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天羽
摘 要:《歸去來圖》是以古代著名辭賦為題材的繪畫作品?,F(xiàn)存元以前畫家所繪《歸去來圖》仍有數(shù)本之多:佛利爾本、波士頓本、克利夫蘭本、吉林何澄本、大都會本等。文章僅錄早期文獻中的《歸去來圖》,從散佚的古籍文獻中鉤沉拾遺。通過此番整理,可見自唐以來廣闊的《歸去來圖》繪事,研究者亦可更好地把握《歸去來圖》卷軸體系的發(fā)展演進脈絡(luò)。
關(guān)鍵詞:陶淵明;《歸去來圖》;文獻;李公麟;梵隆;何澄
東晉安帝義熙年間,陶淵明棄官歸隱,作《歸去來兮辭》,名揚后世。數(shù)百年后,“歸去來兮”進入繪畫領(lǐng)域,成為畫家們的繪畫題材。臺北“故宮博物院”現(xiàn)藏一幅歸于陸探微名下的《歸去來辭圖》,然縱觀歷代畫史文獻均不見著錄。從文學(xué)史的角度來看,南朝陸探微選擇“歸去來兮”題材的可能性也很?、?。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歸去來辭圖》,觀其畫風(fēng)可能是十三世紀以后的作品。實際上今天我們所見的數(shù)本《歸去來圖》皆是宋以后的摹本。那么,《歸去來圖》究竟何時以何種面貌進入繪畫史?歷史上哪些畫家曾繪《歸去來圖》?為解答這些問題,有必要從文獻上梳理歷代畫家所繪的《歸去來圖》。
一、初入畫史:唐人所繪陶潛像和“歸去來兮圖”
唐以前有關(guān)陶淵明題材的繪畫并不多見,蓋陶在身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并不為人所重,且唐以前山水畫發(fā)展還處于萌芽狀態(tài)。故而,筆者認為陶淵明的“桃花源圖”“歸去來圖”這類偏重文人隱逸趣味、山水圖式的作品,在唐代之前創(chuàng)作出的可能性很小。縱然畫史文獻曾記載多幅晉唐“大名頭”的陶潛題材作品,皆有較強的托名之嫌?!肚搴訒嬼场芳粗赋鲆环忻麨椴芨ヅd的《桃源圖》,其后按語:“桃源事始于陶靖節(jié)一記,弗興焉得預(yù)為圖之?不識丁人杜撰,可笑?!雹陲@然,黃武年間享有盛譽的曹弗興,無從表現(xiàn)約一百年后的陶淵明的作品。造假者一味追求畫作之古,卻鬧出了顛倒史實的笑話。
此外《諸家藏畫簿》記載了顧愷之《五柳圖》《蓮社圖》以及韓滉《歸去來圖》,此種將淵明題材繪事歸名于顧愷之、韓滉,依然不足為信。以上文獻為明清兩朝編著,去唐甚遠。若要了解唐代的陶淵明題材繪畫,應(yīng)從距唐更近的時代的文獻尋起。北宋文獻為我們提供了唐人所繪陶淵明像的事例。
《宣和畫譜》記載唐代鄭虔所繪《陶潛像》,是今知比較早且比較著名的陶淵明畫像,鄭虔《陶潛像》今已不存,我們不能探其究竟。但從《宣和畫譜》的記載來看,此畫著重表現(xiàn)陶淵明高逸隱士的風(fēng)貌,頗有引陶淵明為知己的意思。在世人眼中,鄭虔是與陶淵明一樣的高雅之士。杜甫有詩《醉時歌》講到鄭虔的道德學(xué)問和他不得志的境遇,并勸他不如及早歸隱田園。鄭虔也許原來就有及早歸隱的念頭,他繪陶潛像,應(yīng)是有所寄托,合情合理。鄭虔是位人物、山水兼善的畫家。不知其所繪《陶潛像》是否有山水襯景,但可肯定的是鄭虔人物畫水平高超,當(dāng)是表現(xiàn)了淵明傳神的風(fēng)貌。
據(jù)米芾《畫史》記載,他曾見過宗室趙仲爰收藏的唐本《陶淵明歸去來圖》③。這幅《歸去來圖》繪有廬山之貌,應(yīng)是表現(xiàn)了淵明生活周邊之景。只是米芾的文字記錄不多,此本《歸去來圖》表現(xiàn)的是單一場景,還是多幅畫面?是小屏抑或是長卷?我們無從知曉。
唐代莊園山水畫興起,盧鴻《草堂圖》、王維《輞川圖》皆入畫史,成為常見的繪畫題材。不知米芾所見的這本《歸去來圖》在時間上早于或晚于《草堂圖》或《輞川圖》。然而,借米芾之眼,我們可確定的是,早在唐時“歸去來兮”題材即進入畫史,成為人物、山水兼?zhèn)涞淖髌?,受上層宗室喜愛?/p>
二、始于知音:李公麟與北宋《歸去來圖》
