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速送抵達!”
一個綠色的東西飛進了車窗,撞在操縱盤上,包裝紙炸開,培根碎片、黑乎乎的酸黃瓜片混著不明顏色的醬汁滾得到處都是。
拉尼婭嚇了一跳,立刻又反應(yīng)過來,探出身子,對著前方揮著拳頭咒罵。
“盡情享用!”綠色制服上印著晃眼的logo,眨眼間就消失在巷口。
“瘋子!現(xiàn)在這些速送都瘋了!”拉尼婭抖落身上的食物,拽出紙巾胡亂擦了幾下,摸出通訊器,“等著吧,我非要投訴死你!”
憤憤地按下幾個鍵,拉尼婭就只能停下來思考,這個投訴界面到底應(yīng)該怎么操作?可以這么說,這個世界所有的UI都是反人類的,它們存在的目的就是想讓人們放棄。
拉尼婭覺得這個世界也是反人類的,她已經(jīng)快要放棄了。一年多了,她開著這輛不知道過了多少手的磁軌載具在樓群中穿梭,從早到晚。唯一的停頓是找條后巷停車,吃速送的垃圾食品,在座位上歇上十分鐘。但只要儀表板上的綠燈一亮,滴的一聲,她就得去按下那個鍵,巨大而冷酷的應(yīng)答鍵。
你好,請問你要去哪里?好的,這就趕到。請系好安全帶,我們這就出發(fā)。請問溫度適宜嗎?為了您的健康和安全,請不要在車上服用任何化合物。謝謝使用我們的服務(wù),歡迎下次光臨。
一個快車司機。她幾乎都商己之前上學(xué)時發(fā)過的那些誓了。拉尼婭抬頭望望后視鏡上吊著的那朵金屬花,諷刺地歪歪了嘴,什么也沒說。該死的酸黃瓜片,滾到哪兒去了。
“仁清街?!?/p>
拉尼婭驚得跳起來,差點扭了脖子。
后座上坐著一個人。什么?!
“仁清街?,F(xiàn)在?!?/p>
“你是誰?什么時候上來的?”拉尼婭緊繃著身體,擺出防御的姿態(tài)。
“有一陣了。”那個男人沉默了兩秒,“你們的規(guī)矩是非網(wǎng)絡(luò)單不接嗎?”
拉尼婭盯著這個男人,左手緊抓著座位下的按鈕。
平淡的面容、平淡的衣著、平淡的表情,這個男人就好像完全沒有存在感一樣。他什么時候上車的?
“也不是。不過我現(xiàn)在是在休息?!崩釈I慢慢地說。
“50塊。”
“我說了,我在休息?!?/p>
“100。”
“……”
“200。”
拉尼婭盯著這個男人。完全沒有存在感的人,也沒有任何表情。
“好吧,先付一半。”拉尼婭松開了左手,也決定不再去管那一堆培根片和酸黃瓜了。
載具點火后,發(fā)出磁軌器械根本不該有的轟鳴聲。這臺破載具每次啟動后都會抖動半小時,然后再砰的一聲巨響恢復(fù)正常,但它目前是拉尼婭唯一的生存工具。
“別擔(dān)心,歲數(shù)大了點,但還管用。”拉尼婭照例安慰了幾句,“我們?nèi)ツ膬??剛才我沒聽清?!?/p>
“仁清街?!?/p>
開出巷口,拐上快速通道,開始提速。拉尼婭望了望后視鏡里的人,他不知道在看哪里,又好像什么也沒看。拉尼婭覺得這張臉?biāo)坪踉趺匆灿洸蛔?,自己的記性怎么這么差,還是臉盲了?拉尼婭搖了搖頭。
“你是在圖書館上班?”拉尼婭剛才停車的地方是圖書館的后巷,那可是她發(fā)現(xiàn)的好地方。天冷的時候可以去圖書館里避一避,有免費的熱水喝,還有干凈的廁所。
客人還是言簡意賅:“不是?!?/p>
“那是去看書的吧?那兒環(huán)境不錯。對了,那兒的紅絲絨蛋糕挺好吃的。想不到吧,圖書館的咖啡廳出品,比很多正經(jīng)烘焙店都正宗?!泵總€快車司機都很多話,拉尼婭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閑扯的。
客人似乎在看窗外,又似乎什么也沒看。
拉尼婭張了張嘴,又算了。車過蒙哥馬利橋,也就快到了。
“是玫瑰嗎?”客人突然說了話。
拉尼婭這次真的沒聽清,“什么?”
客人沉默了兩秒:“后視鏡的吊墜。是玫瑰嗎?”
