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宇
日內(nèi)瓦最便宜的鋪位是十六人間。鼾聲此起彼伏,臟衣汗臭絞在一塊,飲料半開,吐司裸露。窗簾閉得嚴實,幾周沒開的樣子。醒的人在床頭,插線,刷手機。臉是井中的月,黑水里發(fā)光,零星抬起來,打量進門的人。冒出水面的月光,片刻又沉下去,回到井下高深莫測的世界。我打開電筒,找到自己的八號床,手機錢包扔上去,放枕頭下,行李鎖在柜子里。脫鞋,襪子塞進去,推到床底,躡手躡腳爬上床,心想躺一陣子再洗澡。其實洗不洗也無所謂,明天見人前洗就好。我下鋪的保加利亞人和對床的波蘭人套近乎。他倆把外套掛在床欄,穿襯衣,斜躺床上。襯衣褶皺,如衰老的軀干,拱出層疊的皺紋。明天得找地方去燙衣服,我這樣想著,便睡去了。
門咯吱一聲,走廊的光泄進來。鋒利峽谷,裂開地板,切到桌腳,裂痕漸大,直到被沉重笨拙的陰影蓋上。頭頂光亮的中年人進來,端空碗,一雙筷子像夜里的兩把刀,哼哧著挪步到桌前。門彈回去,又把光關(guān)在外面。我沒看清他的臉,只聽到他脫下外套,把鞋推進床底。半夜時,我惺忪地醒了,伸手去摸枕下的手機。掃過房間一眼,適應(yīng)黑暗的目光發(fā)現(xiàn)對面下鋪坐著的中年人。見到巋然不動的身影,我心里咯噔一下,險些叫出聲來。他靜坐在沉悶骯臟的空氣里,凝固如水泥墩,紋絲不動幾分鐘,隨即站起,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小縫,把頭探出去。外面路燈,白銀的光照到他的臉上。我怕他轉(zhuǎn)過頭來時嚇到我,故意在床上翻動一下。他的頭埋在窗簾的縫里,沒注意到我。我下床去廁所,眼睛被光照得難受,又不想睜開?;貋頃r發(fā)現(xiàn)忘了鑰匙,沒戴眼鏡,摸到樓下前臺,報上姓名,取了備用的鑰匙。
屋里還是鼾聲起伏,中年人已回到了床上側(cè)身酣睡。
第二天早上排隊洗澡的時候,我已把半夜的中年人忘到腦后。抓過兩片面包,我泡著麥片囫圇吞過,奔向車站。車站對面,綠色的排窗讓我想起巴黎。
“巴黎的公寓要比這好看多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露出熟悉的神情。我仔細看,想尋些三年時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白色風衣,黑紐扣,淺灰色襯衣。這是她冬日的打扮。她換了香水,再不是那牡丹與麂皮的味道。
“不要走了。”
我想起上次見面的場景。那時,我還敢去拉她的手。她的手不成比例的小,線團一樣地攢在手心。她把臉轉(zhuǎn)過來看我,東城的光,斑駁陰影,若隱若現(xiàn)的笑。
“少來?!彼槌鍪?,把身子側(cè)過去。“師傅,到了這個點還是這么堵?!?/p>
“哎,什么點都堵。沒關(guān)系,你飛機趕得上?!?/p>
“師傅你慢慢開,要是趕不上也沒關(guān)系?!?我說。
“你可別聽他的?!?/p>
“要是誤了飛機,這我可耽擱不起。你能賠嗎?”
“能。我還給你加一倍車費!”
“行兒,那我跟您慢慢地晃著。”
她沒把這當真,但朝我皺皺眉頭。
“和你家男人還好嗎?”
我們找地方坐下來。晚飯前的咖啡館,厚重門簾,擋住寒冬。她脫下風衣,掛在藤椅上。下班的人,在這里和情人見面,喝一杯酒再回家。
“都好。我想,再過半年,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p>
“是嗎?那真是恭喜了。”
要是半年前,我想我還會說,剛烈女性主義者可不能結(jié)婚。但她表情認真,我也不再用戲謔的語氣。我們談些國際組織碰上的荒誕人事,無窮無盡的red tape,止步會議的道德說辭。她的聲音激動起來,臉色紅潤,說改造世界的熱情已是大減。她說著,我也附和著。
“歸根到底,都成了漂亮的話?!?/p>
“我現(xiàn)在挺怕的?!蔽艺f。
“怎么?”
