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林曉琦把我鎖在她家。鎖是一個復雜的動作,帶有象征意味,具備一定的權力屬性,站在門外,鑰匙插進鎖孔,反轉(zhuǎn)幾圈,至少聽到咔噠兩聲,鎖舌彈出,從里面無論怎樣都擰不開。小時候放暑假,我媽出門上班時就愛這么干,有同學過來找我,隔著大門喊,出來玩一會兒不,干游戲機啊。我說,出不去,反鎖了。我同學說,家里找一下鑰匙,一般在碗架柜上面,都有一套備用的,從窗戶扔出來,我在樓底下給你接著。我說,找好幾遍了,沒有。我同學說,要么你跳下來?我說,我家這是五樓。我同學說,傻×。我說,啥。我同學說,傻×,聽見了嗎,大傻×,我早就想罵你了,你是個傻×啊,自己知道不。我說,×你媽,你給我等著。我同學說,傻×,我下學期就轉(zhuǎn)學了,今天過來就是為了罵你,你不?!羻?,有能耐出來干我啊,褲衩子都給你扒下來,上墳時燒給你爸,留個念想。隨后,他踹了我家門一腳,緊接著是第二腳,又用磚頭狠砸,門板開裂,我在屋內(nèi)怒不可遏,哭喊無人可聞,仿佛置身于真空,呼吸艱難,腹腔快要裂開,從此留下巨大的心理陰影,特別害怕自己待在家里,更怕被鎖,有勁兒使不上。這件事情,我給林曉琦至少講過兩回,第一次是在火車上,我陪她出差,林曉琦悶頭連吃兩盒泡面,無縫銜接,不管不顧,車廂內(nèi)人多嘈雜,鄰座一直在外放著動畫片,海底小縱隊,早已各就各位。林曉琦吃完之后,雙眼放空,對不攏焦,顯然心不在焉,聽過我的話,沒有任何回應。我有點生氣,厲聲問她,林曉琦,我跟你掏心掏肺,敘述童年陰影,你聽懂我說的是啥了嗎?她說,啊,聽見了的,我雖然看似在走神,其實一邊思考問題,一邊聽你說話,你放心啦。我問,你在想什么問題?她說,一盒大食桶,我也能吃飽,為什么要買兩盒普通裝的呢?我說,味道不同?她說,有點道理,但不全是,也許是我的內(nèi)心缺乏安全感,渴求這種可供選擇的自由。我說,這個先放一邊,我再問你,剛才我跟你說的是啥?她想了想,說道,噢,你說,你是傻×啊。
第二次則是在今天上午,我睡醒之后,又講了一遍這段往事,拖著林曉琦的胳膊,苦苦哀求,跟她說道,能不能別把我扔在家里,真不想自己待著,你今天請個假,問題不大吧,我看你平時也不怎么上班。林曉琦說,不行,正因為平時不去,所以今天必須要去。我說,這是啥邏輯?林曉琦說,你不懂,你也沒上過班啊。我說,咋沒上過?她說,你那工廠跟過家家似的,一個月三千五,五險一金都交不上。我說,三千五那不是錢嗎?算了,我能不能陪你去,樓下等著也行。林曉琦斜了我一眼,說,輪得上你嗎,傻×,別給我添麻煩。我一聽這話,就很不樂意。林曉琦這人雖然不壞,也談不上多好,尤其在親密關系里,慣用手段是以屈求伸,以退為進,再得寸進尺,步步為營,占據(jù)至高點,策略極深,可能是花錢買過什么教材,反正收拾我足夠用,擅長控制情緒,直戳痛處,很多話都令人喪失尊嚴,進而自我厭棄,徹底迷失。這么說吧,跟她相處,如同噩夢一場,愈是深入,便愈發(fā)難以擺脫,被死死魘住,像在漫長的街道里重復穿行,沒有歧路,不得解脫。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圖啥。今天不用她說,也猜得到,早上起來敷了個十全大補面膜,又畫了半天眼線,那肯定是有個約會,我再多問,也是自討沒趣。我倆分手已經(jīng)持續(xù)半年,始終在推進,辦法用盡,就是沒能徹底結(jié)束,有好幾次,我都下定決心,斬斷情絲,從此山水不相逢,她又總有辦法讓我回心轉(zhuǎn)意,有時咨詢一點生活建議,有時則是生病或者哭泣,還發(fā)過來好幾篇小作文,一千五百字起跳,痛徹心扉,詳述離別之苦與不舍之情。