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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20-10-26 09:24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大雁舅舅

埃利斯維爾

黃昏時分,我們在公路上仰望一群大雁,約莫有四十或五十只。它們突然從天而降,距離最近的遷徙路徑幾英里之遙。它們降落在我們某一座農(nóng)場的洼地,就在北卡洛蘭納,埃利斯維爾的外面。這是十二月的一個平靜的晚上,冬季送來新一波寒冷,空氣尤其清澈而凜冽,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氣都讓人受不了,是吸氣好還是不吸氣好,你不曉得。

哲諾舅舅和我正趕著回家——我不記得我們?nèi)ミ^哪里。大雁降臨到我們頭上,宛如為我們翻開了一頁啟示錄:一只孤單的灰黑色大雁不知從空中的哪里射向我們卡車所在的車道,大鳥的飛行速度之快超出你的想象,快得令你怎么想都想不到。它低飛得幾近碰觸地面,我們聽到它翅膀鼓動風(fēng)的撲閃聲蓋過了卡車引擎的聲音。沒等我們恨不能把座位捅個窟窿跳進(jìn)去躲起來,大雁的嗷嗷聲炸裂了我們周圍的空氣,距離我們這么近,飛得那么快,它們似乎冒著撞上卡車的風(fēng)險。他們越來越高的叫喊聲,翅膀的撲擊聲,突然撲向我們,就像突如其來的子彈射擊那樣又響又嚇人,鼓噪聲聽起來陌生得像古代的話語。哲諾舅舅猛踩剎車,車尾在沙礫地里左右擺動,卡車橫在了公路上,面朝農(nóng)場的洼地。

大雁列陣飛越田野,在空中劃出一道往上攀升的弧線,朝著小溪對岸林木茂密的山脊飛去,又循原路,朝著哲諾舅舅和我飛回來。它們張開大翅膀,飛行片刻后,朝下拍打一下,把自己穩(wěn)在空氣當(dāng)中,接著,它們歇息在收割后的玉米地的短茬子上,距離道路大約半英里。我們透過冬日的暮靄,看著它們,它們在遠(yuǎn)處,消失在田野中央,像精靈一樣渺無蹤跡。哲諾叔叔關(guān)掉車前燈,熄了火,我們把身子向前傾,凝望著漸漸四合的暮色,直到山脊融入黑暗,與天空一色。加拿大大雁飛越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小地方的日子很不尋常。我們一開始都不言語,只諦聽著我們的血液流動的聲音,還有環(huán)繞著我們的冬日的岑寂,對眼前的景象發(fā)出驚嘆。

回家途中,大雁飛行的呼嘯聲依舊狂野地轟鳴在我們的耳鼓。我倆決定對大雁棲息在農(nóng)場洼地這件事情保守秘密,對哲諾舅舅的親兄弟,考潤和埃爾舅舅都不說。我的舅舅們彼此親近,可他們也經(jīng)常展開競爭,兄弟之間概莫能外。他們一起釣魚或打獵的時候,非給每個人計分不可。哲諾舅舅說假如第二天我們提著一對加拿大大雁去用早餐,我們的風(fēng)頭就蓋過考潤舅舅和埃爾舅舅這對雙胞胎了。哲諾舅舅希望咱倆在天亮前偷偷接近大雁群,那個時候,雁群正露宿在農(nóng)場洼地受著凍,趁它們還沒來得及飛上天空或爬出洼地,他能擊落兩只大雁,倘若他裝彈藥的動作足夠快的話,沒準(zhǔn)還能打下三只大雁呢!回家路上,他那個高興勁我還是頭一回看到。

我們也對我的母親賣關(guān)子。因為哲諾舅舅說,只要我媽看一眼考潤舅舅、埃爾舅舅,他倆就知道有戲了,接著,他倆合伙糾纏我媽,直到她和盤托出我和哲諾舅舅的秘密。母親比埃爾舅舅和考潤舅舅年少十四歲,比哲諾舅舅年少二十一歲。他們管她叫熙熙。三位舅舅知道對她說什么話能激怒她,惹得她追打他們。哪怕在她當(dāng)上祖母,他們自己上了古稀高齡,他們還這樣逗她。母親壓根不可能對他們?nèi)鲋e。我和媽媽隨哲諾舅舅住在倉庫街,考潤舅舅和埃爾舅舅住在我們的左右,他們自己的房子里,我們五口人每天圍坐在哲諾舅舅家餐廳的長桌子旁,吃三頓飯,就像一家人。我媽下廚做飯。

