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力
兩只交疊的手掌,緩緩張開
你看到了什么?
一顆珍珠,一秒鐘。
——米沃什《沒有意義的交談》
朱郵遞
小年也是年,誰說不是呢?就連天氣都跟小年合上了拍。那場雨從早上開始下,一下就沒完沒了,牽絲掛縷,連天連地,為小年登臺亮相渲染足了氛圍。小鎮(zhèn)上許多人家的主婦催促男人們從熱被窩里爬出來,該備齊的年貨得提前采購,該收拾的犄角旮旯也要著手打整。不然,臨到大年三十,誰還會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瞎忙活呢?
朱郵遞先是被零星的鞭炮聲喚醒,接下去又被喧嘩的雨聲牽引著靠在床上發(fā)愣。后來,老婆披衣下床到外間上廁所,趁機撲門而入的一陣寒風激得朱郵遞連打幾個冷戰(zhàn)。老婆緊著身子回屋,貓腰鉆進被窩,用頭朝朱郵遞的屁股拱了拱,“漏風了,要尿趕緊尿去。”朱郵遞穿衣下床,進廚房推著那輛哐啷響的自行車出屋,來到院子屋檐下,蹲在油毛氈搭建的雨棚里,為這輛騎了十二年的自行車上油打氣。車架兩邊掛著干癟的郵包,原來的郵政綠已經(jīng)洗磨得灰白,整個車身也是綠漆斑駁,老舊得不成樣子,跟皺巴巴的朱郵遞倒是蠻般配。
“慌里慌張的,也不曉得你到底去干啥?”老婆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fā),裹緊軍大衣倚在門框邊。
“我去所里值班,順便趕個鄉(xiāng)場?!敝爨]遞小聲嘟囔,拍打著坐墊。
“哄鬼吧你!都啥時候了?該買的東西我早買了?!崩掀攀箘哦逯_,后悔從熱被窩里鉆出來,“老莫不是在嗎,好像郵電所一分鐘都離不開你。就不能在家?guī)臀掖虬帐耙幌拢俊毙∧暌贿^,朱郵遞全家就要搬到縣城去了。老婆還在念叨,朱郵遞右腳一踹自行車支撐架,屁股輕巧地落在坐墊上,用自行車慣性向前滑行了一米多,兩腳才點在踏板上,一蹬,溜出了院門。
臘月二十三這天早上,鄰居們看見鎮(zhèn)郵電所的老職工朱郵遞從老婆無休止的嘮叨聲中逃離出來,騎著那輛隨時會散架的郵電所自行車,馱著兩個空癟的郵包,一路摁著車鈴鐺,鉆出拱橋巷,拐上楊柳街,混入解放路的車水馬龍中。人們還注意到朱郵遞的臉上露出迫切和焦灼的表情,這種表情一般是約會的人才會有。
馬裁縫
馬小弟走丟是因為棉花糖。
馬裁縫帶馬小弟去趕場。他們穿得很光鮮,這和趕場無關。做裁縫的最大好處是能夠讓全家人隨時都有新衣服穿。那天陽光燦爛,天上有很多云。馬小弟走著走著就抬頭看一會兒天,走著走著就問馬裁縫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地上有的東西是不是天上全都有?”“那些云是不是天上的玩具?想變成啥就變成啥?”馬裁縫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著。他覺得馬小弟的班主任說得沒錯——“你家馬小弟是個讀書的料。好好培養(yǎng)一定能夠走出大山,成為有用之材。”馬裁縫在前,馬小弟在后,朝供銷社走。那里啥都有,最近還專門開了個圖書專柜,賣些少兒漫畫和學前教育讀物。馬小弟歪著腦袋,像模像樣地挑選了一本《七龍珠》和一本《看圖學唐詩》。