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善強(qiáng)
十幾年前去阜陽辦事,當(dāng)?shù)匾晃慌笥蜒胰ニ赣H的船廠做客。船廠設(shè)在古老的秦淮河邊,偌大的鋼殼船體像是數(shù)累了歲月,橫七豎八躺了一岸,卻并無一艘魯迅筆下的烏篷船,一時心里悵悵然。沿船廠西邊立著一根廢棄的電桿和幾棵老楊樹,有幾株葉片即將枯黃的絲瓜藤蔓業(yè)已爬上了電桿和楊樹的頂部,從上面垂下來幾個搖搖欲墜的碩大絲瓜。而楊樹之間,更是橫牽了一道細(xì)細(xì)的鐵索,那上邊掛了許多鹽焗過的大花鰱魚,再便是剖開的兩大片鹽焗過的豬頭肉。老板的父親已經(jīng)七十多歲,身材瘦小,精神矍鑠。那天中午,老人的待客家宴便是豬頭肉炒荸薺,雪白的荸薺片經(jīng)爆炒變得清脆而爽滑,有紅的綠的新鮮小辣椒鑲嵌其間,不僅味道純美,而且顏色分外燦爛。老人說,吃豬頭肉在當(dāng)?shù)赜屑{福之意,你若是生意人自然為財源廣進(jìn);倘若是仕途之人便是步步高升。豬頭肉在當(dāng)?shù)鼐褂腥绱嗣篮弥猓鴮?shí)讓我始料不及。
豬頭肉在大同似乎并無太多的講究,但這并不妨礙大同人對豬頭肉持之以恒的熱情,倘要執(zhí)著地深挖起來,豬頭肉文化在大同亦是燦爛多姿。我的一個同學(xué)張君對此物情有獨(dú)鐘,他曾撰文刊發(fā)晚報,洋洋灑灑一吐懷舊迤邐情結(jié)。而對豬頭肉更多的論道卻是活躍在作家圈里,每每談及此物或閑暇隨筆,便似江河澎湃,珠簾妙語精彩迭出。
豬頭肉之所以如此大受青睞,始源于豬作為最原始的自然物種,其具備強(qiáng)大而霸氣的威力,故自古以來一直被人們敬畏與崇拜。中國自新石器時代的半坡人陶器上便有豬面紋,后至商代的器皿上更是多了豬面紋飾,以及由此而再發(fā)展為青銅器上的饕餮紋。數(shù)千年之后,國人對于豬首所承載的文化情感不僅沒有衰減,反而更是衍生出諸多美好的祈求與夙愿。譬如,宋代詩人范成大之《祭灶詞》:“豬頭爛熟雙魚鮮,豆砂甘松粉餅團(tuán)?!鼻宕鷧枪热恕缎履觌s詠》云:“歲終禮神尚豬首,至年外猶足充饌。定買豬首在冬至前,選皺紋如壽字者,謂之壽頭豬首。”不論是祭灶還是禮神,豬首作為一種祭祀文化元素,進(jìn)行完畢后,其最終的歸宿還是進(jìn)入人的腹中。
說到豬頭肉之好,有宋代名將王全斌為例。王全斌乃并州人,宋乾德二年,此人官拜忠武軍節(jié)度使,一路率三萬大軍攻打后蜀,蜀軍大敗。王全斌率軍乘勢消滅后蜀之殘軍敗將,卻逢山道崎嶇大雪彌漫,大軍竟至寸步難行。此時,王全斌正腹中饑渴,猛抬頭見一廟宇昂然屹立,遂下馬進(jìn)至廟內(nèi)。廟里有個和尚,此時已酩酊大醉,見王全斌一行頗為傲慢。王大怒,欲斬之。和尚便道:“廟內(nèi)無素食,只有肉。”王便命其快快盛上。卻見和尚以黃燦燦的金盤端來烹制好的豬頭肉,上置一雙玉筷子,和尚隨即賦詩一首:“嘴長毛短淺含膘,久向山中食藥苗。蒸處已將蕉葉裹,熟時兼用杏漿澆。紅鮮雅稱金盤薦,軟熟真堪玉箸挑。若無羶根來比并,羶根只合吃藤條?!?/p>
王全斌吃著美饌豬頭肉,聽著風(fēng)趣別致的“豬頭詩”,所有的勞頓瞬間大消,內(nèi)心里甚是高興,隨之脫口而出:“世之珍饈美饌,當(dāng)屬豬頭肉也。”之后,又封那和尚為紫衣和尚。然王全斌再興詠嘆畢竟為一粗莽武將,而將豬頭肉文化推至燦爛當(dāng)屬蘇東坡。