“哦哦,算是吧。不過準確地說是薔薇。不過也差不多,在某種語言里都是一個詞?!?/p>
客人依然看著窗外:“你學(xué)過符號學(xué)?”
拉尼婭看著后視鏡,有點驚訝又有點尷尬:“也不算吧,學(xué)過一點。嗨,以前的事了。”
“好事情?!?/p>
拉尼婭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嗎?什么好事情?哪里好了?
冷場是不可避免的,好在通訊器很懂事地響了起來。
嘈雜的吵鬧聲立刻灌滿了整個車廂。拉尼婭瞠目結(jié)舌地聽了一分鐘,才在那些臟話里聽明白是怎么回事。是速送員,因為她給了差評,對方聲稱記下了拉尼婭的車號,可以隨時找到她,撬了她的車牌。
拉尼婭用對方的語言憤怒地吼了回去,還一把甩過操縱盤,讓過一輛車,最后對著通訊器吼了一句:“賽連木!”重重地關(guān)掉通訊——拉尼婭可是在仁清街長大的。
氣呼呼地盯著前面車道,拉尼婭嘴里還在念念叨叨。她突然想起來,抬頭望了一下后視鏡,很不好意思地道歉:“真對不起。沒吵到你吧。”
客人好像還在盯著窗外:“沒事?!?/p>
拉尼婭還想繼續(xù)解釋:“我平時絕對不會這樣。這次他們也太亂來了。這些速送現(xiàn)在越來越離譜了。你不會投訴吧?”
“人和人都有聯(lián)系?!?/p>
“什么?”拉尼婭再一次沒聽清,這個客人說話總是讓人聽不清。
“人和人都有聯(lián)系。你和他,你和我,都有聯(lián)系。”
“什么聯(lián)系?”
“我們在同一個世界里,這個世界是一個作品,我們都是這個作品的元素。你,速送員,我,剛才你撞死的那輛車的駕駛員。我們都是同一個作品的元素。別人的作品?!?/p>
拉尼婭一頭霧水:“剛才那輛車?我讓過去了,好好的,怎么撞死了?”
“也許沒有,也許有。這不是你能決定的?!?/p>
“你在說什么?。俊崩釈I莫名其妙,怎么他突然就打開話題了,可是這話題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上個月圖書館的殺人案嗎?”
拉尼婭背后發(fā)涼。她聽說過,而且是從現(xiàn)場目擊者那里聽說的。她的閨蜜,最好的朋友,大學(xué)同學(xué),案發(fā)時正在圖書館。她事后在信件里給拉尼婭詳細描述了現(xiàn)場的狀況,讓拉尼婭足足一個星期吃不下速送食品。
客人還在發(fā)表觀點:“那也是一個作品,而且是一個偉大的作品。一個人只是一個元素,一個符號,在別人的作品里就按照別人的規(guī)則排列、解讀,延遲或者重組。”
“可那是殺人……”拉尼婭害怕了。
“殺人是不是一種藝術(shù)?在所有人注視下死去,絢麗莊重而無可挽救,是不是一件作品?這是別人的表達,你無法選擇?!?/p>
拉尼婭不敢回答,也不敢抬頭看后視鏡,左手悄悄地伸向座位下面。
客人似乎并沒有在意拉尼婭,沉默了兩秒,他繼續(xù)不帶感情地說:
“人都生活在別人的作品里。”
拉尼婭沉默著,感覺左手僵硬而失血。那個該死的按鈕怎么還摸不到?
左后方有一輛車的車頂亮起了藍閃燈,向拉尼婭的車逼過來。當(dāng)熟悉的嘯叫聲響起的時候,拉尼婭感覺喉嚨里干燥到要燒起來了。
她直直地盯著前方,一動不敢動,慢慢降速,慢慢靠邊,然后停車。好的,沒事了,不會有事的,我和我的薔薇都不會有事,我不會死在這里,不會死在一輛二手的破車里。
警察穿著便裝,出示警徽,檢查了拉尼婭的執(zhí)照,然后問:“女士,你知道沒有車牌是不能上路的嗎?”
車牌?車牌不是好好的嗎?拉尼婭感到很奇怪,她想問,也想回答,更想喊出來,讓警察抓住后座上的人。但她嘴里燒灼得要命,努力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眼前一片眩暈,她的頭重重地倒在操縱盤上。
她覺得有人在撐開她的眼瞼,有強烈的光線在照射她的瞳孔。
她聽見警用通訊器的呼叫聲。有人在說話。
“NS-5需要醫(yī)療支援……可能是使用了違禁化合物……4號快速通道往仁清街方向……一個人,對,只有一個駕駛員,女性,2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