“妥協(xié)唾手可得。”
“我以前也這么覺得。但這也不是妥協(xié),世界觀不同,有些人認為他們看透?!?/p>
“看透的cynicism也是傳染病?!?/p>
“我不這么覺得。他們也許看開了,佛學的修行?!?/p>
“多少人能達到這個境界,還是在拿‘看透作擋箭牌。比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還難。”
“知其不可為而為。你還在說這話。大家求心安理得,不是嗎?!?/p>
她的眉眼是和涉世未深的男孩說話。納悶為什么三年之后,看不見心智的成長。他在欲望上多么脆弱,善于妥協(xié)。外人看來,他和因職業(yè)與金錢妥協(xié)的人沒什么不同。只有他不這么認為。他果然還是高估對人的欲望,認為這樣的時刻,是超越社會馴化的欲望的時刻。在她那里,這倒是一種不實誠了。不如去掉那些漂亮的話,承認自己的欲望也好,那樣也算統(tǒng)一了。
“你這次過來,住什么樣的地方?”
“兩人間的公寓?!?/p>
“哦,那很好。你要是早同我說,我那里,說不定還能住的?!?/p>
“還是不要麻煩的好?!?/p>
我們再沒有繼續(xù)點酒。輕輕抱了一下,就此告別。我走回“寬敞公寓”的路上,臉上一定不好看,受了羞辱,不知道是她的辱,還是自己欲望的辱。
我再起來的時候,動作慢了許多,甚至忘記來日內(nèi)瓦的正事還沒開始。拿起掛在床頭的襯衣,無處可燙。我把外套披上,穿上風衣,只要不取下來,看不到內(nèi)里的皺。和下鋪的波蘭-保加利亞聯(lián)盟搭了幾句話,大家來參加的聯(lián)合國會議各不相同。保加利亞人蹭過三個會,剛開始在國際條約局的實習。都是無薪。
“我下班還有一份送外賣的活兒,”他斜躺在床上跟我說,“干到十一點,有時候到十二點。日內(nèi)瓦十二點的時候最漂亮,成了沒有廢話和傲氣的美女。你呢,還能撐多久?”
波蘭人說,還能過兩周。我說,我就來三天而已。
“再這樣下去,只能像上次出名的那位,跑到總部前面搭帳篷了?!?/p>
“現(xiàn)在搭帳篷都不允許了?!?/p>
“窮人參與什么世界管理,哈哈。你來三天是最明智的,享受完就撤?!?/p>
“我說,我們能在早飯那順點咖啡嗎?”
“茶包是可以的,其他的都拿不走?!辈ㄌm人說?!澳悴荒軓霓k公室給我們拿點回來?”
“現(xiàn)在都是咖啡膠囊了,我拿回來怎么用。哦,你得走了,沒有員工卡,門口的隊夠你排的?!?/p>
我看看表,和他們告辭。門開時,中年人正好走進來,我才在白日里看清他的面孔。身材短粗,頭頂禿光,兩鬢幾縷頭發(fā)牽強地拉過腦門。面色牙齒蠟黃,像長久的煙民。他穿黑灰毛衣,起球的白點布滿一身,像刺猬。其余地方收拾得利落白凈,沒有胡渣,沒有頭屑。他一如我上次看見的架勢,捏著筷子,端著電飯鍋,里面一團單調(diào)黏稠的白粥。我給他讓開路,本已錯過身去,后來還是補上一句。
“您不下去吃早飯嗎?”
他轉(zhuǎn)向我,沒有作聲,像是在等我把話說完。
我便換成中文說,“下面有免費的早餐提供,不去嗎?”