供銷社里里外外都是人,懷抱圖書的馬小弟舍不得走,仍然在東張西望地看那些商品,直到馬裁縫拽著他的手說場街上還有許多好東西,才不情愿地向外走。出門不遠就看見一群小孩圍著個戴草帽的外鄉(xiāng)人,用眼睛和鼻子朝外鄉(xiāng)人手上的東西“舔”。外鄉(xiāng)人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容貌,一口濃重的四川口音,憑感覺應該是個中年人。外鄉(xiāng)人接過大家遞來的一元兩元五元的鈔票,舀一小勺白糖,放入鍋蓋狀的棉花糖機,右手持一根小木棍迅速沿鍋壁攪動糖絲。一會兒,一朵白云般的棉花糖就新鮮出鍋了。又白又蓬松柔軟的棉花糖?。∮蒙嗉廨p輕一舔,甜甜的香味電流一樣在口腔爆炸,在全身擴散、蔓延,連每一根頭發(fā)絲都香氣撲鼻。
馬小弟舉著一朵兩元錢的棉花糖邊走邊舔。他們走到鎮(zhèn)東頭家門口時,那朵棉花糖舔得只剩下根細木棍。馬小弟還想要一朵更大更耐舔的棉花糖,他問馬裁縫要五元錢。這是那天下午將近五點的光景,也是趕鄉(xiāng)場的尾聲。馬裁縫不給,還訓斥了幾句,讓馬小弟好好看剛買的圖書,之后有人來和馬裁縫談做一條褲子的事,就忽略了馬小弟。等馬裁縫回過神來,馬小弟已無蹤影。馬裁縫看見錢包攤開在縫紉機下面,就朝場壩街一路尋去。鄉(xiāng)場已快散盡,地上七零八落的,像是等待打掃的戰(zhàn)場。供銷社的人搖頭說沒見到馬小弟,那個賣棉花糖的外鄉(xiāng)人也不見了。先前的那塊地方還殘留著絲絲縷縷的香甜氣息,此時卻讓馬裁縫煩悶不已。他呆立著,抬頭望天。天上的云少了很多,又小又稀薄,越看越像是些棉花糖,只是沒有甜味??隙ㄊ怯妹藁ㄗ龅模瑢iT糊弄不懂事的貪吃貪玩的小孩。
那些棉花做的糖在天上飄啊飄,風一吹,就散了。天色漸晚,馬裁縫回了家。他想,也許馬小弟在外面瘋玩,玩餓了自己就回家了吧?可是家中只有老婆在淘米做飯??匆娎掀牛锴撕芫玫鸟R裁縫哇一聲哭了出來。晚上,他們發(fā)動了幾乎所有的親戚在鎮(zhèn)子里尋找馬小弟。自然是一無所獲。從這個夜晚開始,馬裁縫和老婆的日子墜入了黑暗。六歲的馬小弟丟失后,馬裁縫沒有完整地在鎮(zhèn)上待過半年,只有在馬不停蹄的尋找中,他才能獲取一點稀薄的安慰和希望。
天南海北地尋了六年。三十八歲的馬裁縫憔悴得如同一個年逾六十的老頭兒,老婆也變得瘋瘋癲癲,只要看見鎮(zhèn)上那些賣棉花糖的、炸爆米花的、收破銅爛鐵的外鄉(xiāng)人就不管不顧地沖上去質問人家:看見馬小弟了嗎?把馬小弟拐到哪兒去了?鎮(zhèn)派出所所長對此已由最初的同情轉為厭煩。有一次因為馬裁縫的老婆動手傷了一個修補皮鞋的,所長還將她拘留了十五天。馬裁縫有時候實在是不想去無望地尋找了,他想在家中多待段時間。一來調整下精力,二來接點生意攢點錢再走??衫掀乓灰婑R裁縫不出門就發(fā)了瘋一般又罵又打,馬裁縫只好再次出門。第七個年頭,馬裁縫那時正在福建泉州的鄉(xiāng)下四處打探消息。接到親戚的電話,說他老婆喝農(nóng)藥死了。馬裁縫很奇怪,自己竟然沒有哭,心里也不覺得痛。當天他就坐上開往家鄉(xiāng)的火車。他再也不用出門尋找馬小弟了。
郵電所
