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

一

這注定是一場漫長的等待，也是場幸福的憧憬。面對著陽臺一角這個白瓷釉的花盆，我呆呆地看著。

每天早晚，我都會習(xí)慣到陽臺上看看這空空的花盆。有十幾天了吧，也許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了?？苫ㄅ枥铮廊粵]有任何動靜。這一粒粒黑色的精靈，藏在土里不知還要和我捉多久的迷藏？我真想扒開土層看看，可最終還是忍住了。萬一不小心驚擾了它們？還是讓這些精靈安心地慢慢發(fā)芽吧。它們一定在努力汲取著水分和營養(yǎng)，一點點鼓脹，若孕婦般挺著飽滿的身子，積攢著力量，等待破土而出的驚喜。

從下種的那一時刻，我一直都這么篤定。雖然我不能確定，即將展現(xiàn)在眼前的將是一場令人無比欣喜的驚艷——沒有什么比見證一場生命萌發(fā)、蓬勃成長更讓人歡喜了。

用手指仔細(xì)把稍大的土粒一點點捻碎，又加了些生根粉，把土壤攪勻。這才仔細(xì)地把十幾顆米粒般的黑色百合種子，一粒一粒地擺放在土層里，最后撒上薄薄一層細(xì)土，澆上水。剩下的，只有靜心等待了。

這是我第一次養(yǎng)百合。我特意百度了一下，才知道百合種子要發(fā)芽就得二十天左右，等到三四個月后才能開花。對于一個喜歡養(yǎng)花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場漫長的等待。可這次，自己卻刻意攢足了耐心。有了種子，希望就不會落空。

那天，我從山里扶貧一回來，便專門出去買了這個帶波紋的白色釉瓷花盆?；ǖ昀?，擺滿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花盆，有古樸典雅的紫砂盆，有造型可愛的陶瓷盆，更多的則是裝飾精美的塑料盆。最終我還是挑選了這個白色瓷釉花盆。在我看來，這款是最適合百合花了——白色無瑕，波紋飄逸，更襯出幾分生動素雅。當(dāng)然，不僅僅是與百合花相配妥帖，更重要的是與她極為相稱。

二

這些百合種子，是她送給我的。

上周末，趁著同事的車，我們一起到豫西秦嶺深山處的透山村“走親戚”。說是走親戚，其實就是入戶扶貧。每月固定兩次入戶，三四年來，我不知在這條山路上往返了多少次。我?guī)头龅哪羌依先耍偸怯H切地叫我侄女。每次去看望他，淳樸的他總是以自己最熱情的方式，從破舊的柜子里，拿出幾個柿子或者幾把山核桃，招呼著我嘗嘗。說句心里話，每次進(jìn)山入戶，對于老人的熱情，我總是心有慚愧。自從國家開展結(jié)對精準(zhǔn)扶貧以來，我并沒有幫他們太多的忙。除了宣傳知曉落實一些國家政策外，只幫助聯(lián)系他的兒子到外地打工，家里得以有份穩(wěn)定的收入。對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可老人總是感激不已。

往返在這條“之”字形的山路，車子在山谷來回盤旋，哪一個拐角處，有一座小房；哪一個山洞口，有小販在賣著積攢的多半籃子土雞蛋；哪一處山坳，藏著一大片芍藥；哪一個山頭，可以直通到水庫邊上……一處處山坳澗谷，一塊塊修葺平整的梯田，在車窗里迅疾切換，瞬息閃過。

暑天的大太陽，不動聲色地烘烤著大地上的每個角落。走在濃密的樹蔭下，也能感覺一股隱隱的熱浪不時舔舐著裸露的腿腳。和以往一樣，我們幾個挨家挨戶地走訪——每到一戶，都仔細(xì)詢問近況，耐心解答有關(guān)政策，并帶去一些生活用品等。等趕到貧困戶趙有娃家時，不覺間已經(jīng)是中午一點多了。這是我們行程的最后一站。

我沒想到眼前的就是這家的女主人。雖然以前，聽同事簡單說過關(guān)于她家的情況。她老公趙有娃，去年初感覺身體不舒服，誰知到醫(yī)院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是肺癌，而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這個消息對于這個家庭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即使他們家在村子里還算是過得去的小康之家。面對生活的厄運(yùn)，不管怎樣，還是積極治療吧。趙有娃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住院治療，現(xiàn)在平時就在家吃藥，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醫(yī)院去化療放療。一年下來，家里本來不多的積蓄早已花光，就這還借了好幾萬外債來支付醫(yī)藥費(fèi)用。如今，和許多家庭一樣，本來生活挺幸福的，卻因病一下倒退在了貧困線上。