吃晚飯的時候,我管住自己,緘口不提大雁的事情。雖然考潤舅舅和埃爾舅舅不止一次說我齜著牙笑得像一只負(fù)鼠,他們在嘲諷我裝傻。哲諾舅舅在桌子底下踹了我兩腳。瞇縫起眼睛警示我。全家人都知道有新鮮事了,受哲諾舅舅主使的。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知情人,這個想法讓我每分鐘都得意,我可不是經(jīng)常享有如此地位的。那一晚,我上床睡覺以后,媽媽踅進(jìn)我的臥室,圍裙里兜著一塊難得一見的胡椒薄菏棒棒糖,她把糖棒一折為二,遞給我半截,我便拿來吃了。我倆靜靜地舔吮著我們的糖果,彼此盯著瞧,直到她開口問話,她誤判了我的忠誠,她問我和哲諾舅舅究竟干了啥事,我告訴她,我們看到一個人在一條狗身邊轉(zhuǎn)悠,假如哲諾舅舅為回報棒棒糖,這個顯而易見的賄賂,也會這么說的。母親微微一笑,她總是認(rèn)為她哥哥們身上的好品質(zhì),尤其是哲諾舅舅身上的好品質(zhì)被我繼承到,表現(xiàn)出來,是好事兒。她告訴我說那條狗肯定會沖著陌生人吠叫,這是狗的許多種自然反應(yīng)之一。她吻過我,離開房間以后,我聽到哲諾舅舅在廚房里提高嗓門聲明他壓根不知道熙熙和考潤、埃爾在講什么,他和娃子啥事都沒干。

那一晚,考潤舅舅和埃爾舅舅動身回家前,在我的窗口外面收住腳步,把面孔貼在玻璃窗上,學(xué)狗熊的樣兒,發(fā)出低吠聲,我對他們的表演不屑一顧,他們活該。我不知道第二天會發(fā)生什么,不知道我和哲諾舅舅的捕獵有何新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會讓你改變對世界和對你自己的看法,你不要提前想象,我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我們時時刻刻生活在我們希望變成現(xiàn)實的幻影里。我?guī)е畈豢裳缘?,和哲諾舅舅共享的秘密做起了美夢:明天早晨,當(dāng)我們借著曙光潛入一群來自加拿大的大雁的棲息地,去捉它們,它們恭候在冰凍的田野里,接著,它們會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飛入天空。

好像才幾分鐘以后,哲諾舅舅就拉了拉我的腳趾頭,在他自己的嘴唇中間豎一根手指頭。外面很黑,我知道這是夜最深的時刻。在一瞬間,我轉(zhuǎn)了再睡過去的念頭,繼續(xù)著我的夢游,在夢里,臨近還有誰家的門洞??墒?,一想到大雁,空氣里就打了一聲炸雷,和哲諾舅舅一起去實施的這場秘密的冒險,趕走了我的全部睡意。我踢掉被子,拿起衣服,拎著鞋子,跑進(jìn)廚房,在火爐邊穿戴起來。哲諾舅舅已經(jīng)穿上獵裝,他穿著連衣褲的雙腿塞進(jìn)一雙高筒黑色橡膠靴,那是他喂牲口時才穿的高筒靴。他咧開嘴在笑?!白甙桑拮?。”他輕聲細(xì)語,朝一杯熱咖啡吹氣?!敖裢碓蹅z晚飯吃一只老大雁。你說咱要不要讓別人分吃一點?”桌上放著他那支打開了的短獵槍。母親有令,平日里不許獵槍和喂牲口的長統(tǒng)靴進(jìn)廚房。我搖搖頭,讓別處的世界找到他們自己的大雁吧。

我穿好了衣服,人還在發(fā)抖。我從睡夢中驚醒,直沖到火爐邊,還沒緩過勁來。哲諾舅舅帶著我穿過走道,朝黑黢黢的戶外進(jìn)發(fā),黑夜里等待著我們的多半是未知的東西。我們踮起腳尖,路過母親的臥室,門敞開著,她咳嗽了一聲,哲諾舅舅收住腳步。他把獵槍換一只手拿著,扯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拽回廚房,從碗櫥第二排擱板上的一個草編籃子里,拿下一塊昨晚吃剩下的玉米面包?!皝恚拮?。”他說,“你最好吃了它?!彼麨槲业沽艘槐酌撆D?,我狼吞虎咽地吃了。當(dāng)我們再一次經(jīng)過我母親的臥房,沒聽到一丁點兒聲音。