從文獻記載來看,北宋已有多幅《歸去來圖》。且時人寶愛《歸去來圖》,常繪有數(shù)本之多。北宋去今已遠,名跡多不可得,所幸宋人文集中可尋見大量有關(guān)《歸去來圖》的題畫詩。
葛勝仲有《跋陶淵明歸去來圖》絕句:“小邑弦歌始數(shù)旬,迷途才覺便歸身。欲從典午完高節(jié),聊與無懷作外臣。”④葛勝仲一生任官超過三十年,在士大夫中頗有名望。此詩借《淵明歸去來圖》表達了詩人欲意退隱的思緒。
元祐三年(1088年)十月,蘇軾為李公麟《歸去來圖》、《陽關(guān)圖》作題畫詩二首。此時,蘇軾在汴京卷入新舊兩黨的政治漩渦,看到李公麟的《歸去來圖》、《陽關(guān)圖》兩幅作品后,表示更喜歡前者。一種欲歸不能、無奈卻又豁達的復(fù)雜滋味盡在蘇詩之中。
據(jù)《宣和畫譜》載,北宋中期孫可元曾畫《陶潛歸去來圖》⑤,惜未有更多的文字評述畫作本身。而畫家李公麟在“歸去來兮”題材繪畫中則扮演著里程碑式的角色,其一生不止一次繪《歸去來圖》?!缎彤嬜V》記載御府所藏就有兩件李公麟《歸去來圖》,評曰:“公麟畫陶潛《歸去來兮圖》,不在于田園松菊,乃在于臨清流處?!雹?/p>
米芾《西園雅集圖記》:“幅巾野褐,據(jù)橫卷畫淵明歸去來者為李伯時?!雹呖梢娎罟胂怖L“歸去來兮”題材為眾所知。我們今天所見的《西園雅集圖》,亦可見公麟前一圖卷,卷上儼然繪有淵明立像、一童子負瓢而從之。這與流傳至今的臺北“故宮”本傳為李公麟的《歸去來辭圖》卷首圖像無異。
宋人吳坰記載其父所得李公麟《歸去來圖》,蓋為精工長卷,故公麟“畫成而右臂不舉”,題辭只能由劉無言代勞。而受畫者亦慎寶愛之,贊其丹青字畫,絕妙一時。此卷《歸去來圖》淵明皆“須髯奮張,有英偉氣”,是不同于以前畫淵明像者,可見公麟對陶淵明形象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文末作者附記,靖康丙午,北宋國破汴京被掠之際,痛失此卷《歸去來圖》。短短數(shù)語,字里行間,卻能體會到一卷畫的際遇,也飽含深沉的國土淪喪之嘆。
李公麟除《歸去來圖》以外,他還繪有《蓮社圖》《東籬圖》等淵明題材繪畫。南宋樓鑰《跋朱叔止所藏書畫·龍眠蓮社橫卷》言:“龍眠為此圖,妙意非一,自知愛重,或縱或橫,意必有數(shù)本,恨未能盡見也?!蔽娜搜攀渴詹刂L(fēng)盛行,畫家以同一稿本作數(shù)本之多乃常見之事,想必李公麟一生所繪《歸去來圖》亦存有數(shù)本之多。
從文獻可知,李公麟曾多次繪《歸去來圖》,有時會請他人題寫《歸去來兮辭》。公麟筆下的《歸去來圖》是一幅書畫并舉的卷子,描繪有田園山水,其間淵明像出現(xiàn)數(shù)次,皆“須髯奮張,有英偉氣”。李氏《歸去來圖》,兩卷藏于內(nèi)府,他曾于友人雅集間作《歸去來圖》,也曾贈與至交好友。因此,北宋年間,內(nèi)府之上、文人之間都可能見到《歸去來圖》。
三、摹本漸多:南宋與金《歸去來圖》
南宋之時,也可見不少歸去來真跡。南宋鄧椿《畫繼》提及李公麟《歸去來圖》時說:“一時名賢,俱留紀詠也?!比缃瘢螘r歸去來真跡已不多見,但古籍文獻留存下昔人之紀詠。夏倪《再次韻題歸去來圖》稱贊李公麟所繪陶淵明氣質(zhì)不凡⑧,周紫芝《題李伯時畫歸去來圖》對李公麟《歸去來圖》評價甚高。此外,陸游《跋歸去來、白蓮社圖》、劉子邵《跋李龍眠淵明歸去來圖》等,都展現(xiàn)了宋人對李公麟所繪歸去來的喜愛。
李公麟生前繪多卷《歸去來圖》,其畫流傳廣泛且受譽頗多,故追隨者眾多。李公麟的歸去來圖式成為后世畫家創(chuàng)作《歸去來圖》的母本,學(xué)習(xí)者不乏其人。畫史文獻記載了不少南宋與金時期畫家翻摹李公麟《歸去來圖》之事。
《南宋院畫錄》載:“賈師古歸去來圖一,筆法古雅,絹素精好,殊可愛玩,亦自龍眠翻出,宋絹中之不易得者。”⑨可見,是時學(xué)李公麟《歸去來圖》者不止師古一人,數(shù)量當(dāng)不在少數(shù)。清人吳其貞也談到,南宋有不少李公麟《歸去來圖》的摹本,“氣色尚佳”⑩。
清代顧復(fù)在《平生壯觀》中記載了其所見到的三本《歸去來圖》:一本為高宗題寫過絹本《歸去來圖》,前有白描淵明像;一本為梵隆摹本,風(fēng)格似李公麟;還有一本為何澄摹本,與梵隆本的布景位置相似。梵隆為南宋初期畫家,生卒年不詳。明代董斯張言梵隆“善白描人物,山水師李伯時”?!案咦跇O喜其畫,每見輒品題之。然氣韻筆法,皆不迨龍眠。”{11}