在我的想象中，一個被病魔拖累家庭的山里女人，一個總是在醫(yī)院與家庭之間來回奔波的女人，一個整天被藥罐消毒水氣息熏染的女人，應(yīng)該屬于這樣一款——憔悴，邋遢，臉上過早布滿與年齡不太相稱的皺紋，精神疲憊萎靡，不經(jīng)意間會流露出對生活的抱怨與對命運(yùn)的臣服。

然而，事實上，眼前的她卻是一個溫和從容、干凈利落的女人，以至于她站在我面前，我還在想，這家的女主人呢？甚至懷疑，是不是同事誤傳她家的那些情況？身邊的她，穿著簡簡單單，但卻明顯不同于一般農(nóng)村婦女——頭發(fā)簡單地從后面扎起來，一身綴著小碎花邊的深藍(lán)色劣質(zhì)雪紡套裝，隨著她輕盈的步子，忽閃忽閃的。腳上是一雙咖色的平跟涼鞋，穿著淺色絲襪。她說話輕聲慢語，眉宇間流露出些許淡定。也許服飾往往最能體現(xiàn)一個女性對生活的理解，和她還沒有開始聊，我就喜歡上她了。

三

這是一個老院子了，和我家的老宅差不多。

他家的院子緊靠村子最西邊的山腳。院門敞開著，透過用幾根木頭和磚瓦砌成的簡易門樓，正對的是靠著山崖挖的一眼土窯，窯洞外搭了一個簡易木棚。坐北向南的，是三小間普通的瓦房。院當(dāng)中，有一個用紅磚水泥壘起來的水池臺子。地面雖凸凹不平，卻打掃得干干凈凈，還隱約可見地面灑水未干的痕跡。

我們正要進(jìn)院子，忽然從大門一側(cè)竄出一條大黃狗，“汪汪——”地直叫。

“這么熱的天，你們還過來看看，有啥電話里說說就行，這么遠(yuǎn)來一趟，真是太麻煩了?！彪S著一聲熱情的招呼，從屋子里出來一位中年婦女，她滿臉歉意，趕緊把我們讓進(jìn)了屋子。

屋子狹窄而局促，這是北方典型的一明兩暗瓦房結(jié)構(gòu)。中堂東西各有一小間。中堂里擺放著一些生活雜物，卻雜而不亂?？课鬟叺慕锹涫且慌_破舊的已有一些年代的“大肚”電視，卻被擦拭得干凈而明亮。進(jìn)了東邊的屋子，空間上感覺更為逼仄——靠東墻的大衣柜幾乎占據(jù)了整面墻，一張稍大的簡易木床和一張銹跡斑駁的鋼絲床交錯放置，中間剩下的空隙僅能容下一個人來回走動。木床靠里一面的墻壁，是用一米高的花布整齊地圍了起來。床上的被褥雖然泛舊，但卻疊得整整齊齊，有棱有角。外面的床頭柜上放滿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藥瓶。悶熱的屋子里也似乎彌漫著一種濃濃的藥味。

趙有娃已起來坐著。他臉色暗黃，兩手支撐在床邊，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微笑?！罢媸翘闊┠銈兞恕彼f起話來底氣很弱，聲音空空的，仿佛被抽去了精氣神，有點虛脫而無所附著，仿佛只須哈一小口氣就會把聲音吹走。才說了不到幾句，就明顯感到他透支了太多精力，開始喘氣了，同事一再招呼著他趕緊躺下休息。但他卻執(zhí)拗地用雙手撐著床欄，堅持端坐著。這是一個多么要強(qiáng)的人！我的心禁不住糾結(jié)了起來。一個肺癌晚期的病人，面對病魔的無情折磨，家庭的艱難窘境，他內(nèi)心的煎熬和無奈是可想而知了。

一旁，女主人出出進(jìn)進(jìn)，忙碌著給我們燒水倒茶。她說：“這會早已過了飯點，你們肯定還餓著肚子，我這就做飯去，你們吃過飯再走?！蔽亿s緊擋住了她。同事詳細(xì)了解了最近醫(yī)療費(fèi)用報銷的一些情況，又不停地安慰他們，最后囑咐有啥事了要及時電話聯(lián)系。我們便準(zhǔn)備起身告辭。女主人過來送我們，不停地重復(fù)著感謝的話語。