我們一到屋子外面,哲諾舅舅和我匆忙離開,只停留片刻刮掉擋風(fēng)玻璃上的冰。倘若埃爾舅舅和考潤舅舅聽到卡車在院子里啟動的響聲,他們定會光著腳沖出他們的房子,看我們把車駛向哪里,可他們竟然毫無動靜。倘若我們那飛一般的疾駛驚醒任何一位往日忠實地逡巡在三棟房子之間的獵狗、還有能發(fā)出各種提示音、有著各式各樣美妙歌喉的生物,堪與菲斯特媲美,它們定會爬出門廊下面的床鋪,探聽一個究竟??伤麄兙谷话仓羲?。我們毫無麻煩地逃離了,穿過唯一的那條倉庫街,駛上國道。

據(jù)我所知,埃利斯維爾還在沉睡。房屋黑乎乎的。沒等哲諾舅舅來得及掛上快擋,我們已經(jīng)完全駛出鎮(zhèn)子,進(jìn)入遼闊的曠野。在倉庫底下,土地測量員埋下一根鐵樁,標(biāo)注了埃利斯維爾的中心點。我料想小男孩們還在玩游戲,規(guī)則之一是爬到倉庫底下,穿過蜘蛛網(wǎng),還有想象中的蛇類,直到抵達(dá)目標(biāo),碰撞這根鐵樁,鐵樁的插入點正是鎮(zhèn)子的中心。從這個中心點出發(fā),想象拿一根半英里長的線轉(zhuǎn)出一個半徑,就足以標(biāo)出鎮(zhèn)子的邊界了。埃利斯維爾在地圖上是一個小小的正圓,它位于田野中央,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主意,隨時有被遺忘的危險。我們居住在那個小小圓圈里,稱它為鎮(zhèn)子,并把它當(dāng)作鎮(zhèn)子。

星子依舊明亮,貼著我們的頭頂掛著。不知咋地,奇怪的是,它們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我從未見過的地方停止了旋轉(zhuǎn)。在我們卡車遠(yuǎn)光燈照射到的路面,國道呈白色,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是烏黑黑的。數(shù)一數(shù)輪胎碾過水泥車道上擴(kuò)張帶發(fā)出節(jié)奏的次數(shù),就知道我們已經(jīng)駛出多遠(yuǎn)距離了。天亮的跡象還不明顯,雖然在遠(yuǎn)處的東方,假如你期待光明和溫暖,盼望晨曦降臨,凝視良久田野盡頭樹木的頂端并試圖看個究竟,會發(fā)現(xiàn)一抹微弱的紫色,但稍縱即逝。國道旁邊的田野染上一層重霜,泛出白色。

駛出鎮(zhèn)子兩英里后,哲諾舅舅離開國道,進(jìn)入一條土路,土路經(jīng)過大雁們棲息的洼地,它們正在黑夜里等候咱們。哲諾舅舅關(guān)掉遠(yuǎn)光燈,讓卡車勻速滑行,引擎幾乎是關(guān)閉的。我們讓卡車沿著道路在星光下爬行,直到距離洼地一英里多一點的地方,看到一條通向?qū)γ嫱莸氐男∠鹘?jīng)路面,哲諾舅舅熄了火?!皠e用力關(guān)門,娃子?!闭苤Z舅舅輕聲說?!皬默F(xiàn)在起,我們要是吹一口氣,它們會聽到。假如我們發(fā)出聲音,我們就再也見不到它們了?!?/p>

哲諾舅舅從獵裝的口袋里掏出兩發(fā)子彈,裝進(jìn)雙筒散彈槍,仔細(xì)地關(guān)上槍栓,我們在溪流里朝著大雁的方向偷偷地涉水前進(jìn),溪流高高的兩岸長滿茂密的矮灌木,把我們隱蔽起來。當(dāng)我們距離洼地足夠近的時候,我們就像印第安人那樣,躍出灌木叢,直抵熟睡的雁群的中央。他們會在冰冷的空氣中炸開,由得哲諾舅舅射擊。我沒有穿橡膠靴子,所以我伏在哲諾舅舅的背脊上。我的舅舅們都是身材高大的壯漢,在哲諾舅舅六十歲生日那天,他們最后一次沿著倉庫街競走。我張開雙臂環(huán)繞他的脖子,雙腿勾緊他的腰身。他聳聳肩膀,把我背得更高一點,他踩過溪流岸上厚厚的軟冰,踏進(jìn)冰冷的溪水。

