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鼻煙壺里有乾坤,它雖只方寸大小,但繪畫的所有要素,包括詩書畫印等都要有所體現(xiàn)。
原本只是一種傳教士引入裝煙草的器具,卻機緣巧合成為一種集工藝大成的袖珍藝術(shù):乾隆狩獵、百官上朝、宮女游春,皇室生活的場景畫得活靈活現(xiàn):燈前教子、鐘馗嫁妹、三顧茅廬,傳說典故也能被塞進方寸一壺……
百年來,用鼻吸煙的習慣早已經(jīng)消失,但鼻煙壺卻進化成享譽海內(nèi)外的文玩雅物。做鼻煙壺的手藝人,又重拾昔日榮光。
為各國政要表演鼻煙壺絕技后,劉守本一時之間成為媒體爭相采訪的“紅人”。但熱度一過,大家對鼻煙壺的熱情很快像潮水般退去,劉守本又回到十幾平方米的工作室內(nèi),像往常一樣不聲不響地畫壺——左手托著巴掌大的瑪瑙瓶,右手用狼毫細筆輕描慢繪:畫面上有隱者攜童子在大雪中騎驢慢行,瓶左上角寫著幾個蠅頭小楷:一夜風雪石橋斜,此老騎驢覓酒家,世外不知戰(zhàn)爭事,臥龍崗上看梅花。
“大家都知三顧茅廬后,諸葛亮的人生很光鮮,但卻不知二顧茅廬時,臥龍崗上雪有多大!”劉守本停下手上的狼毫勾筆,像是在點評他畫里的風景,又像是在自嘲。
從“京城四大家”到“保留藝術(shù)”
和其他的“京派”手藝一樣,宮廷風在鼻煙壺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但與“北京雕漆”“花絲鑲嵌”“金漆鑲嵌”等“燕京八絕”被“流放”到順義、通州甚至天津、河北不同,京派鼻煙壺傳承人劉守本的工作室竟然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環(huán)內(nèi)。
這里是一座袖珍的技工學校,學校小得甚至沒有操場,只有一座三層的教學樓,劉守本的鼻煙壺工作室就在二樓樓梯拐角處。我們抵達時,“劉守本大師工作室”的大門敞開著,室內(nèi)空無一人;正對著大師工作室的教室門也敞開著,劉守本正站在講臺上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鼻煙壺講課,臺下被十幾張課桌填滿,十幾個年輕的學生照著老師的樣子,拿著畫筆在鼻煙壺內(nèi)指點乾坤。
“看來鼻煙壺的傳承狀況還不錯,傳承人都很有活力,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是‘瀕危物種??!”下課后,坐在劉守本的工作室內(nèi),我指著對面教室那些嬉戲打鬧的學生說。
“那要看你怎么看待傳承,如果僅從招生人數(shù)來說,這間教室里學鼻煙壺的學生就比我做學徒那會兒全國做鼻煙壺的人還多幾倍,但三年后他們從這鼻煙壺專業(yè)畢業(yè)后,還有幾個人會以畫鼻煙壺為業(yè),誰也不敢保證!”劉守本說,這是一所技工學校,這些來學鼻煙壺的年輕人,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是選了鼻煙壺這門專業(yè),并不能將其稱為自己的傳承人。
“手藝真正的傳承,不應只是學校里老師和學生這種簡單的技能傳授,更多的應是師徒之間一些理念的傳遞,就像當年師傅把我領(lǐng)進了鼻煙壺這一行,教導我們:既然干了這一行,那就得干一輩子,甚至要成為家族世代做的事情!”說起鼻煙壺現(xiàn)在的傳承問題,劉守本沒有過多評論,而是講起了鼻煙壺的歷史和自己的師承:
“最開始,大家只知道鼻煙壺而從來不關(guān)注做鼻煙壺的人,直到周樂元、馬少宣、丁二仲和葉仲三這‘京派內(nèi)畫四大家出現(xiàn)。鼻煙壺畫師才終于有機會在鼻煙壺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可惜的是‘京派內(nèi)畫四大家除了葉仲三這一支,其他的三家都沒有傳下來……”
劉守本對鼻煙壺的歷史娓娓道來,就像是在說自己的家事,因為他自己正是師承“京派內(nèi)畫四大家”中唯一傳承下的葉家這一支。
內(nèi)畫雖小? 詩書畫印一個不能少
吸食鼻煙在中國最先是在滿族、蒙古族等草原民族間流傳,后來清人入主中原后,鼻煙成為清朝皇帝打賞王公貴族的禮物。于是吸鼻煙很快在全國各階層流傳開來,甚至慢慢在海外享有盛譽。