“我有,我有。就不麻煩了。”他說得好像我提出要給他端上來一樣。
我走路往會場的方向去。穿過樹林,落葉厚厚疊疊,走上去簌簌地響。比起這樣的松樹,電軌兩側(cè)的法桐是小個兒。它們的根,拱起地表,托起粗壯身軀,筆直向上,在半空伸開膀子,俯視你。營造的氛圍讓人想起童話故事,神秘幽深,迷失。前方,兩位輕聲交談的婦人,看她們的裝束是去上班,走得不緊不慢,像是午休出來踱步的樣子。
在這樣的林子里走,心情輕快起來,不再去想她,也沒有因拒絕下樓吃飯的中年人感到困惑。我像是要去辦一件重要但輕車熟路的差事,情緒松弛,沒有感到自身的卑微。沒有無藥可救地迷戀誰,也不需要乞求誰。隊伍比往常要長,我的輕快就此終結(jié)。錄完身份信息,拿到訪問證件,審議會已經(jīng)開始。我頭也不抬地走,誤入了同傳的房間,退出來,到樓上座位。我掛上貝殼一樣的耳機,英文和中文里挑了半天,鄰座耳機的聲音刺耳地大,加上會場的原聲,幾個不同的聲軌同時進行。又進出一些國別的代表,聯(lián)合國的初級雇員,從他們謹慎的神態(tài)上,一目了然。我草草地記了些話,想著其實毫無必要,會后還有官方紀要。聽了一陣,官腔的故調(diào),不由分了神,又有回去想睡她一覺的欲望。
那些天汗水和雷雨交替,東城在不會結(jié)束的熱烈中。她總是更快入睡。整間屋子,只能聽見空調(diào)的徐徐聲。窗外燈火通明。她側(cè)身躺著,胸口平穩(wěn)地起伏,額頭上是未干的細汗。夜光入室,給她的身子披上黑白交疊的衣裳。我有些局促不安。碰到好事,極美的東西,我不敢第一時間拿來看,想把這些時刻放著,攢起來。我想看著她。但誰愿被別人盯著睡覺。我小心地躺下來,心里全是剛才的景象,胸口被人捏著,不能呼吸,手腳顫顫。我不想要晨光的升起,不想讓光明進來一寸,我寧愿抵消自然,現(xiàn)在成為最后一日。我想到這些,被自己的幼稚癡想嚇了一跳。
“待會下來,抓人。”
同事發(fā)來信息,趁代表還未離開,上去逮到要結(jié)識的人。我回信說好。我們抓了人,拍過照片,穿過大堂吃飯。桌上醬料和香料實現(xiàn)了多元文化的理想。我們挑一處靠窗,望出去是雄壯聳立的松木。我們討論與會的新聞什么時候發(fā)出去。
“避開這周,美國剛改了移民政策,現(xiàn)在中產(chǎn)們都在看那個。我們的目標是同一群人,等這波新聞過了再發(fā)?!?/p>
“選在早上堵車的時間,還是晚上小孩睡覺后的時間?還是等九十點吧,把想法埋在睡覺前。”
吃過飯,同事帶我在院子里散步,穿過樹林,對繼承國聯(lián)混凝土大樓評論一番。
“這些富人家的房子里,有專門放船的地方,等到夏天,你就看到他們會把自己的船拖出來,小艇上車,大船入湖?!?/p>
我們面對冬日里凜冽蕭瑟的日內(nèi)瓦湖,想象它夏日里歡騰熱鬧的樣子。
她說身體不適,沒法再見面。我出乎預(yù)料地推遲了離開的日期。我去前臺續(xù)了三日,意識到卡里的錢要見底,抱了一套新的白色床單上樓。床單半路上從手中滑落,拖在地上,像是跟在身后的賬單。我把襯衣泡在洗臉池,過了一遍肥皂水。撿了樹枝洗凈,把滴水的襯衣掛在浴室。護照,手表,可能還值點錢的袖扣,鎖在了柜子里。應(yīng)急的氣氛,讓我有些興奮,似乎找到裹在信封里的秘密任務(wù)。我把日內(nèi)瓦能攀得上的名單拉出來,依次發(fā)去問候的郵件和信息,和床下的保加利亞人聊天,問晚上的兼職。
“外賣現(xiàn)在不好找了。你要是白天不忙,也許能找到些園丁的活。小費就不用想了,瑞士人錢包里漏下的錢也到不了你手上?!?/p>
晚上和久未謀面的同學吃飯,裝模作樣地爭了一下,他如計劃買了單。明晚還能有這么一局,這樣,至少兩天的晚飯有了著落。早飯的時候,我藏了兩片吐司、草莓醬、黃油,還有香蕉,順手抓了一把茶包。廚房女孩似乎看到,皺皺眉頭,但沒有進一步阻攔。我臉上紅暈發(fā)燙,不過很快就消去。
襯衣沒那么皺了,我把它平攤在走廊的暖氣片上。