哲諾舅舅右手提著槍,槍托抵著我的臀部。我們慢慢地順流而下,剛走了幾步,長在溪流兩邊的樹枝和灌木在我們的頭頂交匯成穹隆,把我們掩藏起來,外面從任何角度都看不到我們。哲諾舅舅在溪水里快速滑動著步子,我分辨不出潺潺的水聲和他的腳步聲。

我們貓下腰,身子彎得比低垂下來的藤條、樹枝、還有從兩岸邊倒下的樹干還要低,我抬起頭,看了看交錯在我們頭頂?shù)拿艿闹l,藤蔓,只能偶爾看見一顆星星。盡管還是夜間,星子卻比我們離開家的時候更暗淡了。我把下巴支在哲諾舅舅的肩膀上,合上雙眼,在黑夜里傾聽著溪水在我們的身邊潺潺地流過。我可能打起了瞌睡。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我感覺到洼地就在我們的左邊,它在天空下面敞開了自己。透過月桂和歐石楠樹叢,我依然看不清那片洼地。我們距離大雁依舊極其遙遠(yuǎn)。哲諾舅舅朝我轉(zhuǎn)過頭來,直到他的胡茬蹭著我的臉頰。他輕聲“噓”了一下,聲音低得我?guī)缀趼牪灰姟?/p>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我們弄出什么聲音了,才讓大雁騰空飛起。它們是怎么知道我們在那里呢?我們壓根沒看見它們。他們飛起來的時候,我們距離它們還有三、四百碼呢!可我知道,因為我們做了什么事情,它們才飛走的。我們愚蠢地以為我們還是能夠靠近它們的呢!當(dāng)它們從洼地飛起來的時候,它們的翅膀推擊著空氣,天空好比下了一場暴雨,一場把你從半夜驚醒的大暴雨。它們的呼叫聲又奇異又急切,就跟前一晚那樣。我從它們的呼叫聲中聽見了一個從未發(fā)現(xiàn)過的凍寒之地。它們驚飛的時候,哲諾舅舅和我一動不動。我們距離它們太遠(yuǎn),那個陣勢沒有嚇著我們。這一切都是注定的了。我們停在小溪里,把頭像公雞那樣昂起,側(cè)耳傾聽。它們飛起來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依舊聽到喧囂聲。它們盤旋著飛上空中,飛得高出我們,再度升空,遠(yuǎn)去,直到超越了我們聽覺的極限,把我們留在我們這一邊的世界里好自為之。

我們聽著漸漸消逝的最后的呼喊聲,直到再次聽到聲響的可能性化為烏有。直到連我們的愿望都不想讓那熟悉的聲音回到我們的生活,以免引起我們的不快。溪水在我們身邊流淌,好像我們不存在似的,小溪環(huán)繞洼地流向一條河。遠(yuǎn)處,一輛駛向新卡本特方向的卡車在國道上低速行駛。一條狗在吠叫,我把臉蛋緊貼著哲諾舅舅的脖子,突然,為我們預(yù)謀做的事情羞愧起來,為我們內(nèi)心的陰暗而愧怍。在那一刻,我會祈禱大雁回歸,我把它們藏在田野里,我想這樣做會行得通。可我知道我啥也做不了,哪怕最絕望的討價還價都不成,因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大雁只要一出現(xiàn),我們的世界就不顯得那么小了。一旦大雁高飛,我們就顯得愈加渺小。

當(dāng)哲諾舅舅終于移步,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天亮了。環(huán)繞我們的樹枝的顏色由黑色轉(zhuǎn)為灰色。仿佛白晝僅僅是在等待大雁重新飛入藍(lán)天。我辨認(rèn)出淡紅色的溪流底沙,岸上深綠色的月桂樹,一切都像是被喚醒的模樣。哲諾舅舅長舒了一口氣,轉(zhuǎn)向洼地,涉水走出溪流,我從他的背上滑下,站到地面上?!班牛拮??!彼f:“我說咱們最好回家?!蓖高^低矮的灌木叢,我看到灰色的天空劃出一道弧線,連接遠(yuǎn)方的田野。一只烏鴉從一個什么地方發(fā)出一聲警示的鳴叫。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叫聲,我說不出有什么奇異之處,再也沒有。