何澄為元代畫家,其《歸莊圖》流傳至今,現(xiàn)藏于吉林省博物館。如今我們已見不到梵隆《歸去來圖》,據(jù)顧復(fù)之言,梵隆畫大有龍眠意,何澄長卷布景位置一遵梵隆粉本,說明了何澄本是承繼梵隆本的??赏茰y,梵隆本但取李公麟其意,而不完全照其構(gòu)圖布局,很可能改變了李公麟左圖右文、分段書畫的模式,是幅景物連貫的連續(xù)長卷。何澄本的布景位置很大程度上遵照梵隆本。梵隆師龍眠,何澄師梵隆。而此二者,筆力皆不逮其師??梢韵胍?,李公麟以后的《歸去來圖》摹本漸多,然而隨著摹本及再摹本的逐漸增加,其畫是距李公麟愈來愈遠,筆力、整體水準也遜于早期的本子。
從畫史文獻來看,南宋以后的《歸去來圖》,基本仍是依照李公麟《歸去來圖》的圖式,但也有稍作變化,改變其布局形式者。這些李公麟《歸去來圖》的摹本、翻本,有筆法古雅者,有用墨粗率者,蓋因作畫者身份不一、畫風(fēng)轉(zhuǎn)變等原因。摹本與再摹本的一再出現(xiàn),勢必造成繪畫水準的分野——從清人對所見數(shù)本《歸去來圖》的褒貶不一,即可證實這種現(xiàn)象。
陶淵明雅致,其《扇上畫贊》,詠古代九位高隱之士?;蛟S,他不會想到數(shù)百年后,自己沖然澹宕的影像亦被后人描摹于繪事之中。本文僅錄早期文獻中的《歸去來圖》,從散佚的古籍文獻中鉤沉拾遺。通過此番整理,我們可看到自唐以來廣闊的《歸去來圖》繪事:米芾曾見唐本《歸去來圖》,北宋中期孫可元繪《歸去來圖》,而流傳更廣泛的《歸去來圖》,上承李公麟,下啟賈師古、梵隆、何澄、錢選、趙孟頫等無數(shù)后代畫家。幸運的是今日可見的《歸去來圖》仍有數(shù)本之多:佛利爾本、波士頓本、克利夫蘭本、吉林何澄本、大都會本等。傅熹年言:“同一題材能有這樣多古本傳世,在現(xiàn)存古畫中可謂罕見的事。如果有人把這五圖進行較細致地分析比較,排比出其邅遞關(guān)系和表現(xiàn)手法及構(gòu)思的發(fā)展變化,對于深入研究古代繪畫創(chuàng)作思想和技法的演進將是大有助益的。”{12}通過梳爬文獻中的《歸去來圖》,研究者更便于把握《歸去來圖》卷軸體系的發(fā)展脈絡(luò),理解存世各本《歸去來圖》之間的關(guān)系。更多細致的探究有待今后進一步挖掘。
注釋:
①袁行霈:《陶淵明影像——文學(xué)史與繪畫史交叉之研究》,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4頁。
②張丑:《清河書畫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3-34頁。
③米芾:《畫史》,明崇禎津逮秘書本,第10頁。
④葛勝仲:《跋陶淵明歸去來圖》,見《全宋詩》卷二十四,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15702頁。
⑤《宣和畫譜》,明津逮秘書本,卷十一,葉三○六、三○七。
⑥同上,卷七,葉一九九。
⑦米芾:《西園雅集記》,見[清]秦祖永,《畫學(xué)心印》,清光緒四年刻朱墨套印本,卷二,葉二。
⑧孫紹遠:《聲畫集》,明抄本,葉十三。
⑨于安瀾:《畫史叢書》,第四冊,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年版,第53頁。
⑩吳其貞:《書畫記》,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年版,第710頁。
{11}董斯張:《吳興備志》,清抄本,二十五卷,葉二十六。
{12}傅熹年:《訪美所見中國古代名畫札記(下)》,《文物》,1993年第7期,第80頁。
作者單位:
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藝術(shù)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