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渠
傍晚,花園
三只白頭鵯穿過銀樺林的時候,夕陽正掛在不遠(yuǎn)處一幢居民樓的西北角。
它們隊列嚴(yán)整,像一架微型三叉戟,在狹仄的空中完成拼裝。然后,以剛猛之姿,呼嘯而過。
它們沒有注意到我——
一個坐在長椅上翻讀尼采的人。
也可能,它們原本就沒打算注意到我。在這座靜寂的花園里,我是一尊石塑,大理石般的神色,有薄暮之相。
而它們,屬于耀目的童年,富有朝氣,鏗鏘有力。
相比之下,我倒像個老弱之人,眉宇間霜跡縱橫,沉陷于書中冷峻的思辨,無力抽身。
轉(zhuǎn)眼的工夫,夕陽又下沉了一些。這只渾圓的紅眼睛,用抒情性的光暈,熨燙著散碎的風(fēng)聲與梅枝——
像白頭鵯的飛掠一樣,好似某種曠闊的告別,在徐徐進(jìn)行。
而我,感受到了某種催促,或逼迫。
在毗河大橋上
日落,如水滴下墜。暮色似流嵐——
時間以這樣的形式變幻、稀釋,是極穩(wěn)妥的。站在毗河大橋上,我能清晰地從波紋中尋出漂泊的脈象,并以此療治內(nèi)心的隱疾。
此刻,水的語序,呈沙啞狀;飽讀潮聲的堤岸,陳列出陶片、枯椏、卵石和碎骨……
這些被賦予特定意義內(nèi)涵的事物,仿佛一些古老的箴言,閃爍著樸拙的光。
而寄生在飄萍之上的遠(yuǎn)方,被橋墩過濾著。
是束縛、攔截、瓦解,也是一種挽留。
這傍晚的風(fēng)景線,在城市的腹地蜿蜒而去,將散射狀的神性伸向塵寰的底部,直至莫測的生活被鍛打出暖色。
收回視線,我看到橋欄上的錦鯉與波紋——斧鑿分娩的族群,正試圖擺脫靜態(tài)的紋理,起跑、跳躍、飛升。
宛如對命運發(fā)起抗?fàn)帯?/p>
又宛若破繭之蝶,用翅翼打開最美的自己。
山水證供
靜僻之地,亦有絕倫之美。
窗外,山色空蒙,水線含蓄,如畫。或者說,風(fēng)景卸掉肅穆的意態(tài),提煉出了絕對的自由。
這山水長卷的剪影,有著骨子里的高貴。
它們證供似的站在那里,以嚴(yán)謹(jǐn)?shù)倪壿嫞迯?fù)著時光的創(chuàng)傷,以及人間的漏洞。
我能感受到那藤蔓般寂靜的曲線,正與我冷冷地對峙。即便俗世的戲碼一幕幕落下,它們?nèi)阅芴┤蛔匀舻貗氤枪淌亍?/p>
保留下最初的古拙,和不可雷同的底色。
在瞭望中,我察覺到:視線一旦合圍,便會越箍越緊,直至成為一件器物,注滿沉淪往復(fù)、坍塌毀滅。
當(dāng)然,它們也將收回溫馴與屈服,以山水特有的引力,招兵買馬。
局部,小物候
將車速放慢,我們穿過靜寂的場鎮(zhèn),來到石泉水庫的施工現(xiàn)場。
挖掘機(jī)與卡車,揚塵與飛鳥……構(gòu)成渾濁的小物候;路旁幾畦菜蔬告訴我們,這里并非神祇的道場,只是生活暫時脫離了現(xiàn)實。
沿著覆滿落葉的小徑,我們像行軍的兵卒那樣,邁過嶙峋的石頭和冬眠的蟲豸,爬上陡坡,眺望——
屋舍錯落,阡陌縱橫;草叢、木樁、斑鳩、云翳,以及土墻上殘存的計生標(biāo)語,也都露出雋永之相。
就好像一些邏輯緊湊的靜物,被涂抹在同一張畫布上。
我們理解了這種特殊的物以類聚,理解了卑微之處也能折射出崇高意味的光亮。我們目光流轉(zhuǎn),攝像機(jī)似的捕捉這代代傳襲的美景,然后懂得——
“出發(fā)與靠岸,就在一念之遙?!?/p>
可以治愈內(nèi)心的,只有這人間淺淺的一層青釉。
關(guān)于民謠
好聽的民謠,大都來自某個嗓音曲折的男子。
——有著疏淡的苦澀。
或許,他懷里的吉他,能夠間歇性彈撥出自由的肢體;或許,他內(nèi)心的隱秘,必須如此摩挲,才堪稱完美。
而思緒,以踮腳的姿勢站在他的口齒間,就好像一幕幕老電影,吞吐著時急時緩的節(jié)奏,或晴或陰的情節(jié)。
被旋律潤色的心情,生活的折痕——
用以截留日歷和夢的弧線。你也可將之看作一種默認(rèn)。畢竟,歌者的獨白,深沉如一片海。
如果燈光突然暗下來——不是在吧臺,而是在天井內(nèi)——稍微來點兒酒水,聽眾會更容易陶醉其中,加固傾頹的秩序。
仿佛,歌者正是他們自己,被唱出的也正是他們自己……
暮色安穩(wěn)
斜日銜山,暮色安穩(wěn)。
鐵質(zhì)長椅折射出低溫的光芒。博爾赫斯就在我身旁,我正沿著他的花園小徑的分岔,探索時間語匯的深淺。
那些浮光般迂回曲折的描述,不知原點的大網(wǎng),迷宮一樣固若金湯。
我總覺得,一切繁復(fù)的故事都會像這花園的植物一樣,凝結(jié)出溫婉而具象的綠。