郵電所不像郵電所,更像是一間生意冷清的鋪面。臘月二十三的郵電所越發(fā)冷清。朱郵遞來到郵電所時,上午已過了大半。所有的年貨攤位沿鎮(zhèn)大街兩邊一字排開。雨仍在下,落在攤位的篷布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啪聲。買賣雙方都很忙碌,喧嘩的人聲讓雨聲接近于無。郵電所門前的空地上有幾個賣蔬菜種子、農(nóng)藥、草藥的攤位。朱郵遞向大家點頭笑著,都是些熟面孔,大家笑著讓出一條路,看朱郵遞經(jīng)過,打開卷閘門。
門一開,有人隨后就跟進來,男女都有。卻不是來寄信,是來躲雨歇腳、臨時存放手上拎的東西或者干脆就是來找朱郵遞擺龍門陣。朱郵遞笑呵呵地打著招呼,遞煙、泡茶,像是鋪面開門營業(yè)了先打個圓場,又像是茶館開張了,茶客們聚在一塊胡聊亂侃。
——朱郵遞,你這家伙啥時候撤退?。糠昃妥?。以后來縣郵政局歇歇腳喝杯茶啊。朱郵遞,你這個郵遞員一當就當了十二年。人一輩子有幾個十二年?。孔吡艘埠?,說不定調縣城能當領導。當領導也不能把咱們忘記了?。≌€敢忘了呢?娶了咱們鎮(zhèn)上的姑娘還生了咱們鎮(zhèn)上的娃,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嘛。對頭,諒你也不敢。朱郵遞,這可是最后一個鄉(xiāng)場,年貨備齊了沒?還沒,不著急。不著急?敢情你今天不是來趕場的???恐怕回家又要遭跪搓衣板了。你命咋個這樣好呢,來,才熏好的臘肉香腸,拿點回去哄哄你老婆。好嘞,胖姨媽,每年過年都得你家的肉吃,口福不淺,嘿嘿。朱郵遞,你走了不曉得哪個來接你的班啊?暫時還沒定。咋個沒看見馬裁縫來趕場呢?聽說馬裁縫病了,門都出不了,還趕個啥子場?
朱郵遞和馬裁縫
朱郵遞是正兒八經(jīng)的郵電學校畢業(yè)生,分到烏拉鎮(zhèn)當郵遞員。烏拉鎮(zhèn)距縣城三十多公里,是黔東南一個群山環(huán)繞的小鎮(zhèn)。朱郵遞的女朋友在縣城農(nóng)業(yè)銀行工作,本來和朱郵遞處得蠻愉快,知道朱郵遞到基層鍛煉,沉默了幾天。這種下基層,不出意外,往往一鍛煉就是好幾年,甚至一輩子。女朋友把朱郵遞送上前往烏拉鎮(zhèn)的班車時淚眼婆娑,搞得好像永別一樣。之前,他們動用了能想到的所有關系,可也沒跑出個子丑寅卯。朱郵遞一想到女朋友唉聲嘆氣的樣子就睡不著覺。
第一天上班朱郵遞就遇到了馬裁縫。
烏拉鎮(zhèn)轄九個村。這九個村落像山里放養(yǎng)的牛馬隨意排泄的糞疙瘩,東一坨,西一餅,不成體系。把九個村落串連在一起的山路又瘦又彎,真正是羊腸小道。郵遞員騎自行車送發(fā)郵件,騎的時候少,推的時候多,坡坡坎坎的,空手走路都上氣不接下氣,何況要馱一大堆郵件。鎮(zhèn)郵電所共三個人,其中一個常年病假,據(jù)說不久就要另謀他職了。朱郵遞早上報的到,只見到那個姓莫的老郵遞員,蹺著二郎腿,吸著煙,喝著大瓷缸里的茶水。莫郵遞扔了顆煙給朱郵遞:“先坐哈,熟悉熟悉這些村子,還有這些路的走向。”他就坐下來,像莫郵遞一樣吸煙,偶爾也喝一口大瓷缸里的茶水,茶水苦澀得難以下咽。莫郵遞叼著香煙,用煙盒、煙灰缸、空酒瓶以及方便面盒分別放在面前那張看不出顏色的桌子上,每一樣東西代表一個村子。