宋元豐二年三月,蘇軾由徐州調(diào)往湖州,到任后他作一首《湖州謝上表》,略敘為臣子者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之浩蕩,但他在詩尾夾上幾句牢騷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睍r任御史何正臣向宋神宗趙頊啟奏,說蘇軾上表文尾用語暗藏譏刺朝政。宋神宗大怒,后將蘇軾押至御史臺受審,這便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臺詩案”。所謂“烏臺”,即御史臺,因官署內(nèi)遍植柏樹,又稱“柏臺”。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筑巢,乃稱烏臺?!盀跖_詩案”蘇軾將被問斬,幸得當(dāng)朝宰相與后宮太后勸諫,蘇軾才幸免于難,后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任無權(quán)無實(shí)的團(tuán)練副使。蘇軾閑來開荒種地,至此便以“東坡居士”自居。蘇東坡被貶之后生活陷入清貧,當(dāng)時正值豬價泛濫如土,自然為蘇東坡提供了極好的美食資源,遂留下一首流傳千古的《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碧K東坡不僅喜食豬肉,更是擅長烹調(diào)絕技。在他調(diào)任杭州后,后人循其法烹制豬肉,謂之“東坡肉”、“東坡肘子”,藉此寄托對蘇東坡之敬仰與緬懷。蘇東坡難道不吃豬頭肉、豬腸子、豬肚子嗎?我想未必。倘若以“東坡豬頭肉”、“東坡腸子”、“東坡肚子”為之命名,這不僅僅是滑稽可笑,更是對千古文豪蘇東坡的一種侮辱。
遙想蘇東坡大啖豬頭肉時,更是少不得一壺對月而歌的老酒,此為千古文人淵源流傳下來的文化習(xí)性,就算是現(xiàn)代及當(dāng)代,許許多多的文人墨客亦是如此。周作人便有名篇《豬頭肉》,文中詳細(xì)地記述了他兒時的一段美好回憶,竟然充滿了對豬頭肉魂?duì)繅衾@的眷戀。豐子愷先生在《緣緣堂隨筆》中記述了他在杭州和老友聚會時的場景,便是“一斤豬頭肉,每人照例是一斤老酒?!比绱酥郏芍^是大俗大雅,亦是真正的熱烈而奔放。汪曾祺先生對于豬頭肉的熱愛是那種平易到讓人心頭分外感動:“夏日的黃昏,就著豬頭肉喝二兩酒,拎個馬扎踅到一個蔭涼樹下納涼,該是人生莫大的享受。”汪老在他的隨筆里還記述了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也極愛豬頭肉,“下班后常在小手絹包點(diǎn)豬頭肉回家,夾在冷饅頭里吃,讓人真是覺得親近可愛?!?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17/qkimagesxpyxxpyx202001xpyx20200111-2-l.jpg"/>
我市著名作家王祥夫先生亦是喜歡豬頭肉,每有文朋聚會,倘若上得一盤豬頭肉,便馬上欣欣然大加贊曰:“豬頭肉下酒才是絕配?!毕壬鷮τ谪i頭肉諸多纏綿的情感常常傾注于筆端,譬如先生的作品《母愛》 《頭肉小菜》 《槍斃冰箱》,以及《四方五味》散文集中的《不許槍斃豬頭肉》等等,都記錄下了先生對于生活的無限熱愛。
而我,亦喜歡吃豬頭肉,只是我大約依然停留在吃的表層,尚未真正悟到其中博大精深的內(nèi)涵,即王祥夫先生所言:“衣食亦有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