一條小溪嘩嘩作響地橫穿盆底,沖刷著亂石層疊的淺灘。灘邊有潭,山中多杉,巖上飄煙。他暗自頷首,覺得這真是建造兵工廠的好地方。
有水就能生活,杉樹是做檁子椽子柱子的好材料,水汽氤氳成煙,為工廠蒙上了面紗,山中的溶洞則是天然的車間和防空洞。他老家是衡山,留學日本九年,負笈美國兩載,山川之美見得不少,日寇相繼占領徐州、開封,節(jié)節(jié)進逼,他更無心賞景,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名叫“煙溪”的小地方,望著山腰的木屋,不禁想起吳均的幾句詩來:“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p>
晚上,蚊子密得隨手一抓就是一把,多得發(fā)出像蜜蜂一樣的嗡嗡聲,半夜尚有雄蟬凄厲地尖叫,讓人睡不著覺,他少時隨父親讀《晉書·祖逖傳》的情景倏地跳入腦海,祖逖中夜聞雞鳴,說:“此非惡聲也!”因起舞庭中。他霍然而起,點燃火把,開始研究特殊金屬材料的鍛冶問題。
他就是時任國民政府軍政部兵工署第十一兵工廠廠長、哈佛大學冶金學博士李待琛中將。
在他的領導下,這家從河南鞏縣遷來的兵工廠很快就復工了,一捆捆槍支、一匣匣子彈、一箱箱手雷從這里源源不斷運往抗日前線。
不久,日寇的偵察機開始覘伺這里,隨后轟炸機多次來襲,輪番投擲炸彈,一時間山鄉(xiāng)火光煜煜,巖土紛飛,血流成河。兵工廠職工和村民累計死傷數(shù)百人,煙溪變?yōu)榱思t色的血溪。
兵工廠在這里堅持生產三年多,后分批遷往辰溪和重慶。
幾十年后,工廠已是藤蔓盤結,溪畔正自青菰飄搖,我踏上這塊曾被鮮血浸潤的土地,尋找當年死難者的墓地。一位鄉(xiāng)親手拿鐮刀做向導,在山間披荊斬棘,枯黃的松針落我一身,遇見溪水擋路,就搬幾塊大礫石丟到中間,像練梅花樁一樣用腳一點輕巧越過,或許那時軍人也是這樣進來的吧。當?shù)馗刹空f,他們想把這片地保護起來,建一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我默默點頭,耳邊響起林肯在葛底斯堡說過的話:“我們這樣做是完全應該而且是非常恰當?shù)?。但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說,這塊土地我們不能夠奉獻,不能夠圣化,不能夠神化。那些曾在這里戰(zhàn)斗過的勇士們,已經把這塊土地圣化了,這遠不是我們微薄的力量所能增減的?!?/p>
現(xiàn)在,這個名為煙溪的小鎮(zhèn)生產的紅茶已享譽全國,我看到路邊“中國紅茶名鎮(zhèn)”的宣傳語,略覺空泛,琢磨良久,想出十個字:抗戰(zhàn)風煙地,絕美紅茶溪。
茶馬道
在安化縣的大山深處,有一條小路,人稱“茶馬古道”。
這條路雖然遠不如古羅馬的阿比安大道歷史悠久,但在近千年前,卻是茶葉外運的主道。
這條路穿過叢莽巉巖,穿過麻溪資江,穿過漆面斑駁的風雨橋,出湖南,到洛陽,經長安,越西域,最終到達莫斯科。安化境內多山,這里的山徑用當?shù)厝说脑捳f“還沒有狗舌頭寬”,又多河流,土產外運不僅要人挑肩扛,要借助舟楫之便,更多的時候,要用馬馱。
由于路途遙遠,為了防止茶葉變質,也便于運輸,這里發(fā)明了一種獨特的制茶工藝。簡單來說就是先揉炒殺青,再渥堆烘干,最終制出的茶叫黑茶。有些還要壓緊壓實,用箬葉、棕片、篾條層層緊裹,形成的茶柱像迫擊炮的炮彈,最大的重達幾百斤,號稱“萬兩茶”。
四十多年前這座山城有了火車,現(xiàn)在高速公路也馬上就要通了,運茶再也用不著馬,這條路已經是4A級景點。山邊水邊,長亭短亭,工作人員穿著像清代兵勇一樣的對襟褐衫牽馬慢行,還有人在竹筏上撐著杉篙縱聲高歌。每到節(jié)假日,游人紛至沓來,都想騎騎馬走走這條古道。