他像指揮員在作戰(zhàn)地圖上排兵布陣,“這是銀潭村,這是烏留村,這是空哨村……不一定每個村都要走完,你只要找到幾個愛管事的村長,關系搞好些,把東西交代清楚,就像……對了,就像擊鼓傳花一樣讓他們幫忙通知下一個村……在這個山旮旯,不動點兒腦筋牛都會馬上累死。”中午隨便刨了一碗米粉,朱郵遞望了望遠山那些依稀可辨的“糞疙瘩”,推著裝滿郵件包裹的自行車上路了。一個下午,朱郵遞跑了四個村,找到村長,請他們幫忙。村長還沒開口,村長老婆就走到近前,上下打量朱郵遞一番,還遞上一瓜瓢山泉水,幾個熱乎乎的紅薯,問上幾句是新分來的吧之類的話。幾個村長家里都有個大喇叭,村長接過郵件,照著信封上的字讀,村長老婆雙手捧著大喇叭重復著喊出村長讀出的那幾個字,聲音嘹亮,如古寺敲鐘,在山野間傳得很遠。
回到鎮(zhèn)上,日頭偏西。正推車進所,門口忽然冒出一人,伸手攔住朱郵遞去路,“等你一下午了,我的信呢?”朱郵遞嚇了一跳,看這人瘦高身材,頭發(fā)胡子好長時間沒打理,穿件寬大的迷彩服,渾身邋里邋遢冒出酸臭味,盯著朱郵遞的目光固執(zhí)而充滿懷疑,好像朱郵遞故意將他的信件藏起來一樣。說著話,這男人就動手去自行車兩邊的郵袋里掏。朱郵遞要攔阻,莫郵遞從門里出來擺手示意別管,遞了顆煙給那個男人:“馬裁縫,我說你偏不信。不要再寫信了,寫了有個屁用?”說完朝朱郵遞眨眨眼睛。男人在郵袋掏摸半天,把莫郵遞給的煙夾在右耳朵,自言自語道:“不會啊,算起來應該有啊。”然后把朱莫兩位郵遞員左右掃視一遍,低頭走了。
晚飯時,莫郵遞說了馬裁縫七年前丟失兒子的事,朱郵遞聽后唏噓不已。那年馬裁縫從福建泉州回到鎮(zhèn)上,料理完老婆的喪事,自己也變得神經(jīng)兮兮。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路兩邊的電線桿上寫滿了字,毛筆寫的,又粗又黑。湊近一看,內(nèi)容大同小異,都是些什么“馬小弟,你在哪里?這幾年我都在找你。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馬小弟,都是我不好,不就是想吃棉花糖嗎?你要多少我都給你買?!薄榜R小弟,不知你長成啥樣了?我已經(jīng)老得找不動你了。”落款一律是“想你的爸爸,X年X月X日”。
一開始,馬裁縫以電線桿為信紙,書寫對兒子的懺悔和思念。大概是認為電線桿這種載體類似于發(fā)報機,文字依托于電線,閃電般嗖嗖嗖幾道亮光便可以出現(xiàn)在祖國的天南地北,兒子還豈有收不到之理?鎮(zhèn)子太小,具體說來,是電線桿子太少,很快就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墨跡無處覆蓋,馬裁縫再也無法在電線桿上舞文弄墨了,于是他開始不拘載體地暢所欲言。他在行道樹上、學校圍墻上、茅房內(nèi)外、豬圈圍欄上繼續(xù)給兒子寫信。但凡能夠讓他落筆之處,他都不會輕易放過。鎮(zhèn)上的人們先是好奇,再是同情,終于忍不住轉為厭惡和惱怒。
一個黃昏晦暗的秋日,馬裁縫被一輛從縣城開來的救護車拖上車。那是縣城專門收治精神病人的專車。半年后,馬裁縫獨自從班車上風塵仆仆地下來,神情淡漠,像是先前那幾年外出尋找兒子無功而返時的表情。他放棄了亂寫亂畫的不良嗜好,言談舉止變得文明禮貌。他仍然給兒子寫信。這一次是很正規(guī)地寫在信紙上,寫好裝進信封,用糨糊封口,貼上郵票,信封上寫上“馬小弟親收”。只是收信人的地址一會兒是福建某村,一會兒是四川某村。這是馬裁縫尋找兒子那些年跑過的地方,都一五一十地記錄在一個翻起卷邊的學生作業(yè)本上。這樣的信肯定是死信,沒幾天就會被貼上“查無此人”的白條子退回來。