“我們昨天才從醫(yī)院回來，每次從醫(yī)院回來，他狀態(tài)都不太好。幸好，有了你們扶貧救助，有了國家醫(yī)療報銷，不然，十幾萬的醫(yī)療費(fèi)，我可到哪里想辦法啊。”“別著急，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四

剛邁出屋子，一股巨大的熱浪瞬間淹沒了我們。院子地面上泛著白花花的太陽光，幾個蟬兒不知趣地拼命嘶喊了幾聲嗓子，便再也不敢吭氣了，呆在樹上一動也不敢動。

“開這么多花啊，這是什么花？記得我上次來還沒開幾朵?。俊币怀鑫葑?，同事便好奇地問。原來，在屋外的臺階上，整齊地擺滿了四五行形狀各異的花盆?；ㄅ璐蠖嗍羌依飶U棄的瓷盆瓦罐：有漆瓷已剝落的破洋瓷盆；有廢棄的金龍牌食用油透明塑料桶；還有不知是何年代的黑釉帶耳老瓦罐；一個稍大的白色泡沫包裝箱，栽著一株已長成老樁的玉樹；幾個顏色鮮艷的雕牌洗衣液空桶，也被她巧妙裁剪制成各種造型的花盆……大大小小差不多足有五六十盆吧。不過，這些就地取材的簡易花盆并不妨礙養(yǎng)花的效果，你看！好大一片的花兒——

花兒正開得姹紫嫣紅：梔子花潔白清麗，紫薇花繁盛壯大，蘭花高貴典雅，蜀葵花熱情奔放，紫羅蘭低調(diào)安靜，尤其是幾株高高的百合，白色的圣潔，粉色的嫵媚，在陽光下輕輕搖曳，莊重而婀娜，香氣清幽而悠遠(yuǎn)。這陣陣的香氣，與我家花瓶里插的十幾朵百合花散發(fā)的香味又有所不同——家里的花香是剛開始濃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香味會愈來愈淡，最后直至淡到完全彌散在空氣之中；而眼前，這混雜著其他花香的濃郁的香卻是持久而熱烈，浩大而沉靜，好似一眼潛在水底的山泉，汩汩不息地冒著一縷又一縷的香氣。這縷剛剛散開，那縷又迎面而來，令人驚喜又欣喜——這香氣濃而不膩，淡而不散，矜持而浪漫，純凈而高貴，讓人沉醉其中。

還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兒的花兒，不得已，只好借助在手機(jī)上的小軟件識花君來幫忙辨認(rèn)了。偌大一片花兒，最顯眼的還是在靠門的水泥臺階上，左右各擺放著一盆將近一人高的龍骨。這兩盆龍骨造型奇特，幾支嶙峋的莖桿筆直向上，相攜挺拔，一派傲然風(fēng)骨。只是龍骨長成這樣的規(guī)模，應(yīng)該得好些個年頭了吧。單位辦公室的那盆小龍骨，只有三十公分左右高，卻已足足長了兩年多時間。

“多長時間？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我就這樣一直不管不顧地養(yǎng)著，它就長成這樣了。”一提到花兒，女主人便頓時綻開眉頭，微笑著不厭其煩給我們介紹起來?！斑@個金針花啊，前幾天剛凋謝了，它是花也是菜，可我從來都把它當(dāng)花養(yǎng)，它最耐實，好養(yǎng)，不像杜鵑其他花，嬌氣，耐不得冷還不敢曬……”她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令我這個自詡為喜歡養(yǎng)花的人都慚愧不已。聽到大家的夸贊，她的臉上因興奮不覺泛上一層幸福的紅暈。

這么多花，養(yǎng)起來每天肯定得花費(fèi)不少工夫吧？

那當(dāng)然了，我家這日子，你們都見了，好過也得過，難過也得過，不管怎樣，總得面對吧。現(xiàn)在情況好點，就是已出嫁的大女兒經(jīng)常隔三差五地回來幫我干點家務(wù)。兒子還小，唉，最近他爸的病也影響了孩子，學(xué)習(xí)被拉下一大截。幸虧你們和學(xué)校老師聯(lián)系，幫給孩子補(bǔ)課?，F(xiàn)在我整天都出不了門，得伺候病人。時間久了，有時心也煩，沒辦法，便自己養(yǎng)一點花，消磨時間，悶了的時候看看花兒，心情就會好許多。

