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镕淏
一
滿懷期待地,我從一座島漂到了另一座島。
二〇一九年夏天,我從UCSB交換到香港中文大學,開始為期半年的交換生生活。
事實上,UCSB不能算作島,它是美國西南海岸線上的一個“點”。只是,校園的海邊有一面小湖,水面幾乎與海面齊平。從校園望向海的方向,在湖與海的中間卻有一個隆起的小山包,將湖與海阻隔開來。這小山包,就像是一座孤島。
大一時的宿舍臨海,我步行上課都要經(jīng)過這座島,每次經(jīng)過都會望著它出神,魂兒漂浮在島的上空。前面是人聲喧嘩的美國校園,伸手向前探,眼前的景象倏地模糊了,像水蒸氣撲在玻璃上,蒸發(fā)了重量。背后是渺茫的太平洋,海風無休止地威嚴低吼,封住了我的耳朵,向海望去,滿目蒼茫,不見對岸。
于是,我逃回了另一座島,香港。
二
驚艷的一瞥,一條長長的麻花辮。香港向我打了個親切的招呼。
在宿舍大堂負責交換生入住的是一位姑娘,應該是本校志愿者。一個白人女生排在我前面,跟她用英語交流。我歪腦袋向前探看,只能瞧見志愿者姑娘面部的輪廓。皮膚清亮細膩的白,腦袋圓圓的,不像是香港本地人。我躊躇了,一會兒該用什么語言與她交流,廣東話說不利索,普通話又不太敢說,還是英語最保險。于是,輪到我時我講了英語。對著親切的國人面孔說英語,像帶著面具演戲般別扭,反而說得磕磕巴巴了。
姑娘倒是不在意。辦完手續(xù),姑娘站了起來,盈盈轉身,“我?guī)闳ル娞蓍g吧?!边€沒來得及詫異她的特殊對待,我被她身后悠出的辮子吸引住了。姑娘個兒高,辮子長及腰部,不粗,細密地扎成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麻花辮,輕輕巧巧的,隨著邁步左右搖晃。我被拉回朦朧的記憶中,眼前浮現(xiàn)出《我的父親母親》里的招娣、《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米蘭,都是那樣一種沐浴在陽光下的不可捉摸的燦爛?,F(xiàn)實中小學時的女孩兒,辮子應該是爸媽或爺爺奶奶幫忙扎的吧。小學后,或是學校規(guī)定,或是追趕潮流,也可能是單純嫌麻煩,總之是再沒見過麻花辮了。
思緒繞了一圈,才反應過來她改跟我說普通話了,“唉,你怎么知道我是內地人?”
“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回頭看我,圓圓的眼睛清澈而真誠,“你是哪里人呀?”
“廣州的外省人,不太會說廣東話?!蔽也缓靡馑嫉匦πΓ澳愕钠胀ㄔ捳f得好標準啊,你是本地人嗎?”
“我算香港人吧,很小的時候一家人從杭州搬來香港,但是對杭州沒什么印象?!?/p>
“那你有回杭州看看嗎?”
“有,偶爾過年的時候會回去。深圳倒是經(jīng)常去,去吃海底撈喝喜茶?!彼邼販\笑。
我告別辮子姑娘,電梯上到五樓,找到自己的房間,用房卡開門,卻折騰了半天都沒能把門打開。無奈,只好下樓求助辮子姑娘。
“哎呀,我?guī)уe路了!這棟樓有兩座,你是在另一座的五二三?!彼难劬πζ饋磉€是圓圓的,很認真的樣子,“你的行李呢?”