“給他講過無數(shù)遍了,不要再寫了,寫了有屁用?!”莫郵遞滿臉苦笑,“可他就是要寫,這種事又不犯法,你說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嘛?”說著,莫郵遞在分裝信件的格子口里翻出幾封退信扔給朱郵遞。莫郵遞都懶得把信件還給馬裁縫了。
不幾日,馬裁縫到郵電所寄信來了。
莫郵遞躲在一邊分揀郵件包裹,向朱郵遞努了下嘴。朱郵遞猶豫了下,迎了上去。他給馬裁縫一張一元的郵票和一張六毛的郵票,笑著指了指桌上的糨糊瓶。馬裁縫從脖子上取下用繩子掛著的圓珠筆,一筆一畫地在信封上寫。朱郵遞瞥見這次他寫的收信地址是“浙江溫州X村”。寫好,馬裁縫仔細地把兩張郵票并排貼在信封右上角,用手掌使勁碾壓,雙手捧著信封轉身向郵箱走去。
正要投進郵箱,驀地折回,徑直走向朱郵遞,“你是新來的吧?幫我個忙好啵?”也不等朱郵遞回答就將信封交到朱郵遞手上,“幫我投封信吧,我投出去咋個總收不到回信呢?”
莫郵遞上前一步,拍打朱郵遞的肩膀,朝馬裁縫笑嘻嘻的說:“對啊,瞧他長得多精神。他手氣好,百投百中,你兒子肯定收得到。”
馬裁縫看著朱郵遞:“肯定?”
朱郵遞看看莫郵遞,又看看馬裁縫:“肯定?!?/p>
死信
雨勢沒有半點減弱,屋頂上積攢的雨水順墻而下,在屋檐上方稍作停頓,滴答成一張雨簾,墜落在郵電所門前的水泥地上。午后的小鎮(zhèn),趕場的人們似乎被連綿不絕的雨水沖刷得越來越稀少。朱郵遞沒有回家的意思。他仍在和幾個熟識的老鄉(xiāng)擺著龍門陣,眼睛不停地脧著郵電所外面的街道。該來的啊,今天可是小年。馬裁縫保準會像過去一樣來給兒子寄信的。
那十二個年頭里,每到逢年過節(jié)都會看見馬裁縫風雨無阻走進郵電所的身影。
“馬裁縫,來了?”
“來了,朱郵遞。”
“要得,糨糊和郵票都給你備好了?!?/p>
第一次幫馬裁縫投遞信件,投完后眼前總有馬裁縫的模樣在晃,那種充滿期待和絕望的眼神也在晃。夜里,莫郵遞住在外面一所房子里,朱郵遞暫時睡在所里的行軍床上。他睡不著,馬裁縫那失魂落魄的模樣還在他眼前晃。半夜,朱郵遞起床打開郵筒,取出馬裁縫的那封信重新看了看封皮。字跡清秀,每一行字的排列和大小都規(guī)范整齊,就連神經(jīng)正常、有文化的人都寫不出這樣好看的字。朱郵遞把這封信留在了自己的提包里。一個星期后,馬裁縫走進郵電所的第一句話就是昨天夜里他夢見兒子給他寫的回信已經(jīng)到了,他專門來取兒子的信?!澳阏€不夢見又娶了個老婆呢?”莫郵遞話說得刻薄,噎得馬裁縫黯然神傷。朱郵遞倒了杯涼白開,遞給馬裁縫讓他歇一會兒。馬裁縫一揮手,差點將杯子打落:“騙子,你也是騙子。還說我兒肯定收得到,哄鬼!”看見馬裁縫悲傷孤獨的背影,朱郵遞覺得自己真是個騙子,心頭一陣難受。
第二次幫馬裁縫投遞信件是在清明節(jié)前的一天。原本以為馬裁縫不再相信自己,可看見馬裁縫雙手握著貼好郵票的信封向自己走來時,朱郵遞不由得怦然心動。
“你說,馬小弟收不收得到?”