聽著馬蹄在磴道上發(fā)出的噠噠聲,我仿佛看到千年前,這里的山民在崎嶇的山道上拽馬攀爬,荊棘咬著他的褲腿,垂葉掃過他的黑臉,蚊蟲叮上他的脖頸,他抹一把汗,仰頭望,山頂還在遠處。他風餐露宿,枕石漱流,日夜兼程,還要小心剪徑的賊人與兇猛的野獸。而走出安化,才走出“萬里茶道”的起點。
這又讓我想起敦煌,絲綢之路上的大漠綠洲,現(xiàn)在那里也是游人熙攘,人們坐飛機來這里欣賞鳴沙山、月牙泉的美景,去玉門關憑欄懷古,到戈壁灘上感受江山有待、天地無窮。
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一百多年前,東部的人們認定到西部開疆拓土是美國人的“天定命運”,他們?yōu)榱俗杂?,為了淘金尋寶,為了更多的土地和更多的機會,開始了“西進運動”,也走出了幾條有名的小道,如摩門小道、俄勒岡小道、加利福尼亞小道等等。這些小道是牛仔的皮靴踩出來的,是無數(shù)羊蹄馬掌踏出來的,也是裝著全部家當?shù)拇笈褴囍ㄖㄑ窖降哪据喣氤鰜淼摹?/p>
如今茶馬古道、絲綢之路和俄勒岡小道上,滿目都是衣著光鮮的游客。他們興高采烈,眉開眼笑,沒有奔波之苦和凍餒之虞。
有人說,工業(yè)的發(fā)達就是讓奢侈品變成必需品,也有哲人說,社會的進步是從身份到契約?;蛟S,我也可以說,人類的發(fā)展,就是一個將以前的商業(yè)要道、血淚之路變成今天的休閑走廊、觀光線路的過程。
云臺山
云臺山,和五臺山、天臺山差不多,其實都是“平頂山”,山頂雖談不上平滑如砥,但可以說像是君子的胸襟,坦坦蕩蕩,沒有峰若劍戟、刺破青天的氣象,不過,這不影響云臺山的神韻。
云臺山離安化縣城不遠,交通方便,這也容易讓人小瞧。名山一般都像遺世獨立的高僧圣人,一定要讓人長途跋涉、匍匐朝拜。太容易得到的,會是好的嗎?
我曾用了一天時間去看它,原以為綽綽有余,沒想到只是管中窺豹。
云臺山山腳有溪,山腰有園,山腹有洞,山頭有祠。從山巔的真武祠往下眺望,只見墨綠色的小溪兩岸大屋小樓密密麻麻。溪也名副其實,叫“潺溪”。那塊聚人而居的平地是“潺溪坪”,坪上的居民多以種茶為生,山腰的茶園就是他們的產業(yè)。
茶園散布在半山,在一塊塊花白的石灰?guī)r中開墾出來。只見一人多高的石灰?guī)r聳立在一壟壟茶樹周圍,仿佛有人特意搬來為茶樹遮風避雨。這里海拔千米,天氣寒冷,時至五月仍有人烤著炭火取暖,麻稈粗細的竹子像蒺藜一樣倒伏在地上,似乎怕冷蜷縮著,絲毫沒有井岡翠竹的挺拔勁直。茶葉卻長得好,寬大厚實,闊如手掌,這就是聞名全國的“大葉茶”。也許,從石灰?guī)r的縫隙中長出的茶樹本就生性剛強吧,它把亂石當成畫屏,把山峰當成玉欄,把凜冽寒風當成和煦春風,與淙淙清泉為伴,跟滿天星斗同眠,遠離山下的市井喧囂與山頂?shù)南慊鹂澙@,對氣溫、地勢和季節(jié)都不理,甚至還要用濃霧來遮擋窺探的目光,不求聞達,不慕榮寵,自顧自地努力生長。不少茶樹上蛛網縱橫,白色的蛛絲上麇集著透亮的露珠,如果茶樹有靈,它可能連蛛絲都不會拂去。
山腰還有烈士陵園,一座高大的安化烈士紀念碑矗立其間,直指蒼穹,告訴人們這是一座有著傳奇的小山。一九三五年,賀龍、任弼時、蕭克、王震率領的長征紅軍曾在附近激戰(zhàn)。現(xiàn)在,硝煙散去,恩仇俱泯,烈士之英賞茶云海,千秋功業(yè)任人評說。
山腹有名曰“龍泉”的溶洞,洞中有河,長達數(shù)里,深有幾米,能行小船。還有十幾個深不可測的天坑,我沒有系繩直下去探險,只在坑口凝神諦聽,在草葉荊棘織成的密不透風的綠幕下,有嘩嘩水聲。或許,云臺山的云就是從這里蒸騰而上,朝云暮雨,蔚為大觀。
山里的生活
我老家在洞庭湖平原,現(xiàn)在山區(qū)安化縣工作,常常有人問:“感覺怎么樣?”