剩下的上午,我用來查找會議、實習、任何工作的機會。不得不說,和她在同一城市而她不知道的這種可能,大大地刺激了我。她已回到正常的生活,低頭繼續(xù)日出日落。當她發(fā)來信息,問道一切可好時,我也可以如常回答。他們都不知道,經(jīng)過幾小時,幾天,或是幾年,他們會突然再遇。她會把這當作一場日常的巧合,偶然。他們再次坐下,咖啡,晚飯,沒負擔地說出彼此的生活。他們說下周再見,去了劇場。她不再每時每刻提及男友,也不會查看手機。他們圍著湖走到半夜,聽到教堂的鐘聲。這時候他也可以如實地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
中年人在上午十一點時回到房間。見到我一臉吃驚的樣子。他手上拎著雞鴨,還有一只恐怕是兔子的軀體。我更吃驚地盯著他。
“您是去打獵了嗎?這么多東西要怎么做?”
“不礙事,中午前就能處理好?!?/p>
他脫了外套,又出去,不到一個鐘頭,回來時已端著電飯鍋,堆著鮮白透紅的肉。我們把椅子拉過來,拼成一個小桌。
“你要是不介意,就一起吃吧。年輕人,該喜歡吃肉的。”
他把鍋推到我面前,拿出小瓷碗,上面刻著“壽”字。我沒有客氣地接過來。他把窗戶撐開,冬日陽光照進來,桌上騰騰地冒著白氣。等食空當,我們不緊不慢地熟悉對方。他語調(diào)悠揚,說到開心的地方瞇著眼,比如他跟我說做oGrstl,把洋蔥、土豆、培根煎好,再蓋上半熟的、流淌著黃色蛋液的煎蛋,最后撒上香菜末。啊,那個味道,他瞇上眼,猶如口中在細細品味。他要大我二十歲,看上去更老,一次也沒有提日內(nèi)瓦的熟人親友。我想,他恐怕是孤身一人,不然也不會在青旅寄住。
我問他來這里多久了。
“很久。他們蓋這棟青旅的時候我就在,他們打地基,我就在旁邊宿營,他們搭起鋼架,我就把家安在架子下,等到有了屋頂,我就再也不擔心下雨,他們建成了,還給了我一張床。”
“您要一直待著嗎?”我懷疑他是非法移民。
“不會的,現(xiàn)在我要待著,還有事情沒做完。你來日內(nèi)瓦干什么呢?”
“我來開會?!?/p>
“開什么會?”
“無非是一些審議,聯(lián)合國議程的討論?!?/p>
“那你是靠開會維生嗎?”
“他們很多人是的。但我不是,沒到那個階段。暫時沒報酬。”
“噢,是這樣么。你們年輕人總有想法的,總是有出路?!?/p>
飯好了,我給他先盛下一碗,自己夾上肉,擱在吐司之間。肉索然無味,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謝過他后,爬上床倒頭便睡。等我醒來時,已錯過了和朋友的晚飯。
和她共處的一段時間總是暴雨,北方城市不多見的暴雨。夏天變得潮濕悶熱,讓他們想起南方共同的故鄉(xiāng)。她心血來潮地拉他去運動,去過一次游泳館,跑過一次步。游泳館在上世紀的老社區(qū)里,門口掛著紅色顯示牌,上面有水溫和上次消毒的時間。前臺是舊木桌,紙票,蓋當日的日期。衣柜是鐵鑰匙,串著塑料牌號。更衣室里,多是退休的老人,帶他們放暑假的孫子。他們胳膊、肩膀、肚子和大腿的皮膚一層層地重疊,耷拉下來。他們換衣服時,發(fā)硬的白毛巾搭在肩上,拉開嗓子聊天,講治國安邦的道理。
她走進泳池時分,所有的目光都過去了。她沒有泳帽,也沒有人去關(guān)注這件事。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她在欄桿處小心地下水。泳池的水一步步漫過她的身體,從腳踝、大腿、腰間和胸脯。她朝這邊游過來,頭露出水面的時候離他很近。眼睛過了水,像是看不清的樣子,迷迷糊糊地不能聚焦,碰不到他的眼神。游過泳,他們?nèi)コ砸瓜人崦分?。她的頭發(fā)還沒干,成縷落在胸脯前。他們的對話變得謹慎和試探。他們聊了辦公室的閑話,很快就墜入了沉默。她側(cè)臉去用吸管喝酸梅汁,瓶子已經(jīng)見底了。他問,還需要再點一份嗎。她說,不用了。手指還在擺弄著那吸管。第二天早上起來,他覺著沒睡幾個小時,可是精神十足。
找工作碰了壁,回我郵件的人也越來越少。我又多待了兩日,決意明天離開日內(nèi)瓦。兩日連著陰雨,早上我沒什么心思起床,一直賴到中午。中年人以為我害了病,特地給我一碗蘑菇湯。
“你先喝過,我晚些時候看能不能找一只雞回來?!?/p>
“您可別麻煩了。其實,我明天就要走了?!?/p>
“是嗎?你的工作做完了?”