我這人沒別的毛病,就是比較愛看偶像劇,對華美無瑕的浪漫愛情始終心存向往,所以就很吃這一套,讀過之后,不恨蒼天太無情,只恨人生路不平,大半夜騎著共享單車過去找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見面之后,二人抱頭痛哭,相擁而眠,做一宿美妙的長夢。通常情況,她的這種情緒跟手機電量相似,玩得狠的話,只能維持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往往就不是她了,面孔冷峻,眼神都不太對,懊悔之中流露出些許疲憊,疲憊之中顯現(xiàn)出幾分厭倦,我當即就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被侵犯與戲耍之感。有一次,我內(nèi)心不忿,不得不提醒她,在發(fā)給我的消息里,是如何情真意切,字字如泣血,以示對這段感情關系的珍視與眷戀。她回我說,很顯然,那一刻我是真實的,我很難熬,孤獨、痛苦無人理解,十分想你,追望那些逝去的時光,但這一刻,我也很煩你,一眼都不想看見,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都令我惡心,這也是真實的,懂嗎,我們的人生就是由無數(shù)這樣真實的片斷所組成,與此同時,這也是我們感知自身存在的方式,我們在愛及其反面之間,慢慢消耗自己,僅余一些傷痕,那些傷痕最終又變成我們的隱疾,無人撫慰,不可治愈,我當然可以撒謊,以你的智力水平,估計也聽不出來,但無論如何,我依然不想背叛自己的內(nèi)心,這樣對你也不公平,沒必要那么做,希望你能理解,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的。我點點頭,裝作恍然大悟,心里想的是,不用這么費勁,你直接說自己是狗×不就完了。
林曉琦出門上班,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小時,越想越來氣,不得不承認,數(shù)月未見,她的手段更加高妙,為避免沖突,沒有直接攆我走,反而好言好語,還發(fā)消息說讓我等她晚上回家,要做飯給我吃。我沒客氣,當即點了四個菜:蔥姜飛蟹,孜然牛肉,黃瓜炒蛋,螞蟻上樹。林曉琦回我說,要么,你再想想。我說,掛面即可,天太熱,也沒什么食欲。林曉琦說,行,你記住,老實待著,別亂翻我東西。我說,保證不動。說完之后,我立即在頭腦中規(guī)劃如何排查這間公寓,必須做到勿摔勿壓,輕拿輕放。我對林曉琦的愛大致如此,很多時候,都會把自己變成一位偵探,從生活的蛛絲馬跡以及日常的談話縫隙里追尋剩余的真實,或者說,我將全部的想象力都施放在她身上,只要有一點點的異常,便可譜寫一場愛與黑暗的故事,蜿蜒狂奔,跌宕而浩瀚。當初,林曉琦向我提分手時,跟我說過,要給彼此一定的自由空間,相信對方的道德品質(zhì),實在不想跟名偵探柯南處對象,時時備受監(jiān)視,壓力很大。我稍加思索,反問道,真相只有一個,你到底是不是嫌我個兒矮?林曉琦說,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個原因。我清了清嗓子,義正詞嚴,為她朗誦了一首古詩:自從盤古開天地,哪有男女比高低,只要中間對得上,哪管兩邊齊不齊。林曉琦盯著我,說道,這樣,我看你的語文功底挺好的,也有點才華,你就慢慢去對,看跟誰能對得上,肯定有一拍即合的,不用非得瞄著我,對不上的話,你就去問問盤古,他家大門常打開,還能為你開天辟地,有夢想誰都了不起,加油啊,我看好你。