畫面的故事

當(dāng)我還是一個男孩兒,我的臥室朝向一道鐵軌,一盞街燈。午夜剛過,一列長長的貨運(yùn)列車就從哈姆萊特駛來,穿過市鎮(zhèn)。為了側(cè)耳傾聽火車在黑暗里轟鳴著疾駛而過,我等待著,盡量醒著神。運(yùn)貨列車駛向大山那邊田納西州的宮特、埃德溫樞紐站,還有那個遙遠(yuǎn)的靠近終點的肯塔基州的艾科豪城。多半時間我掛念著那列貨車進(jìn)入夢鄉(xiāng),當(dāng)睡意襲來,我乘沿海航空公司的班機(jī),從北卡洛蘭納州的埃利斯維爾啟程,朝我的夢境進(jìn)發(fā)。

我的眠床擺在地板的中央,位于兩扇窗子中間,一扇窗子的外面有鐵軌。另一扇窗外面,街燈透過窗戶,把昏黃的光暈涂抹在墻上。當(dāng)西行的列車以壓倒之勢駛過我的窗外,蒸汽機(jī)火車頭的黑色輪廓和箱式車廂閃電一般地掠過,我要是把手伸出窗外,手指尖是觸摸得到那些鐵家伙的。一個夜間,一個男人的身影隨著列車劃過我的窗欞,把一片燈光投入我的房間,我忙不迭地拉上被子,蒙住腦袋。

在我不得不睡過去的那些夜晚,我在夢里聽到列車的呼嘯聲,車子喀嚓喀嚓地駛過的當(dāng)兒,我們的房子在震動。早晨醒來,我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節(jié)搖晃著的車廂的頂端,我仿佛上過天庭,頂著星星,長途跋涉回了家。我記得早晨,當(dāng)我睜開眼睛,母親微笑著俯身在我床上的情形,我發(fā)現(xiàn)在我經(jīng)歷了轟隆隆的游歷之后,屋子變得怪異,且靜得出奇。烘焙餅干的氣味,咖啡、火腿的香味又讓空氣在鼻尖上沉甸甸的。舅舅們圍坐在廚房的長桌邊,低聲嘀咕著那一天安排要做的事情。媽媽摸摸我的額頭,低聲說著一句只對我說的話:“你上哪兒了?吉米·格拉斯,你去哪里逛了?夢幻小男孩?”我吃早飯的時候,母親在房子里走動著,見墻上掛的畫兒被震歪了,順手扶扶正。

大蕭條時期,埃利斯維爾用報列車進(jìn)站、出站來計算時間,從哈姆萊特到新卡奔特的慢車每天上午九點五十分??看说?,回程時也一樣。于是,火車每天帶給我們兩次郵件。舊式蒸汽機(jī)火車頭帶一個排障器,活像工程師帽子的帽檐,火車?yán)怂墓?jié)綠皮車廂,兩邊印了金色的字。你出五十美分,可以乘慢車到新卡奔特打一個來回,出一個美元,去哈姆萊特打一個來回。一周之內(nèi),跑街推銷員幾乎每天搭乘這列火車,東西兩個方向來回跑。他們走街串巷,一只手拎著沉重的裝樣本的黑箱子,滿載著新訂單。在靠近鐵路,通往倉庫的那條路上,他們下榻在幾棟磚頭砌起來充作旅館的單薄房子里。從斯坦斯菲斯維爾來的銷售員的衣袋里裝滿了棒棒糖,鎮(zhèn)上的每一個孩子知道他是誰,他啥時候再來。

從艾科豪城開來的貨車于中午進(jìn)站,加足水,火車頭停在鐵軌邊喘著粗氣,冒出一股股黑煙。向東開的火車比鎮(zhèn)子要長得多,它駛離鎮(zhèn)子后,車身消失在田野的盡頭。它打第一聲唿哨的時候,田地里的農(nóng)民正走著,荷鋤回家吃晚飯,當(dāng)列車打出第二聲唿哨,他們已經(jīng)吃完晚飯,把椅子推回到桌子底下。運(yùn)貨列車開到倉庫,卸下煤炭,堆得像山一樣高。窄軌道小火車公司派來車,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地拉走煤,運(yùn)到河對岸的羅伯塔和艾倫達(dá)樂的紡紗廠。運(yùn)煤貨車一頭扎進(jìn)鎮(zhèn)子,再循原路開回家。鎮(zhèn)子上每一個有自尊心的男孩都能跟它賽跑,一下子超過它五十碼或六十碼。