我苦笑一下,從床上下來,披上衣服,坐在保加利亞人的床鋪上。波蘭人已經(jīng)走了,和所有人不辭而別。
“我們只相處了幾天,但您對我一直很好。我沒了錢,也拿不出什么東西來謝您。等我回去,給您寄些東西過來,如果您還住在這兒。我其實早沒了什么工作的可能。這么多天,說來羞愧,我只是賴在日內(nèi)瓦?,F(xiàn)在我決定,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
他點點頭,把兩張椅子拉出來,又拼起桌子。他說,我們邊吃飯邊談。我們相對著低頭吃飯,和下圍棋一樣認真,沉寂。
“你就沒想過,以別的方式留下來?”
“還有什么呢。論說說空泛的話,做做勉強的文章,還是可以的。再談什么其他,也是一無是處。總不至于當游民,那沒意義?!?/p>
“你們總有好的出路的。既然你要走了,為什么下午不和我出去走走呢?”
“您說出去找吃的嗎?”我怕他做的是不法的勾當,這幾日來始終沒問東西的來源,只顧著悶頭吃。
“像你說的,‘打獵!”
“怕拖您的后腿,耽誤事了。聽上去有意思??晌疫€是留下來收行李吧。”
“好,聽你的。既然要走了,精神上可以振奮一些不是?失意把人變成野人。別擔心,你總會有出路的。不要害怕成為和我一樣的人?!?/p>
他最后一句話揭開我始終不愿承認的擔憂,一時間想不出來什么回復(fù)的話。他瞇起眼睛,拿出迷彩雨衣,拉開沉重的門,地面峽谷裂開,張大,停了那么一瞬,重新閉攏,砌上沉默的黑石。
我度過百無聊賴的下午。保加利亞人下班回來,換上衣服又出門了,我沒跟他說要走的決定。等到過了九點,中年人還沒回來,我拿出剩下的吐司和火腿吃罷,又把兩個茶包加到一起泡水,等身子暖和了,就上了床,沒多久便睡著了。半夜里,我醒過來幾次,一次是保加利亞人回來。但中年人的床鋪在透進來的慘白街光下,一直是空空如也。
第二天清晨,我洗過澡,把衣服揉作一團裝進背包。胡渣又干又硬,我拿熱水把頭發(fā)往下壓了壓,后面幾根始終翹著。我盡量多吃早飯,吐司兩面抹上兩層的黃油。說實話,我現(xiàn)在對中年人隱隱擔心,以致吃飯時心不在焉,完全沒看到招手的保加利亞人。我想不出來他能遭遇什么樣的意外。又想他會不會是東窗事發(fā),終被警察抓了去。我到前臺退鑰匙,心想要不要給他留一條信息。
“先生,你的床轉(zhuǎn)到十五號了。十五號的客人把床留給了你,你還可以繼續(xù)住。”
十五號是中年人的床位。
“這很奇怪,他昨天還在這里。我今早要走,他是知道的,為什么會把床鋪留給我?”