我心猛一緊，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錐了一下。細(xì)想，也是，過日子不就是過心情嘛。

眼前，綠葉翻飛，幾株秀頎的粉色百合花，迎風(fēng)搖曳，藏在花柄間飽滿的黑色花籽在陽光下閃著點點亮光。這哪是幾盆花??？看著這再也簡陋樸素不過的一個小院子，被女主人這么一整，不免添了許多溫馨與詩意——面對生活的重負(fù)，她把心里全部的苦都化作了眼前一朵朵絢爛的花兒；面對家庭的不幸，她依然把日子所有的難都過成了桃源般的詩意！

世有解語花，憑誰解花語。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生活的詩意，不正是因為有了這絢麗多彩的花兒嗎？

想起家里陽臺上的十幾盆花兒，每天下班，我就總惦記著侍弄這幾盆花——給葉子噴噴水，隔一個月要施肥松土，還要根據(jù)花的不同和氣候情況，不定時地澆水。到了夏天，還要注意給花治蟲。干旱了不行，水澆多了更不行，葉子發(fā)黃了不行，有小黑飛了也不行，施肥要及時適中適時，只有你精心侍弄花兒，花兒才會長得討人歡喜。除了這些，我還有向別人討教一些養(yǎng)花的經(jīng)驗，比如說文竹澆點白糖水長得茂盛，蘭花得淘米水，綠蘿得喝點醬油水才會爆盆，富貴竹則是個酒鬼，來點酒水就會更綠……不知不覺間，養(yǎng)花成了生活中重要的一件事，有時出門前，第一件事就是先安置好自己的花兒；外出回來，一放下包，就先看看花兒一切都可好。前段時間，終于換了套帶暖氣的房子，搬家時，我不禁感嘆，這下我的花兒冬天再也不會凍著了。家人都笑我說，你只知道心疼花兒，花兒可不知道心疼你。在他們看來，我不過是癡人說花罷了。雖然有時，養(yǎng)花確實已成為生活中的一種額外負(fù)擔(dān)，但這能讓我樂此不疲的，恐怕只有自己知曉了。天下悲喜之極致，不過一花一木的本心。

人有貧窮富裕之別，花有名貴普通之分。我養(yǎng)花，大都靠的是眼緣，就一條，喜歡了就養(yǎng)。開心的時候瞅瞅，養(yǎng)眼；郁悶的時候看看，則養(yǎng)心?；ㄊ怯徐`性的。不管高的低的名貴的普通的開花的無花的，她們一天天汲取著有限的不過一盆土的營養(yǎng)，一點點冒出嫩芽，泛出新綠，稚嫩的枝條向四面八方舒展，探索著這個世界的更多未知空間。不知哪一天，枝條上會突然爆出幾個小小的米粒大的花蕾。我常常喜歡盯著她們，像呵護(hù)新生兒般小心，看她們漸漸鼓脹，想定格她們綻放最美好的瞬間?？墒?，每一次，不知怎的，我都會這樣那樣給錯過。到最后，再看她們漸漸凋謝，直至枯萎。欣喜、遺憾之余，又盼望著來年發(fā)芽開枝……生命的過程在一輪輪演繹，人生的至高境界，也莫過于這草木本心了。

五

這百合花籽種在土里會發(fā)芽開花嗎？

我喜歡百合花，但卻從來沒有養(yǎng)過，就隨口問了一句。會呀，隨便扔在土里，不到一月時間就會發(fā)芽，這段時間下種最好，正好趕到八九月就開花了。喜歡的話，我就幫你采些種子。還沒等我說話，她就仔細(xì)地把花籽一粒一粒扣在手心，聚集成一小堆，然后裝進(jìn)塑料袋里。我滿心歡喜，雙手接過，小心地裝在背包的最里層。

就在前幾天，因生活瑣事而煩惱的我，久久未能排遣內(nèi)心的郁悶?？粗柵_上十幾盆花兒，竟然都是清一色單調(diào)的綠。我百無聊賴，扣著手機(jī)，在淘寶上看到竟然有從云南直發(fā)的鮮花，價錢比當(dāng)?shù)氐孽r花店要便宜得多，便順手下單買了一大束百合。