昨天中午,我收到林曉琦的信息,開場白很假,問我說,最近過得好不好,我們多久沒有見過面了。我說,剛下夜班,到家吃了口飯,正準備睡覺,一個季度沒見,上次分開后,第二天你就去了北京。她說,啊,我以為有半年了。我說,不愛待就回來,就你的水平和能力,不愁找不到個班兒上。林曉琦說,我這不是為了離你遠點兒嘛。我說,好使嗎?她說,也還可以。我問,搞對象沒?她說,有一個,唉,也不知道算不算。我心想,林曉琦你可挺能裝,三十多歲的人了,次次如情竇初開,當自己人生十六七呢,算不算的,你心里還能沒個數(shù)?這次我絕對不慣你毛病。我直接問,干沒干吧。林曉琦說,嗯,你就惦記這個。我當時血壓就上來了,心悸眩暈,強忍住火,跟她說,行,好好整。林曉琦說,放心,不帶差的。
我橫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去廁所吐過一次,分手畢竟還沒結(jié)束,林曉琦的這些話,確實不太地道。哪怕你有了新的關系,也沒必要非跟我說,或者也可以委婉一些,耐心一些,待這段感情慢慢降溫,這樣雙方都能接受?,F(xiàn)在這么直白,我這種性格,聽完一出門,那就很容易給社會造成負擔。想了半天,我萬念俱灰,欲哭無淚,決定跟林曉琦說清楚,此次徹底分開,不問舊人長與短,老死不相往來。剛按亮手機,發(fā)現(xiàn)對話框里蹦出來十幾行她的消息:
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人我有點叫不準,挺害怕的。
精神狀態(tài)不是特別穩(wěn)定。
他練過武術。
以前當過和尚,現(xiàn)在退伍了。
不對,他們叫還俗,你看,我老想著你當過兵這個事兒。
坦白說,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是沒人能與你相比的。事實上,對于其他人,我都會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厭棄感。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干什么,只是走來走去,沒有目的。
失眠好幾天了,痛苦,最近自己不敢睡。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覺得有人在黑暗里盯著我。有東西在閃。
我的房間好黑啊。我好害怕。
我想了一會兒,回給她說,我給你買個燈?林曉琦說,過來陪我?guī)滋?,求求你。我說,過不去。林曉琦說,來吧,不然我還能找誰。我打開12306,發(fā)現(xiàn)晚上六點半開往北京的車還有票,立刻訂了一張,然后跟她說,你想找誰,就去找誰,從今往后,恕不奉陪。
晚間十一點多,我從北京站下車,剛一出來,深夜的潮氣便從四周迅速聚集,依附在身上,空氣狀況很差,呼吸如同吸入棉絮,每走一步都愈加昏滯。地鐵已經(jīng)停運,只好忍痛打了個車。報過地址后,司機便不停地跟我講話,他問我說,兄弟,從哪來的。我說,從我家里來。司機說,兄弟,幽默,過來出差?我說,不是,辦點小事兒。司機說,兄弟,謙虛,談買賣吧?我說,不是,準備給對象整死。司機說,兄弟,?!粒揖团宸氵@樣的,敢愛敢恨,以前我有個對象,你知道吧。我說,我不知道。