“留在樓上了,我還以為是房卡的問題。”
“別的志愿者吃完飯回來了,我?guī)湍惆嵝欣畎??!?/p>
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行李不多?!?/p>
最后還是一起上了五樓,一路閑聊。她問我專業(yè),在美國的感受,為什么交換來香港。我本來很抗拒回答這些問題,但面對這扎著長長的麻花辮的姑娘,我卻打開了話匣。
和她在電梯間等電梯,我側頭望向窗外,看見榕樹垂下絲絲縷縷的須。我順著榕樹須蕩下,回到了另一段榕樹旁的懵懂與溫柔。
初中校門前,早到的我在等校門開。學校門前的路上種滿了榕樹,蟬在樹上不安分地叫,午后的陽光輕盈而明亮地從榕樹葉的縫隙中流下。路的一頭班長走了過來,馬尾辮一跳一跳的,揮手和我打招呼。我點點頭。班長是個活潑的女孩子,我和她只有在抓紀律的時候才有交集。她本應與我保持合理的距離的,卻俏生生地走近,怪嗔地說,“怎么衣服領子都不弄好啊?!本鸵焓謳臀艺眍I子。我嚇了一跳,想向后退步??傻皖^瞥見她專注的目光,感受到衣領的翻動,又不忍心后退,心隨之悸動了一瞬。轉念之間,班長已經(jīng)退開了,抱著書望著地面。幾年后,我才在聽著《那些花兒》的時候拾起這個小插曲,于是瞬間滿面通紅。
我與辮子姑娘告了別。她跟我說,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找她。問題自然是沒有了的,她第二天也沒再出現(xiàn)。我想,學校不過這么大,可我卻再沒有在香港見到這樣的姑娘,和這樣的辮子。
三
開學了。
開學前空蕩蕩的校園一下熱鬧起來。上課必經(jīng)之路上的幾座廣場,原本干凈得反光的門、地板和墻壁上被噴上了猙獰的黑色涂鴉。刺鼻的油漆味和攻擊性的大字張牙舞爪,環(huán)伺著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沒過幾天看到保潔阿姨趴在地上、佝僂著腰對著墻上,清理這些涂鴉。于是涂鴉更新得愈發(fā)勤快。到后來更有“擦一條寫十條”的賭氣話和對保潔阿姨全家的詛咒了。
空白的校園被填充成黑色。課堂、食堂、校巴,隨處可見穿得一身黑、戴著黑口罩的學生。宿舍里,同樣穿著的學生在逼仄的走道里,冷冷的燈光下,沖刺打鬧。他們迎面沖來,像鎖定獵物的忍者,下一秒就要刺穿目標的咽喉。于是我在宿舍走路習慣了聽音辨位,也學會了在狹小的空間里輾轉騰挪。
我所在的宿舍樓屬本地生最密集的片區(qū),所以黑色也更密集,密集得有點讓我恐懼。我擔心會因為我那“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長相而受到攻擊,于是每晚在衛(wèi)生間的小隔間里,把頭伸向蓮蓬頭下前,都要仔細聽聽周圍的動靜,做好一番心理準備。
“咚咚咚”,房間的門第一次被叩響。門外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生,穿著黃色短褲和人字拖,頭發(fā)該是剛洗過,散在頭頂,一直用手撩撥。
“下來玩牌啦,大家都在一樓,有好多人噶。”
“好。”我以最簡單的粵語作了回應。男生繼續(xù)一扇接一扇地敲門。
我還在猶豫的當口,男生又轉回來了,大喇喇地推開房間的門,斜靠在門框上,手往樓梯的方向揮揮,“走啦走啦?!?/p>
一樓,已經(jīng)有二十來人分別圍著兩張桌子坐在沙發(fā)上了。我擠在沙發(fā)的一角,手肘撐著大腿,前傾地坐著。由于是新面孔,我自然成為了焦點,坐在旁邊的人熱情地攀談起來。起初,我打算挑戰(zhàn)說粵語??墒悄X袋里組裝好的句子跑到嘴邊就散了架,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他們的目光灼得我臉頰微微發(fā)熱,實在不好意思讓他們受我這醉漢夢囈的折磨,還是換回了普通話。他們大概都能聽懂普通話,只是不大會說,與我的粵語水平相當。他們推舉出兩個普通話說得好的同學坐我旁邊。這兩位的模樣很香港,說的普通話非常流利但帶有濃重的香港口音。
牌過兩輪,正打算找個說辭回房,坐我旁邊的普通話小哥拍拍我,“等我們一下,我們很快回來?!庇谑沁^半人都起身往門口走去。門口傳來兇猛的喊口號的聲音。我翻開手機,果然是十點。每晚十點是他們喊口號的時間。這是我第一次離喊口號的人這么近。我坐在沙發(fā)上不知所措。平日坐在房間里,都能從聲音里看到他們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而現(xiàn)在,聲音砸在臉上,卻看不見他們的人。幾分鐘后,他們回來了。“來,我們繼續(xù)玩啦?!毙「缒樕蠏熘蜌獾奈⑿?,揮揮手招呼我,聲音平靜得讓我費解。
事態(tài)仍在發(fā)展。我的小小世界卻像是與外界脫節(jié)似的。終于,一天夜里一點,我躺在床上就要入睡,依稀聽到樓下一個內地生和一個本地生在爭論。我翻身下地,彎腰從百葉窗的縫中望下去??床坏较胂笾惺治枳愕傅膬扇耍豢吹胶脦讉€身著黑衣的人面對著宿舍門口來回晃悠。側耳傾聽,兩人不愧是港中大的學生,有理有據(jù),是一場精彩的立于事實的辯論。我不禁暗暗為內地生加油。要是我面對這么多人,還真不一定有勇氣跟人爭。當然也因為我之前并不關心,對這些事情所知不詳,就更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著聽著,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用普通話辯,本地生一急就有點結巴。再聽下去,可能他們使完了渾身解數(shù)也不能說服對手,情緒愈發(fā)激動,嗓門愈發(fā)大而接近于嘶喊了。他們一句一個“相信”,反問句像炸藥一樣被來回投擲,“你為什么不相信?”“你為什么不能相信?”