在我出生前一星期,我的父親,吉姆·格拉斯,死于心臟病。母親帶著我,和她的長兄哲諾·麥克布瑞德同住,家在倉庫街上,位于埃爾舅舅和考潤舅舅的房子之間。外祖父母去世后,哲諾舅舅繼承了麥克布瑞德家族的房產(chǎn)。埃爾舅舅和考潤舅舅是雙胞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家族生意興旺,兩位舅舅搬出哲諾舅舅的宅邸,在它的兩旁建造了形制相同的兩棟房子。夜里,用完晚膳后,我們都坐在哲諾舅舅家前門的游廊里。三位舅舅偶爾彼此鬧別扭的時候,他們會分開,獨自坐在各自的前門游廊里面。他們都獨身終身。埃爾舅舅種植棉花、煙草,考潤舅舅軋棉花,還開一爿飼料店。哲諾舅舅在油漆匠小溪開一家磨坊。見舅舅們不和,母親憂慮起來,她設(shè)法關(guān)照我們這一伙人。母親的名字是伊麗莎白,舅舅們叫她熙熙。直到他們年老了,帽子放在膝頭,手在帽子底下顫抖,而她也老到忘記哥哥們的名字了,他們還這么叫她。

舅舅們長得又高又瘦,鷹鉤鼻,面目見老??僧?dāng)他們進(jìn)入老年,面相突然比同齡人年輕了。他們在母親身邊悄聲細(xì)語,而母親則情緒不穩(wěn)定,會無來由地大聲嚷嚷,但她還是竭力克制住自己。舅舅們對我很好,他們不讓我干苦活,至少不超過我想要的那份辛苦。我九歲生日那天,考潤舅舅和埃爾舅舅開車跑遠(yuǎn)路去夏洛特,買回來一匹平托小馬駒,取名斯格普。哲諾舅舅照著圖片上印度酋長裝備的模樣,動用工具,做了一副皮革的馬鞍,還從德克薩斯州買來一副貨真價實的鞍囊。我喜歡德克薩斯的鞍囊,哲諾舅舅和我一樣喜歡。在漫長,慵懶的夏季,斯格普載著我四下里漫游,跑得既遠(yuǎn)又廣。

多數(shù)上午,我給斯格普套上馬鞍,騎上它,沿著鐵路線西行,去看往東方向行駛的火車。有的時候,我模仿杰西.詹姆斯,拿一塊大紅手帕包住臉頰,沿著鐵路線,吶喊著,呼叫著策馬跟火車賽跑。其他時間里,我坐在鐵軌邊,張開雙臂抱住馬鞍的角,看列車疾駛而過。斯格普不怕火車,他的兩只前蹄站在路基的石子上面,毫不理會呼嘯而過的長長一列貨車,車身幾乎要擦到馬的身子。

當(dāng)向東行駛的列車開過,我盯著看,等空車廂經(jīng)過。適逢空車廂的門敞開著,一個亮光的方塊便移動起來,太陽把長長的車身的影子投在地上,發(fā)光的方塊就在車身的投影里掠過,它從我的一只眼角進(jìn)入視野,奔馳,直到我用另一只眼角的余光都看不見了。一節(jié)空車廂駛過的當(dāng)兒,斯格普和我立馬沐浴在車廂移動的燈光里,透過這個亮堂堂的方框,在我們的前方,鐵軌的那一邊,棉花田、森林、天空組成一幅幅巨大的圖畫,高大,寬闊,每一幅圖畫以相同的心跳速度一閃而過。我沒有時間把該看的都看個遍。我若要把圖畫變個樣子,就在下一節(jié)空車皮“砰砰”地經(jīng)過時,把我的頭偏一下角度。用這個方式看待每天的日常生活,我會發(fā)現(xiàn)生活充滿了魔力。我有一半能相信,有朝一日我會看見恰若基的勇士們在田野的盡頭裸奔,黑色的長發(fā)在他們的腦后飄舞。他們或是跟隨著戴撲粉假發(fā)的芬格森上校的英國士兵,列隊朝國王山邁進(jìn);他們或是南方軍的一隊騎兵,朝破壁山發(fā)起突襲。我?guī)缀跗诖奶?,透過一節(jié)燈光閃爍的空車皮,我將信將疑地看到還是小女孩的母親背起書包上學(xué)堂,或是爸爸在太陽底下,給棉花地鋤草。在吃晚飯的桌邊,假如有人問我為什么我那么安靜,那就是我沉浸在上述想象里的緣故。