司機說,你聽我講啊,我在歌廳趴活兒時認識的,她在那邊陪酒,每天半夜下班,喝得五迷三道,也是挺巧,連續(xù)三天,都坐了我的車;頭一天沒說啥,我跟她分析了一下最新政策與社會形勢;第二天她特別醉,上車時連工作服都沒換,但也不能乘人之危,我的記憶力還可以,根據(jù)前一天的印象,安全送到位;第三天更巧了,我有點感冒,不太舒服,準備提早收車,路邊看見她在招手,剛開始沒想拉她,想著有點緣分,打個招呼,車窗一搖下來,發(fā)現(xiàn)她在那哭呢,我就受不了這個,連忙拉上車,結(jié)果她說不想回家,我說,你不回行,我發(fā)燒呢,堅持不住,要么你換臺車,她問我,那你想不想找個地方休息,我說,想,但是怕花錢,她說,沒事,我有,就這么的,稀里糊涂,我倆就在一起了,我天天晚上給她當司機,連送帶接;她說自己是大學生,勤工儉學,但是家里一本書也沒有。我說,挺好的,準備啥時候整死?司機說,兄弟,玩笑,我挺愛她的呢,但是我那方面吧,時行時不行,偶爾跟自己置氣,其實沒必要,你說對不對,還是心態(tài)沒放穩(wěn),處了半年吧,忽然有一天,我去找她,結(jié)果人去樓空,手機也打不通,我開始挺擔心,后來想明白了,估計特意躲我,我挺不忿,從此挨個場子找她,一個地方待三天,也不拉活賺錢了,成天就堵人玩兒,你別說,還真讓我找著了,也沒多久,倆月不到吧,她裝沒看見,打了個車要跑,我兩腳油門,死死別住,給她從車上拽下來,問她,為何不辭而別,她也不講話,我說,你得說明白,不然咱今天誰都別過了,她緩了半天,說,哥,其實是這樣,我惹了點麻煩,還不小,這里面有錢的事兒,也有情的事兒,理不清了,徹底解決是夠嗆,你對我一直都挺好的,我不想你牽扯其中,有人追上門來,所以匆忙之間,出此下策,我說,理解了,謝謝你這么在乎我,她說,不用,哥,我也對不起你,心里有愧,你趕緊走吧,一會兒別再有麻煩,我說,那行,有情有義,江湖再見,她點點頭,剛一轉(zhuǎn)身,我就從車里拎出來個球棒,三步攆上去,照著后腦勺就開掄,旁邊是小樹林,我給她拖進去,全方位毆打,不留死角,后來打累了,我就坐在地上喘氣,她一點點爬過來,抱著我的腿,嘴唇腫著,都合不攏了,口水淌滿臉,那一刻我覺得我特別愛她,我跟她說,跟我回家好不好,有什么事情一起面對,我們不再分開,她點點頭,然后我把她扶到后座,她躺在上面,一聲不吭,胸部起伏,有出氣兒沒進氣兒,我心里也不好受,挺后悔的,再怎么說,也不該這么打,情緒上來了,沒控制住,我一邊跟她道歉,一邊往家里開,她一直都沒回話,到家停好車,我往后一看,人不見了,車頂車底,到處找不到,奇怪不,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沒了,后座只留一道弧形的深色痕跡,泛著暗光,我摸了摸,濕乎乎的,但既不是血,也不是尿,沒有顏色,也沒味道,比水要黏稠一點,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液體,我有點慌,來不及多想,上樓洗澡睡覺,第二天醒來后,下樓刷了個車,又琢磨這個事兒,亦真亦幻,做夢似的,晚上出車時,好幾個乘客跟我說,這后排座灑上東西了吧,怎么這么濕啊,我一看,還是那道弧形印跡,像漏水的房檐,一點一點往外滲,再后來,車都拆了幾次,也還那樣,什么原因誰也說不清,兄弟,該說不說的,就是現(xiàn)在你坐著的那個位置。我心頭一驚,往屁股底下一摸,確實發(fā)潮,難怪剛才一直坐得不舒服,還以為是上火導致痔瘡發(fā)作。我說,哥,多少錢,我下車。司機說,別著急啊,沒到地方呢。我說,我有點憋不住尿,能不能先給我放這兒。
到林曉琦住的公寓時,已經(jīng)將近一點半,我舒緩精神,在樓下熱身,做一些準備活動,本想二話不說,直接殺上樓去,后來發(fā)現(xiàn)電梯需要刷卡,只好打了個電話。林曉琦穿著拖鞋過來接我,披頭散發(fā),裹著淡黃色的浴袍,屁股上繡著一團花草,上面的兩只蝴蝶正翩翩起舞,浴袍也濕了一塊,看上去還有幾分性感。見到我后,第一句說,恕不奉陪?我說,別說沒用的,來都來了,這一路都很驚險。林曉琦說,吃飯沒?我說,沒。她說,那別吃了,趕緊上樓,咱們睡一會兒,明天我還得開會,你可別打呼嚕啊。
