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鶴
那兩個牧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將小狼從窩里帶走時,就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改變了它的命運。他們太年輕了,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沖了一碗羊奶粉,羊奶的顆粒小,幼犬更容易吸收,我一般將羊奶作為母犬乳汁不夠充足時給幼犬的輔食。在羊奶溫度適合之后我把碗放在紙箱里,它并沒有一點兒嘗試的意思,只是縮在箱子一角。我將它獨自留在那里,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再去看,它仍然還是沒有觸碰那碗羊奶。跟我預(yù)想的差不多,它確實太小了,還處在哺乳期,只會吸吮,根本沒有學(xué)過怎么舔食。即使它真的有進食的欲望,也會因為恐懼而放棄。這幾天它經(jīng)歷得太多了,多得讓它應(yīng)接不暇,它尚處在萌芽期的價值觀都混亂了。
我又用奶瓶裝了一點兒羊奶,嘗試著將奶嘴放進它的嘴里,它卻依然堅決地拒絕,無論如何不張開嘴。繼續(xù)強迫沒有任何意義,即使我擠出一些奶汁涂在它的嘴角,它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在觸碰它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到它的體溫過低,即使生命力強悍,這么久的時間沒有補充能量,它也隨時都有脫水的可能。
最開始我還寄希望于可以直接人工飼喂它,但這種想法本來就是十分冒險的,存在很多問題:營養(yǎng)成分的配比、飼喂的時間、排便問題——這么大的小狼還沒有完全學(xué)會自己排便。
在嘗試失敗之后,只有一個最后的選擇。其實在將它帶回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它不接受人工喂養(yǎng),那么就把它交給刺猬。
讓一只如此弱小的狼崽活下來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融入犬類的世界。犬是與狼最接近的物種。人類的食物,終究無法提供足夠的營養(yǎng),它太小了,需要無微不至的照顧,這是人類無法給予的,它需要一個最接近母狼的乳母。
這只小狼的運氣不錯。這個季節(jié)本來已經(jīng)過了草原上牧羊犬的哺乳期,狗崽一般都已經(jīng)滿月出窩。也許是因為今年冬季特殊的情況,我營地的一頭蒙古牧羊犬產(chǎn)崽的時間很晚,我想也有可能是它意識到寒冷的到來,推遲了發(fā)情和受孕的時間,這應(yīng)該是一個物種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自我保護的自然反應(yīng)吧。這頭牧羊犬一共產(chǎn)下了十只狗崽,我算了一下,正好十三天大。這些小狗的大小跟小狼差不多,也是剛剛開始睜開眼睛。
狼與小狗的大小相當(dāng)十分重要,這樣,它們在爭搶乳汁時才能勢均力敵,否則,終會有一方因為過于弱小而無法獲得足夠的營養(yǎng)。
這頭叫作刺猬的牧羊犬也算得上是模范雌犬了。我所有的狗都有屬于自己的名字,作為一只狗,它得到這樣一個本屬于異溫動物的名字,還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樣子。它是我從草原上撿回來的。那時已經(jīng)是初冬季節(jié),我開車去一個旗里辦事,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只小狗獨自在公路上徘徊。我停下車,打開車門,它就直接跳進車?yán)?。那附近沒有牧民的氈包,所以應(yīng)該不是從牧民的營地跑出來的。它的身上滿是已經(jīng)凍得僵硬的血漬,我仔細(xì)查看,卻沒有找到傷口。這個季節(jié),正是屠宰廠進牧區(qū)收購牛羊的時候,它可能是被屠宰廠的車順便從牧區(qū)里帶出來的,身上粘的應(yīng)該是車上屠宰后的牲畜的血。它的毛因為粘了太多的血漬,一撮撮僵硬地直立起來,頗似刺猬身上的棘刺,我就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它來到我的營地已經(jīng)六年了,每年都會生下一窩小狗,每次不多不少都是十只,所有的小狗全部成活。與其說這是個奇跡,不如說它是一個極其盡職的狗媽媽。在它來到營地的第三年,它剛剛生產(chǎn)不久,營地里另一只也是剛剛產(chǎn)下五只小狗的母犬突然因病死去,迫不得已,我只好將那只母犬的五只小狗也拿給了它一起哺乳。一共是十五只小狗,刺猬充分地發(fā)揮了自己強悍的母性,將它們?nèi)坎赣苫睢?/p>
也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想要做一次嘗試,刺猬能夠接受并非自己親生的幼犬。但是,至于一只小狼,我卻無法推測它是否能夠接受。這是一件相當(dāng)冒險的事情,狼和犬,自從它們在一萬五千年前分道揚鑣之后,就因為各自為之守護的一切而不可避免地成為針鋒相對的仇敵。狼固守荒野,在饑寒交迫時會偷襲人類的牲畜,而犬被人類馴化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這些牲畜。
稱職的母犬,尤其是在哺乳期的母犬會比平時更加兇悍。確實,在哺乳期的母犬,總是擁有令人膽寒的狂暴和勇氣。
如若刺猬不接受這只小狼,那么一頭成年牧羊犬咬死一只小獸只是一眨眼的事。這只小狼,也可能被刺猬視為是對自己的幼崽構(gòu)成威脅的入侵者。
所有的細(xì)節(jié),我都考慮得非常仔細(xì),甚至在腦海中演練了不止一遍。一遍又一遍,只是為了能夠不出一點兒差錯,但我非常清楚,即使這樣,這還是一種巨大的冒險。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