前臺的小姐聳聳肩。我剛準備離開,突然想起來,“請問,留床的客人名字是?”
“抱歉,我們是不能給客人信息的?!?/p>
“即便是給我留床的客人?”
“任何人。”
我走出來,拿著十五號床的鑰匙回房間。他的床單是淡灰色棉布,枕頭又高又硬,出奇平整,熨過一樣。他的床鋪有雨時空氣的味道,淡松樹氣,掉在地上的潮濕松果的味道。床底有雙黑色雨鞋,沒什么泥濘殘余。等房間里沒人時,我走到儲物柜前。插入鑰匙,這一刻突然緊張得很,像是一只手要從里面伸出來抓住我的心。
他們要去跑步的傍晚,她埋伏在走道拐角,樓梯下的陰影里。我感覺到她的存在,知道我的腳步到達時,她會從黑暗中一躍而出。我調(diào)整好呼吸,按照正常的步伐邁下臺階。??!她跳了出來,我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不知道是準備不足,還是手中抓住她的緣故,我的心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身體控制不住地跳起來,叫出聲。她以為是嚇住我了,得意地在幽暗的走道里大笑。
柜子里有他平日做飯的鍋、碗筷、刮胡刀、一把鋒利尖銳的菜刀、一張塑料的白色案板、鹽和胡椒。鍋的背后,有火柴、針線盒、卷起來的地圖。我拿出地圖,坐回十五號床,發(fā)覺透過窗簾縫的光不是街燈,不是日光,是對面樓走道的白熾燈。借光,我展開地圖,上面標注著各類食材出沒的場所。
地圖上沒有街道,沒有樓牌,沒有電車和軌道,沒有日內(nèi)瓦湖。它連東西南北也沒有。我看過一眼,仿佛就記下了地圖的全貌。我知道我的中飯從哪里來——如果我留下的話。正當我在床上猶豫不決,門緩緩地推開。我猛地回過頭去,不是他。一位穿著正式、舉止拘謹?shù)哪贻p人。他把包鎖在柜子里,邊看床上的標號邊往里走,然后快速地爬上了八號床。爬上床的時候,他不安地掃過一眼我和我的床鋪。
我把地圖折起來,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走出門,我上下樓梯兩回。大廳里是新來乍到的實習生辦理入住??斓街形鐣r分,外面陰云不散,我決意去找午飯?;氐椒块g,八號床的新人不在。我把外套脫下,疊起來放到柜子里,在樓下的舊衣服回收站找到套頭衫、深藍牛仔褲、粗紗手套。我穿上中年人的雨鞋,走出門。琢磨方向時,路人看見我腳下的塑料杯,開始往里面扔零錢。食物確實在標注的地方出現(xiàn)了。它沒有停在那里等我,而是立馬撒腿狂奔。周圍的人,似乎只有我見到了它。起初,我把這當作是無所謂的游戲,跟在后面快步地追。不久,大汗淋漓。那種隨時可以停下的想法消失了。我賭氣般,一定要追到它??玷F軌,我跟著,穿馬路,我也跟著,它肆意穿過人群的腳跟,我不顧禮儀地把他們推開。我快抓到時,它縱身一躍,跳入湖水。我探出頭去看,水花很快消失,一串水泡冒上來,漸漸也沒了。遠處噴泉伸展,泛起一圈圈波紋,把我籠罩在濃濃的水汽里。水面上最后的痕跡就這么被完全地抹干凈了。
我又氣又惱,像是被人狠狠地捉弄了一番,氣急敗壞地回到房間。八號床的年輕人已經(jīng)回來了,他坐起來,友好地同我分享食物。他把三明治掰成兩瓣,撕開時白吐司坍塌了,裂成幾塊,他只好拿手去撕奶酪和火腿片,把它們分成看似均勻的樣子,再把黃油扔進熱巧克力,分了一小杯給我。
送過她去機場后,我和她還見過一面。我家樓下的酒吧,她說不喝酒,我堅持說可以嘗嘗本地的啤酒。她仍然不喜歡,點了杯熱巧克力。島國的十二月,陰冷得厲害,我們蜷在火爐旁。她說,我想開車在歐洲走走,自從搬到歐洲就再沒開過車,買家具也是坐火車去法國,硬是把地毯搬回來。我說,那我們夏天一起。她說,我在找倫敦的工作。我們在星夜下等巴士,她把手套戴上。他穿得不多,坐不住,走來走去,一邊和她聊天,聲音在巴士站里忽弱忽強。巴士晚點了,和漫漫的冬夜一樣,無盡無休。他看著自己的家,公寓第三層,客廳燈火。他正想說,我什么時候來找你?!败噥砹恕!彼酒饋?,巴士的車燈穿破站臺玻璃,她的軀體變成影,無法收攏,在車站四散。