林曉琦解釋道,也不是故意要把你鎖在家里,主要是,鑰匙只有一把。我說,那給我留下啊。她說,摘不下來,還有別的東西,防狼噴霧之類,都串在一起了。我說,你幾點到家。她說,提前走一會兒,六點下班,不堵車的話,爭取七點之前。我問她,我現(xiàn)在沒有鑰匙,下不去樓,吃飯怎么辦,昨天中午到現(xiàn)在,粒米未進,想喊個外賣,也打不開門。林曉琦說,有道理啊,這點我忽視了,家里沒備什么東西,不怎么開火,但應該也沒事,你忍耐一下,肯定餓不死。
林曉琦租的這間公寓窗戶朝西,早上陽光不好,照不進來,屋內(nèi)陰冷,沒有日光燈,只有一盞落地燈,貼著床頭放置,散著幽微的黃光,使人打不起精神。我放下手機,想繼續(xù)睡一會兒,卻只覺頭腦脹痛,便起床沖澡,洗到一半時,發(fā)現(xiàn)沐浴液瓶子是空的,一滴不剩,光著屁股翻箱倒柜,半天也沒找到,最后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半塊肥皂。我正一邊唱著歌,一邊往身上涂抹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聲音很輕,四下為一組,每隔十五秒鐘重復一次,節(jié)奏穩(wěn),拍子準,估計受過點兒專業(yè)訓練。剛開始時,我并未在意,以為是在敲隔壁的門,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聲音越來越重,如在耳畔,我就有點慌,開始琢磨:第一,外面肯定不是林曉琦,她有鑰匙,不至于敲門;第二,也不像是收水費、查電表或者送快遞的,一般這種都得喊上幾句,提前聲明身份;第三,若是敲錯了門,概率也很低,畢竟這公寓想進來都很費勁。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找上門來了,不是奔著我,而是林曉琦,那基本可以肯定是個男的,總之冤家路窄。想到這里,我倍感焦慮,折騰大半宿,射了兩次,多少有點體力不支,如果真的面對面,動起手來,難免吃虧,不過如果我不開門,也不出動靜,裝不存在,那應該沒大問題。要命的是,這一瞬間,我的心理狀態(tài)又很糟,幾近崩潰,仿佛回到了那個暑假,被關在屋內(nèi),任人凌辱,種種回憶涌向胸口,心臟跳得很不規(guī)律,無力站立,險些滑倒在地。我試著調(diào)整呼吸,默誦佛經(jīng),隨手扯過一條黑色毛巾,在敲門聲的間歇里,將身上的肥皂沫擦掉。
大概過去五分鐘,聲音歇止,我舒了口氣,光著身子從浴室出來,開始整理房間,此時,我已經(jīng)大概想好了排查順序,我說服自己,既然要在屋內(nèi)待上一天,為防止情緒進一步惡化,必須得找點兒事情做。林曉琦從來都不會使用洗衣機,看不懂操作面板,所有換下來的衣服都堆在墻角,也不知等著誰給洗,我歸置一番,也將自己的衣服一并扔進滾筒,按了電鈕,放好水,透過艙門往里看了半天,搖來晃去,一堆白沫,不斷產(chǎn)生又迅速破滅,很像我對林曉琦的感情,千頭萬緒,千錘百煉,千瘡百孔。我正陷入思考之時,外面又是一陣敲門聲,比之前要急促,甚至有些不耐煩,我立即將洗衣機的電源拔掉,一聲不敢出,過了不到兩分鐘,我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來回轉(zhuǎn)動,我低聲喊了一句,林曉琦?外面沒有回應,我連忙跳起來,用毛巾圍住胯部,轉(zhuǎn)身去廚房,準備找把刀,剛走到一半,門被推開了。