搓麻將“骨碌碌”的聲音,一波又一波,巨浪一樣拍來,將爭論聲拍得灰飛煙滅。
我倦了,倒在床上,可又被麻將聲壓得喘不過氣來,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旋轉的風扇。
四
我來往于穗港兩地的生活幾乎沒受太大影響,其他交換生卻陷入煎熬。
周末,他們不敢出門,只得縮在宿舍里。學校為員工的安全考慮,周末食堂關閉,交換生們就得提前囤些方便面和面包以免絕糧之困。我是幸運的,大學到羅湖那段港鐵未遭破壞,周四晚上瀟灑回家,周一早上返回。只有在每個周一中午回到學校,看到墻上的斑駁,地上的狼藉,視線被吹飛的海報糊住時,才確信發(fā)生了什么。
我在學校尚能讓自己身處事外,可卻在港鐵里目睹了一次令人哭笑不得的小沖突。
一個周四傍晚,我匆忙收拾好書包,到食堂囫圇吞下一碗燒鴨粉,跑到港鐵大學站。港鐵里人很多,近似于廣州地鐵的程度了。大概出于提早關閉的原因,人們都擠在傍晚這最后幾趟車上。橫桿上是密密麻麻的手。人們各自用手攥著橫桿,像沉在水里的人抓著浮著的圓木,稍一松懈,人就被卷走。我看看那些埋在手機后面的麻木的年輕人,看看那些皮膚和衣服一樣起皺的憔悴的中年人,看看那些妝容精致但隱約透露出委屈與疲憊的女人,他們都隨著車廂一起起伏,漂流在漫天霓虹燈的夜空里。車廂里風很大,人們的精神似乎被風刮走了,刮去他們稱之為家的地方。我突然覺得茫然,家是什么?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
我累了,坐在車廂門口一個空出來的位置,頭靠在窗上,枕著風聲打盹。
身后一聲炸響,“你頭先講乜嘢?”
坐在我斜后方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義憤填膺地指著站在我前面門口處的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
“我講嘅系我朋友嘅事,唔系我嘅事?!闭煞蛏袂榫o張。
我自然沒有注意夫妻倆之間的交耳,但風把只言片語送進我耳中。稍加回憶,他們講了這么一回事:一個人從香港過關去內地,帶了兩只榴蓮,榴蓮被海關沒收了。丈夫氣呼呼地抱怨,“咩政府啊,連榴蓮都不讓帶!”
“你點可以為咗兩只榴蓮罵政府??!”老人的怒喝招來了車廂里所有人緊張的目光。
“我講咗這件事發(fā)生在我朋友身上,唔系我?!?/p>
“是你在哩都罵政府。我不管發(fā)生在邊個身上,我只聽到你為咗兩只榴蓮罵政府?!?/p>
“系。就系我講的,甘又點???”
“丟你老母!”老人情緒有些失控,左手使勁地握著前排座椅靠背,像是準備站起身。
“想點?系唔系想打交?”丈夫卷起了他的袖子。
老人沉默,狠狠地盯著那位丈夫,也擼起了袖子。
我慌了。我被夾在兩人中間。我怎么也想不到,暴力事件會發(fā)生在即將到站的地鐵里,發(fā)生在兩個普通市民身上。
從車廂里躥出來的一個一身西裝的年輕人救了我?!袄潇o!冷靜!不要打交!”他擋在兩人之間,張開手臂。他對老人說,“我哋唔好糾結哩滴小事啦,好唔好?車快到站了。而且,系你先‘丟人哋老母嘅,你都有錯在先?!?/p>
年輕人的話顯然火上澆油。三人手臂架著手臂,糾纏在一起。列車減速,停在終點站。車門打開,我搶先跳下車。那三人圍成一個圈,也跌跌撞撞地轉了出來,像一只陀螺,嗡鳴回蕩在空氣中,轉啊轉,轉啊,轉……
五
十一月中旬,周一早上。往動車站趕的我站在地鐵里,收到了學校的郵件,“本學期結束”。這句簡短的話后面巨大的張力,幾乎把我的手機撕裂。我連忙向交換生朋友詢問情況。他發(fā)來一段視頻。操場上有一輛車,車身燃著火,爆炸,隨后黑煙滾滾。他說,昨天下午開始,有群人在港鐵站旁的操場處,以弓箭和標槍與警察對峙。學校的另一個入口,一座小橋,雙方僵持不下,車輛無法通行。又發(fā)來一張照片,漆黑的夜,照片中間是一堆妖艷的火,火舌有一人高,照亮了四周的地面,地面上布滿石頭、釘子和玻璃碴。他發(fā)來一段語音,聲音發(fā)虛。他們當晚想盡辦法逃出學校,終于在凌晨聯(lián)系到深圳的志愿者??墒浅鋈肟诙急欢伦。趺唇由铣闪藛栴}。他們中有人知道一扇偏門,帶他們去碰碰運氣。偏門暢通,走出去竟是一片開闊的田地。他們穿過田地,走回到大路上,就在路邊等了兩個多小時。待到早上六點多,志愿者把他們接到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