“收得到?!?/p>
“騙人。收得到他為啥不回信?”
“他不回信也許是太忙?或者是不方便吧?”
坐在朱郵遞面前,馬裁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衣服內(nèi)兜摸出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個小男孩,露出兩顆小虎牙微笑著。
“這是給馬小弟準備的學生證照片,他走的時候六歲,就快要讀一年級了?,F(xiàn)在應該讀初二了吧?是作業(yè)太多?還是收養(yǎng)他的那家人不準他給我寫回信呢?”馬裁縫滿臉期待地等朱郵遞回答。
“嗯,你家馬小弟一看就是個好命的人。眼睛特別有神,鼻子長得也挺拔。保準是遇到個好人家了。現(xiàn)在的學生功課太多,越喊減負越多作業(yè)。他不給你回信,恐怕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互相理解一下嘛?!敝爨]遞接過照片,和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對視著。他不希望再看到馬裁縫那種絕望的神情了。
馬裁縫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這就對了嘛,只要他過得好,心里面想著我,還想著他原來的這個家就好了啊?!?/p>
他們又接著聊了關于馬小弟的學習成績、身高長相、飲食習慣以及養(yǎng)父母的性格之類的事情,就好像他們真的已經(jīng)獲知馬小弟目前的居住地了,只是因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才不能見面,連書信也不便回復。這樣聊了好一會,馬裁縫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不再提馬小弟的回信了。離開郵電所的時候,莫郵遞對朱郵遞說:“馬裁縫這家伙今天居然笑了。”
第三次幫馬裁縫投遞信件是那年的春節(jié)前。馬裁縫拿著幾張空白的信箋,征求朱郵遞的意見。他們兩人烤著一盆燒得暖烘烘的炭火,抽著香煙,為如何給馬小弟寫這封信字斟句酌。莫郵遞看著好玩,忍不住湊過來,把那個大瓷缸里的茶水也貢獻出來,對信件內(nèi)容添油加醋一番??吹贸鰜恚R裁縫其實是想找個人來聊聊馬小弟,聽一聽別人對馬小弟當下和未來的生活做一番美好的遐想。聊完了,說完了,馬裁縫的臉上和心里的每一道褶皺就松活了,舒展了。馬裁縫并不像別人說的那么不正常,只是有時候言談舉止古怪,讓人匪夷所思罷了。他給馬小弟寫的那些信仍然固定由朱郵遞鄭重其事地投進郵筒,聽見信件落入郵筒底部空洞的響聲,馬裁縫的嘴里也發(fā)出一聲空洞的嘆息。
一年又一年。馬裁縫給兒子寫了多少封永遠不可能收到的信件,朱郵遞就聊了多少回馬小弟的成長。馬小弟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馬小弟是聊得著的。聊著聊著就長高長壯了,就初中畢業(yè)了,就參加高考了。
“憑我兒的聰明,不考個一本我跟你姓!”馬裁縫鼓著眼睛,朝著朱郵遞賭咒發(fā)誓。
棉花糖
郵電所里,只剩下朱郵遞偎在“小太陽”前。下午的光景正隨著連綿的雨水靜靜流走。郵電所門口人影挪動,馬裁縫來了。
看起來,馬裁縫的確病得不輕。
馬裁縫側身靠著門框,里面仍然套著那件一年四季通用的油膩迷彩服,外面罩著件薄薄的黑色雨衣,從頭到腳都在哆嗦著淌水,像只隨時會倒地不起的落湯雞。朱郵遞上前扶穩(wěn)馬裁縫,慢慢朝電暖爐靠攏。
“馬裁縫,還以為今天天不好你不來了呢?!?/p>
“咋個不來?小年也是年,不曉得我兒是咋個過的。”
“是哩是哩。馬小弟在那邊講究得很,小年過得肯定不比大年差……你這是咋的啦?手腳都破皮出血了?!?/p>
“病了幾天,下床來頭昏腦脹,路上摔了一跤,老了沒用了啊。”
“先貼幾張創(chuàng)可貼,烤暖和點再說話,今天不寫信了。馬裁縫,過幾天我就要調到縣郵政局了,今天我們一起聊聊馬小弟?!?/p>
馬裁縫露出質疑的神情,把一次性杯子放在地下,“朱郵遞,你都這么老了,還要調走?”