我單手捂住毛巾,迅速掃去一眼,外面站著個女的,上身穿一件寬松的蕾絲襯衫,材質(zhì)很像窗簾布,下身是一條米色百褶裙,光腳穿帆布鞋,長發(fā)隨意往后一扎,眼睛不小,瞳孔發(fā)綠,鼻梁高得有點不像話,皮膚很白,晃得有點睜不開眼睛。她見到我后,也愣在門口。我從廚房退出來,我倆互相瞪了半分鐘。她指了指洗衣機,說,洗衣服呢。我說,是。她說,有沒洗的沒,再穿上點兒?我定了定神,滿懷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沒了,就這一身兒,比較臨時,來得匆忙,你是她室友?還是朋友?之前沒聽她提。她搖搖頭,說,不是,我是房東,回來取點東西。我說,你有鑰匙?我都沒有。她說,敲門沒人答應,我就試了試,沒想到,這屋子沒換過鎖,我平時在國外,不怎么回來,中介幫著租出去的。我說,原來如此,那您稍坐一會兒,千萬別急,我喊個外賣。她說,謝謝,您別客氣,我也不餓,拿了東西就走。我說,不是這意思,誤會了,主要我餓。
我打開外賣軟件,點了一碗牛肉面,兩個茶葉蛋,還有一把烤串,然后給林曉琦發(fā)去信息:房東來了,說取東西,她有鑰匙,你租房子怎么也不知道換把鎖,幸虧我在。林曉琦沒回,我撥去電話,也沒人接。
我問她,您怎么稱呼,那邊沒回信兒,再等一等。她說,范妮。我說,斯特魯伊?她說,什么?我說,沒,可能你不看球,有個荷蘭球星,跟你名字一樣,臉型也近似,你是外國人嗎?她說,我沒必要回答你。我說,以為我愿意問呢,私闖民宅,還挺有理。她說,這是我的房子。我說,怎么證明,我還覺得你是入室偷竊。她有點生氣,說道,我不跟你吵架,我這次過來,就想拿走一點東西。我說,那不行,房子是我女友租的,什么是你的,這個你說了不算。范妮說,要等多久?我說,別急,外賣還沒到,咱嘮會兒磕。范妮說,東北人?我說,沈陽的,這你都能聽出來。范妮說,逮誰跟誰聊,肯定東北的。我說,地域歧視。范妮說,有水么。我說,忍著吧,這一宿我也沒找到,嗓子都冒煙了。范妮說,不是我喝,花該澆水了。我說,什么?她指了指陽臺,我才留意到,上面擺著兩個不小的窄口花瓶,里面插著一束枝條,枝上開滿血紅色的小花,呈杯狀,每朵五瓣,附著一圈絨毛,中間有蕊,像一柄入鞘的長劍,短纓外綻,相當神氣。我分不清這花是真是假,想上前捏一把,卻被范妮攔住,跟我說道,別碰,這是我的,我也得帶走。我說,又沒碰你,看看花而已,愛美之心。她說,你真的不能穿上點兒嗎?
外賣騎手將餐送到,見我這身裝扮,低頭央求說,哥,能不能給個五星好評。我說沒問題,回過身來,卻找不到手機了。我跟范妮說,你給我打個電話。她說,我沒電話。我說,行,你就這樣吧,保持住,今天我在這兒,啥也別想拿走。我將食物拎到陽臺的書桌上,打開蓋子,倒入湯汁,進行充分攪拌,可惜送餐時間略長,面有點坨,比較影響口感,吃了兩口,就有點咽不下去,便剝了個茶葉蛋。我看著范妮,一雙綠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我,嘴唇緊閉,膝蓋攏在一起,流露出某種渴望,我將雞蛋舉高,身體前傾,緩緩移到她的嘴邊。范妮有些不好意思,扭過頭去,不敢看我,只一瞬間,我迅速收回,一口吞掉,當面咀嚼,并不時發(fā)出滿足的聲音。待到剝好第二個時,我覺出自己有點過分,不應這樣耍弄國際友人,于是試著塞在她手里,范妮剛開始推至一旁,皺眉拒絕,后來見我誠心誠意,便接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模樣優(yōu)雅。我說,這邊還有肉串和板筋,想吃自己動手,不要客氣,我這人就這樣,愛開玩笑,但心地善良。她搖搖頭,說道,不用,我就愛吃茶葉蛋,看見就控制不住。我說,能理解,外國沒這東西。