綻放的百合，濃郁的花香，配上咖色的陶瓷花瓶，完全是幅寫意的畫面。屋子里一下子多了別樣的溫馨，我的心情也莫名地好起來。

然而，鮮花畢竟短暫，沒幾天就會很快凋枯。若能種養(yǎng)一盆百合，看著它一點點發(fā)芽長大，含苞待放，豈不更好？想到這，我又翻出袋子里的百合種子，放在手心細(xì)看，米粒般大小的種子，泛著黝黑的光澤，若剔透的黑曜石。開出的花兒一定會很美吧。

出了院子，我們轉(zhuǎn)身道別時，才發(fā)現(xiàn)在院外南側(cè)的空地上，有一塊幾十平見方的小菜園——茄子、油麥、豆角、黃瓜、西紅柿、生菜、辣椒、韭菜、土豆……葉綠果紅，郁郁蔥蔥，各種蔬菜競相生長。一小畦一小畦，規(guī)劃得整整齊齊，就連搭黃瓜架的木棍，也差不多是一樣的高低粗細(xì)。她確實是個用心人。在大家滿是羨慕的稱贊聲中，她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這樣就著院子內(nèi)外邊角余料種幾個蔬菜瓜果的情景，在村子里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對這個小菜園子，她很知足。這都是我利用空閑種的菜，綠色的，一點污染都沒有，別小看這么巴掌大一塊菜地，平時足夠一家?guī)卓谌顺粤耍€節(jié)省了不少生活開支。有時吃不了，也送給鄰居一些。說著，她就要給我們摘菜。我們趕忙阻止。

看到這，我真不免有點嫉妒了。我曾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著自己退休后的生活——回到村子，把老宅院子簡單整整，種點菜，養(yǎng)點花，再養(yǎng)一只小狗，喂一群雞鴨，打一口水井，守一角院落?？椿ㄏ阌?，青菜滿園，綠藤爬滿籬笆，明月映著小院。生活中所謂的忙，都在此刻停頓，光陰似乎沒了界限，然后悠然終老……然而，這種曾無數(shù)次向往的理想生活圖景，或許就像遙遠(yuǎn)的遠(yuǎn)方，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終會被這樣那樣的理由擱淺。

看著她一直都很淡然從容的樣子，我陷入了沉思。

世外桃源式的詩意，從古到今，確實是無數(shù)文人向而往之的美好。然而，這種美好往往遙遠(yuǎn)得讓人不可觸及，或許正因為其虛幻縹緲，所以才成為不知多少人心目中一生所孜孜以求的理想。俗世生活中的我們，又有幾人能達(dá)到如此境界呢？從小在傳統(tǒng)文化中熏染的我，終也未能幸免，暫且憧憬憧憬也好吧。也許，生活真正的詩意，就如她一般，在眼前的茍且中，在平淡的一點一滴中，她讓自己活出一絲真實的詩意。雖然她不是詩人，更不懂詩意，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山里婦女，然而，她卻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英雄——就如羅曼·羅蘭說的，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rèn)清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要離開了，懷揣著幾十粒百合種子，看看她一再帶著些許愧疚的感謝，我突然想到，每年春寒料峭，在這綿延的秦嶺群山之中，都會漫山遍野地綻放著一片接連一片黃燦燦的連翹花。面前的她，多像這山崖上一株柔嫩的連翹，多少次在山風(fēng)暴雨中彎下腰，似乎就要折斷，卻能夠慢慢地直起身，站起來，然后不斷成長，把金燦燦的花兒綴滿枝頭。

回家的路上，我們商量著，像她家的情況回頭可以給單位領(lǐng)導(dǎo)匯報下，看能不能申請更多的資金救助，或者給她在附近找個臨時工作，平時既能照顧病人，又能有點收入，給家里減輕點負(fù)擔(dān)。這，或許是我們能給她帶來的不算幫助的幫助了。

晚上睡前，我照例去看一如空空的花盆。窗外，月亮早已隱去，偌大的夜幕上，只散落著幾顆星星，閃閃爍爍，卻異常明亮。此刻，花盆里的種子或許一定正在努力地吸取養(yǎng)分，鼓脹著圓圓的身體，努力地冒出細(xì)細(xì)的嫩芽，然后一點點積蓄生命的力量，最終破土而出。之后，長葉，抽枝，開花，一切都會順理成章。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