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閑書,即使是正經(jīng)書,也不妨當閑書讀。譬如說《論語》,林語堂把它當作孔子的閑談讀,讀出了許多幽默,這種讀法就很對我的胃口。近來我也閑翻這部圣人之言,發(fā)現(xiàn)孔子乃是一個相當灑脫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儒家文化一重事功,二重人倫,是一種很入世的文化。然而,作為儒家始祖的孔子,其實對于功利的態(tài)度頗為淡泊,對于倫理的態(tài)度又頗為靈活。這兩個方面,可以用兩個詞來代表,便是“君子不器”和“君子不仁”。
孔子是一個讀書人。一般讀書人寒窗苦讀,心中都懸著一個目標,就是有朝一日成器,即成為某方面的專門家,好在社會上混一個穩(wěn)定的職業(yè)。說一個人不成器,就等于是說他沒出息,這是很忌諱的??鬃訁s坦然說,一個真正的人本來就是不成器的。也確實有人譏他博學而無所專長,他聽了自嘲說,那么我就以趕馬車為專長罷。
其實,孔子對于讀書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主張讀書要從興趣出發(fā),不贊成為求知而求知的純學術態(tài)度(“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他還主張讀書是為了完善自己,鄙夷那種沽名釣譽的庸俗文人(“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他一再強調(diào),一個人重要的是要有真才實學,而無須在乎外在的名聲和遭遇,類似于“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這樣的話,《論語》中至少重復了四次。
“君子不器”這句話不僅說出了孔子的治學觀,也說出了他的人生觀。有一回,孔子和他的四個學生聊天,讓他們談談自己的志向。其中三人分別表示想做軍事家、經(jīng)濟家和外交家。唯有曾點說,他的理想是暮春三月,輕裝出發(fā),約了若干大小朋友,到河里游泳,在林下乘涼,一路唱歌回來。孔子聽罷,喟然嘆曰:“我和曾點想的一樣?!笔ト说倪@一嘆,活潑潑地嘆出了他未染的性靈,使得兩千年后一位最重性靈的文論家大受感動,竟改名“圣嘆”,以示紀念。人生在世,何必成個什么器,做個什么家呢,只要活得悠閑自在,豈非勝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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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實在是一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他有常識,知分寸,絲毫沒有偏執(zhí)狂?!靶拧笔撬H自規(guī)定的“仁”的內(nèi)涵之一,然而他明明說“言必信,行必果”,乃是僵化小人的行徑(“硁硁然小人哉”)。要害是那兩個“必”字,毫無變通的余地,把這位老先生惹火了。他還反對遇事過分謹慎。我們常說“三思而后行”,這句話也出自《論語》,只是孔子并不贊成,他說再思就可以了。
也許孔子還有不灑脫的地方,我舉的只是一面。有這一面畢竟是令人高興的,它讓我可以放心承認孔子是一位夠格的哲學家了,因為哲學家就是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怎么會一點不灑脫呢?
(節(jié)選自《周國平散文精選》)
賞讀
文中,周國平先生從“君子不器”和“君子不仁”兩方面證明了孔子的灑脫,以圣人之言證圣人之行,信手拈來,沒有細致深入的閱讀是做不到的??磥?,我們要想學習先賢,還得通讀經(jīng)典才行,否則斷章取義,只知有“言必信,行必果”,卻不知有“硁硁然小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