我想替他念一段《世說新語》: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睂O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浹渫而揚波,其人磊砢而英多?!?/p>
兩人道出平原和山區(qū)的不同,不能說得更好了。
山間的平地不多,地名中帶“沖”“場”“坪”“坳”“塅”這些字的就是了,但山里的生活似乎更有趣味。
記得上大學以前,讀書之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栽油菜、摘棉花、扯蘿卜、拔萵苣、薅野草等等。印象最深的是一種叫“回頭青”的莎草,生命力最強,非把它的根全部挖出并連根帶葉放到太陽下曬幾天不會死,倘若只是揪下它的莖葉,過一夜它又長出來了,“回頭青”這個名字形象地說出了它的特點。摘棉花則非常乏味,不僅要將棉花從棉鈴里拈出來,還要同時將棉上沾著的枯葉撕下來,考驗站功和耐性。我總覺得自己負責的那一壟棉花地長得看不到盡頭。有一次我實在太累了,就躲到小樹般的棉花稈下,以裝棉花的包袱作枕,在枝葉的綠蔭里美美睡了一覺。
山區(qū)的勞作則不同,不僅可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而且可以一飽口福,山里多得是板栗、桑葚、櫻桃與獼猴桃。要做的事情也好像更有技術含量,讓人更有成就感,譬如伐木、養(yǎng)蜂、割漆,還有采胡椒、掘竹筍、挖黃姜、刮桂皮、制茶葉。能非常勤快麻利地干所有這些活計的小伙子,往往會得到十里八鄉(xiāng)的稱贊。而我除了吃生姜、洋姜,真的不知道另有一種不能吃的“黃姜”,漆樹與槭樹也分不清。山里的孩子獨立得更早。由于居住分散,學校離家都不近,他們從小學起就寄宿,每周才回一次家,周日去學校時帶著腌菜,走累了就坐在溪邊的石頭上吃一點?,F(xiàn)在,學校食堂每餐都供應新鮮的菜肴,山里也有了每天接送學生的校車。以前那樣的生活應該成為歷史了吧。
山里的生活更加驚險,壯大人的膽量。進山本身仿佛探奇,上山有時則要攀巖,還需提防黃蜂、蝮蛇甚至猛獸。山民告訴我,蜂一般不蜇人,只有它們釀好的蜜有人像要搶才奮起自衛(wèi)。我發(fā)現(xiàn)有時它們太過警覺,去年八月一個攝影師去拍古茶樹,來回就被蜂結結實實蜇了兩次。據(jù)《安化縣志》記載,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六步溪自然保護區(qū),老虎咬死過七個村民。一位同事的外公就是被老虎拖走的,找到時老虎已經吃光了他的大腿。在安化縣,“伍”是大姓,可惜沒有“伍松”更沒有“武松”,聽說后來獵戶設了一個陷阱,上面拴一只羊羔,老虎禁不住誘惑才被逮住,也有人說是扔了一只下了毒的死羊到深山里,老虎吃了毒發(fā)身亡。反正老虎是不見了,但現(xiàn)在山上還有很多獐子、麂子以及毛冠鹿。
我想多說說保護區(qū),因為在這里可以看到較多原生態(tài)的山野和山區(qū)生活圖景。最近一些年,六步溪保護區(qū)實行更加嚴格的育林政策,不僅不能砍樹,里面的樹被風吹倒了、被雷劈斷了,也不能往外運,林子看著看著更密起來,山間的小瀑布多了起來。我夏天去過一次,那是一片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次生林,景色就像顧愷之說的“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
這里小溪很多,跳躍奔跑的網溪、江溪、南溪、婆婆溪,不僅讓自然保護區(qū)也讓整個安化都歡暢靈動起來,保護區(qū)以之冠名的“六步溪”則更富變化,暴雨時節(jié)會成為寬達十幾米的大河。六步溪自然保護區(qū)的水與山,讓我記起蘇東坡筆下的“七里瀨”——僅從名字看二者就是絕配:
一葉舟輕,雙槳鴻驚。水天清、影湛波平。魚翻藻鑒,鷺點煙汀。過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畫,曲曲如屏。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云山亂,曉山青。
欄目責編: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