既然鼻煙是皇帝打賞貴族的禮物,那裝鼻煙的容器材質(zhì)自然不能不講究:水晶、瑪瑙、玉器、象牙等各種貴重材質(zhì)都被用來當容器;既然吸鼻煙成為一種時尚,那制作鼻煙壺的工藝不能不顯格調(diào):繪畫、書法、雕刻所有能用到的工藝都拿到鼻煙壺上來比拼。慢慢地,大家在吸食鼻煙時,把玩比拼彼此的鼻煙壺成為傳統(tǒng)。鼻煙壺便從單純的盛鼻煙的容器變成了用來把玩的雅器。
劉守本在學藝不久,兩位師傅便去世了,技藝精湛的大師兄王習三也被遣回原籍河北,而兩位師姐因為各種原因,畫鼻煙壺的手藝沒有學成。年紀輕輕的劉守本在技藝還不成熟時,就開始帶徒支起了京派鼻煙壺的門戶。
“最開始大家天天趕任務,也沒時間琢磨手藝。因為工藝品出口,無論畫多少,畫到什么程度都有人要,也沒有提高手藝的動力。后來帶的徒弟多了,達到30多人,但手工藝出口創(chuàng)匯的時代也慢慢過去了,這讓走在整個行業(yè)最前端的劉守本開始思考內(nèi)畫鼻煙壺的本質(zhì)。
“內(nèi)畫鼻煙壺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繪畫,只不過是在瓶子內(nèi)壁上用反手繪畫罷了,人物、山水、蟲草、書畫,都可以在鼻煙壺里面呈現(xiàn)。每一個內(nèi)畫鼻煙壺,其實是畫師創(chuàng)造的一個袖珍世界!”劉守本輕輕地拿起一只內(nèi)畫筆開始畫壺。畫內(nèi)畫很考驗人的定力,畫師要把內(nèi)畫筆伸進細小的內(nèi)畫瓶內(nèi),用反手在方寸之間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這在很多人看來,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任務。因而老北京稱鼻煙壺為“鬼畫壺”。
內(nèi)畫筆是一種極為纖細的毛筆,筆尖是用帶勾的狼毫制成。劉守本先把筆尖放進嘴里蘸了蘸后,又蘸了蘸顏料,再把筆尖塞進細口的水晶壺中,在磨砂的內(nèi)壁上慢慢勾勒起來。慢筆勾勒不難,這是每一個畫工筆的畫師要經(jīng)過的必要流程。畫內(nèi)畫難的是在內(nèi)壁作畫,卻在外壁呈現(xiàn)。所以畫師必需先在腦海中構(gòu)好圖,然后把它“翻譯”成鏡像。最難的是鼻煙壺只有方寸大小,但繪畫的所有要素,包括詩書畫印等都要有所體現(xiàn)。
“就像我這幅畫,取自白居易的《琵琶行》。內(nèi)畫多為中國畫,詩書畫印一個都不能少。畫面很好展現(xiàn),只要在潯陽江上的畫舫中畫一位懷抱琵琶的仕女就夠了。難就難在題詩?!杜眯小酚?00多字,就算功力再深,字寫得再小,瓶子也寫不下。所以只能改詩了。詩也不能亂改,得用最少的字把詩的意境表達出來。于是我把這詩背得滾瓜爛熟,提取了這四句!”劉守本指著鼻煙壺左上角的幾行小字自豪地說。
這幾行字寫得實在太小,見我看不清楚,劉守本于是指了指墻壁上的畫。墻壁上有幾幅裝幀好的國畫,每一幅都和桌上擺的鼻煙壺中的畫一一對應。
劉守本指的那幅畫的左上角題著一首詩:潯陽江頭月,荻花蕩寒船,京城琵琶語,司馬青衫濕。
后鼻煙壺時代
劉守本說,畫鼻煙壺最好的年齡段是在40歲到50歲之間。太年輕,閱歷和境界不夠,畫出的東西沒有韻味;太年老,身體和眼力都衰退,畫不出心境。
他畫了60年內(nèi)畫,直到快50歲時才形成自己的風格,可惜畫內(nèi)畫最好的年紀已經(jīng)過去了。
“我還有好多故事和想法都沒來得及畫,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展現(xiàn)出來了!”劉守本拿著內(nèi)畫筆在鼻煙壺內(nèi)壁畫了幾下后,放下筆揉了揉眼睛。雖然體力和眼力已經(jīng)不允許劉守本在鼻煙壺上把所有的想法展現(xiàn)出來,但他依然可以在紙上創(chuàng)造一種“鼻煙壺風格國畫”。
“如果一個人不把自己從事的行業(yè)當成終身職業(yè),也就沒辦法用心去學。而如果沒有產(chǎn)生興趣,那就不會把它當成終身職業(yè)?!?/p>
劉守本在進入“后鼻煙壺時代”樹立了一個小目標:希望努力把自己一輩子畫過的鼻煙壺轉(zhuǎn)化成孩子們能看得懂的小書。畫一百個傳統(tǒng)故事,那就是絕美的畫面,每一幅都將是進入這壺里乾坤的小入口。
(編輯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