一如幻影,引申出現(xiàn)實的質(zhì)地。
不遠(yuǎn)處,黃桷樹上掉落的幾顆果實,經(jīng)過前幾天雨水的浸泡和今日陽光的熨燙,好像被加工過的蜜餞,有了通透的釉色。
沿著緩坡,它們很快便滾入了路邊的下水道。
這是它們接觸大地的最初時刻,沒有任何抗?fàn)?,便直截了?dāng)?shù)卦肷铄涞暮诎怠?/p>
只是在此之前,它們短暫地與我打了個照面——
而時間仍在勻速運動,無一絲戰(zhàn)栗。
自以為……
我們在不同的時間點,做著自以為正確的事:
酗酒,欺詐,逃避,乃至殺戮。
我們像圣徒那樣,在海潮前站立;像無名的蟲豸,在荒野中逡巡——
讓生命一邊活出輕盈的色彩,一邊走向寡歡與岑寂。
但是,楚門會用自己的方式熱愛荒誕的周遭;雅姆的驢子,仍要“用耳朵的粗魯動作,驅(qū)趕惱火的蒼蠅,密封和拍打”;被雨水撲滅了翅膀之力的蝴蝶,也終將迷失于春天的花田……
這些單純的事情,有著相似的律動,并給予我們這樣的教誨:很多事,無須解讀,都會以它精確的溫度,呈現(xiàn)出靈魂特定的數(shù)值。
而我們,習(xí)慣在言語中為自己留下余地。
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里所做的一切,即便是大錯特錯的,不容寬恕的,往往也毫無悔意……
蛻,或剝離內(nèi)心的舊址
仿佛,要放棄過往,開啟一段新的征程,或人生。仿佛,那只殼完成了家的使命,被當(dāng)作一種負(fù)累——一種情緒化的枷鎖,而卸卻。
整個過程,是悄無聲息的,它獨自完成。
樹下,晃動的手電筒,如凌厲的煙火,暗藏著箭鏃。
你,無暇與之互動;你,努力剝離內(nèi)心的舊址;你,蟄伏在樹干上,向左傾著脊背。
或許,對壘,是被允許和鼓勵的。
——最后的掙脫,你將重新打磨過的身體,鋪展在斑駁的夜色下,那種通透之美,如此柔軟,靜謐。
展翅讓蟬的本質(zhì),獲取新的表述。
宛若天使降臨。
一堵墻
紅色方磚的墻體,畫卷一樣舒展、裂變、融合,漸有層次之美。
最低處的五層,綠蘚遍布,筆意潦草,構(gòu)成立體的山水;向上十五層,有人為雕琢的痕跡,溝壑縱橫,心思凸顯。
一些稚嫩的筆畫,來自不同的男孩與女孩。
他說:莊妍,我喜歡你。她回道:柴歐,你個大笨蛋……
可以肯定的是,這樣的對話,每一個字都是光點,充溢著溫馨的分子、原子、粒子。
再向上十層,磚色尚新,“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仿佛雨水未曾抵達(dá)過。
市井囂雜,周遭暮光如霧——
“百年豈云短,急弦不可彈?!?/p>
走出一段距離后,我回轉(zhuǎn)身來,靜靜地望著墻上涌現(xiàn)的宮城,頭飾,書簡與蹲伏的獸。
心若止水,如在南朝。
創(chuàng)造的邏輯
忽略掉日光、午后的困倦,我們從一塊泥巴聊起——
聊到神靈創(chuàng)造了男人,聊到比流沙、火焰還燙的時間,摧毀或重塑的卑微事物。
話題延伸下去,我們聊到一根喑啞的肋骨,聊到由它幻化而成的標(biāo)本似的女子,尚缺少一對斑斕的翅膀。
繼續(xù)延伸話題——
我們聊到構(gòu)筑地獄,只需在黑暗里涂上更黑的黑;裝飾天堂,則要在金色屋頂和蔚藍(lán)墻壁上,點綴起日月星辰,讓云朵和天使錯落有致。
我們格外鐘情于這種創(chuàng)造,譬如鐘情于以釉彩來加固一件瓷器的雅致;鐘情于以疏淡的筆觸,讓山水與卷軸合二為一。
世事由繁到簡,雕琢是我們慣有的態(tài)度。
它區(qū)別于把玩和耽溺,代表著敬畏與審慎。正因如此,我們以想象之翼抵達(dá)創(chuàng)造的極限——
所制之物,無不有著寬闊的靈性。
三月帖
三月,似乎還未熟透。
一些細(xì)密的枝節(jié)間,還有涼薄的水氣,等待老去。
瑟抖的鳥鳴,病了似的,吞納著藥液與檀香。而雨霽之后云霓神態(tài)悠然、來去自如,好像陷入了虛妄的紙張,徒有澄明的軀殼——
實話來說,在與節(jié)令的較量中,人類通常是笨拙的——恪守日歷、掐算時辰。否則,根本無力喂養(yǎng)出不朽的風(fēng)景。
眼前,山河瑰麗、眾鳥低回。
這些完美的象形文字,大都出自鬼斧神工。摹寫,不是出路。從贗品中,永遠(yuǎn)無法分解出真誠。
有一點,我們必須深信不疑——
只有在心中澆鑄下自然主義,才能以利刃刮骨療傷,為急躁的眼神,治愈肥碩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