多數(shù)下午的時間里,我騎上斯格普,去哲諾舅舅的磨坊。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我的曾外祖父茂內(nèi)·麥克布瑞德從戰(zhàn)場回到家,建造了那座磨坊。磨坊的上面,正是油漆匠小溪從林恩山奔瀉而下,在它匯入大河前,流勢稍加緩慢,水面變得寬闊的那一段。那座又高又薄的壩是巖石做的,隱藏在道路對面的森林里。寬大的木板鋪在大壩的頂端,木板的直邊比壩身凸出一點兒,看上去跟下嘴唇似的,當(dāng)激流漫過板面傾瀉而下,在筆直的壩身和瀑布之間有空間站一個人。有一股激流穿越磨坊,一道小木橋橫跨這條湍急的流水。每年春播后,哲諾舅舅用白石灰把磨坊粉刷一遍,有一年,他從歇爾拜雇了一個人在磨坊的一側(cè),占據(jù)了整堵墻面用黑油漆刷上又高又粗的“麥克布瑞德”的字樣。水車的輪子是鐵做的,有十五英尺高。夏天,當(dāng)它旋轉(zhuǎn)的時候,我走在它的底部,冷水兜著我的頭澆下來,磨坊里面,齒輪旋轉(zhuǎn)著,哼唧著,像一匹巨獸的肚皮。

滿十八歲那年,我穿上唯一的一套西裝,和另外四個男孩一起,登上慢車,去參戰(zhàn)了。我告訴軍隊長官,說我知道火車的情況,他們便讓我當(dāng)一名給列車添燃料的工人,派往海外了。在銳聲呼嘯的外國貨車上,我鏟煤。貨車?yán)鱽淼男卤笈?,坦克,往東行駛,穿越歐洲,再把各類傷兵捎往別的地方。我沒有像大多數(shù)士兵那樣想家,因為我加煤的火車好比我的家;因為我每天鏟的煤是黑色的,就像那列小公司的火車背靠著一條河,把煤運(yùn)到羅伯塔,和艾倫達(dá)樂去那樣,因為我相信所有的鐵軌都連在一塊兒的。

身在比利時或法國,很容易想象在鐵軌的下一個彎道口,有埃爾舅舅的房子,緊挨著我們的房子,接下來是考潤舅舅的房子,三棟房子都粉刷得雪白,堅固的鐵皮屋頂,有面對鐵軌的窗子。我經(jīng)過的時候,我朝每扇窗子里面瞧,看得見亮著燈光的列車投在墻上的影子掠過。我能自如地把一條狹窄的紅色小街變成一幅畫,火車駛?cè)胄〗?,小街被打開,變成一條隧道,火車穿越到隧道的盡頭,展望一大片棉花田;我可以輕易地相信,即使在一九四五年德國的一個早晨,我醒來,聽得見舅舅們在廚房里絮語,我的母親朝床上的我彎下身子,用一根手指頭撥開我的一綹頭發(fā),小聲地問:“吉米·格拉斯,你去過哪里了?”于是,破天荒的一遭,我說得出在夜間,火車帶我去過哪里了。

我退役后,成了大東南鐵路公司的一名加煤工,我娶了一位埃利斯維爾的姑娘,名字叫克里斯汀娜。我給笨拙又俊俏的黑色火車頭加煤,直到蒸汽機(jī)被淘汰的那一天。接著,我成了一名工程師,跟丑陋的內(nèi)燃柴油機(jī)妖怪打交道,它動力大得足夠照明好幾座城市,速度快得只要法律許可,我能一下子用它拉走兩百節(jié)車廂。我的女兒們上哥倫比亞、綠保羅、馬瑞典、夏洛特、諾福克的學(xué)校,長大成人。其時,我是一個區(qū)域監(jiān)管長,掌管712英里長的東南部鐵軌,我的女兒們嫁給了好小伙子,他們的名字,我直到現(xiàn)在還要搞混。有的時候,為了執(zhí)行乘務(wù),我一口氣跑三十天。經(jīng)常發(fā)生的是,在黑暗里,我找不到我和妻子買來住的那幾棟房子。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拂曉時分,我乘坐一列長長的貨車在喬治亞州南部追逐晨曦,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在圣馬斯南部的一個十字路口,他們把我抬下火車,沒等救護(hù)車司機(jī)關(guān)上門,火車又隆隆地駛?cè)チ?。四分鐘后,救護(hù)車把我拉到杰克森維爾,透過救護(hù)車的后擋風(fēng)玻璃,我看到在喬治亞州的黑夜里,有紅光閃爍明滅。以下是我夢想的情形,直到現(xiàn)在,它們依然縈回在我的夢里:

哲諾舅舅的水車貯水池是鄉(xiāng)間最好的游泳深水潭,最熱門,和你想象中的任何應(yīng)許之地一樣美。在水潭的上方,參天大楓樹的枝杈在高處交匯,水潭的四周,環(huán)繞著一叢叢茂密,閃著光澤的月桂樹。在接近水最深的地方,一根長長的繩子從高高的大樹干上垂下來,繩子的另一頭系住一只馬鐙。好幾代埃利斯維爾的母親都讓她們的孩子發(fā)誓不會游向那根繩子。水像翡翠一樣綠,它以極緩慢的速度流向大壩,乍一看,又像是靜止的一樣。離開大壩的池流清凈如玻璃,碰觸到水下的巖石,擊打出水花。太陽透過樹葉照射下來,篩下點點斑駁的影子,微風(fēng)吹過,光點在池塘的水面游移。即使在最炎熱的夏季,池塘里的水依舊冰涼沁人。從水壩傾瀉下來的水形成一個瀑布,每一個周六,從田里勞作歸來的人們在瀑布底下沖涼,他們在冷水里發(fā)出一連串唏噓聲。他們把硬板刷、奧克崗肥皂藏在石頭縫里,他們使勁用刷子刷身體直到皮膚變紅,直到壩下流出一波波泥漿水。周日下午,裸泳的男孩子們讓池塘沸騰了,他們的呼叫聲響徹天空。

工作日里,別的男孩子們運(yùn)送肥料,或在棉花地里除草,我獨自在池塘里游泳。有的時候,我潛沉下水,雙手撫摸大壩那冷硬的巖石,推它。我想象在大壩外面,距離我的手能觸及的位置還不到一英尺,有一個高遠(yuǎn)而敞開的空間,在那里,大水從壩上傾瀉而下,撞擊眾多巖石后,再次匯成一股,流進(jìn)油漆匠小溪,若無其事地奔河流而去。有時候,我宛如一條鯰魚,貼著池塘的底部游弋,來回?fù)u擺扁平的大腦袋。池塘的底部泥濘,覆蓋著光溜溜的樹葉。別的時候,我游到垂下的繩子那里,低頭瞧我映在水中的倒影,我就在繩子所在的地方下潛,看到水底下那個我從碧綠的水里飛起來。有的時候,我仰泳,朝上望去,樹蔭猶如大教堂的穹頂籠罩著我,我感到自己就像呆在教堂里。

我十歲或十一歲那年的一個下午,一個陌生的婦女走出森林,我及時聽到她走動的窸窣聲,馬上連滾帶爬地鉆進(jìn)離她最遠(yuǎn)的那一邊池塘的月桂叢。她穿一條卡其布的工裝褲,一雙大靴子,男式灰襯衫,襯衫和褲子都太肥大了。她帶著一個高高的黑色攝影三腳架,支著一架重重的照相機(jī)。她那攏起的頭發(fā)塞進(jìn)一頂棕色的有檐禮帽里,哲諾舅舅也戴那種帽子。她帽子的帶子浸透了汗水。襯衫粘貼在她的腋下,皺褶一圈又一圈。那是令人沮喪的夏天里最熱的日子。她走近池塘,展開三角架,把架子的腳插入沙里。她站在照相機(jī)前,把它拉成一架手風(fēng)琴的形狀。相機(jī)的鏡頭盯著池塘看,如一只警覺的藍(lán)眼睛。我用手遮住自己。

她撥弄了照相機(jī)面板上一個按鈕,接著,她舉起雙手,前后揮動,在陽光里,琢磨著照相機(jī)。她搖了搖頭,自言自語,我聽不清她說了什么。她緩慢地環(huán)顧池塘的四周,退回到小徑上,摘下帽子,掛在搖出的鏡頭上,接下來她做的事情把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從頭發(fā)里取下三只發(fā)夾,別在帽子的繩子上,張開五指,往下梳直長長的金發(fā),秀發(fā)垂掛在她的肩膀下面,我躲在我的藏身處朝她注視,我害怕她不是一個真人,又怕她是一個真人。我相信只有《圣經(jīng)》里的女人才擁有她那樣的美麗。假如茹絲,或瑪麗,或夏娃走出月桂叢,用瓦罐汲水的話,我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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