“地方大了,說不定會遇到馬小弟呢?”
一聊到馬小弟,馬裁縫來了精神。他身子向前挺了挺,讓朱郵遞幫他想象一下馬小弟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
于是,朱郵遞從馬小弟收到南方一所著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聊起。他的養(yǎng)父母——說著一口濃重方言的兩位老人——陪同馬小弟去乘輪船、擠火車、搭飛機,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來到大學報到……人山人海,九月熾熱的陽光讓馬小弟和他的養(yǎng)父母汗流浹背。朱郵遞看見馬裁縫羞愧地笑了——他這個親生父親沒有為兒子的大學之旅送行,卻讓兒子的養(yǎng)父母勞累了——馬小弟書讀得好,歌也唱得好。在一次校園文化藝術節(jié)上,馬小弟獲得了“金話筒獎”。領獎時,一個高挑靚麗的女孩手拿鮮花跑到臺上為馬小弟獻花……馬小弟和這個女孩戀愛了。校園草坪上、食堂里、宿舍樓前,兩人手牽著手,相擁相吻……朱郵遞看見馬裁縫的眉毛抖動,臉色活泛開來,“個卵崽,比老子厲害。耍女朋友讀書兩不誤啊。”接下去,朱郵遞聊到馬小弟和同學在校園里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為同學收發(fā)包裹,每件包裹收費一元錢。“個卵崽,想不到還有點生意頭腦。就是收費嘛可以靈活點,大件的一塊錢,小件的打個折也行,同學之間有時候不要錢都要幫點忙嘛?!瘪R裁縫皺著眉頭,仿佛馬小弟就在眼前,他在指導馬小弟該如何將生意做大做活。朱郵遞頻頻點頭稱是。
天色不早,該回家了。
馬裁縫低頭想了許久,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從衣兜里摸出那張馬小弟的兩寸黑白照片,雙手捏著遞給朱郵遞,“這個你收好,萬一真的遇到我兒,就拿這個給他看。一看這個他就會相信你,你幫我?guī)貋戆?。?/p>
朱郵遞接過照片,端詳照片上的小男孩,再摸出手機,調出照相功能,給小男孩照了張相。朱郵遞將照片揣回馬裁縫的內(nèi)衣兜里,右手在衣服外面壓了壓,表示放妥了。馬裁縫站起身來,疲憊地笑:“等過完年,開春了,我再來。還是寫封信踏實些,你跟我聊聊我兒大學畢業(yè)后找了份啥子工作?如果女朋友定下來了,就帶來給我看看嘛?!?/p>
朱郵遞心頭涌上一陣酸痛。才說過的話馬裁縫就忘得一干二凈了,衰老和病痛侵蝕得馬裁縫的腦袋里只剩下了馬小弟,其他任何東西于他形同虛設。
“馬裁縫,我過幾天就調走了。調縣郵政局,不在這里上班了。”
“噢?”馬裁縫呆愣片刻,思考著朱郵遞的話,好像想明白了,“你不在這兒上班了?”
“不在了。”
“過完年也不回來了?”馬裁縫盯著他的臉,薄薄的雨衣遮擋不住雨水,雨水順著頭發(fā)淌到臉上,那樣子既像剛剛哭過又像馬上要哭。
朱郵遞不敢看他,有件事情連老婆都不知道:之所以調到縣郵政局,是因為小鎮(zhèn)郵電所即將被一家快遞公司的站點取代。眼下誰還會費神費力地寫信、寄信呢?
朱郵遞撐開手里的雨傘,把它遞給馬裁縫。他抬頭看鉛灰色的天,天上空蕩蕩的,連一朵云都沒有,如同眼前空蕩蕩的街。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