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格子
搬家記
二月的北京還有著乍暖還寒的意味,我從更北的北方回來。不該把異鄉(xiāng)生活成故鄉(xiāng),一邊接受狹小房間帶來的心安和孤獨感,一邊流淚。為了逃離合租房里的貓,我搬到距離工作地點三十公里外的梨園。
我所說的梨園不是想象中古意十足的戲園,而是北京東南部,靠近大運河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有時我會將關(guān)于梨花的想象賦予它,盡管它們之間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搬家的時候,我將桌上的綠柄水果刀塞進包里。是的,那把刀,我曾用它切過西瓜和蘋果,也切過夏日里一些荒謬的壞念頭?,F(xiàn)在,我把舊的水果刀重新放到置物架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像我從一個房間搬到另一個房間,仍然沒有改變寄居者的處境。
接下來的時間,我整理好所有的物品,躺在床上睡一覺。當我醒來,灰色窗簾在墻角暗處蜷縮著身體,像一團傾斜的陰影。我起身去陽臺把窗子關(guān)上,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暗淡,這是一日中讓人傷感的時段。房間像是鏡中反射的世界。我呢?更像是房間里可有可無的陳設(shè)。
天空從深藍色變成黑色,我還站在窗口。那么暗的暮色,沒有一只鳥飛過。陌生的房間,再美的想象也開始失色。我想起故鄉(xiāng)的風(fēng)和云,一陣陣,一朵朵,構(gòu)成過去距離我很近的景象。
咖啡館記
這是第二次,我們一起坐在同一個咖啡館。花舍,是個不錯的名字,比店里的咖啡更吸引人。陪孩子來上外教課的年輕父親,相對而坐、執(zhí)手相看的小情侶,每一種角色和關(guān)系都可以在咖啡館里得到妥帖的安置。當然,一個人,也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木質(zhì)桌面上,樹木年輪的線條清晰可見,仿佛時間換了一種更直觀的方式來到我們身邊。
你還是點美式咖啡,我也依然選擇我鐘愛的拿鐵。這樣多好,誰也不必刻意改變口味,保持自我并非易事。你坐在我對面,將一只無線耳機遞給我,像是可以借此分享耳朵的秘密。于是,我們坐在半圓形的椅子里,聽同一首歌。
窗外的人隔著透明玻璃,偶爾進入到我們的視野。年輕情侶,面試官,求職者,三口之家,還有一些我們無法識別身份的人。每一個都像是現(xiàn)在我們的處境,但每一個,又都不是。
我知道你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也和我一樣紅了眼眶,可我們誰也沒有把它說破。等你回來的時候,耳機里的聲音已經(jīng)停止。兩杯不同的咖啡,也已經(jīng)變涼。我們像從前一樣,坐在各自的位置,緊緊攥住自己的孤獨,不肯放手。
電影記
我在房間聽一首過時的歌,循環(huán)、往復(fù),偶然想起一個同名的電影人物。繼而是電影里的情節(jié)隨著歌聲在腦海中重現(xiàn)。與此同時,還有看電影的那個夜晚。漏雨的房屋,搖晃的鎢絲燈散發(fā)出暗黃的光,愛情的咒語真的可以讓房間旋轉(zhuǎn)起來嗎?記憶陷入六角形蜂巢,如同落入迷局一般的夢境,危險,卻迷人。我們總是不自覺被它深深吸引、困惑。
事情還有更離奇的時候。十二年前的約定,要用一生去實現(xiàn),一部電影要用很多個夜晚去回想。電影里的臺詞和桌上的蜂蜜有相似的甜度,而蘋果的腐爛是在讓欲望深陷時間的流逝中一再加深。
我們討論過電影里女演員的唇色和發(fā)型,也討論過一部不相關(guān)的小說,以故事的方式。不相關(guān)的東西看起來總是安全的,我們也習(xí)慣了在這樣的安全里度日。
漏雨的房屋還在滴水,還有什么比這更接近音樂嗎?還有什么能抵抗這聲音的環(huán)繞嗎?一個人唱,一個人聽,黑暗中這一點剩余的自由迅速占據(jù)一個人的內(nèi)心。如果整部電影的人物和情節(jié)都是虛置的,又是什么將它帶進了電影院?所有這一切存在著的不著邊際的甜蜜和痛苦的心情又該如何解釋?答案,成為無法大聲講述的耳語。
我們呢?電影散場以后,各自回到初始的位置,回到另一個和我們重疊的身份。你知道的,這并不是適宜的季節(jié)。我們談到過的再見,至今一次都沒有說出過。對我們來說,再見,無非是乒乓球突然從球桌上滾落。
現(xiàn)在,所有的夜晚都是墨綠色的,房間靜止,到處都是乒乓球滾落的聲音。
臨窗記
我們的窗臺,煙灰缸上的藍色花紋,有著不規(guī)則的碎裂之勢,像極了某種暗示。好的、壞的,喜悅的、流淚的,統(tǒng)統(tǒng)有著不同的走向,如同陽光下炸裂的鳳仙花種子,有著既定的歸宿。
是來自神的旨意嗎?天堂里遙遠的上帝,是他在掌控著一切嗎?
夏天的灑水車緩緩移動,濕潤成為很好的境況。前方,是等待被軋過的水泥路面。這時候,需要一場雨,大小無所謂,嘈嘈雜雜還是潤物無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雨要落下。確切地說,是我們更需要一場雨落下的感覺。從不可測的萬丈高空垂直而下,敲打玻璃窗,清洗路邊的樹葉,落進水波的中心……每個場景都為我們理解雨提供了一種可能。
臨窗觀雨,或傾聽,往往將自己帶進雨的森林。以往的懷念沿著相似的路徑來到我們身旁。我們想象著可以掙脫沉重的身體,沖到雨的中心,像爆裂的鳳仙花種子那樣義無反顧。我們專注于自己內(nèi)心這些沉寂多時的雨滴,我們接受它撲簌撲簌地不斷打在我們臉上。一次痛快的哭泣。
我們所依賴的晨禱,逐漸顯示出虛弱的氣力。生活里許多事情變得像身旁煙灰缸上的紋路一樣,找不到破碎的源頭。
大霧記
洗澡時,鏡面被潮濕的水汽覆蓋住,赤裸的身體只被自己看見。水流從頭頂急速而下,還有嘩嘩的水聲。此時,我已經(jīng)成功地將自己和一團霧氣關(guān)進浴室??雌饋黹W閃發(fā)光的一日在回到家的那一瞬,也同樣被霧氣包圍住。
我由此想到室外,以及室外的一場大霧。荒置的空地上,幾年前收割的稻草遺留在那里,幾乎腐爛得難尋痕跡,在它之上叢生的雜草卻相反。
仿佛就是為了和某種心緒不謀而合,濃霧緩慢升起,呈現(xiàn)出朦朧之美。濃霧里的人呢?他在霧氣里獨自對抗的悔恨呢?始終像被水汽籠罩的鏡中世界一樣不可窺視。那些讓人捉摸不透的,不是不可把握,而是當時的我們沒有意識到,原來這就是各自命定的生活。
有時,我們也會把行至此處的原因歸于上帝,好像我們是上帝手中的木偶人。開始和結(jié)束,人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看起來也沒有什么漏洞。一種宿命論。我們也不止一次憑借這樣的安慰說服自己,減輕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