我在新聞里尋找中年人的信息,搜羅一圈,又去找當?shù)氐男?,仍然一無所獲。沒有提到中國移民,沒有逃犯落網(wǎng),沒有一只失蹤的雞鴨。新聞上不過是一切如常。年輕人問我到日內(nèi)瓦多久了。我想已經(jīng)超過一個星期了,有沒有到半個月呢?指甲長了,越發(fā)礙事。胡子不扎手了,前端變得柔軟。他問我說,在日內(nèi)瓦干什么。我也只好說,還有未做完的事情。他的神情緊張,泛起狐疑。我想如果進一步解釋,他的猜忌恐怕要更深了。他說,我聽說你這張床是從別人那里接過來的。我說,沒錯。那還能住多久呢,他問。我說,我想我明天一早就會走,到時候如果你還在的話,可以接著住。他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提議。
晚飯之前下起雨,我決定再出去,試最后一次。
她半夜的時候醒過來。我也沒睡。她翻身時謹慎地控制,不像是熟睡的翻身。沒睡嗎,我輕聲問。她像是知道我醒著,一點也不吃驚。嗯,我突然睡不著了。短暫凝視,我把嘴唇探過去,她閉上眼睛。我感到她的手,從我的背到我的肩,最后她抓住我的肩,睜開眼睛,把頭埋進來。我希望他們都睡著了,她說。我迷糊了一陣,睜開眼,她已不在了。我披上外套,推木門出去。她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月亮比城市里的皎潔多了,甚至有些擾人的耀眼。她執(zhí)意要來這里,趕在夏天結(jié)束之前。夜里村子沒了白日的游客,連動物昆蟲的聲音也聽不到,仿佛沉到了水底。他們依次把衣服脫掉,肌膚在月光下蒼白通徹,他的手如同滑過大理石。他們都壓制住沒有出聲,只有在耳朵邊上可以聽見彼此。
地圖上標注的位置在莽林中。透過樹枝,依稀可以看到對面辦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咖啡機、打印機、布滿紅色標注的地圖。我認為那個電腦前的身影是保加利亞人。我穿著雨衣,把可以找到的衣物都披上了。頭發(fā)經(jīng)受了霧水,變得很硬,很直。我找到一截倒下的樹干,斜靠著它,拿出臨行前裝的熱水,吸吮著喝了幾口。
食物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沒有發(fā)出一點響聲。從天而降。云彩開縫,月光漏下來,它披上銀裝素裹的外衣。它向我眨了眨眼。我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掀起雨帽,想要看清楚它的面貌。這次,它沒有落荒而逃,只是冷靜地向我一步步地走來。每近一步,那銀色的光芒就更勝一籌,到了我不得不轉(zhuǎn)過頭去避開鋒芒的程度。
我拔出刀,它把脖子伸過來。我意識到留下來要承擔的一切。這樣的潮濕,這樣的霧氣,這樣的茍且偷生。尊嚴,不甘,一去不返。不可忘卻,不可逾越的過去,我要以屠宰它為生。它在月光下光芒萬丈時,我的雙眼如盲。我舉起刀,也不知道向我還是向它,向哪一個器官砍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月光已經(jīng)消失,莽林一片漆黑。樹梢從眼前唰唰地掃過。我被什么人,什么東西拖著,在積著落葉的林地上,像雪橇一樣穿梭。我想轉(zhuǎn)過頭,伸出手,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牢牢地固定在底板上——它聞上去像是一張樹皮。我莫名地覺著舒適,隨時隨刻能睡去。耳邊傳來聲音。不知是他,還是她說,你來了就好,我說過的,會有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